四 金玉良缘

不表黛玉心宽,众家人议论,且说贾政时刻去看黛玉,王夫人时刻怕宝玉冷了宝钗,近年下几日时常催宝玉进房。宝玉总呆呆的想着黛玉,黏住了王夫人要进大观园去。王夫人屡托李纨、宝钗往潇湘馆打探,谁料黛玉心坚如铁,这件事竟如石沉大海。宝玉又黏住了王夫人道:“太太,怎么样几遍的说着晴雯肯过来走走,而今也跟紧了林妹妹不肯过来,只怕他两个人回转来的说话全然没有影了?”王夫人只得重新告诉他,又将黛玉、晴雯近日的语言行事细细的告诉,又叫他去房里央及宝钗。宝玉真个就进房来央及宝钗,宝钗也照依王夫人的言语告诉他,又将林良玉寄信、王元进屋诸事一一告诉,总是黛玉拿主的话也告诉了。宝钗之意总要宝玉知道黛玉、晴雯实在是回转过来了,两个人各有意见的意思。谁知宝玉听见了倒反惊得呆了。宝玉想道:“从前紫鹃原正正经经的告诉我,说林妹妹家实在有人,并且就要来接他家去。恍恍的也像有什么姓林的人来的。亏了老太太吩咐把姓林的都打发去了,以此没有接去。而今又有这些林家的人来,老太太又没有了,谁还能打他出去,这个林妹妹谁还能留住他?又且林妹妹的家更近了,说去就去了。又且紫鹃这个人也要林妹妹回家去,只不知晴雯在旁边可能替我说一句半句的话儿?你若能在林妹妹跟前说出宝玉一个字,我就化了灰飞了烟也感你!”宝玉只顾胡乱的想着,就哽哽咽咽、糊糊涂涂的在宝钗**躺下了。这里宝钗、莺儿就将小狐肷被儿替他偎着。不多时,王夫人寻了来,见宝玉在宝钗**躺下,只认道宝玉要在这里的意思。从此宝玉便在房里过夜,贾政夫妇心里也安。谁知宝玉宝钗同床各梦,宝玉心里只惦记黛玉,一见了王夫人即问黛玉,又黏住了要晴雯过来。王夫人只得变话儿哄他。

且说黛玉在潇湘馆内,自从病起之后,倍觉身快体轻。又见王元到后,重立家门,哥哥友爱异常,指日见面,心里不胜喜欢,一心只想着良玉到后立刻搬过去,兄妹相抱痛哭一场,再将双亲的真容供起来,兄妹两人哭奠一番,从此问他要一个人迹不到的所在,立志修真。他干他的功名,我完我的志愿;他将世上的荣华封荫,我将天上的因果超升。子女二人也还可以尽孝。想到这里,不觉的快乐起来,十分逍遥自在。这紫鹃心里头起先原恼宝玉,后来因王夫人送到宝钗那边,被宝玉千回万转的黏住了剖辨,倒也替宝玉可怜,替黛玉怨命。后来见黛玉回转,宝玉回来,暗想姻缘复合,又见宝玉始终一意,真个死心塌地的,反怪黛玉过于矫激。又是晴雯一心的黏住宝玉,遇空便同紫鹃数说。紫鹃本是一个热肠的人,岂不同了一路。以此同了晴雯不时间在黛玉面前提起宝玉来,逐时逐节替他剖辨:怎样也迷了本性,怎样曾发了痴呆,怎样被凤姐儿设计送进房中,怎样揭开方巾见了宝钗便就糊涂闷倒,怎样的过了多少时候方才圆房,怎样的宝钗生日瞒了老太太赶到这里回去便哭泣害病,怎样的黏住了紫鹃哀哭,怎样的逃走出去,怎样的回来在碧纱橱呆着,怎样的要来不敢来,怎样的而今在宝钗房里疯着……黛玉起先听了,也怪恼的拦他,到后来厌烦起来就冷笑笑,再不然就走开了,只像西风过耳的一般。这紫鹃、晴雯暗地里只替宝玉苦恼。

到了除夕这日,一则贾政爱惜黛玉,二则也要黛玉避着宝玉,因此不叫黛玉出来,吩咐众人只到潇湘馆去看他,自己也与王夫人去看了他;宝玉自然也不敢乱闯。到了天明,潇湘馆内听见宝玉身子不好,晴雯、紫鹃俱不放心,告知黛玉,便在旁边打谅黛玉的光景。哪知黛玉佯佯不睬,却因大初一早晨叫紫鹃、晴雯摆了香案,拜了天,拜了亡过的父母,又远远的拜了哥哥,再到吕祖师前恭恭敬敬的拈香礼拜,默默的祷告了。来到中间,又有丫环人等都来叩头、请安,也都一一给了赏,自不必细说。

