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恩恩怨怨

话说惜春、紫鹃见晴雯复生,又说起贾政如何遇见宝玉,如何惩治一僧一道,释放生魂,宝玉不日可回等事,即便赶到王夫人房中,敲开门进去。谁知王夫人床边明灯犹灿。原来老太太亡过后,王夫人为了老太太遗言,因喜鸾、喜凤父母双亡,即过房过来,看做亲生一样。只这两个陪着王夫人,到晚上也回房去了。王夫人独自拥衾呆坐,正在出神,想着老太太托梦告诉他黛玉还阳的事。两个人便把晴雯之言逐一细说。王夫人不觉喜欢极了,连忙赶过来看晴雯;又派人喊了宝钗,连喜鸾、喜凤姐妹也过来了。

当下一众人,俱赶到晴雯炕边。王夫人便在炕沿上坐下,拉着晴雯的手,问些还阳的事等,晴雯少不得又把事情说了一遍。王夫人、宝钗等听了,俱各喜笑起来,真如宝玉已经见面一样。王夫人便将晴雯的手放了,说道:“好孩子,真个这样,你便是我的亲生女儿,宝玉回来便留在他房中,回明老爷,叫你们一辈子过活。”这晴雯生来性气刚强,胸中受不得一毫委屈,虽只死后重生,却也性情不改,便说道:“多谢太太恩典,往后不撵就够了!”众人尽皆吐舌,只有紫鹃暗笑点头。

晴雯复生后直过了一周时,到第二日巳牌时分,黛玉方叹了一口气,舒开眼来,便怯怯的道:“我的紫鹃妹妹呢?”紫鹃连忙上前道:“紫鹃在这里。”紫鹃直乐得心花四开起来。黛玉瞅了一瞅,又怯怯的道:“晴雯呢?”紫鹃道:“好了,将就也起来了。”王夫人上前叫一声甥女,黛玉便一声儿不言语。李纨上去,黛玉便说道:“好大嫂子。”宝钗上去叫林妹妹,黛玉也叫一声宝姐姐。只有薛姨妈老人家恐怕烦他神思,拉住香菱并喜鸾姐妹,只远远的站着。再守了半日,黛玉也就能一口气喝了三五口极稀的人参粥汤。众人渐渐的放心起来。外面又请了四十九位法师,虔诚礼拜念经,结坛做功课。再将潇湘馆内细细的洒扫一番。这紫鹃真如孝子一般,同床共歇,无夜无明,衣不解带。再几日,晴雯也能起来了,搬来潇湘馆问候黛玉。可怪,黛玉性情古怪,自回生之后不喜别人,只有紫鹃、晴雯是他心爱,随便举动总要这两人,其余只有李纨到来也爱见面,便是宝钗母女,也觉得生分了。动便听见人来,先叫紫鹃下了帐钩,面朝里睡。王夫人侍他倒像见了贾母一般,倒反没脸。王夫人却不敢怠慢,一则想起从前自己许多不是,竟是活活的害他一般;二则知道贾政的手足情深,林姑太太止遗一女,幸喜回生过来了,稍有怠慢,恐贾政回家不依;三则老太太示梦已验,分明与宝玉有缘,而且两府规模俱要在他手中兴旺;四则宝玉果真回来,定要与黛玉见面,若将黛玉轻忽,宝玉仍要疯颠,为此不知不觉时刻来窥探,倒比伺候贾母加倍小心。无奈黛玉不瞅不睬,王夫人只得忍气吞声。

一日,王夫人正在黛玉房中,忽听见焙茗一片喧笑之声,直撞进来。王夫人便喝:“这小奴才闹什么?”这焙茗便带着笑打一千,叩喜说道:“恭喜太太,宝二爷同老爷回来了。”王夫人便笑得说不出来,急问道:“在那里?”焙茗便将贾政家信呈上,王夫人看了信,又将家信高声念起来,要黛玉听见的意思。信中之言却与晴雯之言一样。谁知黛玉竟一毫不在心上,直等到王夫人去后,悄悄的告诉紫鹃、晴雯说:“往后我耳朵里不许人提那两个字。”两人俱各会意了。

王夫人等待不及,即唤焙茗带伶俐马牌子选了快马迎将下来。这焙茗巴不得的,出了宅门,一片声备马,一辔头直跑出去。一径跑过卢沟桥,又跑过二十多里,迎着贾政、宝玉等。贾政听了黛玉、晴雯复生的事大喜;宝玉更喜得放声大笑,几乎跌下车来,幸亏得焙茗扶住。

