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二次抄家

且说贾环**赌,欠下总辖六宫的都太监夏太监三万八千两的赌债。衣饰抵过了一千六百,还有三万六千四百两写了亲笔借票为据。贾兰大喜的日子,夏太监领了许多无赖光棍来讨债,大吵大闹。元春已经不在,荣府没了靠山,哪里和他闹得清。贾琏久不管二房的事,立着不做声。兰哥儿只得赔着笑脸,深深作揖,央求再三,夏太监才许了十日内一并清交,就同众光棍回去了。

贾政气得浑身发战,气也掇不过来,把贾环打得满脸的血,乱哭乱跳。贾环的媳妇是史侯远族的侄孙女儿,上年腊月完了姻,相貌虽平常,情性却泼悍。听说打他丈夫,便拍台凳嗥天大哭起来,在中堂撒泼。打也打了,闹也闹了,债还得还。王夫人便问贾政道:“这宗赌债到底怎么开发?不要再受这些小人的气,不犯着!”贾政道:“说不得,只有废产了,还有什么别法?咱们祖遗田地本不很多,东西两府各置得一万亩田。我在元春面上花得大了,又造这座花园,又且别人做官有钱赚的,我做官是赔钱的,陆续卖去了六千亩,只剩着四千亩。每年租息算来已是不够动用,如今只得再去掉两千亩了。”贾兰恰好在旁,便道:“这田值得多少一亩。”贾政道:“原价二十两一亩。”贾兰道:“卖也费气,不如抵给他罢。”贾政道:“使得。你明儿叫了夏太监来,我检出一千八百亩的田契抵给他。我也不犯见这太监了。还有零数四百两,他肯让,让了;不肯让,向太太这里检些衣饰抵清了罢。”兰哥儿应道:“是。我明儿就办。”王夫人叹口气道:“四千亩租息还不够使,如今剩了二千二百亩的租息,怎么度日子?”贾兰道:“太太现今身子不好,不要再想着这些懊恼的事。难道这些一亩田也没有的人家不吃饭了?且宽心混过去再处罢。”

那薛蟠比贾环输得还多,一共输了八万九千银子,把典当铺、绸缎店尽数抵交还不够,又把现银并衣饰搜个净尽方才足数,把个薛姨妈活活给气死了。宁府的贾蓉也输了六万多两,也把衣饰田产抵偿清楚。

一日,薛蟠和贾环在赌场上会见,就各告诉些穷苦光景。贾环道:“我倒替你想下一个方法儿,只不知你愿不愿?你房里有两个通房丫头,不如卖了一个,倒有几百两银子做赌本呢。”薛蟠道:“夏家那个赠嫁丫头,自从他姑娘死后就回夏家去了。只剩了一个香菱。如今也说不得了,卖了他罢。”说毕回家,也不提起,各自睡了。

第二日正是端阳佳节,王夫人知道薛家十分穷苦,一早就送了一大瓶烧酒、一盘粽子、一块肉、一条鱼,给他们过节。香菱忙忙收拾起来。薛蟠等不得,先拿了几个粽子,配着冷烧酒吃得已经半醉;待到鱼肉煮好,又吃完了这半瓶酒。醺醺大醉,便跑到赌场上。正值他们吃酒过午,就逊薛蟠又吃了一大壶,越发醉到十分。又见众人吃完了就拢起场来掷骰子,心里怪痒痒的。但恨没有大钱,没人肯和他赌。想起贾环昨日的话,就回到家里,天已傍晚了,坐下便对香菱道:“我想你跟着我也没什么好处,况且我也养活你不起,不如卖到个富贵人家做小去,你也受用,我也得几两身价使使,这叫做两便。”香菱回道:“大爷,你真正人贫志短了!别说扶过正的小老婆不忍得卖,就忍得卖,你脸上可过得去吗?”薛蟠睁着眼道:“什么小老婆,臭丫头罢了。”香菱接口说道:“便是丫头好卖得的!你瞧瞧这点儿大的女孩子,难道丢了他去,还是带了他去呢?”薛蟠听了,也不开口,当近身,在香菱手里把孩子接过来,使力往阶外一甩,哇的一声就不响了。香菱惊得魂也飞掉,连忙赶去抱起来,已经呜呼的了。抱到房里,停在炕上,放声大哭起来。薛蟠赶来接连几个嘴巴,打得香菱吞着声,不敢哭了。薛蟠灯也不拿,黑古影里摸出门去了。

