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家塾学习

且说史湘云嫁在林主事家,丈夫死了,跟着公婆度日。宝琴嫁到梅翰林家,公公已死,丈夫只中了个副榜,还没有做官。两家俱是清苦,生了女儿,无力去雇奶妈,只是自己乳养。为此,不很出门,久不到贾府里来。如今都已断了乳,听见兰哥儿补了中书,便相约要来向王夫人请安道喜,并望望李纨、宝钗诸人,又去约会了李纹、李绮两个。那李纹嫁的丈夫姓朱,是个举人,考的国子监学正。李绮嫁了甄宝玉,公公死后,全家都回南去,唯他夫妇二人住在京中,等待会试。

这日同来到荣府,李纨、邢岫烟,宝钗带了甄氏、小钰到前厅迎接。进来先到王夫人房里请过安,又道了喜,再和姐妹们一一的见了礼。多时不会,益发亲热得很,就坐下说了几句寒温的话。湘云带了女儿同来,有心要比对金玉,便性急要看小钰的玉。宝钗就叫他解开来看了一会儿。王夫人也要瞧瞧他女儿的锁,那小姑娘再也不肯,拉拉扯扯了一会儿,甄氏会意,就撵了小钰出房去才解开衣来。胸前看了一会儿,刚穿好了衣服,小钰在窗外笑道:“偏我也瞧见了。”说罢,就走进房来。大家看时,真个窗纸上挖了一个洞。那小姑娘脸都涨得飞红,宝钗便把小钰骂了几句。湘云道:“他生得极容易,我梦里听见有人叫道:‘史妹妹,我来了。’声音熟得很。一时想不起来。醒来不多一会儿,便落地了。”各人又讲了些闲话,坐了一会儿,就在房里吃了饭。

湘云要到园里去看看,王夫人道:“如今不比先前了,一派荒凉的景况呢!”就向李纨道:“我懒得走,你们陪了逛逛去罢。”大家就一群的往园子里去。只见那些亭台景致七七八八,都有坍损;池中的水也半干了,一只船漏了,歪在岸边;那些禽鸟花卉,也是十不存二三了。大家各处走了一回,十分感叹。

湘云又高起兴来,道:“这地方我们会过了多回的诗社,如今感念旧游,必定要联首诗才好呢。”李纨道:“不要算上我。”众人道:“不算你,只剩了七个人,难道做七韵不成?”李纨说:“我替你们找个人来罢。”就叫老妈过去叫了香菱来,众人道:“不错,不错,倒忘了他。”

略停一会儿,香菱就过来了。大家告知他要联句的话,便高兴得很。岫烟道:“大家别逊让,先有句的便先写。我就讨个便宜,做了起结两句罢,省了对。”便提起笔来写了一句,李纹也接着写了两句,宝钗随也写了两句,接着就是甄氏、李绮、湘云、宝琴、香菱各写了两句,岫烟又结了一句。诗已完了,李纨道:“我不做诗,且代你们誊出来罢。”便端端楷楷另写在一张纸上,注明各人的名字。众人同看了念道:

落寞园亭景,烟 凄凉叫候虫。

池荒莲艓在,纹 梁圯燕巢空。

卧竹委残绿,钗 欹花零断红。

寒烟生薜荔,掌 冷露湿梧桐。

珠丝牢莓壁,绮 蜗涎蚀绮栊。

萧萧虚院雨,云 飒飒破窗风。

断粹妆台畔,琴 残纨绣闼中。

眼前小尘劫,菱 怀旧感何穷。

岫烟看完了,各人又议论赞赏了一番。

因湘云问香菱为什么瘦了许多,引得大家纷纷说起家道难。宝钗道:“家道艰难,我也还不愁;倒愁的是小钰恐怕要懒学,我虽则教教他,到底有些舐犊的痴心,未免宽纵了些。所以古来说‘易子而教’,真正有道理的。心里几番想要屈邢妹妹做个西席训教他,又怕束修菲薄,不好开口。”岫烟道:“什么话呢?我正为无事素餐,心里很过不去。若有些事做做,倒也安心。况且我这女儿也好附着读书,哪里还讲起束修来?”甄氏道:“我也帮几两修金。把三个女儿附学何如?”湘云、宝琴和二李都说:“我们都有一个女儿,齐来附馆。你们本家妯娌两位,只管了供给,我们四家公凑些束修罢。”李纨道:“这件事总要回明了太太才好商量呢。”众人道:“这个自然要回的,同去讲罢。”

