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生者之恩

再说贾政自奉了慈柩安厝回来,居官勤慎,圣眷日隆。过了些时,便升了工部侍郎。这一日下朝回来,刚至院中,听得上房内一片哭声,进来看时,只见王夫人在炕上哭的两鬓蓬松,捶床捣枕的只叫:“宝玉,我的儿啊,你到底在那里出家去了,教我哪一会儿不想你哟!”又见宝钗、李纨、惜春并丫头、老婆子们站了一地,都在那里陪哭。贾政见了这般光景,也不禁伤心落泪,乃劝道:“夫人也不必尽自哭了,俗话说的好,‘是儿不死,是财不散’,这也是个一定的道理。若只管时常的哭起来,不惟无益,而且白糟踏了身子。”王夫人哭道:“老爷说的虽然有理,但只是他果然死了,我倒也死心塌地的不想他了。昨儿晚上我做了一梦,梦到一个荒山旷野的地方,只见宝玉同着一个少年的道士,笑嘻嘻的从一个石洞里走了出来,我就哭着叫他,‘宝玉,你怎么不回家来呢?’只听宝玉答道,‘我们要到天上找林妹妹去呢!’我就赶了去,要拉他回来。又见前面站着个老道士,将袍袖子一摔,我就像从半虚空里掉下来的似的,吓了我一身冷汗。醒来听了听,正是三更天。我想林姑娘已是死了,他如今要到天上找去,这也就是不祥之兆了。可怜我们娘儿们,今辈子再也不能见面了!”贾政听了,正要解说梦境无凭的话,只见贾琏同着平儿也来了。见了王夫人的光景,就知道是想起宝玉来了。贾琏料着不能直劝,乃扯谎说在外头得了个谎信儿,三百多里外的宏恩寺有个新出家的小和尚,像是个大家儿的公子,保不住就是宝玉,明儿一定骑着快马去查一查。王夫人听了,信以为真,这才不哭了,便追根究底的问起贾琏来。贾琏又编排着说了会子。贾政明知贾琏是谎,只图王夫人喜欢,也就跟着说了几句,便同贾琏到书房里去了。这里,李纨也将宝钗劝住,大家服侍王夫人吃了早饭,这才各自散去。

宝钗回到房中,坐在榻上思想前后,不觉又伤心起来。自己想着:若说与宝玉无缘,怎么又有金玉相配之验;若说与宝玉有缘,怎么又有个林妹妹在中间搅和着呢?又细想宝玉和黛玉他两个那一番情分,所有大观园的人,哪一个不知道呢,怎么老太太、老爷、太太却不把林妹妹配他,偏又舍近而求远的把我娶了来?如今弄的死的死了,走的走了,嫁的嫁了,闪得我有始无终的,脸上也见不得人了!昨儿晚上,太太又梦见他要上天去找林妹妹,这也就奇怪极了。就是我除夕寄林妹妹的诗,也不过是一时感怀,作无聊之极思罢了,难道林妹妹认真的成了仙了?嗳!颦儿,你若认真的成了仙,也该把做姐姐的携带携带,也不枉咱们姊妹们和好一场。我也时常肯做梦,怎么就总梦不见你们两个人呢?想到此处,不觉又滚下泪来。莺儿在旁劝道:“姑娘,太太刚刚儿的不哭了,姑娘又怎么伤起心来了。倘或教太太过来看见了,又要招的尽自哭了。”正说到这里,只见秋纹和麝月进来说道:“史大姑娘来了。”