这里黛玉坐下来,心里想起来道:“我便依了舅舅、舅太太的言语,当真不出去,怎么连丫头也不叫他出去?况且晴雯呢,有他的心上人儿,各人走各人的路,怎么拘着他?让他去大初一早上会会再世缘也好。”便道:“紫鹃你同着晴雯出去,到上头各房里替我道贺。说我依了老爷、太太的吩咐,迟日再来,你便回来,让晴雯到各处逛逛去。”

这紫鹃、晴雯从潇湘馆一路来到上房,王夫人、李纨、宝钗、惜春、喜鸾、喜凤正要上车到家庙里去,两个上去道了贺,行了礼。王夫人心里很喜,便凑着紫鹃耳朵边催他拉了晴雯去看看宝二爷,王夫人等便上车去了。这两个便也到各处房里看看旧日姊妹。紫鹃却也照常,晴雯却是个再世重来的人,虽则大初一早晨,心里头着实的伤感,顺了路便走到宝钗处来。原来这宝玉只是心烦,又害臊怕出去见人,索性装起病来。这儿会正睡着了。雪雁见他二人来了,轻轻的迎将出来,摇摇手,低声的说道:“二奶奶才往上头去,宝二爷还睡着呢。”这紫鹃心里本来厌恶雪雁得很,一听了随即转身,晴雯也就傲傲的一同回去了。

紫鹃、晴雯去后,宝玉不一会子便醒过来。问得紫鹃、晴雯来过,本来和衣睡着,就一骨碌坐起来道:“晴雯呢?”雪雁道:“知道二爷没有醒,回园子里去了。”宝玉巴巴的想见晴雯一面,倒反而当面错过,一急之下也就胆大如天,就撞着贾政也不管,也不戴上暖帽,趿了鞋一直的跑进园子,定要追着晴雯,要将现穿他临死换下的红绫棉袄并随身带他临死时咬下的指甲儿给他瞧。就求了他一同过去见了林妹妹,剖出我的心来。这雪雁终是个丫头,如何跟得上,只得去回太太。

这宝玉就一气的直跑到园子里,走过蜂腰桥,到了怡红院,正望见晴雯揭软帘进去。宝玉就舍命的抢上台阶,也揭了软帘赶进来。晴雯回转头来,见了宝玉就惊呆了,说不出话,就在镜屏房边大红锦绒软榻上坐将下来。宝玉赶上去,就倒在晴雯怀里,喘吁吁的一句话说不出来,只拉了晴雯的手揭他自己的红绫袄子出来。晴雯看见了也说不出一句话,只觉得泻泪如水。宝玉咽了咽才得说道:“你说担个虚名儿,咱们还有这见面的……”晴雯正不知怎么样,这宝玉一句话未曾说完,就听见门外找他的人来了。慌得晴雯连忙将宝玉推开,也像林黛玉哭肿了眼睛,怕人见了害臊,飞风的往后门走了。宝玉也就落了神魂似的走出来,恰遇玉钏儿、莺儿、麝月、彩屏四个人先后寻将来,解差似的跟回宝钗房里去,呆呆的坐下。想起碰见晴雯的事,喜欢也喜欢不过,懊恼也懊恼不过。想出了神,心儿里伤极了,不禁滴出血泪来。

却说林黛玉又接了哥哥林良玉路上的家书,即知同了同年姜景星同行。姜君在路抱病,良玉与他十分相好,不忍分路,故此逗留。现在都中一切事情虽有王元总管,亦且忠诚,但则年纪上了,千叮万嘱的托黛玉拿主,黛玉也就推不开来。他们家这些事情南北东西都有个经理,倒比王凤姐管荣国府帐房一席还觉得多了三四倍的烦。一则荣府诸事出进都有旧账,家人们男的女的老辈的就不查账目,也回得出祖宗时的份例来;二则荣府不过田亩市房人情家用,这林府不但新造,一切要定个章程,而且四路八方家人店伙水陆营运,这总理一席实在烦难。黛玉无可奈何,只得在外间堂屋内将总目总簿经理一番。这日正已看完,王元带了两三个副总管在厢房伺候,不防王夫人、薛姨妈、李纨、宝钗、平儿、喜鸾、喜凤七个人一同进来,黛玉便丢下了迎接进去。这王夫人看见账目堆着,下人候着,便道:“大姑娘,你要不嫌我们,尽管把事情完着,咱们舒舒服服的谈几句话儿。你若搁住了,我便同你姨妈回去,只怕连他们也走了。”黛玉偏不肯,一面让着一面要同进去。这薛姨妈就要走回去,慌得黛玉道:“既这么着,我就依了舅太太的吩咐,但只大嫂子、宝姐姐要替我做个主人呢。”李纨便笑道:“是了,你只管完了你的事情,快快的来。”