大家同着正往里走,宝钗一路只是笑。李纨便问:“你笑什么?”宝钗道:“我笑的是众姐妹都有了行业,还只是这样愁穷。”众人道:”我们哪里有什么行业?”宝钗道:“我瞧见《笑林广记》上载一首诗,说是:‘弄瓦前年庆五朝,今年弄瓦又承招。弄来弄去无非瓦,令正原来是瓦窑!’如今各位都开了一座窑,怕不是行业?”李纨道:“稀罕你生了一个拳大的男孩子,就来骂人!”湘云道:“他的行业更贵重呢,竟是个古董玉器客。”李纹笑道:“你可不做了个细花金银匠吗?”李绮也笑道:“到底要让甄家窑行里热闹,一弄就弄成了三个!”甄氏道:“姨妈,你叫婶娘取笑了,怎么拿我来点景玩儿,何苦来呢!”

众人一路笑一路说,早已到了上房。王夫人站起身来问道:“你们游园游得这么乐吗?”众人坐下便把园中商量的话回明了,请太太示下。王夫人道:“这是很好的事,也不用你们各人操心。我虽然穷,这点子小费还做得起东。这供给呢,在公账里开销了。九个学生,我竟每年送九十两薄修罢。”岫烟赌咒立誓,不要束修。王夫人道:“你这样执意,倒不便奉屈了。”岫烟也只得应允。王夫人说:“如今已是九月将尽,竟是十月小阳开馆。初二日是上好的日子,又是奎宿,又是成日。大家带了孩子,初一取齐,初二早晨就好拜先生了。”众人各各喜欢,次日都回家去替女儿收拾铺盖箱笼。

到了十月初一,饭后果然都到齐了。上房里挤得满满的,一个个如花似玉,落雁沉鱼,比那五色的罂粟花儿还要鲜明好看呢。正在碌乱的聚谈,只听得老妈们嚷道:“小钰怎么闹到这个样怎得下来呢?”宝钗连忙出来一看,只见小钰高高站在墙头瓦上,还在那里麻雀儿似的乱跳。宝钗只喊了一声:“不好了,还了得!”王夫人忙赶出来,看见便问:“这样二丈多高的墙,怎么的上去了?”老妈们回说:“他身子又轻,力气又大,先在地下跳了几跳,就跳上墙去了。”王夫人道:“快叫家人们拿梯子来,抱他下来才好呢。”小钰道:“不用梯子。”只听见扑的一声,便跳下来。王夫人就问他:“怎么这样胡闹起来?”他回道:“我看见各位姐姐妹妹都是天仙一个样,集了这一大群,实在乐得很,不知不觉的雀跃起来。”宝钗恨得很,就接连打了个脑搭儿,拉了他回到自己房去。李纨笑道:“小钰这叫做‘乐极生悲’了。”王夫人也就笑起来。依然同进房坐了一回。大家吃了晚饭,就在上房后轩安歇。

到了次早,各人梳洗打扮已完,王夫人带领着往大观园来,半路碰见李纨、宝钗、岫烟、甄氏,也都带了孩子们来。李纨道:“怡红院的正厅宽敞明亮,就摆了椅桌在那里读书。里面的房间也多,现今分在四处安了床帐,作为卧房。又派个老妈在下房伺候着,太太去瞧瞧。”王夫人点点头,到了怡红院各处看了一回,回到前厅,铺下红毯。

先是王夫人拜托一番,再是史湘云、李家三姐妹、薛家两姐妹又拜托一番,甄氏也跟在后面行礼。然后叫了众姐妹,先叙一叙齿:邢岫烟的女儿名唤碧霞,四岁了,是辛丑年正月十八日生的,最长;宝琴的女儿碧箫,也是四岁,七月初七生的,为次;小钰和湘云的女儿都是三岁,年月日时皆同,只小钰先了几刻,就算第三;林姑娘第四;以下都只有二岁,李纹的女儿是癸卯正月初三生的,李绮的女儿是二月廿二生的,排了第五、第六。优昙三姐妹本晚了一辈,又都是二月十五花朝日生的,算来最小,便站在下层毯上。一齐拜了先生,各就书案坐下。