因贾政孝服未满,王夫人便命人将贾政行李一总铺设在老太太房中,就老太太卧榻旁边另放一榻;也就在碧纱橱里替宝玉安一小炕,恐他旧病未改,仍旧厌弃妻室,且就此养神一回。自从焙茗迎出去的时候,便即铺设妥当,连火炕、香炉也都轻轻的暖着。这宝玉到了自家门口,虽觉害臊,免不得丑媳妇终见公婆,也就讪讪的跟了贾政一直来到后堂,免不得在王夫人、薛姨妈前请了一个安。他两人便如拾得珍宝一般,直喜得眉花眼笑。随后李纨、宝钗、喜鸾、喜凤、环儿、兰哥儿次第来贾政前请安,贾政一一拉起。贾政又拉了兰哥儿的手道:“好孩子,你替祖宗争气,我很疼你,你妈也乐。”这王夫人便拉住宝玉的手道:“宝玉,你倦不倦?”宝玉正在害臊,就乘机说道:“倦得很。”王夫人便望着宝钗将左手小指一掐,宝钗会意,便叫莺儿上来伺候宝玉。这宝钗本来大方,看见宝玉回来,暗中喜欢,却也不形辞色,便同薛姨妈回房。这里众人都散,李纨仍旧到潇湘馆去了,只剩兰哥儿跟了贾政。

说话间,天色就晚将下来。王夫人问宝玉可要喝什么?宝玉说不要了。王夫人就在老太太房中,同贾政吃晚饭,说些家常闲话。又说起巧姐儿周家的亲事,是刘姥姥说起的,两下儿都愿意,只等老爷定夺。贾政有了酒,触起舟中恨王熙凤的心事,便冷笑了几声道:“这巧姐儿呢,难道不是咱们家子孙?况且从小儿在这边生长,就同亲孙女儿一般。只是他的妈干的事情还成个人么?好好两个府第,祖上功勋,险些儿被他败尽了。”王夫人终是护短,便道:“人也过去了,老爷也忘怀些罢。”贾政本来秉公,又一路来想到王夫人只念姊妹不念姑嫂,而今还抵死的回护他内侄女儿,也就忍耐不住。还亏得贾政有涵养,虽则胸中不遂,终究相敬如宾。正要开言,刚才打发兰哥儿去潇湘馆问黛玉好,这会儿恰来回话道:“刚才将爷爷的话告诉奶奶,林姑娘正睡着养神,不时间醒了,奶奶就悄悄的告诉了。奶奶叫回上爷爷,说林姑娘说当不起爷爷问好,挣得起来再来请安。爷爷明早要去,也当不起。”贾政点头。因为宝玉不吃晚饭,就叫兰哥儿在旁边一同吃饭,把一碗松瓤鸡皮燕窝汤移在兰哥儿面前。这贾政本来心上有事,又巧巧的兰哥儿传将黛玉的话来,忍不住就说道:“太太,你休怪我,我在宝玉回舟的那晚,一晚不曾合眼,想起无边的心事来。”贾政说完这两句,便将舟中如何爱怜黛玉、如何痛恨王熙凤等言语逐一逐二尽数说将出来,也还添几句恨毒在内,只惹得王夫人、宝玉两下里淌泪不住。兰哥儿与莺儿呆呆的是一是二都听了。王夫人道:“老爷说的话呢,也没有驳回。就是我呢,也不过顺了老太太,没有什么私心在里头。但而今林姑娘呢,依旧在我们府里,宝玉也回来了,这回要圆全也还容易。只是林姑娘到底性情傲些,也要他心肯才好。”贾政也淌起眼泪道:“我从前这个姊妹,说不尽意合情投。我一听见他有了这女孩儿,却与宝玉的年纪相当,心里就动。到后来手足割断了,留下这一个外甥女儿,愈觉的动心。及至见了他,心里不知疼的怎样似的。只是宝玉这孩子傻又傻不过,两下里比评起来,也配他不过的。只想老太太作主定了,谁知事到其间偏闹出个琏儿媳妇来,闹鬼闹神,弄出许多话把儿。如今甥女儿是回过来了,你还说他傲呢,他还不该傲呢!我而今也不管什么,只等他的哥哥林良玉来,我当面替他说这里头的言语。他是个女孩儿,我怎么说得。你既愿意,你只与珠儿媳妇慢慢的商议便了。”王夫人也就揉揉眼说:“我也是这么想。”这番议论,直把个宝玉乐得了不得;却难为了莺儿,想起来把我们姑娘怎么好?贾政又同兰哥儿说了几句话,便叫各人散了歇息去。