香菱晚饭也不吃,哀哀的哭了一夜。到得天明,肚子饿了,煮了些小米子稀饭吃了两碗。此时他家里向日那些家人婆子都散尽了,只有一个十二岁的小厮伺候香菱,就让他看守女尸。自己走过贾府这边来,见了众人,告诉了,无不痛恨。王夫人道:“这畜生充了军倒干净,姨妈不该花了钱弄他回来,闹这许多故事!”香菱又说:“要求太太的恩典,赏借一吊大钱,好去收拾孩子。”王夫人就叫李纨给了他四吊小钱,说道:“天已晌午,热得很,快去收拾罢。”

香菱磕头谢了。回来,却见女儿又活了,说自己是晴雯借尸还阳。香菱听了半信半疑,只得抱他起来喂喂乳,一面打发小厮过去通知王夫人。王夫人就叫家人寻了薛蟠来,狠狠的骂了一顿,说:“你若卖了香菱,我叫你活不成,你提防着罢!”薛蟠只得答应说:“不敢了。”说着,跑了出去。

起初,薛蟠在各处赌场混饭吃;渐渐日久生厌,都不肯理他。身上衣穿得比花子还不如,粥饭都不周全,还仗着香菱做些针黹,苦苦一餐度日。几次要卖香菱,因为王夫人叫家人把京城的男媒女妁一一吩咐过,再也卖不成。薛蟠也只得死了这条念头。那贾府里是不敢来的,有几次在路上遇见贾琏,向他借贷。哪知自从贾赦死后,贾琏当家,诸事从刻,况且见他这样光景,越发眼里瞧他不起,分厘也不肯相助。没奈何,又到宁府求借,贾珍、贾蓉也是一毛不拔。薛蟠心里虽则十分怀恨,却也没个方法可以扼得他住,只好罢了。

却好这日香菱过荣府来,到了王夫人房里,说起苦楚,又说两天没吃饭了,眼中不住的掉下泪来。王夫人看了不忍,给了他一千大钱、五斗白米,叫老妈送他过去。刚走出来,劈头碰见巧姐也来请安。瞧见了钱米,便顺口说道:“二太太天天说家道艰难,偏又会做教花孟尝君,这些瞎钱尽好省他的。”香菱听了,并不答话,一径回家。见了薛蟠,一一的告诉了。薛蟠也不做声。

过了多时,贾政坐在书房正看小钰的大字,忽见门上家人慌慌张张跑来道:“回老爷的话,府外有许多番子手同着许多营兵,把府前后门都围住了。还有许多官儿跟了北靖王进宁府去了。”又一会子,贾兰同着贾琏也赶到贾政这里来,说道:“不知为着什么,又要抄了!”贾政道:“我是问心无愧。”向着贾兰道:“你我却信得过,不会闹事的。大模是阿环了。”又向着贾琏道:“不然是你也保不定。”正说着,见尤氏一脸眼泪,同着惜春并两个妾,带了好些丫头婆子走进书房,向贾政道:“有许多官员来抄我们的家,把我们赶了出来,珍侄儿、蓉侄孙都管押起来了。”贾政道:“谅来我们这里也不免的,你们且到你叔婆那边去坐着听信罢。”尤氏听了就往王夫人房里来,大家聚在一处猜疑不定。

停了三四个时辰,一群官儿都进荣府来了,喧喧哗哗坐了满厅。贾政跑出厅来,见是九门提督领着去衙门的属员并巡城御史司坊各官,共有十七八个人;阶前站的番子手,约有百把个。见了贾政也不站起来。贾政见这光景,便立住了脚。贾兰走上去拱一拱手道:“诸位大人到舍,不知有什么事?”众人身也不抬,手也不举,佯佯的说道:“自然有些事的……”话未说完,北靖王的轿子进来了。贾政带了琏、兰迎到轿前等着。北靖王出了轿,各人打个千。王爷拉着贾政的手,说道:“老世长,没有你的事,令侄是有份儿的。”走进厅来坐下,叫贾政也坐着。贾政见各官都垂着手立在两边,不便坐,只得也立在下面。

