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喜结良缘

再说潘又安、司棋夫妇送了尤三姐回至太虚幻境与黛玉相见后,便打发他二人仍回地府。这一日到了酆都,进了衙门,叩见了贾母并林公夫妇,呈上了黛玉的禀启并寄来的衣物。贾母并林公夫妇俱各大喜。林如海将黛玉的禀启拆开看了,不觉伤心落泪,招的贾母并贾夫人也都流下泪来。贾母道:“姑老爷念与我们听听。”林公遂又念了一遍,贾母、贾夫人又都哭起来,还是林公劝住了。贾夫人又问了黛玉的身体,并晴雯、金钏儿的事情;教人将黛玉寄来的衣物打开。查点清楚,按着份儿,分的分了,该收的收了。

晚上归房安寝,林公进了卧室,在灯下复将黛玉的禀启展开又细阅,看了一遍,乃向贾夫人道:“我细看女儿书子上的话,竟有些缘故在里头。你听他说‘偶因一念之痴,遂抱百年之恨’,倒像有什么心愿不遂,抱恨而死的意思。”贾夫人听了,吃了一惊,忙道:“你再念一遍我听。”林公遂又念了一遍。贾夫人听毕沉思了半晌,想起那日贾母说话含糊,鸳鸯刚刚儿才说了一句,被凤丫头忙忙的瞪了一眼,就住口了,心中十分疑惑。林公便与贾夫人商量,后日清明佳节,请老太太在城内外游玩游玩,想个方儿把鸳鸯留在家中,细细的问他缘放。

到了清明这一日,贾母、凤姐出外游玩,贾夫人只推身上不大爽快,不能奉陪,又留下鸳鸯打荷包穗子。这里一送贾母出去,贾夫人便找了鸳鸯来问个所以。鸳鸯见问,不敢撒谎,便将往事一一的告诉了出来。贾夫人听毕,冷笑了一声道:“这就是了。我这才明白了。我想这件事虽是凤丫头的私心,也是老太太和你太太希图薛家是财主的意思。我想也不过是得一副好陪送罢了,难道还能够得薛家的家当么?”鸳鸯听了,连忙赔笑道:“姑太太不必多这个心,凡事总是个定数。况且姑娘如今已经成了仙了,老太太也后悔的什么似的,姑太太还提什么做什么呢?”贾夫人道:“我并不是多心,我惟恐怕我的女孩儿不长进,给我打了嘴。他既然没有什么伤风败化的事情,我就放了心了。宝玉出家也好。不出家也好,与我什么相干呢?我问你的这些话,老太太和你二奶奶回来,你可千万莫对他们说。姑娘已是死了,还提这些个作什么呢?”鸳鸯道:“姑太太见的很是。我也不敢对他们说!我说了,这不是我在姑太太跟前翻了老婆舌了么?”

这事暂且按下不表,再说贾宝玉和柳湘莲。他二人自从离了太虚幻境,便雇了长行的走骡,带了两名小太监,晓行夜住,饥餐渴饮,这一日到了酆都的二十里铺,住在旅邸。因一路奔驰,未能游玩,便想先出去看看幽冥的景致。问过店小二,知道望湖亭前临大湖,后通街市,楚馆秦楼,样样俱全,算是酆都第一胜境,遂命两名小太监押了骡子行李,先进城去找了个体面公馆,以便赴城隍衙门认亲。他二人换上了新衣,算还了店账,说说笑笑,缓步而行,径往望湖亭而来。谁知在望湖亭,却和在那儿饮酒作乐的贾珠、冯渊、秦钟不期而遇。贾珠同宝玉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相逢对面不相识。多亏秦钟说明,兄弟二人一时相认,大哭起来。众人劝住,彼此见礼,各自说了原委。贾珠先差小厮回去报信,这里依旧坐席饮酒。

酒毕饭罢,大家正在漱口吃茶,只见潘又安跑的浑身汗津津的进来说:“老太太听见二爷到了,喜欢的什么似的,教小的备了几匹马来,请爷们早些儿回去呢。”于是,大家坐车的坐车,骑马的骑马,一齐进城,穿街过巷,也无心观看路景,一直到了辕门,下了车马,步行而进。刚到了二堂,只见鸳鸯搀着贾母,颤哆嗦的迎了出来。宝玉一见,忙跪了下去。贾母也不问长短,一把搂住,儿啊肉啊哭做一团儿。贾珠见了,忙命秦钟先将柳湘莲让到书房里坐。这里,贾夫人也迎了出来,拉住宝玉也哭了会子。大家劝解了一回,这才搀了贾母,仍到上房。