兰哥儿遂到潇湘馆请李纨的晚安,也就到帐外请了安。黛玉已能久坐,也回了好。兰哥儿便同李纨到外间,将贾政言语学与李纨。紫鹃听了也就学与黛玉,黛玉只冷笑了几声,倒像个各不相关的光景。随后李纨母子去了,潇湘馆便关上门。

紫鹃、晴雯都在黛玉床前学着贾政诉说凤姐,还牵枝带叶一直的说起袭人许多不是来。黛玉自回转之后,每听见他两个人议论从前宝玉做亲一节,黛玉只管听了,从不则声。而今听见他们说起袭人来,黛玉不知不觉从靠被上侧转来,说道:“别人罢了,怎么袭人也有多少隐昧,我倒要听听。”紫鹃冷笑道:“好,你两个人怎么知道,不要说晴雯妹妹是袭人断送的,连姑娘也是他害的。”黛玉道:“我这番恍恍的听见你们说他嫁什么蒋玉函去了,他从前到底造些什么话?你说得这等凶险。”这紫鹃提起了袭人,直把无明火升将起来,把雪白桃容红云飞满,便簌簌的掉下泪来,使劲的说道:他好不狠毒呢!姑娘身体才好些,不要听了气苦。”黛玉听了道:“你们当我什么样人,我这番回过来,各人定了个死主意,饶你说什么,关我什么?我只要晓得袭人怎么样狠毒,他就狠毒到晴雯,怎么到我身上?”紫鹃冷笑道:“说起来,你两个人也就分拆不开。”黛玉道:“这又奇了。”紫鹃当时忍不住便将贾政痛打宝玉之后,太太叫袭人去细细盘问,怎样说晴雯妹妹狐狸似的花红柳绿的爱打扮,怎样的美人肩水蛇腰,怎样的眼睛也像林姑娘,行步儿也像,怎样的引诱宝二爷,怎样的告诉太太防不了宝二爷要和谁作怪,怎样的就撵了晴雯,也要将宝玉搬出园去。“姑娘你想,这句话说到哪里去?怎样的宝玉打坏了有人……”紫鹃说到这里便顿住了口,几乎将“有人眼睛哭得葡萄似的去看他”说出来,只恐黛玉害臊,连忙缩住,黛玉心里也明白,眼圈儿就红起来。这紫鹃便即改过口来说道:“怎样的太太就拍拍他,喜欢的了不得。说:‘好孩子,从今以后交给你,分我的月钱给你。’这话从前头鬼鬼祟祟似的,往后哪一个不知道?还说他不狠毒呢!我是直性到底的人,不能捏造一字。姑娘,你也不要气苦。”黛玉听了这番说话,倒也并不在念,只呵呵笑道;“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晴雯便淌泪不住。这时候黛玉精神已经复原,爱和他两个人闲话,便三人同床,说了一夜。

紫鹃便就问他两个人死后魂魄在哪里安顿,方晓得全是老太太求了观世音带在宗祠内的。紫鹃也将两府里查抄时许多苦楚,及老太太、王凤姐、鸳鸯过去光景,并薛姨妈家事,史姑娘守寡坐功,传说已经得了大道,整整的说到四更。紫鹃打量黛玉一番,而今光景与从前大不相同,毫无系恋,真个换了一个人似的。又遇着晴雯只管根究宝玉,紫鹃索性将宝玉当他荚蓉神做祭文祭他,又黏住我问姑娘,被我几次不理,怎样的跟了老太太、太太来此痛哭,怎样遇空便黏住了我问姑娘可曾留甚言语,怎样的又搬到外间炕上将五儿当了你,半夜里说起遇仙。晴雯听见了,想起咬指甲换棉袄的情分,竟汪汪地淌下泪来。黛玉反冷笑起来,说道:“呆丫头,你还这么呆。你真个转了一世还梦不醒呢!”紫鹃本意也替宝玉可怜,想替他打动黛玉,谁知黛玉铁石似的,摸不定他定了什么主见。一直谈讲到鸡啼时分,三个人方睡了一睡。等到醒来,李纨已经到了,日色也高了。