宝钗立起身来将欲出迎,只见史湘云领了翠缕已经进来。彼此叙过寒温,对面坐在榻上。湘云开口又狠狠的劝了一场。宝钗拉了湘云的手,流泪道:“妹妹,你哪里知道我心里的苦处呢!我早就想着要接了妹妹来,大家说说话儿,也替我解解愁烦,又听见说你在家里也不得闲空儿,再搭着我们家也事事故故的,所以耽搁到如今。偏偏儿的昨儿晚上太太又梦见你宝哥哥,要到天上找你林姐姐去。今儿一早,我刚梳完了头,那边彩云就来叫,说太太哭的了不得,我同大嫂子、四姑娘一齐过去,哪里劝得住呢。后来还是琏二哥哥来了,说离这里三百多里有一个宏恩寺,那里和尚最多,他明日亲自找一回去,也不知是真是谎,哄的太太这才不哭了。”湘云劝道:“姐姐也别尽自只是哭了,琏二哥哥既然许下亲自去找,自然有点影儿他才敢承揽呢,或者宝二哥哥就在那里也未可知。”宝钗又流泪道:“妹妹,你也说起糊涂话来了。你想,他是中过举的人,皇上家四路里贴了告示访查,尚且寻访不着,何况琏二哥哥呢!我瞧他那个光景,像是哄太太呢。再者,我心里也不是专为这件事难过,我只叹我的命苦!咱们姊妹们从小儿在一块长大的,谁还不知道谁呢?就是宝玉和颦儿他们俩人的那一番光景,你还有个不知道的么?”湘云忙道:“我怎么不知道呢?你记得那年紫鹃哄了他一句玩话,他就会立刻疯了,这还有什么难知道的呢!”宝钗道:“你可说吗,人人都知道,偏偏儿的就是老太太、太太不知道!去年差人和我妈妈议婚,我妈妈还倒和我商量。妹妹,你想那会子我是个女孩儿家,可教我自己说个什么儿呢!自然是要遵父母之命了。你看后来娶进门来的那个样儿,我脸上实在的很没意思。这会子到底弄得上不上下不下的,说是个寡妇又不是个寡妇,说不是个寡妇又是个寡妇,这不弄成了个活人妻子么!”说着,又流下泪来。湘云道:“姐姐,你也熬煎不了许多,这也总是各人的各命定。就像我呢,我叔叔、婶娘也就为我操了多少心,挑的人家也好,才貌也好,这也就算我们作女孩儿的终身有靠了。谁知道这会子也还是这个样儿的下场头!这也只好怨自己的命罢了,可有什么法儿呢?”说着,也就流下泪来。又低声说道:“况且姐姐已经是有了身孕的,将来生下一男半女,也就算是终身有靠,你这就比我强多着呢!”正说时,只见李纨、惜春、平儿先后走了进来。彼此问了好,又坐着说了一回闲话,这才一齐都到王夫人上房里来。

只见王夫人歪在榻上,玉钏儿在旁边捶腿。见湘云众人进来,连忙起身让湘云到炕上去坐。又道:“这些日子想要接大姑娘,总因家里事事故故的。你今儿来的很好,你宝姐姐、惜妹妹也都想你了,你就在这里多住些日子罢。我的儿,你们姊妹们年轻轻儿的,怎么都是这样没造化呢!”说着,又流下泪来。湘云道:“怎么这些日子姨太太也没有来吗?”王夫人道:“他姨妈自从搬了家去,蝌儿刚娶了亲,香菱就死了,又留下个孩子,虽说有奶子,也还要他姨妈亲自照应。蟠儿自从赦罪回来,总还不大十分知好歹。所以,他姨妈如今也不能常来了。”李纨笑道:“史大妹妹要和太太斗牌呢,太太何不打发人套上车接姨太太一声儿。”宝钗忙道:“太太不用差人去罢,昨儿听见说小侄儿这两日身上又懒懒的,横竖史大妹妹是住着的,大约我妈妈明儿不来后儿一准来的。”王夫人道:“既是这样,也就罢了。我们收拾,就斗起牌来,自从老太太去世之后,我也就不爱这个玩意儿了,本来武艺儿就有限,如今眼睛也花了,精神也短了,哪里是你们年轻儿家的敌手呢,不过是瞎闹罢了。”玉钏儿听了,便放上炕桌儿,铺了红毡,王夫人、李纨、湘云、宝钗、惜春、平儿六家子飞鹰儿。玩了一天,到吃晚饭时方罢。算算输赢,只有湘云一个赢家,别人都输了。于是,大家吃了晚饭,又坐着说了一会子闲活。湘云在宝钗屋里住。王夫人将他们姊妹们送到房门口,大家告辞了,各自散去。

湘云、宝钗回到房中坐下,莺儿点上灯来。湘云听王夫人说大观园里只有李纨和惜春住着,明儿就要到园里去看他们,还要到潇湘馆祭一祭黛玉,看看那些竹子,恐怕黛玉去世之后,无人居住,早就糟踏的不像样儿了。宝钗听他说起,道:“你可说呢,再也瞧不出紫鹃这个丫头来,真算得个赤胆忠心的。如今虽是服侍四姑娘,每日偷着空儿到潇湘馆去打扫收拾,焚香供茶,就像林妹妹在生的一般,你说难得不难得呢!”湘云听了也赞叹道:“真是难得!不知林姐姐怎么修积来,就得了他这么个好丫头。”湘云又道:“提起林姐姐来,也怪可怜见儿的,听见大嫂子、紫鹃说:他临危的时候把诗稿都烧了,还叫着宝哥哥的名字,说‘你好’底下就咽了气了。这会子想起来。教人心里实在怪难过的。”宝钗道:“可不是呢,我前儿大年三十晚上想起他来,倒伤了半夜的心。我给他作了一首诗,装在包袱里烧了,不知道他的魂灵儿在九泉之下知道不知道呢?”湘云听了,便索诗稿来细细的读了一遍,也就伤心弹了几点眼泪,道:“宝姐姐,你这也就算情义兼尽了。林姐姐在九泉有知,他一定要感念你呢!”宝钗也点点头儿,两个人在灯前相对,倒又淌了一会子眼泪。