宝玉重新与贾母、贾夫人、贾珠磕了头,这才依次坐下。贾母恨道:“好小子,你在哪里出家去了?如今你到底还是个人是个鬼呢?”宝玉听了,满眼垂泪,便将修道求亲诸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贾母听了,这才欢喜起来。正待要问黛玉的光景,只见凤姐从后面走了进来。宝玉一见,忙与凤姐请安,大家又淌了会子眼泪。贾珠见凤姐来了,也就到书房与湘莲攀话去了。

却说贾夫人自从私问了鸳鸯,已知宝玉与黛玉二人并无苟且之行,夜间告知了林公,夫妇二人十分感叹。今见宝玉竟从大荒山修得了道,找到太虚幻境,又来地府求亲,可谓情义兼尽之至。又见宝玉生得仪容秀美,丰致嫣然,心下早已欢喜,只是恼恨凤姐不该多事,贾母也有些偏处,所以故意的脸上放的淡淡的,并不追问黛玉在太虚幻境的光景,也不承揽黛玉的亲事。

贾母忍不住,乃向凤姐笑道:“好了,我一辈子放不下的心,这如今都放下来了。难为你宝兄弟千辛万苦的跟着和尚去出家;又难为他云天雾地的找到太虚幻境,见了你妹妹;又难为他千山万水的奔到这里来。将来你林妹妹和你宝兄弟成了亲,双双的回生到家,不但你老爷、太太有了依靠,就是我和你姑太太在九泉之下,也是舒心舒意的了。”凤姐听了笑道:“可不是呢,前儿我到了太虚幻境,林妹妹还有些儿恼我的意思,我就连玩带怄的央及他说:‘好妹妹,你不用恨我了,这都是我做姐姐的嘴尖舌快的不是了。我明儿到了地府,替你打听着宝兄弟的下落,哪怕海角天涯呢,我总把他找了回来,将功折罪。’谁知道,我这个嘴果然千灵万应,竟把宝兄弟盼到这里来了,这也是我的福气大,造化高,虔心虔意的缘故。如今我也没有别的话说了,只求姑太太金口玉言,说这么一句话,一天的云雾都散了。”贾夫人听了,故意的冷笑道:“罢哟,姑娘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呢?你宝兄弟现放着金玉姻缘,又是你一力撮成的,今儿你怎么又说起这个话来了?难道教你黛玉妹妹给你宝兄弟做二房不成?况且他没造化,已经死了。我们娘儿们正好将来骨肉完聚,又回的是什么生呢!又没金,又没玉,又多病多灾的,又跟不上什么宝姑娘,可是为什么来呢?我也断然不肯放他回去的!”

凤姐听了,满面羞惭,正欲支吾说话,忽见宝玉站起来,一头滚在贾夫人的怀内,大哭一声,早已没气儿了。吓得贾夫人、贾母、凤姐三人一齐揽住。掐人中的掐人中,盘腿的盘腿,叫的叫,闹了有顿饭之时,这才渐渐的苏醒过来,仍是哭得抽抽噎噎的。

贾夫人这才放了心,由不得心中疼爱起来,用手摸索着他的脖子道:“我的儿,你这不成了个傻小子了么!我且问你,你妹妹有什么好处,你们就情义到这步田地儿了?你也不等我把话说完,你就急成这个样儿了。这个性格儿,想来都是你妈妈素日惯的来。”宝玉听了,总不言语,只是低着头儿呜呜的哭。贾母也劝道:“宝玉,我的乖乖,你不用哭了!你姑妈适才已是应许了咱们,明儿只管办理下聘就是了。”凤姐在旁也笑道:“宝兄弟,你不用着急,才刚儿姑太太老人家的说的那些话,原是恼我的意思。千不是,万不是,总是我平日嘴尖舌快的不是了!这如今我情愿替你央求姑太太,他老人家又怎么好意思不赏我一个小脸儿呢?你瞧,我替你跪下了。”说着,便咕咚一声的跪的直橛儿似的,招的贾母、贾夫人都笑起来。贾夫人笑道:“姑娘,快起来罢,你不用和我闹嘴了。就是这件事也要等你姑爹回来商量定夺,才是正理,难道我一个人就能够做得主儿么?”

