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时光荏苒,即将告别春天。随着季节的更迭,草木愈加葱茏,尽管在东面石崖上生长着的文殊兰还远远不到花期,然而歌岛早就是一片锦绣之色,变得色彩斑斓起来。孩子们去上学了,海女们有的不顾海水的冰冷,去海中捞裙带菜。于是,家中无人的状况经常发生,很多屋门不上锁,大敞四开着。蜜蜂嗡嗡地叫着,如入无人之境,自由地在这些屋子中飞来飞去,有的不小心撞到镜面上,被自己吓了一跳。

新治缺乏思考的能力,所以对于如何才能与初江见面,显然一筹莫展。之前他们见面的次数寥寥可数,可是那种对于见面的期待一直支撑着他。如今不能会面,思念却越来越深,他还对船老大许诺过,绝不会因自己的情绪影响到捕鱼,可他又不能不出海工作,因此每天下班之后,他只能等路上几乎没有行人时,到初江家周围转上一转,再无他法。初江经常会从二楼的窗口探出头来。只有明月高照时,新治才能清晰地看到姑娘的面庞,其他时候,初江的容颜都被阴影笼罩着。好在新治的视力不错,就是初江哭过他也瞧得见。因为怕被邻居发现,初江从来不敢出声。院子中有一堵石墙,挨着一小块地,新治只能躲在墙后面的阴影里,向上凝望着心爱的姑娘。当然,对于他们相会的不易,初江每次都会在信中倾吐。只有第二天读了来信,新治才能真实地感受到初江的身姿和声音,一切都会在文字的叙述中重新栩栩如生起来。

新治实在难忍这种相会的折磨,因此,他会在夜间到岛上寻觅一个无人之处,一个人静静地发呆,来缓解自己胸中的压抑之感,他有时甚至会步行到歌岛南端的古墓那边,那里埋葬着德基王子。至于这座古墓起于何地、止于何地,已经没有清楚的界定了,但是在古墓顶上,种植着七棵古松,在林间竖立着一面不起眼的牌坊,建有一座小庙堂。

德基王子这个形象实在是不甚清晰,就连“德基”这个名字取自什么语种都不得而知。在旧历新年例行的祭神仪式上,有对老夫妇,年逾六十,他们当众把一个盒子迅速地打开,里面却盛着类似笏的东西,可是,这个奇怪的东西能和德基王子有什么关联呢?只是知道,歌岛上的小孩子称母亲为“欸呀”,是从王子称呼他妻子为“嘿呀”学来的,久而久之,发生了讹变,就成了“欸呀”。

相传,从一个遥远之国来了一位尊贵的王子,他是坐着黄金船漂洋过海的。他娶了一位当地的姑娘,去世后就厚葬在皇陵中。谁也不清楚王子的真实身份。因为没有什么可以借题发挥的,后人就杜撰了他凄惨的身世,并广为流传。这也许说明王子在歌岛所度过的时光是十分幸福的,因此才不会让人随意揣测。

说不准德基王子是上帝派来此地的天使。他就这么如谜一般地来到歌岛,在这里度过他平静的一生,直至他去世,老天都没有让他遭受过痛苦与磨难。因此,他的骸骨自然而然地就留在了皇陵中,从那里俯瞰古里海滨和八丈岛,美景尽收眼底。

——可是新治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在那座小庙外面徘徊,走累了就抱着膝盖坐在草地上,出神地眺望着被月光洒满清辉的海面。在月亮周围出现了月晕,明天海上将有雨降落。

第二天一大早,龙二去取信,发现因为怕信被雨水打湿,初江把放信的地方稍微挪动了位置,还加扣了一个铜盆。雨下了一整天,新治一直在海上随船捕鱼,中午休息时,他把信放在雨衣下开始阅读。字写得不太清楚,初江说早上不敢光明正大地开灯写信,只能在被窝中偷着写。她还特意交代,说自己都是白天不干活的时候抽空写,出海前再“邮递”出去。但是那天早上她急于和新治分享一种快乐,所以她撕掉了晚上所写的内容,以这封信代之。

初江的信上说,她昨晚做了一个很吉祥的梦,梦见自己得到了神谕,说新治是德基王子转世而来,后来和自己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还生下了美丽聪明的孩子。

新治昨晚去参拜德基王子的陵墓,初江不可能知道。真是奇妙,新治被这意外的感应感动着,他觉得今天收工回来要好好写封信,把自己晚上去德基王子陵墓的事情告诉她。

自从新治上船为捕鱼卖命之后,他妈妈就不必像其他海女那样一直浸在冰凉的海水中了。她决定等六月暖和些再下海,可是一直闲不住的她,只是做做家务,觉得过于悠闲了,因此就开始为家里的琐事操心。