忽见小钰忙忙的从里面跑出来,向着王爷打千请安。王爷问:“这孩子是谁?”贾政忙忙答道:“是世职的小孙儿。”便喝道:“你出来做什么?该打!还不快进去!”小钰道:“我要回王爷的话。”北靖王就问:“有什么话?”小钰道:“我家祖父和哥子都是安分守己的人,王爷为什么来抄起家来?况且我家祖宗是有功劳的,这宅第还是御赐的,那花园是奉旨省亲盖造的,只怕都抄不得呢!”贾政大声喝道:“畜生,不许胡说,快进去!”北靖王笑道:“说得很有道理。”便站起身来说:“现奉圣旨,这宅子是功臣赐第,花园是贵妃娘娘归省的园,都不必封。这贾政不在案内,所有赀财都不用查,只抄贾珍、贾琏的家私就是了。”贾政和琏、兰并小钰都跪着听他口传旨意,直待传毕,贾政磕了九个头,谢了恩,才站起来。九门提督带了五员官儿八十名番子手,押着贾琏进内去了。

王爷又唤过小钰问道:“哥儿,你几岁了?取有名字没有?”小钰道:“今年二岁零六个月了,名叫小钰,是金玉二字合成的。”王爷说:“你认得字么?”答说:“略认得些。”又问:“谁教你的?难道已经上学了么?”小钰道:“没有上学,是母亲教的。我每日的功课要认二百个字,写一张字,对一个对。”王爷笑道:“这也实在聪明得很。对的几字对?”小钰道:“不过一个两个字,多的对不上来。”王爷说:“我封的是北靖王,就把这‘北’字对对瞧瞧。”小钰道:“东、西、南都好对得。”又问道:“加上个‘靖’字呢?”小钰想了想道:“可就是‘温清’的‘清’字么?”王爷说:“不是,是立边加个‘青’字的。”小钰道:“是什么讲解?”王爷道:“是平定的意思。”小钰道:“对个‘南安’可使得?”“好,你再把‘抄家’二字对一对。”小钰道:“‘家’字该对个‘国’字,竟对了‘定国’罢。”王爷回转头来向贾政道:“这是个英物。未足三岁便这般倜傥,论不定竟做个甘罗呢!”贾政道:“他是遗腹的孤子,不忍十分拘束他,纵得胆子大了,竟敢在王爷跟前放肆,哪里当得起王爷的褒奖!”小钰道:“甘罗十二为丞相,倒听见母亲说过。只是他仗着些舌辩,实在也不曾有什么战功政绩,还算不得上等的人物。”北靖王把舌头一伸,道:“甘罗还不是他的意思呢!”贾政道:“你孩子家,别仗着王爷的恩待,尽管胡说起来。进去罢!”小钰只得又向王爷打了个千,往内去了。王爷道:“尊府的祖宗功德厚,才有这样的好儿孙,可贺可贺。”贾政打了一个千,连称几个“不敢”。

这说话的工夫,贾琏那边的箱笼什物已经摆了满厅满院,连两廊都放满了。有几个官儿在照厅上查点登记,只见一员官从里面走出厅来,回王爷道:“据贾琏说,衣赀什物,两房各自分开,这田房契券是贾政收藏的,须得叫取出来分作两股,一股入官,一股给还才是。”王爷点点头道:“该是这么办。”贾政道:“田产契券原是大房收着的,因前番抄了家,一概入官。后来蒙圣上的天恩,念世职无罪,把这些田产赐给的。如今也只剩得二千多亩了,市房越发不多。”就向贾兰道:“你去拿了出来。”北靖王道:“既是皇上恩赐,便不是公产,不必拿了,我替你转奏吧。”贾政忙又谢了王爷的恩。这官儿就进去回复了九门提督。一会子里面的官都出来了,派了一员官,带了四个番子手,把贾琏上了刑具,押解刑部收禁去了。

北靖王道:“这些登册过的,加了封条陆续送交户部去罢。我等不得,先去了。失陪,失陪。”又向贾政道:“改日我还要请你家小令孙去谈谈。”说罢,王爷起身便走。贾政送上了轿,贾兰直送出大门才转回厅来。那些官儿,直弄到起更后才得完毕,各各散去。

贾政进到王夫人房里,见全家的亲人都挤在一房,见了慌忙站起。贾政坐下,贾兰也进来了。邢夫人哭道:“琏儿自凤姐死后就把平儿扶正,怎奈一无所出,只剩下一个巧姐,并没孙男,如今犯的不知什么罪,是死是活都不可定,将来我们大房是要绝了。我这未亡的人,靠着谁过活!”尤氏也哭着道:“我那边只有一个蓉儿,两次娶媳妇都病没了,连孙女都没一个,如今抄得精光,怎么过得日子?”贾政道:“且宽心,明儿打发兰儿去打听打听,到底为什么事?刚才琏哥儿竟上了镣铐收监,谅来不是个轻罪,至轻也只怕是个军流。幸喜我不曾抄,还好费些钱上下打点打点,又好帮帮你们两处,将来好度日子。”