黛玉便在堂中坐下,单叫传进王元来。这王元听见了,连忙走上前,在旁边站着听着。黛玉就说道:“接连几日的总账我通看见了。你这么大的年纪,清清楚楚,有头有尾,又有些运动的算计,也很难为的了!只是你这几个副手,人虽朴实,他这才分儿也还分不上你,怎么好?我看你这个湖广、广东账,怎么呆得很,倒像州县衙门的报销似的。是么,这旧管新收开除实在的四柱,是跳不过的规矩么?但则民间营运的事情,早上不知午间的行情,哪里有呆到这样的!难道是你老人家被人哄了?你从前办过多少大事,难道一路上被人哄的,会替主子成出这个事业来?内中也有缘故,譬如一把刀藏着不很用,就起了锈,一会子磨明了就快;倘如天天使着尽着明亮,他的锋芒已尽了。你老人家一辈子忠肝义胆,尽心竭力,上了这些年纪没有个副得上的人,你苦不苦,招架得招架不得?”这王元就揉揉眼跪下去磕一个头,站起来道:“小的也当不起,实在姑娘教训得很是。”黛玉道:“我如今拿个主意告诉你句话,叫做单坐庄不走行。为什么呢?咱们家的事情也很大了,你还干这些起手的苦营生。咱如今不论什么地方,什么货物,看准了天时,多雇了健脚,三五千里内的行情,恒着要比人家早知道半月,就便满庄的写下来,你只管发庄,馀些转手让人家水陆上奔奔不好么?至于南边地亩,原也一天多一天,但只靠些管账的也不着实。咱们将来总要上到三千亩的庄子,便造三所庄房,招人住房种地,使他有居有食,也就存一小小仓廒,预备借种抚恤。各庄责成庄首,记功过更换。再则分开地亩贸易,各自立了总簿,逐月逐日出有出总,入有入总。再则世界天下人哪一个不奔着利上去,只因刻薄了,占了别人的份儿,人算不如天算,饶你会算终究折将下来。我而今不拘怎项,总要扣个厘头下来,叫做培源。不论南北家乡,遇着水火疾病、词讼债负、死散流离的这些苦人,遇见便帮助。只不要上了做挡的道儿。这么着包你一切都好。”这王元听了,心里服得很,便道:“小的上了这些年纪,从没有听见这番的教训。如今就照这么着办起来。”黛玉道:“各路的路数也多,我总着一年内清爽就完了。你这些账都批了,就领了去。留心着有使得的人就带进来,等我瞧瞧试试。这寄大爷的回音也带了去。”王元便一齐的领了出来,连院子里站的几个人听了这番议论,个个心服,一班儿都去了。

这里王夫人、薛姨妈等在房内听着,暗想:“只知道黛玉精细聪明,善于诗词笔墨,哪知道他胸襟里有此绝大的经纬才情,外面又一毫的看他不出。比起从前王凤姐的光景,真觉得地别天悬。”众人皆默默点头自叹不及。这宝钗尤服他后面的议论:“只道他尖酸刻薄,哪知他不得意的时候愤激使然,正经大道理上却做第一层功夫栽培源本。这个才情心地还有什么说得!”单是王夫人心里,益发敬爱追悔,便尽着想起来道:“我从前白白的没有看出这位姑娘,我这府里若早有了这么一个人把持,今日总不到得这个地位。你听他一番议论,件件精细,不要说把得住长起来,单看他那个存心,还肯像凤姐儿招财揽势,说官司,放利债,弄得发觉起来,一败涂地么!我恍恍听见底下人说,倒像我们烦难了,巴巴的要配这门亲,扯曳林家的支使。不要说我们没有这些想头,只要有了这么个人来主持主持,只就咱们两府里现在的规模,非但过得来,也还长得起。从古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怪不得他舅舅那么样疼他,连从前老太太也没有认出他的底子来呢。”这平儿也乖巧,看见王夫人许多光景,也就猜摹了好几分。