阎王爷接着玉帝的敕旨,已将林如海转升了天曹,便留林公在王府吃了便饭。约有定更以后,林公这才鸣锣响道,回到府中。宝玉、湘莲诸人忙迎出二堂,请安叩见。林公瞧见湘、宝二人俱各一表堂堂,丰姿秀美,心中大喜。后面见了贾母,贾母又提起宝玉、黛玉的婚事,且承认自己的不是,请林公成全自己的老脸。林公本是聪明人,只教贾母和贾夫人商量。柳湘莲在旁,向林公又将大荒山僧、道所言的因果,并甄士隐所言的回生之事细述了一遍。林公听了,更加喜形于色。原来府中已先得了喜报,专等林公回来摆酒庆贺。说话时,已摆上酒来。

饮酒中间,林公急于要试宝玉的才学,即命人取过笔砚来。命将去岁乡试闱中三艺摹写出来。林公看了,点头称赏不已。因贾母说起宝玉做诗,已集的有好厚的一本子,林公又问宝玉索诗词故作看。宝玉不得已,只得又将海棠、**诗以及姽婳词等篇录了出来,林公看了,更又欢喜。贾母见了,便乘势催着林公择吉行聘,并要宝玉解下通灵宝玉。贾母接来,命丫鬟送与贾夫人作为聘礼。至亲骨肉,自然不讲究俗套、在乎聘礼,何况还是拿宝玉的**作聘礼呢!贾夫人送回通灵宝玉,并将当日老太爷给林公的一副碧霞玺的带钩儿,送给宝玉带上,算是回礼。贾母见了,不胜之喜,忙命宝玉一齐接了来,带在腰间。大家无不欢喜。原来那日贾母等游酆都城时,曾到速报司、显报司地狱去看阴间报应。贾瑞、马道婆、赵姨娘俱在地狱中受罪,见了贾母、凤姐、无不痛苦号叫,恳请他们开恩拯救。出了地狱,仍由旧路而回,来到大街之上,又遇到张金哥拦轿喊冤,状告王熙凤。这张金哥乃是张公宦的女儿,那年凤姐得了馒头庵老尼姑的银子,借娘家势力,硬压派着守备退了亲,金哥儿和守备的儿子便双双寻了死。贾母知道,害怕丢了贾家的脸面,嘱咐贾珠设法把这件事私下了结了。贾珠和冯渊找了金哥,又哄又吓,答应退给他银子,帮他找到了丈夫崔文瑞,就把这件事私下了结了。又有薛蟠的妻子夏金桂死后,阎王因他生前好**,罚他在青楼为妓,被冯渊买了作妾,冯渊请贾珠回明林公,将他名字从册上除了。眼看林公高升,贾母就把贾瑞、赵姨娘之事求了林公,贾珠也将冯渊买妾并金哥的事,回了林公,请他施恩。说到金哥的事,贾珠只字不提凤姐,只说他夫妻守节循义而死,求林公赐给花红,划为夫妇,以彰风化。林公哪里知道内中情节,还道这件好事原是该作的。

到了次日,林公进了王府,将贾母、贾珠所求之事一一的禀求阎王。阎王因林公进了天曹,不好意思驳回,一一的都允准了。林公回府,一面将城隍敕印送交崔判官署理;一面吩咐冯渊将贾瑞、赵姨娘二人放去脱生;又传了张金哥、崔文瑞来,赐与金花羊酒,判为夫妇。贾珠暗向贾母讨了三千两银子,与张金哥安家。又将夏金桂青楼册上除名,择吉与冯渊合卺。

林公将任内经手事件,一切查办交代清楚。因署内乏人,又求了阎王将贾母、贾珠携带同往。阎王因林公居官清慎,临别无以为情,并令冯渊、秦钟、崔文瑞三人一同携眷随往。林公叩谢回府,择吉备了驼轿车仗,收拾行李,起身赴任。这一日,合城的官僚绅士,俱在城外望湖亭作饯,好不热闹。

