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连理同生

荣府里自从多事之后,家道日渐艰难,只茶饭菜蔬是公中的,其余各房零用,是各人做些针黹卖钱添有。在王夫人身边有一个老妈一个丫头,李纨、宝钗止各一老妈伺候。

这夜宝钗在灯下刺绣,想起丈夫,心中酸苦,就懒得做花,怔怔的自去安歇。才朦胧睡去,见宝玉走进房来,二人抱头大哭一场,又诉了许多别后相思,才解衣同睡。只见宝玉越缩越小,跳起身来竟往宝钗肚里一钻,爬了进去。

宝钗惊骇,大叫一声,便跳醒了。觉得腹内阵阵疼痛,知是将产,连忙叫起老妈来,告知王夫人。王夫人就叫人去唤收生婆,自己同了小丫头来看宝钗。李纨也赶来了。宝钗把梦见宝玉说了一遍,只不好说出钻进肚子里去的话。王夫人点点头道:“想是他来保佑你,自然冒生快养的了。”

话未说完,收生婆到了,先向太太和大奶奶打了个千,又向宝钗道:“二奶奶,不为德了。”伸手往被里便把宝钗扶起一摸,说:“快去热起水来,就要生了。”一句未了,只听哇的一声,早已落地。收生婆抱起来道:“恭喜是位哥儿。”就替他洗浴。见背上有一块绿色的隐在肉内,又像有字的,便向王夫人道:“太太,瞧瞧这是什么?”

王夫人正要看时,只听得外面乱嚷道:“不好了,上房火起了。”贾政、贾兰都跑进来喊道:“邻舍都瞧见了,怎么自己家里全不觉得?”王夫人同李纨走出院子,仰头一看,却不是火,只见红光绕屋,连大明的月色都瞧不见了。贾政瞧罢,便问:“孩子生下了没有?”王夫人道:“刚刚落地,倒是个男孩儿。”贾政把洋表一看,却是寅初二刻,已交十五的日子。贾兰道:“大喜大喜,这是极贵的吉兆。”说毕,忙出厅来谢了众邻,说:“并不是火,却是些红光,如今也渐渐淡下去了。”众人听了,方各散去。

王夫人同李纨复身进房,把孩子的背上细细一看:宛似一般碧玉嵌在肉里,还有“通灵宝玉”四个金字,像写的一般,各人啧啧称奇。宝钗看了道:“想必他舍不得老爷太太,又投回家来了。”

那边周姨娘听见说宝钗生产,也走过来向太太并二位奶奶道喜,王夫人向周姨娘道:“我在这里陪他,你和大奶奶都回房去罢。明日好早些起来帮着办事。”

原来贾兰对了甄应嘉的侄孙女,名唤掌珠,择了正月十五日迎娶过门。虽则家计淡薄,诸事从省,也得张灯结彩,鼓乐执事,备办酒席各种事情。此时贾府止有三个家人两个小厮,其余旧仆,也有另跟外官去的,也有带了妻子回原籍去的。只剩了周瑞是王夫人陪嫁的人,虽则也自去过话,不在府了,逢着府中有事,便来帮忙。这日因贾兰完姻,看见天色明了,便去到荣府。听得添了小哥儿,连忙向老爷太太磕头,道了喜,便出来相帮办理。停了一会儿,邢夫人过来了;又一会儿,李纹、李绮和宝琴一同来赴喜席;尚未做定,只见邢岫烟也过来了,都向王夫人、李纨道了喜。李纨问:“巧姐为什么不来玩耍玩耍?”邢夫人说:“病了,躺着呢。”李纹便问:“为什么宝妹妹不出来?”王夫人道:“他昨儿晚上生产了,倒是个男孩子。”大家又向王夫人、李纨行礼,道:“双喜,双喜!”宝琴就要去看姐姐,李纨道:“坐一坐,吃了茶大家同去。”

茶还不曾吃得,只见湘云的丫头忙忙的跑进来,向王夫人磕了头说道:“昨晚寅时,我家姑娘生了一个遗腹的小姑娘。却也奇怪,胸前一块肉是金黄色的,好像一把锁。上面还有四个蓝色的字,什么‘统领金酥’。”王夫人笑道:“想必是‘通灵金锁’四字。”丫头道:“不错,不错,太太说的不差,我讲不上来。”又说:“我太太本要来道喜的,因为要守着产妇走不开,叫我先来说声。”王夫人道:“你回去替我说声道喜。我家二奶奶昨晚也生产了,也算是今日寅时,是个哥儿。”丫头应了,随说:”我要去陪姑娘,就回去了,改日再来请安。”说罢就走了。

