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宝黛相会

林黛玉自从打发司棋夫妇去后,连日与尤三姐等往来贺谢,热闹了几天,因留迎春同住。这一日清晨起来,闲暇无事,与迎春、香菱三人谈及宝钗寄书的话来,黛玉心中十分感念。正说着,只见晴雯满脸飞红的跑了进来,道:“林姑娘,宝二爷找到这里来了!”黛玉听了,吓得心头突突的乱跳起来,忙道:“这是谁说的话呢?”原来宝玉、湘莲随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学道,已经功行圆满。茫茫大士便向宝玉说明了他的来历;又告诉他前日下山,会见了四大部洲的众仙,将太虚幻境内所有《红楼梦》中应行释放回生之鬼魂,俱己缮写花名、事实册,联衔奏闻了上帝,俟圣旨一下,即可与太虚幻境诸人团圆了。正然说话,恰逢甄士隐来访,告诉众仙合奏之事,上帝已经允准,大约定期于本年七月十五日盂兰胜会,释放大众回生。湘、宝二人听了,喜不自胜。甄士隐又应湘、宝二人之请,将两支名香给他们点了,亲自送他们到了太虚幻境。黛玉虽曾问过香菱,无奈香菱除了青埂峰之名,其余一概不知,哪里去问宝玉消息?如今陡然听到宝玉来了,怎能不惊!晴雯见问,答道:“适才警幻仙姑差仙女们来说的,他说宝二爷、柳二爷两个人都随了那癞僧、跛道在大荒山出家来,如今都修的功行圆满了,他师父特意将他二人送到这里来,与姑娘、尤三姑娘相会来了。迎春、香菱听了,倒也十分欢喜。只有林黛玉听了,眼中流下泪来,忙用手帕握了脸儿,说道:“罢了!道我不见他。”迎春忙劝道:“林妹妹,你这又是何苦呢!可怜见儿的宝兄弟千辛万苦、抛家离业的,不知跟着那僧、道在那里受了一回罪,也亏他一片的真诚,方能够熬到这里来,你如何反倒说出这样话来!你的意思我也猜着了,必是为我和菱姑娘都在这里呢,你脸上不好意思,是这个缘故不是呢!你要是为这个缘故,真真的可就俗极了。难道你们俩人的事情,我们两个人还有个不知道的吗?”黛玉听了,推了迎春一把道:“这个二姐姐,你想是听见你兄弟来了,把你喜欢糊涂了。你想想,此处又没有我的父母,又没有老太太和舅舅、舅母,难道你教我们相会,想是教我们作个**奔下贱么?”迎春听了笑道:“原来是为这个缘故,这也没有什么难处的,宝兄弟也是读书明理的人,等我见了他,先把这些话告诉了他,你们两人只管好好儿的见见面儿,再叫宝兄弟辛苦一回,到地府里去见见老太太、姑爹、姑妈,还有什么不妥当处呢?”黛玉听了低头拭泪,便不言语了。迎春便拉了香菱道:“菱姑娘,咱们先到院子里等着宝兄弟去,可怜见儿的,他到底熬的到这里了!”香菱也赞叹道:“像宝二爷那样的人,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了!就拿二姑老爷和我们那一个比,真是天渊相隔了!林姑娘还不肯相见,难道你自己心里也过得去吗?”说着,便和迎春手拉手儿到院子里等着宝玉去了。

这里,黛玉见她二人去了,一面拭着眼泪,一面点手儿把晴雯叫到跟前附耳低声道:“你也快出去迎迎去罢。你悄悄的告诉他,就说他的苦处、他的委屈我都知道了,当着二姐姐、菱姑娘,见了面儿不用说的那么样样般般的,仔细人家听见了背地里当个笑话儿谈论。再者,说话、举动总要规规矩矩的,莫要高兴了忘了情,像小时在家里的那个涎脸的样儿,可就不成事了。你就去罢,记着些儿。嗳!小祖宗真真的是我命里的魔星!”晴雯听了笑道:“姑娘的心也太细了,这有什么怕人笑话的呢!他们也犯不上笑话咱们,我就没这些心眼儿。”黛玉使性子道:“你是个好的,谁有你好呢,今儿晚上你就服侍他去!”晴雯扭着头笑道:“人家说的是正经话,又给人家这个话吃来了,把我算个什么呢?就敢占姑娘的先儿。”黛玉越发着急道:“是了,姑奶奶快去罢,再挨磨一会儿人家到了!”