王夫人便问岫烟道:“四书是他们念过的了,也都会解说,如今叫他们念哪一经好?”岫烟道:“《易》理深微,怕他们不很懂;《尚书》字句聱牙,且帝王的道统治法,与女孩子们不甚相关;《春秋》三传专讲的会盟杀伐,也不与闺阁相关;《诗经》化起房中,恰与他们相宜,只是郑、卫诗篇不好讲些,只好依了小序讲解罢;《礼记》最好,《曲礼》、《内则》诸篇尤为合宜得很。”李纨道:“依我想来,竟叫两个四岁的读《易》,两个三岁的读《礼》,三个最小的读《诗》。讲一经时,大家打伙儿同听何如?”王夫人道:“很好,就是这么罢。”小钰道:“我最爱的是行兵征伐,我单读《春秋》罢。”碧箫道:“我也爱这个,就和你同习《春秋》。”优昙道:“《书经》既是讲帝王治法,最有大关系的了,为什么倒不读呢?我习《书经》。”曼殊道:“我也这么想,就跟了姐姐同习罢。”宝钗点点头,向着王夫人和岫烟道:“各从其志也使得,只是五经并讲,难为先生辛苦些。”岫烟道:“这倒不妨,只要每经少讲几页,是一个样的。”王夫人便道:“替他们上首书,写幅字应应好日,便到那边喝酒去。我们暂时失陪,别在这里妨工。”说罢,就同李纨诸人走了。

蚰烟送到门口,回来给各人上了生书。大家咿咿唔唔读将起来,真是娇婉清脆,好听得很。小钰侧着耳听了一回,又东瞧西瞧瞧一回,又嘻嘻笑一回,像似傻了的一般。岫烟喝道:“小钰,你为什么不读?”小钰说道:“我听出神了,好像许多黄莺儿、百灵儿在树上赌叫,乐得我的心花都开了,哪有闲情读书哎!”岫烟就沉下脸来吆喝道:“放屁!你拜了我做先生,我就打得你。你敢在书馆里胡说乱道,我请了太太来,把你这小手掌打烂了,即刻撵出去,不要你做学生了。”小钰听见着了忙,便站起来道:“不敢了,不敢了,先生恕我初次罢。”岫烟又哼了一声,道:“快读!”小钰把两个指头塞了耳朵,低着就念起书来。碧箫把一个指头在脸上挠着羞他,碧霞抿着嘴笑他,他也不来看,只是低了头发狠的念。不一会儿,大家都来背了书,各人拿着仿本来写字。没多时,也都完了。岫烟批了一回字,又将上的新书都讲过了。这边,王夫人打发人来请,岫烟同了学生们便过来了。

王夫人略让了让,先进去了。李纨又叫老妈去请了香菱母女来同饮。香菱的女儿也是四岁,端午生的。因为湘云女儿还未起名,要大家起名,岫烟与众人便给几个女孩儿起了、改了名字。碧霞改成了彤霞,林姑娘叫了舜华,李纹的女儿叫了妙香,李绮的女儿叫瑞香,香菱的女儿菊儿改成淡如;连甄氏掌珠因犯了公公的讳,也改叫婉淑。起过名字,又行了一会子酒令。喝过酒,用了饭,喝过茶,香菱带了淡如先回去了。

大家又到怡红院,只见厅后第一进三间屋子中间,放了十六把交椅,下面放些杌凳,作为起坐闲谈及吃饭的地方。东间两个炕,李纨道:“这是伺候先生的。”岫烟道:“很好。”就和彤霞在这个房里安了铺盖箱笼。西间是空的,安了梳头奁镜。走进第二进,一排三间,房中间两炕,妙香姐妹就占了。小钰拉着舜华、碧箫,同在左边间里三个炕上开了铺。优昙姐妹在右边房里三炕安铺。分派已定,一众上辈姐妹同甄氏都出园进里边安歇去了。过了两日,湘云等辞了王夫人、岫烟,便各自回家去了。

从此众学生各各埋头读书。岫烟的教法也勤,各人的资质也好,又肯当心,真是日长月进。忽忽过了一年,又是第二年的三月下。

这日王夫人怄了史氏的气,因想起园里花卉,虽没人葺理,但当此深春,自然也还有些开放的,看看也好遣闷,便同了两媳并孙妇来到园中,就便看看岫烟。岫烟迎着请了安,一齐坐下。问起学生功课,岫烟道:“说也奇事,他们的资质竟是天生成的。每日念四五十页书,只消五六遍,便背上来了。内中这舜丫头更作怪,自己的书三遍就背上来了。坐着听别人念,待到别人背了,他也会背。如今独有他是五经都烂热的了,馀人也有四经的、三经的。新书都不用讲得,各人自会看注解。晚上灯下的工夫,也读了古赋、时赋几百篇,晋魏以下历朝的古今体诗,也念有几千首,对也会对,诗赋也会做,只不曾学得八股时文,其余杂作都也涉猎些了。”李纨道:“这都是先生的时雨之化,可感可感。”宝钗道:“恐怕独有小钰淘气些,不肯用功。”岫烟笑道:“我跟前,他是不敢淘气的。回了房去我也防他,谁知他最怕的是舜姑娘,说一依一,再不敢倔强,因此倒也安静。”王夫人笑道:“这也应该怕的。”李纨抿着嘴瞧着。小钰嘻嘻的笑,舜华臊得通红了脸。王夫人要宝钗出对试试他们,舜华果然得了第一。第二日,又要他们咏花赋诗,也是舜华连咏“夹竹桃”、“素心兰”两首,交了头卷,小钰做了“古樟歌”长篇。因为王夫人、宝钗要讲身份,说优昙、曼殊的咏“牡丹”、“五色罂粟花”口气阔大得很,占了第一、第二,小钰却认为诗也是舜华第一、自己第二,很有些不服气。