归寝之后,湘云平日血旺气足,头一着枕,便睡熟了。宝钗只觉情绪恹恹,在被内翻来覆去约有一个更次,这才渐渐的蒙眬睡去。才刚儿睡去,只听耳畔有人低声唤道:“宝姐姐,你可别害怕,我瞧你来了。”原来黛玉点了返魂香,特特的从太虚幻境看宝钗来了。宝钗看见黛玉那一段温柔和蔼,大有仙风,不觉亲热起来,也不害怕,往前凑了一凑,将黛玉揽在怀内,摸着他的脸道:“颦儿,我且问你,你为什么自己作贱了身子?这如今害的我好苦啊!”黛玉也用手摸着宝钗的脸道:“万般皆有个定数,妹妹不肯埋怨姐姐,姐姐怎么反倒埋怨起妹妹来了?”宝钗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怎么不该埋怨你呢?”黛玉笑道:“宝姐姐,你这个话我不懂得。到底谁是城门,谁是池鱼呢?”宝钗也笑道:“你是城门,我是池鱼。有什么难懂呢?”黛玉笑道:“你这个话只怕是说颠倒了罢!”宝钗笑道:“我的话并不颠倒,你再细细的想去。”黛玉笑道:“我也不用细细的想,你不过欺负我是个女孩儿家,嘴里说不出别的话来,由着你赖去罢了!我也不和你分辩了。我且问你,你前儿给我的诗上有‘托钵痛郎痴’之句,你知道你们那一个当了和尚如今现在哪里呢?”宝钗笑道:“哎哟,你怎么说他是我们的那一个来了!我可知道他如今现在哪里呢?昨儿太太还梦见他,说要到天上找你去呢。我看他明儿到了天上找着了你,那会子你可又说是谁们的哪一个呢?”黛玉听了,又笑道:“姐姐,你也不必和我说这样的话。我且问你,譬如他如今果然要到了我那里,我一定要劝他早些回家来,你可喜欢不喜欢呢?”宝钗笑道:“那也只看妹妹的情分罢了。”黛玉又笑道:“设若他不到天上去,就从这里回家,只怕那时姐姐也就未必肯想起妹妹来了。”宝钗听了发急道:“颦儿,你怎么又说起这样狡诈话来了!我前儿的诗,难道还说的不恳切么?”黛玉嘻嘻的笑道:“我说的是玩话,宝丫头又着了急了。我也不和你说了,我给你个字儿,你自己看去罢。”

说毕,便将宝玉的书启从笼袖里取了出来递与宝钗。宝钗看毕,不觉惊喜异常。乃先将黛玉按在怀内,笑问道:“你这个呢,你可得给我说说,他到底是谁们的哪一个?”黛玉笑央道:“我再不敢说这个话了,好姐姐,饶了我罢!”宝钗笑道:“央及不中用,你总得给我说了,我才饶你呢!”说着,便要胳肢他,弄得黛玉无可奈何,满脸飞红的只得拿手把宝钗指了一指,又把自己也指了一指。宝钗这才笑着松了手,饶了他了。复又拿起书子来,指着问道:“这两句我怎么不大懂得呢?‘奉新使于黄泉,再觅冰人执斧’,这是怎么讲呢?”黛玉笑着附在宝钗耳边,将宝玉的来去行踪,并自己的父母现做酆都城隍、与贾母认亲、定期七月十五日回生等话,细述了一遍。宝钗听了不胜大喜过望。黛玉说好等宝钗分娩之后,差晴雯接她到太虚幻境去,托她替自己请舅舅、舅母安,问姐妹们好,就赶着要瞧瞧紫鹃去。宝钗连忙拉住,又问她香菱的事情。黛玉道:“明日你见了姨妈,姨妈自然要告诉你呢。”说毕,将宝钗使劲儿推了一把。宝钗忽从梦中惊醒,尚觉心头突突的乱跳,心中甚是惊异。叫莺儿点起灯来,现有宝玉的书子在!忙推醒湘云,将书启递给他看了,又将黛玉的灵魂托梦寄书的始末,细细的述了一遍。湘云听了也就大喜过望。两人又商量了怎样对老爷、太太说。宝钗又将书子看了一遍,叠了个方胜儿,伸手在窗棂上拔下一条带线的针来,将自己贴身穿的红绫小袄襟子拆开,将书子放在里头仍旧缝好。又与湘云说了会子话儿,不觉鸡唱天明,一齐穿了衣服起来。