儿子一直是她心头的牵挂。和三个月前对比,新治真像是变了一个人。虽然习惯了他平时的寡言少语,但是以前他不说话,脸上也是快乐的,如今这些快乐**然无存。

这天,妈妈缝缝补补了一上午,过了晌午了,她觉得没意思,就开始茫然地想帮帮自己那苦命的儿子。阳光照不到屋内,她抬起头向外面看去,三月的天空原本十分晴朗,可是光线却被邻居家仓库的屋顶无情截断。她决定出门走走,到了防波堤前,但见远处的大海浊浪排空,扬起的波浪一一被击碎,白色的泡沫在海中翻卷着。和新治一样,妈妈若有心事,也总喜欢走到海边慢慢思考。防波堤上,晒着不少绳子,上面连着捕章鱼时所用的陶罐。海边晒着不少渔网,船只却几乎看不见。在那些渔网中,妈妈发现了一只飞向大堤的黑凤蝶。它怎么来了这里?这里可只有渔具、沙土、水泥地面啊。难道是嫌弃渔民们的院子过于简陋,就连那些小花坛里,也只是生长着一些不知名的小野花,所以它才会不辞劳苦飞到了海边,来寻找奇花异草吗?

在防波堤的外侧,大浪翻滚着,把堤坝下面的泥土都冲了出来,水面变成了黄绿色。每当巨浪卷过来时,那些浑水就开始翻滚着,四处溅开。妈妈发觉那只蝴蝶很快就飞离了防波堤,它先是把身体靠近海面,也许是想休息一下再飞吧。

“这蝴蝶,敢情是在学海鸥呢。”

她猜测着。于是,她的目光就全集中到了那只蝴蝶身上。

蝴蝶顶着海风,还在试图向高处飞去,它应该想飞离海岛。尽管暮春的风还是比较轻柔的,但是蝴蝶的翅膀太过柔弱了,风扫到它的翅膀上,应该会很疼吧?即便如此,这只蝴蝶还是飞得很高,最后它终于离开了海岛,并且越来越远。妈妈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它闪亮的翅膀,直到它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在母亲的目光中,蝴蝶一直没有停止翅膀的拍打,也许是因为大海过于宽广,那些闪闪的波光晃得它不知所措,它能感觉到近在咫尺的邻岛,却怎么也飞不到。它应该有一瞬灰心过,因此它才不甘心地一直在海面上飞来飞去,最后还到了防波堤上,在那些晒着的绳子中小憩片刻,它就如同一个疙瘩一样,成为那些绳子的阴影的补充。

妈妈从不接受外在的寓意,也从不甘心接受命运的安排,可是这只蝴蝶,却在她心中激起了波澜。

“傻蝴蝶啊!你不就是想飞到那个岛上去吗?落在船上跟过去,岂不好过这样千倍!”

可是,她没有什么事值得离岛,好多年没乘坐过轮渡船了。

此时,新治的妈妈忽然多了一种无畏的勇气。她的步子变得坚定起来,她没有再逗留,迅速地离开了防波堤。路上碰到了一位海女要和她说话,她竟然也视而不见,如同受了什么蛊惑似的,她健步如飞,让那位海女惊愕万分。

在村中,宫田照吉是数一数二的富裕户。但他家的房子是刚盖的,屋顶和别人家的高度也差不多,他家没设玄关,也没砌石墙。布局和别人家一样,左边是厕所的清粪口,右边是厨房的窗户。两边都尽职尽责,物尽其用,如同桃花节常见的面对面的左右大臣人偶。地下室用作储藏室,是混凝土结构,很坚固,在地下十分稳固地托起整座屋子,上有一眼小窗紧靠着小路。

厨房的一侧,放着一个足以容纳一人的大水缸。那个木盖好像一如平常那样盖在大缸上,殊不知初江每天就把写的信藏在那里面。尽管有木盖,可是夏季时蚊子、苍蝇之类,还是经常会淹死在缸里面。

新治的妈妈想进门去,可是她迟疑了。就只凭她拜访素无来往的宫田家这一点,就足以让村子里的人唾沫星子横飞了。她环顾了一下,发现并无他人。路上只有两三只小鸡在觅食,宫田后面那家的杜鹃花叶子十分稀疏,能透过枝条看到大海。