赋诗以后,又有过几件大事。一是小钰晚上连着打伤几个带刀的盗贼,叫包勇拿麻绳捆了。二是碧箫做梦,梦见自己是秦可卿投生,又得萼绿华传了个飞刀法儿;醒后便画下样式,请人打了飞刀,练习熟了。三是小钰做梦不醒,梦见岳帝授他“召请天将神兵顷刻立至”、“呼风唤雨飞沙走石”、“医治疾病起死回生”等三卷天书。他人不知就里,都慌了神,尤其舜华倒在炕上哭个半死。这边小钰读了第一卷,召将遣兵之外还附带些舞枪使刀、射箭抛石、安营列阵并饲养仙马的药方。又把第二卷来读,赶着把正文读完,附带的占验天文、审察地理,并奇门遁甲、卜筮的方法,还不曾读得,就被哭声闹醒了,十分的可惜。后来,小钰也偷偷演了天书,每夜乘空又去舞刀耍枪的操演,本事便渐渐十分了得了。四是惜春因为两个姨娘都回家去了,府上的东西抄也抄了,带的带了,只剩下空落落的一个大房子,要去栊翠庵出家。贾政怕惜春在栊翠庵出事,便要他移往潇湘馆。惜春遵命,将宁府的空宅封锁了,从此就在潇湘馆里供起菩萨,做起功课来。惜春取了个“明心”的法名儿,潇湘馆改名芬陀庵,紫鹃则取了个“传灯”的法名儿。

倏忽到了第二年秋天,小钰七岁了。贾政曾经吩咐兰哥儿趁下衙门的空儿,给他讲究应试制艺的的功课。这一日偶然闲着,便打发小厮传知老妈,去叫小钰到红药院来。这院子就是贾政新收拾出来的三间书房,因庭前栽的许多芍药,就起这个院名。不一会儿,小钰到来,请了安,站在旁边。贾政问:“你做时艺怎么样了?”小钰回道:“也做过几十篇,通是兰哥哥批改的。”就忙忙的取来送上。贾政大略看了一看,说道:“我也荒疏了,大概瞧来还使得。只是兰儿赞的太过了些。”又道:“俗话说:‘四书熟,秀才足。’那些存蒙浅达固应旁参,这朱注尤宜玩味。勘题既确,行文自然真切。但其中亦有不必拘泥的。”祖孙正在讲得高兴,忽见王夫人带了李纨来到书房,说道:“老爷大喜,婉淑生了一个男孩子。”贾政说:“什么时辰?”王夫人道:“刚才落地。”瞧表是酉初一刻。贾政喜欢道:“很好。你快去陪着他罢。”王夫人道:“老爷给他取个名儿罢。”贾政道:“现在早桂盛开,就叫桂哥罢。”王夫人便笑嘻嘻的进去了。贾政又向小钰道:“天色晚了,你也回园去罢。”小钰也就回了园里。

这碧箫、小钰的本事,贾政等并不完全知晓。倏忽又是一年,到了中秋那夜,各人喝酒赏月已毕,约已是三更时候,王夫人同着贾政、贾兰来到大观园楼前,邀齐了一众姐妹,连香菱母女、明心师徒都请了来,专看他两个演法。小钰捏起诀来,念动咒语,请神兵神将,呼风唤雨,果然了得。碧箫一念咒语,齐齐的插在肩头刀筒儿里的十二把明晃晃的刀子,就像十二只白燕子来回飞舞,说“斫”就斫,说“来”就收,也同样十分了得。贾政见了,便吩咐丫头婆子;你们不许胡乱往外传去,哪个若漏了话,我要重重处的呢。”众丫头婆子都答应声:“是,不敢说出去的。”众人便各自散开。

第二天,贾政又升了江南道监察御史,合家个个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