这里才刚儿梳洗完毕,只见惜春忙忙的走进来,告诉他们紫鹃说的见到黛玉的话;宝钗便将梦见黛玉的话也告诉了惜春一遍,惜春不禁狂喜起来。大家正然吃茶议论,只听外边房里紫鹃、莺儿拌起嘴来。莺儿嚷道:“我就说了这么一句话,你也不该就骂我呢!难道你比林姑娘还难缠些儿么?”又听紫鹃道:“我骂你什么来?你为什么说林姑娘不害臊,死里活里的缠住了宝二爷的话呢?别说你这样的陪房丫头,就是二奶奶,这如今也不好意思说出林姑娘这样的话来!”又听莺儿道:“你不用和我厉害,你有本事能把林姑娘从棺材里抽了起来,我才服你呢!”又听紫鹃道:“你有本事能把宝二爷留住,不教他当和尚我才服你呢!”宝钗、惜春听了,正待要发作他们,只见湘云笑嘻嘻的走去,将他二人拧着耳朵拉了进来,笑道:“你们两个小蹄子,为什么好好的作起怪来了?你们也想想,你们的两个主儿平日是怎样和气的,如今一个死的,一个活的,仍然是你疼我我爱你的,怎么你们这两个蹄子,倒替他们两个吃起瞎醋来了。”说的莺儿、紫鹃俱各低头无语。湘云又笑道:“宝姐姐,你们这两个丫头真是一对儿好的,一个是莺弄巧簧,一个是鹃啼碧血,真正难得。等我把宝哥哥的书子改一改,‘联我一床三好’把三字再添两笔,改成五字好不好呢?”宝钗听了,恐怕惜春追问书子的话,忙与湘云递了个眼色,笑道:“云丫头,你收了你的贫嘴罢。”正然说笑,忽有人来报,说姨太太来了。原来薛姨妈因梦见香菱说了些事情,特特的一黑早起来,赶着过来问宝钗做梦来没有。宝钗等到王夫人房里同薛姨妈见了面,两下一说开,无不惊喜交集。

王夫人听了他母女之言,这才放了心,乃长叹了一声道:“姨太太,你看他们闹的这些故点儿,真应了老太太的话了,‘不是冤家不聚头’。你看我们宝玉生成的脾性,小小儿就与别的小孩子不同,偏他就和林丫头情分到这步田地,我们做大人的哪里留心到这上头呢。后来大家都说是宝丫头稳稳重重的,林丫头多病多灾的,所以才给他们完全了大事,也并不是偏着心,厚一个薄一个的。谁就知道闹的后来一个死了,一个出家去了,如今到底闹到上天入地的分儿!这不反倒苦了宝丫头了么!虽然是他们日后还要回生,这样渺渺冥冥的事情教人怎么信得过呢!况且他们将来果真的回了生,宝丫头和林丫头可分个什么次序儿呢?”宝钗忙道:“太太也不必焦愁这许多,如今三梦相符,这回生的事也就不为无据。况且他们说定期在七月间,这也还有好几个月的工夫呢,且再听信儿罢了。至于我和林妹妹,原是从小儿在一块儿长大的,彼此也最情投意合,太太也不必虑当什么次序儿。当日尧王把两个女儿娥皇、女媖,都配了舜王,难道他们亲姊妹两个,谁又是大,谁又是小呢?”

王夫人听了,又悲又喜道:“我的儿,你真真的是个好的,就在这上头怎么不教人心疼呢?”薛姨妈道:“我们宝丫头,从小儿就是这样脾气,所以不拘什么人他都和得来的。况且,林姑娘我瞧着他也怪心疼的。这也是他姊妹俩前世里结的缘法深,所以今世里才能会到一块儿。我想你们这样的人家,就是三妻四妾也不为过的,只要他们夫妻姊妹们和气,这就好极了。什么是个大,什么是个小呢!”王夫人也点点头儿道:“像姨太太这样存心体贴人情,实在就是难得的,将来如果能够这样的,这就是你们娘儿两个成全了我们娘儿两个了。”

正说时,只见李纨、平儿一齐进来,向薛姨妈请安问毕,也就挨着次序儿坐下。惜春遂将薛姨妈、宝钗、紫鹃三梦相符的话,告诉了李纨、平儿一遍。二人听了也都惊喜倍常。薛姨妈又将香菱曾说贾珠也在林公衙内代管家务的话,告知了李纨。王夫人、李纨又淌了许多眼泪。