随后王夫人、宝钗、平儿、喜鸾、喜凤都去了,只剩下薛姨妈、李纨。黛玉只想他两个去了,便去拉惜春过来,谁知他两人倒反闲闲的坐下了。这李纨忽然的看见黛玉耳朵上不见了个金鱼儿,忍不住便问道:“林姑娘,你那金鱼儿放在何处去了?”黛玉道:“原来大嫂子也没有知道这个来历,我也没有告诉你。这原不是金子打的,是生成的一件宝贝。说起他的来路也很远呢,是什么安期岛上玉液泉内长出来的。但凡亡过的人,口内噙着他,千年不得坏。但是不在人口里含着,隔了十几天便要将雨水养他一周时儿,极迟一个月总要将他养一昼夜。”薛姨妈、李纨都诧异起来,拿过金鱼儿细细的一看。紫鹃又一面送上一个显微镜,说道:“姨太太、大奶奶仔细着瞧,还更好看呢。”两个真个的接过来轮流的搭着看,这个金鱼儿原本长有四分,一照倒有四尺多长,浑身淡金色,眼圈上一线红耀得紧,身上还有赤金的两行字。一面是两行:“亦灵亦长,仙寿偕臧。”一面是三行:“一度灾劫,二贯福禄,三跃云渊。”原来都是篆文,薛姨妈辨不出,亏了李纨念将出来,真个奇异不已。这里正看着,忽听得惜春走进来叫一声“林姐姐”,黛玉就迎出去。惜春手里正拿了一卷道书,黛玉恐怕薛姨妈、李纨瞧见,就同到吕祖师那边去了。

薛姨妈终是个老实人,又有了年纪,沉吟了一回,就发起一番议论来道:“却也奇怪,你看这个宝贝儿,我想起宝玉的那块玉也有前二行、后三行话句儿,通也差不多,又是一个是娘胎里口含来的,一个是棺材里含出来的。这才叫做玉配金,金配玉。我们宝丫头的金锁到底是人工制造的,怎比得他天生的一对儿。不是我说,咱们这样人家谁大谁小无非因亲结亲,更难得一床三好。又且这林姑娘也生来和咱们宝丫头好得很,我便要将这个真金真玉的事情告诉你婆婆。”李纨听了,碍了宝钗驳回不得,就便说是也说不得,只得说道:“真个也奇怪得很呢。”连紫鹃、晴雯都点点头,三个人心里又都想道:“难得姨太太这等大方,又说得千真万当,说破了实在的奇怪。”这薛姨妈、李纨也就出来,黛玉、惜春连忙的送了,同走进去。

原来惜春也稀奇得很,也就细问细看了一遍。这晴雯自从碰见宝玉,又遇着麝月递了沾着宝玉血泪的红绫袄襟子,益发将宝玉记挂着,正要借题发挥,就扯扯紫鹃,紫鹃也会意,趁着惜春盘问,也便是一是二的将薛姨妈的一番议论一字不改的尽数说将出来。这黛玉听见了,不觉的红云满面,一手到水碗里抢起这个金鱼儿往地下一掷,还要寻东西砸他,慌得紫鹃、晴雯一头哭,一头立刻下去拾了,说道:“我的姑娘,你凭怎么生气,也不犯着砸这个**!”黛玉气的喘吁吁的道:“你们造出这些胡言,我还要这捞什子做什么!”急得惜春也再三劝起来,便道:“林姐姐,你便要各人干各人的事,也要留着你这个人儿,左右是人家的话儿,依不依由你,这么气着做什么?”这三个人闹了好一会,千言万语像哄孩子似的,才把金鱼儿依旧替黛玉挂上了。

且说薛姨妈真个的到王夫人那边是一是二的告诉他。王夫人也稀奇也喜欢,也将贾政一到家的言语告诉,彼此意见相同。又遇着贾政进来,王夫人也告诉了,贾政也暗暗称奇。王夫人便叫玉钏儿跟着平儿到潇湘馆去探听。不一时平儿、玉钏儿回来,将晴雯告诉他适才林姑娘砸金鱼的情景,一一告诉王夫人。王夫人只闷闷不乐。玉钏儿也就告诉了莺儿。