晴雯这才笑着跑了,如飞的赶到迎春、香菱的前头,口里一面说道:“二位姑娘慢慢的走,看仔细绊倒了,让我在宫门外望一望,看来了没有?”香菱笑道:“晴雯姐姐,我看宝二爷来了,你比林姑娘喜欢的还要紧些儿。”晴雯跑着笑道:“你不用拿这话打趣我,我已经是‘老虎不吃人,恶名儿在外’的了。我的脸早已就是城墙了,还怕什么呢!一会儿你可不用和林姑娘嗷着玩儿,饶是他已经哭的怪可怜见儿的了。”迎春笑道:“你去你的罢,我们不用你嘱咐。”晴雯听了,笑着一直的跑到宫门外。向南一望,果见远远的宝玉拉着金钏儿的手,说说笑笑的来了。晴雯一见,又是喜欢又是伤心,又恨道:“金钏儿这个小蹄子,多早晚儿可就迎着接去了,他倒抢了先儿!”

正说着,只见宝玉已到了宫门,蓦然见了晴雯,不由得一阵伤心,忙松了金钏儿的手跑上来,一捏手便将晴雯的脖子搂住,流泪道:“我的亲姐姐,你这几年可好?活活儿的想坏了我了!”晴雯心中虽有十分的亲爱,见宝玉当着金钏儿搂住了他,也觉不好意思,连忙把宝玉的手推下来,哭道:“我的小爷,你怎么还是这个毛病儿,怨不得林姑娘哭着不肯与你见面儿。”宝玉听了吓了一跳,忙问道:“好姐姐,你告诉我,林妹妹为什么哭着不肯与我见面?想是他心里还恨我呢么!”晴雯拭着眼泪拉了宝玉到垂花门的旁边,低低的说道:“二爷,林姑娘打发我出来迎接二爷来的,教我悄悄的告诉你,说你的委屈、你的苦况他都知道了。如今二姑娘、菱姑娘都在这里呢,一会儿见了面,说起话来,不教你当着人说的坑儿卡儿的,仔细人家在背地里谈论;再者还要规规矩矩的,莫要涎脸,教你留点神儿。”宝玉听了晴雯的一番嘱咐,就知道黛玉心中并无恨他之意,又且素日深知黛玉的脾性是要强的,在人面前伤不得一点脸儿的,乃笑道:“妹妹也太多心了,何用差姐姐来嘱咐我呢!难道我就是个糊涂虫,连个人都不知道避讳了!就是当日在家咱们一块儿玩笑,尚然知道避讳着人,何况如今在他跟前呢!”晴雯笑道:“敢是你嘴里说的倒好听,才刚儿见了我可是怎么了呢?”宝玉笑道:“我的好姐姐,咱们分离了好几年,我今儿好容易见了姐姐的面儿,只觉情不自禁,哪里还由得我了呢!”晴雯笑道:“却又来,你见了我就情不自禁的由不得你了,一会儿见了林姑娘,少不得越**不自禁的更由不得你了,还怪人家嘱咐你呢!”

二人正说时,只见金钏儿到宫门内张了一眼,笑道:“二爷快进去罢,二姑娘和菱姑娘都在院子里等着二爷呢。”宝玉听了,便一手拉了晴雯、一手拉了金钏儿往里走,二人摔手笑道:“才嘱咐你的是什么话来,怎么连窝儿也没挪可就忘了呢!”金钏儿又道:“我看二爷是狗改不了吃屎了!才刚儿在街上,就恨不得把人家怎么样了才好。”晴雯笑道:“小蹄子多早晚得了信儿就溜着跑了,我连个气息儿还不知道呢。”宝玉笑着忙松了他二人的手,一直走进垂花门来。一见了迎春,由不得满眼垂泪,先请了个安。迎春忙拉了他起来,止不住也就哭了。香菱忍泪劝道:“二姑娘,请宝二爷到里边坐罢,不用伤心了,仔细招的林姑娘越发要哭坏了呢。”迎春听了,便止了泪,将宝玉拉到房中。