李纹、李绮问李纨道:“姐姐,我们几时去瞧湘妹妹?”宝琴、岫烟齐道:“我们都要去的,竟是后儿三朝,都在这里会齐同去。”李纨道:“后儿亲家要上门,不得闲,倒是明儿个罢。”一面说,一面到了宝钗房里,见宝钗坐在炕上吃粥,大家道了喜坐下。宝钗问宝琴:“为什么不带了外甥女来?”宝琴道:“恐怕受了风,交给老妈子领着呢。”大家就在房中闲话。

王夫人也过来了。刚到窗下,听得里面宝琴说道:“姐姐,你可晓得,这新添的外甥已经对了亲了?”宝钗道:“哪里来的瞎话,落地才得几个时辰,就对了亲?”王夫人走进房便接口道:”这倒不是瞎话,和你一个样儿的金玉姻缘呢!”宝钗才会过意来,笑道:“和湘云妹妹做亲却也很好,只不知他肯不肯?”王夫人问李纨道:“我这里伴他,你同众姐妹去喝酒去,喝完酒正好发轿了。”宝钗接着道:“太太,我不要伴得的,一点也没什么。就是起先疼了一阵,孩子下了地,就不疼了,同平常往日一个样的。刚才我还想吃饭,是那老妈劝我吃粥,才吃粥的。我是好好的,太太尽管去。”王夫人道:“既这么,我去让杯酒再来瞧你。”说罢一同出了房,摆起两席酒。

这边贾政叫周瑞快快料理起轿。那外边赴席的亲友族房也陆续来了,不一时发了轿。那边甄家也晓得这府里六角七乱,更不排场,忙忙发付新娘上轿。到了贾府,参过天地,就烦薛蝌和贾蔷两个执掌花烛,送入洞房。

还未到新房门口,只见薛家小厮一口气跑来,扯了薛蝌耳朵说了几句,薛蝌道:“你先去,我就来。”一边进得新房,薛蝌更不说话,放了花烛,往外飞跑的去了。内厅也有个老妈和岫烟悄悄的说了两句话,岫烟便扯扯宝琴说。“咱们去去就来。”两个飞也似走了。李纨觉得有些蹊跷,忙叫老妈快去姨太太那边瞧瞧有什么事。

老妈去不多时,回来说。“姨太太归天去了?”李纨向王夫人道:“薛蝌在那里,我不便去,只好打发个老妈送些纸锭儿去罢。”王夫人道:“我过去拜拜他。”说着就走,也不带个人跟。走到门口,只听得里面哭声号咷,好不凄惨,也就一路哭进门去。薛蝌、岫烟、宝琴都来磕头,王夫人就在炕前拜了几拜。薛蝌又跪着道:“我这里一两银子也搜净的了,要求姨妈暂借几百两银,将来回去设法弄来归还罢。”王夫人道:“什么归还,你约要用得多少?”薛蝌道:“如今哪里还讲得体面、好看,有得二百两就将就着用过去了。”王夫人道:“现银实在没有,倒有一两人参,原用五百两纹银买的,预备宝钗产里用,因为产得很快,竟不曾用。我去取来,你拿去变了价,赶着好办事。”就拉着香菱说:“你跟我去拿。”又向岫烟道:“我心口痛闷,头又晕,要去躺躺,不再过来了。你们好好守着,待等落材的时候,我挣扎得起,一定过来送的。”说着就走,香菱跟着拿了人参回来。那边薛家料理丧事,不必细讲。

且说贾府的喜筵只上过了三四道菜,各人心照,便托故散了席。贾政送出大门,回到房中见王夫人躺在**,浑身发热,像火烧的一般,只叫心痛得很。贾政就坐在炕沿上把话安慰他。只见贾兰也走了进来,问:“太太怎么样?”贾政说:“他心痛呢!”兰哥儿就扒在炕上,双手替着揉。王夫人道:“你回房去罢,不必在这里了。”兰哥儿道:“今夜总不睡的,坐在房里也闷得慌,不如在这里说说话好。”三人说了一会儿,听见远远鸡叫,贾政便往周姨娘那边去了。