妈妈归拢了一下头上的乱发,因为刚被海风吹过,头发十分散乱,她拿出自己的那把红色的断齿梳子,很快地梳了一遍头发。她身上的衣服是家居服,脸上也没施脂粉,胸脯被太阳晒得黑紫,灯笼裤上打着补丁,光脚穿着木屐。因为做海女,她常年脚蹬海底,导致她的脚指头严重变形,脚指甲硬化后尖锐且弯曲,形状虽难看,但她行走起来却很稳固。

她进了土间。那里散乱摆着两三双木屐,还有一只反扣着。有一双木屐上面带着红带子,很潮湿,还带着少许海边的沙土,在地上留下印迹。

屋里十分安静,弥漫着一股厕所的味道。土间光线昏暗,最里面的那间屋子,暖黄色的阳光从窗子投进来,在地面上留下一块包袱大小的鲜明光斑。

“大家好啊!”

母亲问候了一声。可是,过了很久也没有回声,她就重复了一遍。

这时,初江从土间一旁的楼梯上走了下来,说道:“哎呀,伯母来了!”

初江穿着朴素而洁净的灯笼裤,还在头发上系着一条黄色的丝带。

“丝带真好看啊!”

新治的妈妈讨好地赞扬道。她边搭话边打量着儿子魂牵梦萦的女孩。也许是受心理的影响,只觉得初江脸色有几分疲惫,皮肤很白净,让一双眼睛显得更加乌黑,让人感到她的眼神特别清亮,而且特别有神采。发觉新治妈妈在认真地打量着自己,姑娘的脸变得绯红了。

妈妈此刻十分自信。她想求见照吉老爷,她要向他证明儿子的清白,想要用情感打动他,促成两个年轻人的结合。在她看来,只有双方父母坐在一起好好交谈,才有可能解决这个难题,此外,别无办法……

“你父亲在不在家?”

“在啊!”

“我想和他聊几句,你能转告下吗?”

“没问题。”

女孩上楼了,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新治的妈妈就在门槛上坐了下来。

她等了很长时间。于是她想,带着烟来就好了。在漫长的等待中,她变得不自信起来,她觉得自己的想法真的不切实际,那么不管不顾。

有脚步声从楼梯上缓缓地传下来,初江回来了。可是只走到楼梯的中间,她就扭转了身子。那四周光线很暗,因此看不清她的真实表情。

“哦……我父亲说,不见客。”

“不见客?”

“是的……”

这个回答让新治的妈妈十分意外,完全没了底气,她觉得十分耻辱,这让她一下子激动了起来。自己劳苦半辈子的画面,还有丈夫死后的那些艰难岁月,瞬间都浮现在脑海中。她机关枪似的开始发言,口水横飞,一边迈出门槛一边愤怒地说道:

“好啊,你是说想躲着我这个穷寡妇吧!你的意思是不允许我踏上你的家门对吧?我今儿就把话撂这儿了,好,跟你父亲说,你们这个门槛太高,我再也不稀罕进了!”

新治的妈妈不愿让儿子知道自己吃了闭门羹的事。她开始怄气,迁怒于初江,说着初江的不是,如此一来,母子二人自然大吵了一顿。第二天一整天,母子二人都互不搭理。第三天的时候,两人才冰释前嫌。妈妈此时突然想对着儿子大哭一场,于是她把自己去初江家拜访的经过讲了一遍。其实,新治早就从初江的信中了解到这些。

妈妈没有提到她破门而出时所撂下的狠话,初江呢,怕惹新治上火,也没有提起。所以,新治对母亲被拒之门外仿佛有了切身感受。可是,性子极好的新治,认为妈妈说初江的坏话,虽然没有道理,不过那也是她走投无路后的举动。以前,他把自己喜欢上初江的事情也告诉了妈妈,不过以后他不想再这样了,他决定只对船老大和龙二吐露真情,再也不告诉其他人了。他为了尽孝,主意已定。

由于善意的行为弄巧成拙,新治的妈妈变得十分落寞。

最近的天气都很晴朗,因此每天都要出海,如此一来对新治倒是种解脱,假如不出海,却不能和初江会面,那种感觉一定是十分煎熬。就这样,他们一直未曾见面,不知不觉五月份就到了。这一天,龙二带来的信让新治心花怒放:

“……我父亲明晚要陪客,那个客人来自津市的县政府,晚上准备住宿在我们家。我父亲平时陪客时,肯定会多喝,睡觉就早。因此,我半夜十一点左右,可以偷跑出去。到时你在八代神社的院中等我吧……”