三人重新见礼已毕,就在对面的四张杌子上坐下,金钏儿随即送上茶来。宝玉接茶时,往四下里一看,但见珠帘绣幕,粉壁纱窗,陈设的幽幽雅雅,心中十分喜慰。茶罢,只听迎春问道:“宝兄弟,前者菱姑娘到此,说你中了第七名举人,我们就很喜欢。后来又说你跟着一个癞头和尚出家去了,那和尚到底是个什么活神仙,你跟他到那里出家去来?你也不想一想,老爷、太太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了,后来可都依靠着谁呢?”宝玉听了,泪流满面道:“二姐姐的话虽然说的是一番大道理,但只是我心里想着,我和林妹妹自小儿在一处长大,情深义重,如今一旦间弄的他九泉衔恨,我心里怎么过得去呢?所以,我心里一痛,就连老爷、太太也顾不得了。”接着就将随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在大荒山青埂峰空空洞内焚修,遇见甄士隐引到此间之事,细说一遍。又从怀内取出甄士隐带给香菱的一封家书,送与香菱。香菱接来,拆开看了一遍,知道太虚幻境这些人竟有个回生的信儿,便告诉了迎春。迎春在人间是无所眷念的,听了不免又是一番感慨。

宝玉因说了半天话,总不见林黛玉出来,心里就急的受不得了,乃悄悄的问迎春道:“林妹妹到底在那里呢?”迎春向里间屋里努嘴儿道:“他自己不肯出来的,等我们两人把你带进去,你好好的见一见他。他才刚儿原是哭着不肯见你的,我们好容易才劝的好了。前者,元妃姐姐打发琏二嫂子和鸳鸯姐姐到地府里寻老太太去来,才知道林姑老爷现作酆都的城隍,和老太太认了亲了,如今凤姐姐、鸳鸯姐姐、珠大哥哥都在姑老爷衙门里住着呢。前儿姑妈给林妹妹带了书子来了,说今年里头姑老爷转升了天曹,一同到这里来相会呢。林妹妹的意思要教你明日往地府里走一回,见见老太太、姑爹、姑妈,把你们两人的这一段因果回明了。林妹妹总要等姑爹、姑妈的口话儿,他才肯与你成婚呢。但是地府里走这一回,你到底肯去不肯去呢?”宝玉听了笑道:“只要林妹妹不恨我、不恼我,见了面叙叙话,我别说到地府去见老太太、姑爹、姑妈,就教我往阎王殿上上刀山、下油锅,我也是愿意去的!”迎春听了笑道:“哎哟哟!你们两个人到底结了几十辈子的缘法,怎么就情义到这步田地了!嗳!可怜我们不知把绿豆儿撒到哪里去了。林妹妹,你也该隔着窗棂听见了,还哭呢没有?我们带了宝兄弟瞧你来了。”

晴雯早把桃红绫子软帘揭了起来,迎春拉了宝玉,同了香菱一齐走了进来。只见南边一个小炕儿放着一张四方小桌儿,两边摆列着坐褥,靠枕下面放着两个脚踏儿。黛玉在西边坐褥上倚着靠枕用手帕握着脸坐着,见了宝玉进来,又扭过身去哭起来了。宝玉见了心中一恸,那眼泪就像雨点儿一般滚了下来,抽抽噎噎的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个人倒哭了有半个时辰。迎春无奈,只得将宝玉扶到东边坐褥上坐下,自己也坐在宝玉的身旁,用手帕替他擦泪。香菱便在西边挨着黛玉坐下,也用手帕替黛玉擦泪。晴雯便一盘儿托了四盅茶来放在桌上。迎春、香菱每人端了一盅放在他两个的唇边,劝着每人喝了几口,这才止了哭。宝玉只刚说得“妹妹,我的这个心恨不能掏出来搁在这桌儿上”,黛玉听了,哽噎道:“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了。我不怨你的心,我只怨我的命!”迎春听了笑道:“好了,两个人说了话了,我们也放了心了。菱姑娘,我们到外间屋里下盘棋去罢,让他们好好的坐一会儿。林妹妹再要哭,我们也别理他了。金钏儿,到厨房里吩咐给宝二爷预备早饭。”说毕,便同香菱到外间坐着去了。

这里黛玉见他二人去了,便低了头一言不发。宝玉这才偷眼将黛玉仔细一看,哪里像从前病弱的样儿了,那个脸儿上真是红是红白是白的,眼内的神光真似一汪秋水。宝玉此时喜的心花儿都开了,要想搭讪着说话,又不知从哪一句上说起才好。呆呆了半晌,只得搭讪道:“妹妹,我记得我发了疯病之后,你还到我房里看过我一回,可是有的么?”黛玉听了,点点头儿。宝玉又道:“那时我心里总觉迷迷糊糊的。听见袭人说咱们两人脸对脸儿笑了半天,后来你说:‘宝玉,你为什么疯了?’我说:‘我为林姑娘疯了。’这可也是有的话么?”黛玉听了,扭过头去道:“你可说呢,都是你闹的,把我的脸都丢净了。你再不用提这些旧事了,提起来我心里就受不得了!”宝玉忙道:“妹妹不爱听这些旧事,咱们立刻就说新鲜的。才刚儿二姐姐说老太太和姑爹、姑妈在地府里认了亲了,姑爹、姑妈给妹妹带了书子来,这可是有么?”黛玉点点头儿,向晴雯道:“你把前儿的书子找了来给二爷瞧瞧。”晴雯便从书橱抽屉内找了出来,递与宝玉。宝玉接来,细细的看了一遍,笑道:“你看这个天缘奇巧,也就算巧到极处了!想来总是上天可怜咱们两人的意思。”黛玉道:“我想你明日就去一回罢,尽着住在这里也不雅相。”