贾兰直坐到天亮,见王夫人病势越重,忙去请了王太医诊脉开方,准准病了二十多天,才得起来。

那边甄家自从应嘉死了,早要扶柩回南,只为掌珠姻事延了半年。这日三朝上门,就算辞行。说只留宝玉、李绮在京,馀人都定于本月二十外就要长行,不再来辞了。宝琴听了这话,就和薛蝌、岫烟商量。待过了头七,薛蝌便扶了妈妈的灵柩,搭帮儿同行去了。

王夫人病得昏天黑地,一些也不知道。如今好了,李纨一一告知,才得知道,不免又伤感了一回。又向李纨夸他的媳妇说:“你的媳妇十分孝顺。我病的时候他还是个新妇,不曾满月的,却顷刻不离的陪着我。”李纨听了,心里自然高兴。

过了几日,宝钗满了月,便出房来,才知道婆婆病了多时,妈妈已经死了,灵柩也回去了,就像脑瓜上浇了一盆冷水,哭了一场,连忙来请婆婆的安。王夫人道:“你如今可大好了?这小孩子可好?”宝钗道:“我早可以出得房的,一向不见太太,问了几回,想要出来请请安。大姆姆怕我产后忧愁、辛苦,又怕知道了妈妈的事,悲伤成病,只说太太为了兰哥儿完姻的事忙得很,连姨太太都在那里帮忙,不得来瞧你,吩咐你不曾满月不许出房。我竟信真了。谁知有这许多颠颠倒倒的事!”说着,掉下泪来。王夫人也含着泪道:“我病得七死八活,人事不懂,连送也没去送送他。如今你过去灵前拜拜去。”宝钗应了,出来先到李纨房里,谢了他一向的照管,便往花园走。到家里一见灵座,一交跌倒在地下,号天的哭起来。岫烟、香菱忙拢来扶起了,宝钗又跪下去磕了许多头,哀哀的哭个不住。岫烟再三劝解,又说:“你住了哭,我有要事和你商量。”

宝钗听了,才住了哭,问:“什么要事?”岫烟说:“你蝌兄弟扶柩回南去了,蟠伯伯在家也不管我是个小婶子,胡言乱语,不成腔派。我想要搬到我家婶娘那边暂住几个月,他又推说大老爷不时要进来不方便。我向李纨大姐姐商量,他倒肯的,只是不曾禀过太太,不敢就做主。如今太太好了,原想要去求求他,不知可使得么?”宝钗道:“我的哥哥是一只禽兽,你在这里自然不便的。那邢太太只晓得算小省事,哪有什么亲情面目的!我家太太最好,一说必定肯的。就同我一房住更好。”二人别了香菱,一径同来。见了李纨,说起这事,李纨道:“很好,我们同去见了太太商量。”三人就往王夫人房里来。闲话了一会儿,宝钗就禀明这事。王夫人道:这有什么使不得?粗茶淡饭,别嫌怠慢就是了。”岫烟起身道了个谢。王夫人便翻翻历书,说道:“今日大好日子,就搬了来罢。”宝钗答应了。三个人就同到那边收拾一番,抱着小女儿搬了过来,不提。

倏忽又是次年二月十四日了,这夜贾兰在灯下做文章,甄氏坐在旁边绣花。贾兰说:“你已是足十个月了,不要太辛苦了,先去睡罢。”甄氏听说,就和衣去躺在炕上。梦见一个女子手中拿了两朵花儿说,道:“这是菩萨赐你的。”甄氏接来看时,一朵像是莲花,青颜色又略带些淡红色,香得可爱;一朵像是牡丹,又像芙蓉,五色花瓣;另是一种幽香。甄氏喜欢,问道:“姑娘,你是谁?”那女子道:“我就是这府里的鸳鸯丫头。”甄氏道:“你回去替我谢谢菩萨。”鸳鸯说:“菩萨叫我就在府里住着,不用回去了。”甄氏便跪下道:“多谢菩萨赏赐。”贾兰听见就问道:“你怎么说起梦话来了?哪有什么菩萨?”一声叫,把甄氏叫醒了。甄氏就把刚才的梦说了一遍。贾兰道:“菩萨赐的自然是好的了,只是这丫头是吊死的,在府里做什么?恐怕有些不祥。”话未说完,只听得乌鸦在庭外呱呱的叫,贾兰道:“奇怪,才得四更,怎么老鸦就出窠了?”甄氏坐起来一看,说:“哪里是四更,天明了,你瞧太阳照得窗子红红的。”贾兰便开出门去。看时,只见红光缭绕,满屋乌鸦对了乱飞乱叫。甄氏也走出来看了一看,两人复身进房。