再说黛玉等在太虚幻境听说贾母、贾夫人等都来了,又惊又喜。贾夫人耳内听见哭声,忙命住轿。司棋先下了小轿,搀了贾夫人出来,忙告诉道:“那哭的就是姑娘了。”贾夫人听了,连忙上前,将黛玉搂在怀内,母女二人抱头痛哭。凤姐、迎春、香菱三人在旁解劝了好一会儿,贾夫人这才住了泪,黛玉仍是抽抽噎噎的哭个不住。还是凤姐教黛玉不用尽自伤心,先请姑太太到绛珠宫去歇息,黛玉这才拭了眼泪,忙命金钏儿先回去打扫铺设,走到贾夫人的跟前,跪下磕头。贾夫人忙伸手拉了起来,便拉了他的手,款步往绛珠宫而来。贾夫人一同走着,细将黛玉的面庞一看,真是出水芙蕖未足喻其**;又将迎春、香菱诸人看了一遍,不觉喜形于色。刚过了牌坊,早见警幻、妙玉等迎面而来。见了贾夫人一齐问讯。贾夫人逐一问了姓名,答礼毕,一同缓步而行。

不多一时,到了绛珠宫,迎春等挨着次儿重新与贾夫人行礼。警幻、妙玉也重新稽首。贾夫人一一答拜毕,各按次序儿归座,金钏儿献上茶来。贾夫人向警姑道了谢忱,又与妙玉等说了些闲话。因贾母还在后面,妙玉、警幻同众人又去摆酒接风,留迎春、凤姐张罗着教金钏儿吩咐厨下备办酒席,让贾夫人和黛玉独自说说话儿。

约有顿饭之时,忽听黛玉在里间又哭的抽抽噎噎的。迎春笑道:“这个颦儿真是爱哭,已经见了姑妈了,尽自哭什么呢!我们这会子进去瞧瞧他们去罢。”说着,便拉了凤姐的手走进里间来。只见黛玉坐在贾夫人的怀里,一只手搂着贾夫人的脖子,贾夫人用手在她鬓角儿上替她抹撒头发。凤姐一见,由不得大笑道:“哎哟哟,这是谁家的个小妞儿,今年几岁了,怎么才会撒娇儿了呢!”说的贾夫人也笑了。黛玉“呸”的啐了他一口,连忙站了起来。贾夫人笑道:“姑娘们坐下来罢。我才问你妹妹,当日老太太把他接了家去,是怎样的操心扶养他来。他告诉我说,老太太、舅舅、舅母们着实的疼他,就是姊妹们也着实的怜爱他,总是他自己多病多灾的没造化,辜负了老太太、舅舅、舅母的恩了。”凤姐听了笑道:“这个话我不信,说老太太,舅舅、舅母们疼他这还是有的;若说到姊妹们里头,别人倒也罢了,惟有凤姐姐嘴尖舌快的最讨人嫌,是这个话不是呢?”贾夫人笑道:“姑娘,你不要冤屈了你妹妹,人家说你比别人更疼他的很呢!”凤姐听了笑道:“我只不信,如果是说这个话,为什么又哭成红眼妈儿了呢?”贾夫人道:“这是才刚儿你妹妹问你姑爹几时到呢,我说,你姑爹说他在这里住着不大方便,先带了你大哥哥和冯书办、潘又安、焦大他们,先进了南天门朝见玉皇去了。他听见这个话,又抽抽搭搭的哭起来了。”凤姐笑道:“这就是了,我只当他在姑太太跟前作弄我呢。”黛玉听了也笑道:“你不用贼人胆虚了,全当我就说了你最讨人嫌的话,也没有什么害怕你的。”凤姐听了,便拉了黛玉的手笑道:“姑奶奶,你不用和我利害了,今儿咱们两人是姑嫂,我自然要尽让你些儿;明儿咱们就是妯娌了,那会子我才和你算账呢!”说的黛玉红了脸,又啐了他一口。迎春笑道:“姑妈,你看我二嫂子,他这张嘴真是天生的巧,爱玩爱笑的,成日家就和戏台上耍丑的差不多儿。”说的众人都笑了。

正然说笑,忽听外面传话说:“元妃娘娘的驾到了。”贾夫人率众跪接,元妃降辇,忙将贾夫人搀起,彼此伤感了一回。凤姐忙过来叩见谢罪,元妃拉了起来,也安慰了几句。才待要进宫门,只见贾母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扶着鸳鸯的肩头,颤哆嗦的缓步而来,后面跟着的是秦可卿、香菱等。元妃见了,便领了迎春、黛玉上前迎了几步。贾母见了,一阵伤心。才然要行国礼,元妃忙抱住,娘儿四个又哭了会子,众人解劝方止。仍让元妃前行,众人搀了贾母,步入绛珠宫。