宝玉正欲回答,只见金钏儿舀了脸水,挪过铜盆架来。宝玉见了,忙将僧帽摘下,露出一个光葫芦来,招的黛玉、晴雯、金钏儿一齐笑起来。宝玉不解,问道:“你们笑我什么呢?”黛玉道:“你看你这个秃样儿,还不招人笑么?”宝玉听了笑着,索性把僧衣也脱了,只穿着月白色绫袄儿,弯腰洗了脸。晴雯递过手巾来擦脸,乃向晴雯道:“元妃姐姐在哪里住着呢?我也得去请请安。”晴雯道:“东边一带红墙,那就是娘娘的赤霞宫。”黛玉道:“只怕娘娘见了你这个秃秃光还要生气呢。”说着,便吩咐晴雯找衣服教宝玉换了。

这里晴雯收拾了脸盆,便将杯箸放在桌儿上,遂又摆上肴馔。黛玉要到外面陪迎春、香菱吃饭,他两人借故已吃完了,要黛玉就在屋里陪宝玉吃。宝玉听了,巴不得这一声儿。晴雯斟上酒来,宝玉忙将头一杯接来,恭恭敬敬的放在黛玉的面前,自己方吃第二杯。黛玉也并不言语,指示晴雯将肴馔内可吃者都挪到宝玉的面前。二人并不交言,以心相照而已。饭毕撤去,晴雯从自己和黛玉的衣服中找了几件适合宝玉穿的,金钏儿朝小太监借了一双靴子,又用袼褙、金箔、青缎子之类糊了一个紫金冠,从头到脚通教宝玉换了。迎春看了笑道:“这不像个人儿了么?才刚儿从门里进来,我瞧他打扮的那个样儿,又是伤心又招人笑。林妹妹,我们两人把他带了去罢。方才菱姑娘说,宝兄弟来了,他在这里住着不方便,暂且在我那里住两天,等宝兄弟去了他再来罢。”黛玉听他说的有理,遂也不肯苦留,乃将他三人送至宫门外,瞧着他们去了,这才回来。

约有掌灯时分,宝玉摇摇摆摆的回来,见了黛玉等,笑道:“元妃姐姐问妹妹的好。”黛玉也笑道:“元妃姐姐见了你可说了些什么?”宝玉道:“元妃姐姐一见面,先就申饬了一顿,说我为什么撇下老爷、太太跟着和尚去了呢!”黛玉点头笑道:“这个申饬的很是。还说什么来?”宝玉笑道:“还说,‘你林妹妹是读书明礼的人,他怎么样说你就怎么样听,不得顶一句嘴儿的’。”黛玉听了,抿着嘴笑道:“这也是该的。”