这莺儿始终是宝钗梯己的人,要宝玉细知黛玉无情,便一心的向了宝钗身上,也将黛玉要砸金鱼的事告知宝玉。宝玉听了,骇得目瞪口呆,却又细细的想道:“我这姨太太的话,不但要说他大方,哪一个字还错呢?真正是真金真玉,天生一对儿,更奇在他的文字也差不多。真个这么样,我从前狠狠的恨着这捞什子,如今就该急急的爱重他呢。”又想起:“但是果真像那金玉的话来,就该好好的圆全了。怎么我从前要砸这个捞什子,他如今又要砸那个捞什子,连这金玉的两个东西也吃了多少苦。天下竟有这样印板的事情,造物也太板了,倒像人编出来的,人就肯编这个也犯不着编得这样呆呆板板似的。算来太极图内这边一旋,那边也是一旋;那边一个黑点,这边也就还他一个白点。天地间的事情全是这样的了。这么看起来,他从前受过了多少苦,我如今也要照样的还他多少苦,不要又似印版儿的,我到临了来配了宝姐姐,将来他也临了来配了别人;我不能见他,他就亡过了,不要他不肯见我,我也就真个的化了灰飞了烟了。但只他过去了还会转过来,我化了灰去了还转得过来转不过来呢?就能照样的也能回转来,底下的事情便怎么样,这也就难猜了。”

心里想着,不觉的走过大观园来,到埋香冢下山坳边,看见开足的梅花也一片片的往池子里飘下去,就便跟着这梅花片下来,好一池的澄澄绿水,自己便扶了朱红栏杆望着池子里。这池子里冰纹初解,静静的不动涟漪,将宝玉这个影子如镜面似的照将出来。宝玉便想道:“宝玉,宝玉,你这个人怎么近得林妹妹?”又想道:“林妹妹,你而今重来世上,再到园中就比天上还远。我若能望见你的影儿,像我这会子在水中间见我自己的影子,也不枉了我重返家门。”正在出神,天上忽有一行人字雁,叫的怪难过的飞了过来,在这池子内影上度了过去,无端的将黛玉从前看呆雁的醋语触将起来。便道:“我们从小儿原也好,什么外四路来的宝姐姐他就从此起了心。也是凤嫂子不好,也是大姐姐为头为脑的赏了什么红麝串,叫林妹妹从此生起了别的心来。前儿太太还招出来,系在我襟子上。”宝玉就要将他掷在池子里,又想起元春的恩义,从小儿周领的情况来,便想道:“也不犯着,我只从今后不再带他,不要被林妹妹看见还怪我就是了。总是这一池水照得出我的影照不出我的心,我只好自己明白便了。”正在想着,水里头也有鱼儿出来,宝玉又想起从前多少好姊妹在此钓鱼,也忽然想起黛玉的金鱼儿:“怎么鳞儿上也会有了字纹起来?古来的鱼书都是在鱼腹内的,如今偏又在鱼鳞上。莺儿也不能说出什么字,到底与我这个捞什子上的字同也不同?还就是一个字不改的,还是大同小异的?再不然详他的意思还是合得来离得远的?大嫂子自然记得,我且去问问他就明白了。”

宝玉想定了,便到稻香村来拉住李纨细问。这李纨看得清清楚楚,如何忘记,便逐一告诉。李纨也笑吟吟的将姨太太这些话说出来,宝玉道:“莺儿也曾说过,便是老爷早先也都定见了。只是林妹妹太恨的我过分些。朝廷家定人的罪名儿,也要问了口供才定,不像林妹妹面也不容人见,辩也不容人辩,自己说怎么样便怎么样的!”李纨叹口气道:“宝兄弟,据我说起来,在你呢,原也不怪你。只是想起他过去的时节,你们这一家子还拿他当个人么?堂堂荣国公府中一个姑太太留下的一个女孩儿,并不是林府上前妻晚后的,又且姑太太虽则过背了,老太太现在,远远地接他来的,就算老太太白疼了他,斫树枝的也顾个本身儿,就活活的闹神闹鬼,叫他无缘无故顶上个出嫁的名儿!他是个好女孩儿,为什么顶这个名?他从前那个病原也告不中用的了,也没有在你家磨什么三年五载。怪可怜的,上了床半个月就撂在那里,要汤没汤要水没水的,也没个人影儿。怪可怜见的,一口气还在,连他的丫头儿逐个的叫去了。等到气也尽了,棺材儿还没有!你想想,你们贾家门里正正经经的人们,除了我,谁是去送他的?而今众人也不要怪他和我好,现今他家的势分儿利害着,想附着的也多了,只我不是,是他送死的人呢。他要不恨,谁恨?”李纨还要说下去,直把宝玉哭的要死去了,骇得李纨疾忙的缩住了口,只得回转来劝道:“宝兄弟,我是个直性人儿,你问我,我就说。你若再那么着,我往后一句话通不说;就是你林妹妹那里,我也通不管!”宝玉只得忍了伤收了泪,说道:“大嫂子,你的话字字真句句苦,叫我怎么不伤心!我知道林妹妹到底和你好,总要你替我挽回他。”李纨也只得编几句出来哄哄他,生怕伤了宝玉,反受王夫人的埋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