贾政刚才上朝谒祖回来,便带了人参养荣丸及参膏燕窝片来,自己到床前来看黛玉。黛玉从李纨、兰哥儿先后来说,又听见兰哥儿学的言语,心里着实感激贾政,无奈与宝玉匹配一节,与自己毫不相干。此刻见贾政亲来,心里感激,口里转不能言语,只望着贾政掉泪。贾政叫一声“我的儿”,也就不能言语,坐下来拉着黛玉的手,也只有掉泪。这两个人心头各有千言万语似的,只说不出来,惹得众人皆发怔了一回。黛玉哽咽了半晌,方说出一句道:“我的良玉哥哥在哪里?”贾政明晓得他是举目无亲的意思,又见黛玉的眼泪如泉水一般泻下来,就一手扯下擦手绢子替他拭泪,一面自己揉眼,也哽咽了半晌,说道:“赶年内外会试前总到。”随说道:“你想着你亲生这一辈子也没了,只我是谁?你想亲生,你不要生分了我。”黛玉就点点头。贾政自己本来怕伤,又恐伤坏了黛玉,便慢慢的立起身来,对着李纨道:“我很知你们情分,总来林妹妹也不是外人,你疼他,就如孝顺了我。”李纨连声答应。

正说话间,王夫人也来了,也叫晴雯过来磕了一个头。贾政倒细细的看他一看,真真是晴雯一模无二,连描容也没有这手段,心里惊异了一回,便说道:“你同紫鹃都是老太太的旧人儿,我很知道你们心里念着老太太,便十分的用心服侍林姑娘。你们心里也明白,这林姑娘并不是外人,你们总跟定林姑娘,我一辈子另眼看你,并不薄待了你。”贾政这句话无非打动黛玉,要将宝黛圆全,紫、晴侧室的意思。无奈黛玉自己定了一个抵死不回的主见,心里头虽则感念贾政的实心,此等言语竟如东江西海一样。贾政说完了,再说道:“你们明白?”他两个人玲珑剔透似的,如何不知道,也就脸儿上红一红,回一句“明白”。贾政便自去了。

且说宝玉在碧纱橱中,一夜那曾合眼,悄悄的拉着莺儿问些话。先听见袭人嫁了蒋玉函,不胜叹息。宝玉在莺儿面前不好意思,略将宝钗问了几句,便即根究黛玉近日如何动静。莺儿也不肯隐瞒,便说道:“二爷你还问怎的?你还不知,林姑娘这番回过来,变了一个人似的。”宝玉吓了一跳道:“变成什么?”莺儿道:“他这人材呢,不必说了,照旧一样。从前还不肯吃药,不肯将养,这会子药也肯吃,将养也肯将养,性气也平和。”宝玉道:“这不变好么?”莺儿道:“变是变好了,只有一句话……”宝玉道:“什么话?”莺儿道:“我打常听见,不许人说起‘宝玉’两字,就恨你到这个地位。”宝玉吓了一跳,慢慢地淌泪道:“恨是该恨的,但不能剜出我的心来!”莺儿道:“我劝二爷也看破些,还说二爷回来后若到他那里探一探,立刻就要搬出去。”宝玉哽哽咽咽的道:“搬到哪里去?”莺儿道:“听说等他家良大爷来,就要搬去。”宝玉这一惊不小,心头乱跳,四肢渐渐的热将起来。莺儿懊悔不迭。宝玉又央及道:“我而今也不敢到潇湘馆去,我只要晴雯、紫鹃来看看我,容我说一句话。”莺儿道:“二爷说得好容易,他两个近日好不金贵呢!林姑娘同他时刻不离,太太也不去使唤他,我敢去拉扯?”宝玉道:“紫鹃呢,罢了!晴雯难道也变了,也跟了林姑娘一路儿?”莺儿道:“就算晴雯心上有二爷,如今在林姑娘那边,又是回过来的人儿,也是女孩儿,怎么无缘无故跑到这屋里?况且老爷在这屋里,还比在先老太太的时候,姑娘们尽着往来么!”宝玉想莺儿的言语果然有理,不能驳回,只在枕上流泪伤心不住,心里总想着黛玉,不知存什么主见。越想越烦起来,便叫莺儿将盖被尽数揭掉了。莺儿吓了一跳,将宝玉额上一摸,又自己额上一拭,觉热得许多!

到了第二日,王夫人从黛玉处回来,听说宝玉身上不好,便吓慌了,连忙摸了一摸,走出来问莺儿,知道原故,只得来屋伴他。一面叫快请太医,也不等宝玉开口便自己来安慰他,叫他心宽,说黛玉已回过来了,老爷又定了主意,他现在这府里,还飞到哪里去?若说晴雯、紫鹃这两个人,等太医瞧过了,马上就叫他们过来。宝玉听了,也就顾不得臊,便道:“很好,快去罢。”

太医瞧过宝玉,说病症轻得很,两帖便愈了,王夫人也就放心了。只是要请紫鹃、晴雯过来,却碍着黛玉,颇费踌躇。宝玉又叫莺儿不住的打探、催促,王夫人直觉得走不是坐不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