正说时,只见金钏儿走来请宝玉、黛玉进里间喝酒。宝、黛二人听了,走了进来,上炕坐了,教晴雯、金钏儿也坐在两边。宝玉吃着酒,有一答儿没一答儿的只是追问黛玉临死之事。黛玉皱眉道:“说过不许提旧事了,难道你口里说着心里也不害烦么?我教你看个新鲜事儿。晴雯姐姐,把前儿宝姐姐寄来的诗找来。”宝玉听了惊讶道:“宝姐姐的诗怎么能寄到这里来了?”黛玉笑道:“你的《芙蓉诔》怎么就能来呢?”宝玉听了,正欲细问《芙蓉诔》的话,只见晴雯找了诗来递与宝玉,宝玉接来看了一遍,不觉泪流满面道:“林妹妹,你瞧这意思是宝姐姐替我辩了冤了。只是‘红叶句休赋,白头吟敢辞’,令我读之酸鼻罢了。我只顾得了妹妹,也就顾不得宝姐姐了!”黛玉道:“你前日这件事也行的太孟浪了。我自从得诗之后,心中十分感念,正要到家与宝姐姐梦中相会,偏你又来了。依我说,你竟把你的这些原委给宝姐姐写封书启,我替你带去,也教他放心,就是日后回去也好见面。若说只顾了我不顾宝姐姐了,那成个什么人儿呢?”宝玉听了点头道:“明日我就写书子,但不知妹妹有何仙术可与宝姐姐梦中相会呢?”黛玉便将和香菱借返魂香的话述了一遍。原来前日甄士隐给香菱留下的那个小小的锦匣儿,里面装着两种名香,各五十支,一名返魂香,一名寻梦香,引单上明白写着:“返魂香出自天竺国,焚之能返亡人之魂,与生者相会;寻梦香出自西番,焚之能送生人之梦,与亡人相会。”黛玉、香菱曾拆开看过,今日还商量点返魂香,与宝钗梦中相会。宝玉听了这话,惊喜道:“我们昨晚也是蒙甄老伯赐香点了,才能够到这里来的。妹妹,他既有这香,你为什么不早借了来点上,和我梦中相会呢?”黛玉道:“你这又是胡说了,我梦中会你做什么呢?”宝玉道:“这么说,妹妹还是恨我呢。我听见大嫂子说,你临终之时大叫一声,说‘宝玉你好’四个字就不说了,直到如今我总猜不着底下的话是什么?好妹妹,你告诉我底下的话罢!”黛玉听了,把头一扭,总不言语。宝玉见他不理了,又自己笑道:“哦!我猜着了,必定说的是:‘宝玉,你好没良心!’是不是呢?”说的晴雯、金钏儿一齐都笑起来。招的黛玉也由不得笑道:“罢,罢,罢,你饶了我罢,你也和他们两人叙叙旧,让我闭闭眼睛养养神儿。”说着,便挪过靠枕来,歪倒身子,一手支颐,合目而盹。兼之带了三分酒意,两颊红晕,真是一幅美人春睡图。

这里,宝玉不错眼珠瞅的发起呆来。晴雯在灯背后向宝玉笑着,先丢眼色,后打手势,作搂抱接唇之状,又指指黛玉。宝玉只是摇头伸舌儿的笑,不敢造次。只听黛玉从鼻子里笑了一声,道:“晴雯姐姐,你作什么呢?你也问问你们那个二爷,他到底敢不敢呢?”宝玉忙笑道:“这个我可真不敢,我怕妹妹恼了不理我了。”黛玉笑着坐了起来道:“晴雯姐姐,你听见了没有?”晴雯觉得不好意思,乃扯绺子道:“夜深了,酒也够了,请二爷安歇罢。我先到两套间里替他们铺炕去。”因别处俱不方便,宝玉只合住在绛珠宫。教他一个人睡黛玉又不放心,便想要晴雯委屈服侍宝玉一晚。晴雯笑道:“姑娘认真的和我玩儿起来了!姑娘是千金贵体,本该要守一番大礼的,难道我们作奴才的就不是十个月养的么?姑娘也是知道的,当日太太为什么撵出我来?我如今自己再不尊重些儿,将来拿什么脸见人呢!不过,我如今伺候了姑娘一场,想着后来秃子跟着月亮走,借姑娘的光儿,那就沾了大恩了。今儿晚上,可再也不敢遵姑娘的主张!”又出主意,请黛玉教金钏儿服侍宝玉,黛玉也点头答应了。所以,晴雯这会子说出这句话来,且过去铺了炕。金钏儿还蒙在鼓里,又被晴雯硬抱进房里,将门扇儿倒扣起来,只好半推半就服侍宝玉一晚。晴雯服侍黛玉安寝。一宿晚景不提。

原来尤氏姊妹听见柳湘莲到了,十分欢喜。秦氏又从旁怂恿,使二姐主婚,警幻为媒,就将他二人即日合卺,成就了百年之好,无庸琐述。到了次日,便先差人到绛珠宫致贺。这里,宝玉起来洗了脸,也便亲身至湘莲处道喜。二人相见。宝玉便将黛玉的一段守礼之处,告诉了湘莲一遍,湘莲也深加敬服,道自己慨然愿随宝玉同赴酆都。宝玉大喜,议定过了三朝,一同前往。又请出尤氏姊妹并秦氏来,大家相见,叙了些当日的旧话。这里,黛玉写好与贾母、并自己父母的请安书禀,教晴雯取出些尺头来与宝、湘二人制了行衣,又催着宝玉与宝钗写了一封书子,诸事停妥。其余饯行之事,无烦细说。到了第四日,宝玉、湘莲别了众人,带着元妃派来服役的两名内监,起身赴地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