行过了礼,便让元妃在榻上居中正坐,贾母、贾夫人两旁佥坐,其余的妹妹们,各按次序俱在下首一字侍坐。三道茶献毕,元妃同贾夫人、贾母说了些别后事情,又提起宝玉、黛玉的婚事。贾母告诉元妃,两家已经当面说成,就要择日替他们完婚。元妃听了笑道:“既是如此,明日乃是六月十五,又是望日,又是天恩月德不将上好的吉日,老太太主婚,我就为媒,替他们完了大事。不知姑太太的意下如何。”贾夫人听了忙道:“既是娘娘如此操心,遵旨办理就是了。”一宿晚景不提。到了次日黎明起来,梳洗完毕。贾母、贾夫人便领了宝玉到赤霞宫叩见元妃。元妃即留早宴,又赐了金莲玉烛、冠袍带履,命宝、黛二人即日完婚。贾母、贾夫人叩谢已毕,回到绛珠宫。

这里凤姐、迎春、香菱、秦氏早命人悬灯结彩,铺设的焕然一新。贾母向元妃处讨了八个能动乐器的宫娥,两名赞礼的小太监,登时鼓乐喧天。宝玉换了吉服,凤姐、迎春搀了黛玉出来,双双拜了天地,送入洞房,合卺交杯,诸事已毕。早见警幻、妙玉、尤氏姊妹都来道喜,各有馈赠。元妃又差太监送了许多上用之物。因柳湘莲、尤三姐都往地府去过,也照样赏赐了一份儿。贾夫人也差人与元妃送礼,又与尤三姐也送了一份儿贺礼。

这一日,都在绛珠宫大排筵席。至晚席散,宾客各自归家,秦钟、冯渊等几家的眷口,都安置在薄命司两廊配房里了。这里迎春、凤姐连玩带嗷的将宝玉送入洞房,各自归去,只留金钏儿在这里照应灯烛。时当夏夜,皓月横空。金钏儿将各处灯烛俱皆吹息,怕难成眠,便蹑足潜踪的走到黛玉的窗下,仔细侧耳听了起来。约有顿饭之时,被晴雯猛然用扇子在头上打了一下,才吓的连忙回过头来。原来晴雯奉黛玉之命,刚接宝钗阳魂回来。听说宝玉、黛玉今儿成婚,乘宝钗在贾母房里说话,便到前边来找金钏儿,正好将他抓个正着。晴雯道:“好妹妹,你才在窗根底下窃听了些什么古典儿?你可要据实告诉我,你要撒一句谎儿,我明儿告诉林姑娘,就说你在窗根底下听来,教我捉住了!”金钏儿笑道:“好姐姐,你千万莫告诉林姑娘这个话,我据实告诉你就是了!我刚到窗根底下,就听见二爷好像念了两句书似的。”晴雯笑道:“你这就是胡说了,二爷这个当儿上还有工夫念书么?”金钏儿啐道:“你不信罢了,我明明的听见念的是什么‘多愁多病’咧,又是什么‘倾国倾城’咧的,我也不大懂。”晴雯听了点点头儿,笑道:“你可听见林姑娘说什么来?”金钏儿道:“我只听见林姑娘说:‘你怎么越发学的涎脸了呢?’二爷就说:‘你这会子又使性子红了脸,要告诉舅舅、舅母去,勒掯的我给你起誓发咒。’我听到这里,只当林姑娘听了必然要恼的,我就替二爷捏着一把汗儿。谁知道竟没恼,反倒笑起来了,说:‘难为你把这些千年古代的话总记着呢。’二爷听了这一句话,上了脸儿了。后来我听着他只是叫:‘好妹妹,亲妹妹,你把你身上的香再教我大大方方的闻一闻罢。’招的林姑娘又使起性子来了。我只听他说:‘难道你这一会儿的工夫还没有闻够么?这还闻的不大方,要怎么才算大方呢?’撴摔的二爷好一会儿没敢哼一声儿。后来也不知怎么,又大乐起来了。笑着说:‘阿弥陀佛,好了好了,可怜我在林子洞当了一辈子的小耗子,偷了一辈子的东西,今儿刚刚儿的才摸着香芋儿了。’林姑娘就笑着‘呸’的啐了他一口。我正听到这里,你就拿扇子打了我一下子,把我的魂没吓掉了。”晴雯听了笑道:“你看人家,到底是千金小姐。你听说的这几句话儿,也教人听着爱听。哪里像你前儿那个浪样儿,说的那些话,我听着怪生气的。”金钏儿听了,忙站起来要撕晴雯的嘴,骂道:“明儿轮着了你这个蹄子,你就把牙关咬的紧紧的,总不许哼出一声儿来。”晴雯忙拿扇子又打了他一下子,笑道:“我也不和你这个小蹄子说了。我上去瞧瞧宝姑娘去,你趁着这个当儿上,就把他们俩人请起来罢。”金钏儿听了点点头儿,笑着各自去了。