兰哥儿道:“今儿得免抄封,我倒没什么喜欢得很,倒喜得钰弟弟这样有胆有识,将来比我不知要高几百倍呢!”贾政就向着宝钗道:“这个孩子实在出色,不比那宝玉,只管夹在姐妹们伴里,一些世事也不懂。也亏了你肯派定功课教导他,我竟不知道。今儿才见他写的字,还不曾瞧得完,就闹起事故来了。以后越发要当心的教他。只别放他出去,恐怕太精灵了恐会闹事。”宝钗站起身连应了几个“是”。王夫人接口说:“小钰,爷爷咐吩你可听见了没有?”小钰道:“闹事是不敢的,我只想要习习武呢。”王夫人道:“放屁!文不习,倒习武?”小钰道:“文也要习,武也要习,才叫做全才。若是寡捧着几个书本儿,到底有些腐气。”邢岫烟道:“这也说得是,你们府上原是个将门,不要专攻文事,反失了祖风。”小钰听得入港,拍着手道:“是哎,我前儿听见奶奶讲什么班超说的大丈夫万里封侯,我便一夜睡不着。”王夫人问:“为什么睡不着?”小钰说:“我只想快些大起来,好学武艺。”贾政道:“这又胡说了,是人总要一年一年慢慢的大起来,哪里快得来的?”这时候,邢夫人和尤氏听见你一句我一句说得热闹,也都不哭了。邢夫人便向贾政说道:“瞧他这点子小人儿,志气倒大着呢!”小钰越发得了意,便忘其所以,叫道:“大太太,待我立了功,封了侯,上一本,便是伯伯、哥哥充了军去,也会赦回来的。”宝钗见他越说越狂妄了,只是公婆在面前不好喝骂,只得哼了一声。小钰听了,也自觉太大言了,便低着头不敢做声。静了一静,听见远远的更楼上打四鼓了。贾政道:“夜深了,各人都去睡睡罢。”又向兰哥儿说:“明儿早些吃了饭,到刑部去探听探听,回来禀我。”兰哥儿应了个“是”,就散了。

到了次日,贾兰一早就到刑部衙门前细细打听,才知是薛蟠挑唆了尤二姐的原夫张姓,在提督府里告贾琏匿着国丧家孝,强娶他已聘的尤二姐为妾;贾珍先已通奸,又硬做主婚;贾蓉也有奸情,主谋强娶;贾珍、贾琏又想强奸尤三姐,以致自刎身亡;又称贾王氏怀妒,阴谋药死尤二姐,并添上许多贾家恃势横行欺凌平民的话,九门提督转奏了,奉旨抄家拿问的。连忙花了些钱,进至监内,只见他三个都上了“鬼吹箫”,像猴儿捧桃的一般蹲在地下,连一条板凳也没有,十分凄惨。贾兰便向牢头禁卒道:“烦你好好照应照应,少不得有个薄意送来的。”禁卒道:“这里的规矩是人钱同到的,如今已是迟了一日了,再若延挨,请他们到押**去受用受用。”贾兰道:“自然就送来的。”走出来去见司狱厅,再三嘱托。司狱道:“我自然会关照的。只是旧规向例也须趁早送来,才免得叨腾。”

贾兰连忙回到家中,把那些话一一回明贾政。贾政只得叫周瑞又卖了三百亩田,收了六千价银,把四千两交兰儿去上下打点;这边又忙着安排邢夫人与东府里的生活。贾珍等三个,先在刑部审了两堂,次日又到提督府听审。虽则打了几次,幸喜先有使费嘱托,受刑还不很重;又亏了北靖王各处请情,才得从轻问了个边远充军;贾珍发配云南,贾琏配往贵州,贾蓉配往四川,不许归家,即刻起解去了。他们起解的当天,尤氏、邢夫人也先后去世了。贾政少不得又取着几百两银子,派人去两边料理。

到了九月间,兰哥儿考取了内阁中书第一名。引见后,就补了缺,天天去上衙门办事。添了几个跟班的人,荣府才比先前略热闹了些。

贾环与薛蟠仍旧恶习不改。后来,为馒头庵一个尼姑争风吃醋,贾环醉后打死了薛蟠。贾政定要照斗殴例问个绞候,因皇上开恩,又顾及贾政的意见,充他到南京,名为发遣,却是个解回原籍,情法两尽,贾环才免了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