甄氏道:“这会子果然肚疼起来,想必这两朵花儿要出世了!”贾兰听说,忙到外间叫起老妈来院陪伴着。自己走到母亲房前,隔窗叫道:“奶奶,媳妇要生产了!”李纨听见,应说:“我就来,你打发人叫产婆去。”贾兰出到前厅来,只见众家人指着屋上说说笑笑,便吩咐道:“你们快去唤了收生婆来。”众人道:“何如?咱们正说红光发了,只怕又要生哥儿了。”贾兰道:“别说闲话,快快去叫。”说罢,回身进内,不敢去惊动王夫人,仍回自己房来。哪知王夫人已经听见开门响,便起来了,那边宝钗、岫烟也过来了,就叫老妈端正汤水。收生婆已经唤到,进房来一一打千,请了安。看了甄氏一看,说道:“还有一会子呢,肚子高得很,好像是双生模样。”

大家坐了一会儿,天渐明了。那边邢夫人、平儿也过来了。甄氏道:“这会子疼得阵阵的紧了,扶我起来罢。”收生婆道:“少奶奶不用起来,就是躺着生罢。”忙替他脱了小衣,只见并不啼哭,早已出了胎了。收生婆道:“恭喜,是位小姐。”李纨是个寡妇,满望早些生个孙子才好,听说是女儿,把眉头皱了一皱。王夫人道:“女儿倒也好,只是为什么不哭的?”收生婆道:“不妨,有福的是不哭的。”王夫人便拿时辰表一看,道:“正交卯初一刻。”到卯时正三刻,又生下一个不哭的千金,两个倒都是鲜龙活跳的。辰初三刻,才又生下一个哭叫的千金。

王夫人便往书房里来,要去告诉贾政。贾政正和兰哥儿坐着说话,见了便问:“生了没有?”王夫人说:“一连生了三个女孩子,倒像庙会上卖的泥人儿,红红绿绿摆了一炕。更有奇处,先两个连哭也不哭,响也不叫,只是屋上的老鸦叫得翻江。我家树窠里的没这么多,不知哪里又飞了来的。直待临了的一个,才会哭着,这老鸦也不叫了。不知道好不好的?”贾政道:“这是祥瑞,别说破他。”便向兰哥儿说:“你去瞧瞧去。”兰哥儿答应去了。

那王夫人在书房里,就把甄氏梦见鸳鸯送花的话告知贾政,又要替他们取个闺名。贾政道:“大的就叫优昙,次的就叫曼殊,这都是佛花的名色;第三个就叫了文鸳罢。”王夫人道:“很好,又新鲜又确切,又不落那些‘香’字‘秀’字的陈套。如今钗儿的儿子已是周岁过了,也得取个名儿。照着宝玉的样,叫那些丫头、老妈、小厮们都唤他的名,免免灾晦。”贾政道:“他娘老子是什么金玉姻缘,如今他又是什么金玉,竟合成一个字,叫了‘小钰’罢。”王夫人道:“更好,就是这么叫起来罢。”又听见内厅已经寂静,就说:“老爷你同我进去瞧瞧,倒是个好玩意儿,接二连三的一大堆子,真正有些瞧头。”贾政听了,就同着进内,立在房门外。王夫人一手一个抱了两个,又叫老妈也抱了一个,出来给贾政看。果然个个眉清目秀,十分可爱。

贾政看了,心里很喜欢,就叫依旧抱了进去。回身出去,经过宝钗那边门外,只听得小孩子叫道:“爷爷不大往这边来的,想是去瞧新侄女么?”贾政见了就提他起来,抱在手里,告知他道:“我如今替你取了个名儿,叫做小钰,你记着,叫你好应。”孩子道:“‘小’字我认得,也写得上来。这‘钰’字,母亲不曾教我,不会写。”贾政道:“‘金’边加个‘玉’字。”他应道:“‘金玉’两字,都认得,也写得来,倒不知道两个字好配得做一个的。”就把右手指头在左掌心写了一写,快活得很,说:“爷爷,快放我下去,我好告诉母亲。”贾政就放了下来。小钰跑进房去叫道:“奶奶,我如今有名字了!爷爷取的,叫小钰,是‘金玉’二字配成的。”宝钗听了,便知取名的意思,点点头道:“很好。”李纨也在这房里,便道:“你去写写去,别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