早饭吃完,史湘云便邀薛姨妈到大观园逛逛。于是,老婆子、小丫头们前行引路,薛姨妈、史湘云、王夫人等一齐缓步进园。现值暮春天气,旭日和风,花明柳媚。迤逦行来,早望见潇湘馆翠竹参天,绿荫匝地。进了潇湘馆,紫鹃开了房门,但见窗明几净,炉鼎依然,宛如黛玉生时一般。宝钗遂将紫鹃平日时常打扫收拾的话说了一遍,大家俱皆感叹。薛姨妈更说等黛玉回了生,和王夫人说,就将紫鹃收在房里,羞得紫鹃满脸飞红。湘云便教紫鹃找了香来,亲手焚在炉内;不觉眼中流泪,口里默祷了一番,招的众人又淌了会子眼泪。徘徊了半晌,这才一同出了潇湘馆,往怡红院来。

又见花木萧疏,昼长人静,只有几个老婆子在那里看守。众人瞧见这般凉凄的景况。不免触物思人,想起宝玉在家何等的华丽,不觉又都伤起心来。王夫人便向薛姨妈商议,要将宝钗仍旧搬来怡红院居住,将来分娩了小孩儿,取其幽静之意。薛姨妈也十分愿意。王夫人便吩咐平儿斟酌办了。大家又说了一回闲话,又到紫菱洲等处看了一回,然后到稻香村李纨处来,就在稻香村吃了晚饭。湘云又撺掇王夫人,要把探春也接来住些日子。王夫人也应许了。至晚,各自散去。

王夫人遂将薛姨妈、宝钗、紫鹃三梦相同的话告诉了贾政。贾政乃是读书之人,哪里肯信这些荒诞渺冥之说,又怕王夫人思念宝玉想出病来,少不得应付几句。到了次日,王夫人便差人把探春也接了来,与史湘云在秋爽斋同住。择日又将宝钗搬在怡红院,就留下薛姨妈与宝钗作伴儿。

光阴荏苒,不觉过了月余,将近端阳的时候,宝钗生了一位哥儿,刘姥姥接的生。王夫人、薛姨妈听了刘姥姥报的喜信儿,俱各大喜,忙命人到书房里告知了贾政,贾政也十分喜慰;想起宝玉来,不觉伤感了一回。忙传了王太医来与宝钗诊脉,也看看小孩儿。王太医只说大人小儿都无疾病,不过吃两剂芎归汤,小儿给些一捻金吃吃,也不必胡乱服药,惟以饮食调养就是了。王太医去后,贾政又到宗祠里拜谢了天地祖先,遂与小孩儿取名贾桂,取“兰桂齐芳”之意。那边贾赦、邢夫人并宁府贾珍、尤氏等也都一齐过来,大家欢悦。到了三朝,亲谊以及交好人家,俱送喜蛋一盒,各处也都馈送粥米以及添盆的礼物。贾政又在自己家里设席家宴,不必一一细述。

宝钗得子,触起平儿的心事。想着当日凤姐在时那一番势焰繁华的光景,如今虽说复了产业,所入不抵所出,哪里够贾琏的浪费!贾琏年届三旬,荒于酒色,妻妾相继而亡。仅存一女,尚无子嗣。家宴回来,焚香祷告,只求神明保佑,早赐麟儿,继续香烟。

贾环散席之后,也就喝的半酣了,他便悄悄的先到上房睡了。一头打听贾政、王夫人都睡下了,他便找着了彩云纠缠,教彩云说了一顿。贾环借着酒劲儿乱骂一气。贾政听见响动,发气怨恨。知道贾环成日家一点正经事儿不务,游心**,长的又不打眼,脾气又乖张,学问又平常,又是个庶出的,断没有好女孩儿肯给他,深为叹息。还是王夫人念他已是没娘的孩子了,尽自耽延着,又怕弄出别的缘故来,倒教人说自己老不贤惠,提议先挑一个好些儿的丫头,给环哥儿放在屋里圆着房。贾政点头赞同。王夫人久已看出贾环素日和彩云鬼鬼祟祟,只是当着贾政不肯说出口来。次日,故意的将府里丫头传齐了,挑拣了一番,这才挑出彩云来。回明了贾政,即择于桂哥十二天上摇车亲戚聚会之日,与他二人圆房。贾环彩云二人也都喜出望外,这才明目张胆、无所不至的乐起来,不似从前偷偷摸摸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