这里晴雯一直往后房接了宝钗的阳魂,慢慢的走到前边来。宝钗只见点的灯烛辉煌,不似以前黢黑的了;又见锦屏绣幕,宝鼎金炉,陈设的十分华丽,心下暗暗称奇,暗想:林妹妹死后,竟有这样一个所在,真可谓“虽死之日,犹生之年”。

正在赞叹,金钏儿从黛玉房中出来,将宝钗引进里间,只见黛玉穿着件玉色百蝶掐金的夹纱袄儿,一面扣着钮子,笑嘻嘻的迎了出来,道:“姐姐,你可好么?晴雯是昨儿去的,你怎么今儿才来了呢?”宝钗也拉了黛玉的手笑道:“妹妹,我今儿偏来的不巧的,打搅了你们的好事了。”黛玉听了也笑道:“怎么姐姐说起这样话来了。我觉得姐姐今儿来的才巧极了呢。你坐下罢。”便拉了宝钗到炕上,对面坐下。

黛玉已听见金钏儿说宝钗生了一个小哥儿,刚满月,先道了喜,又说些别的话,宝钗在四下里一望,并不见宝玉,忍不住的问道:“妹妹,怎么出家访道的人哪里去了?”黛玉未及回答,只听宝玉在对面帐子背后笑道:“我在这里给姐姐跪着请罪呢!”晴雯、金钏儿听了,都大笑起来。宝钗冷笑道:“好个出家访道的人儿!你给我请的什么罪呢?可怜太太成日家为你哭的连茶饭都减了,你也不想回去请请罪,又给我请罪来了!难道你还不知道我和林妹妹姊妹两个的情分么?”黛玉听了忙道:“姐姐,你不用说了,这总是妹妹命里带来的魔星,被他死活的缠住了。如今闹到这步田地,教太太悬心,姐姐受累,我竟是个罪魁了!”宝钗听了笑道:“这与妹妹什么相干呢,那不是他么!才刚儿老太太还教我狠狠的数落他一顿,出一出我的气。如今妹妹又替他认不是,可教我还说什么呢?罢了,我也不说他了。”金钏儿听了忙道:“二爷,你快老着脸儿出来罢,二奶奶饶了你了。”只见宝玉穿着一件白纱衫儿,撒拉着一双大红鞋儿,从帐子背后走了出来。一见宝钗,先深深的作了一揖,然后把脸递了过去,道:“姐姐,你请打,打着问他,问他还敢去当和尚不敢了?”招的众人都笑了。宝钗问黛玉道:“你瞧瞧,刚说饶了他,他就来涎脸来了。”黛玉笑道:“这总是姐姐平日的恩宽惯的来。”说的众人又笑了,笑的宝玉脸上发了讪的问晴雯、金钏儿道:“原来你们两个人是在这里看我的笑声儿的,都给我山字摞山字,请出去罢。”一面又悄向他二人丢了个眼色。晴雯、金钏儿会了意,忙一齐走了出去。这里宝玉便“哗啷”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晴雯、金钏儿见宝玉插了门,由不得都嘻嘻的笑着走到院子里。晴雯笑道:“我们二爷今儿真是哈巴狗儿掉在粪坑里——没嘴儿的吃了。”金钏儿道:“这都是才刚儿林姑娘和二爷商量下的。咱们两人何不悄悄的听听去呢!”晴雯听了,便笑着拉了金钏儿的手,轻轻的走到窗儿前,侧耳静听。这里宝玉、黛玉、宝钗一床三好,风流欢乐,也难以尽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