见面的那天,新治特意在下班后换了新衬衣,只是他对妈妈什么也没说。妈妈不明所以,探头探脑地望着儿子的身影,好像又看到了暴风雨那天儿子的样子。

新治早有体会,他知道长时间等候的痛苦。因此,他也想让初江体会下等人的滋味,然而他又不舍得。当妈妈和阿宏开始睡觉的时候,他就出来了。时间还早,距离十一点还有两个小时。

他心想,要不要去青年会待上一阵儿?海滨小屋的窗户上透出了灯光,传出了那些晚上要留宿于此的年轻人说话的声音。新治觉得好像有谈论自己的,因此他走开了。

他来到防波堤,海风肆意地吹弄着他的面颊。他不由地回想到初次从十吉那里获知初江身世的夜晚,那时他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凝视着一艘行驶在远处的水平线上白色货轮。那就是“未知”。在眺望的过程中,他内心是平静的。可是当他乘坐“未知”出海航行,就会变得忐忑、消极、烦躁、哀伤,种种情绪都会纷至沓来。

本来今晚他应该是欣喜若狂的,可是,因为之前的种种不顺,他无法振作起来。今晚和初江见面,她定会急切地跟自己要个解决办法。一起私奔?可是,都住在歌岛上,想离开必须坐船,新治没有自己的船啊,更何况他身无分文。为情自杀吗?以前岛上的确有人这样做过,然而新治才不会那么脆弱,好好的为什么要寻死觅活的?那些自杀的人在新治眼中,都是些只顾自己的家伙。他从没产生过自杀的念头,一家人还得仰仗他来养活呢。

就这么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着,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这个以往并不喜欢费脑的年轻人,忽然察觉到只要人陷入沉思,时间就会过得很快的道理。只不过,他的思考并没有继续深入下去,虽然思考很有效,但他早就察觉到这样的冥思苦想会带来一种极端的危险。

新治没戴手表。硬要说的话,就是手表在他那里根本无用。他有种神奇的本领,就是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他都能准确地感知时间。

譬如说,他会观察星星位置的变化。他虽然不擅长进行精密的测量计算,但是对于昼夜的交替,他的身体对夜的大循环和昼的大循环有明显的直觉。人只要进入了大自然中,肯定就能摸到一些大自然的自然法则。

其实,他坐在八代神社办公室门前的石阶上时,听到十点半的钟表报时声。神官的家人都在安睡,阒然无声。他侧耳靠在木板套窗上,这回认真地数了下钟声,不多不少正好敲了十一下。

他站了起来,经过松林中的暗影,登上了那足足有二百级的石阶。今夜无月,就连星星也寥落了几分,淡淡的云彩浮在天上。天还是黑的,可是石灰石的台阶仿佛不遗余力地在积攒着星光,然后白花花地出现在新治的脚下,如同一片巨大而庄严的瀑布。

夜晚把伊势海辽阔的美景全都倾进了黑暗中,与知多半岛和渥美半岛那边隐隐约约的灯火相比,宇治山田附近灯火璀璨,亮闪闪的,汇成一片光的海洋,美丽无比。

穿着新衬衣出门,年轻人感到十分自豪。穿着这种特有的白色,就是站在二百级台阶的最下面,也能赫然入目。在一百级台阶的附近,有松枝在台阶上婆娑着自己的影子。

……有个小小的人影晃动在台阶下方,新治的心开始怦怦地跳起来。那个人影正全神贯注地在台阶上移动着,木屐发出清脆的声响,和那小小的人儿不太协调。看不见她气喘吁吁的样子。

新治真想马上冲下去,可是他控制住了自己。他早就等候多时了,就这么心安理得地在上面等着她吧。也许等到能看见初江的脸的时候,新治会忍不住想要大叫她的名字,一刻不停地冲下去找她。该到哪儿才能看清她呢?第一百级台阶那儿吗?

——忽然,新治听到下面传来声音,那声音听起来并不悦耳,应该是在愤怒地大喊着初江的名字。

初江在第一百级台阶那儿停住了,那里相对比较宽敞。只见她的呼吸十分急促,胸部起伏得厉害。她父亲照吉从松树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一下子就把女儿的手腕攥住了。

新治看着父女俩争辩得不可开交。他在上面的石阶上仿佛瞬间被石化了一样,无法动弹了。照吉根本不理睬他,只顾死死拽住女儿的手,往台阶下面走去。年轻人此时好像头脑麻木了一样,他束手无策,保留着刚才的姿态,像卫兵一样伫立在那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女俩走下石阶,向左转后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