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三:“龙骨”2

6

可能是听到了我的喊声,就在刀尖扎进皮肉前的一刻,张出吉下意识地转头侧身,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

就是这个动作,让他的身体避开了已经逼到身前的利刃。

然而,当看到向自己持刀刺来的老人,张出吉还是吓得浑身一哆嗦,整个人也猛地朝后一仰,跌倒在身后堆砌的一堆钢筋上。

这些钢筋是搭建现场用剩下的,粗细不一,但都粗糙锋利,就像一丛长满尖刺的钢铁灌木。

在跌进“钢铁灌木”的一瞬间,张出吉发出一声凄厉的号叫——

“啊!”

“我的妈啊!”

“杀……杀人了!”

与此同时,人群也爆发出一阵尖叫。

一些妇女抱着孩子开始逃跑,一些男人则冲了过来。

我下意识地抬起了腿,但并没有冲过去。

三个年轻男人很快围了上来,其中一个用身体护住张出吉;另一个抬起一只脚,把老人踹翻在地,随即又很诡异地犹豫了一下,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第三个原本也想去扶张出吉,但看到别人抢了先,于是也来到老人面前,二话不说,对着老人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老不死的,竟然敢对我们村长下手!”

“老东西,当自己是太上皇吗?今天我就是要松一松你这把老骨头!”

…………

年轻人一边拳脚相加,一边骂骂咧咧。老人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下意识地护住头,在水泥地上翻滚呻吟。

“这么下去要出事!”见这阵仗,我准备冲过去劝架。

这时,现场突然响起一声暴喝:“给我住手!”

听到这声暴喝,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循声望去,就见正躺在另外两个年轻人怀里的张出吉,正圆瞪着一双小眼珠子,恶狠狠地盯着那个殴打老人的年轻人。

被村长这么瞪着,那个年轻人立马僵住,一脸惊恐地愣在原地。

“谁让你动手的?”张出吉又是一声怒斥。

年轻人吓得浑身一抖,语无伦次地解释道:“村长,我……他砍你……我……我才……”

张出吉又是一声暴喝:“他砍我怎么了?他配!你打他,你不配!”

说着,张出吉挣扎着想站起来,但身子一动,被钢筋扎得鲜血淋漓的后背就传来一阵剧痛,他只能咧着嘴又躺了回去。

看到张出吉对老人的态度,我不禁一阵迷惑,随即却又明白了什么。

这时,被吓得面无血色的刘富强也反应了过来,一边用颤抖的双手掏电话,一边用颤抖的声音对我说:“快……快报警!”

“你打120,我报警!”我也急忙掏出手机。

打完电话,我和刘富强快步来到张出吉面前。刘富强还俯下身,查看了他的伤势。

凭借生物学家对人体的了解,刘富强很快就做出了判断:“还好,钢筋只扎破了些皮肉,没伤着骨头和内脏。”

闻言,众人都长出了一口气,有几个村民还转过头,凶巴巴地瞪着老人。

这时,老人已经被人五花大绑起来,青一块紫一块的脸上又恢复了之前那种呆滞木讷的表情。

盯着那张脸,我又看了看张出吉,沉吟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张村长,看你这么维护这老头儿,他跟你到底什么关系?”

张出吉正疼得龇牙咧嘴,瞄了我一眼,并不答话。

扶着他的年轻人一脸凶狠地冲我嚷嚷:“你谁啊?”

我也不答话,掏出记者证,在张出吉面前晃了晃:“我是路晓。”

张出吉这才抬起头,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哦……原来是路主编……你什么时候到的……让你见笑了……”

我蹲下身去,再次发问:“张村长,你和这位老人家到底是什么关系?他又为什么要袭击你?”

闻言,张出吉看了看我,一双乌黑的小眼珠有什么光闪了闪,随即又侧过头去,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

见到他的反应,我更加确定了之前的猜测,于是主动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位老人家是你爹吧?”

张出吉一惊,颤抖着声音说:“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耸了耸肩:“这还用问?因为你们俩长得像啊,特别是那双眼睛。再看看村民们对老人的态度,又怕又恭敬,不就是对村长他爹的态度吗?”

张出吉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而他幽深的小眼睛里,却溢出了一种不能言表的纠结和痛苦。

盯着他的双眼,我没来由地生出一丝怜悯。

怜悯归怜悯,我还是狠下心来,再次发问道:“张村长,你和老人家是父子,怎么会闹到动刀子的地步?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见我不肯放弃,张出吉终于开了口:“让路主编见笑了……我爹他有老年痴呆症,精神也有点儿问题,容易激动,已经好多年了,这……都是家事,还望路主编不要传扬。”

听到这个回答,我回想起老人的表情,觉得张出吉没有撒谎,于是没再纠结这个问题。

刘富强则坐不住了。他朝张出吉靠了靠,俯下身子像要说什么,但看到张出吉因为疼痛而扭曲的脸,他又几次把话给吞了回去。

这时,正半坐在别人怀里痛苦呻吟的张出吉,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

他一把拉过一个村民,嚷嚷道:“快……快给镇长打电话,请他主持过会儿的开工仪式……”

那村民急忙掏出手机,到一旁打电话去了。

“都这样了,还想着开工仪式?”我心里不禁一阵苦笑,也不知道是该佩服张出吉的敬业,还是该嘲笑他痴狂。

刘富强也低声嘟囔道:“张村长,出了这样的事,这仪式怕是要取消了。”

张出吉却很嘴硬:“不……不,一定要搞!项目开了工,村里才有投资,才能发展产业……我这伤不算什么!”

然而,现实却印证了刘富强的想法。

那个打电话的村民很快就回来了,并带来了镇长的回话:“出了这样的事,开工仪式还怎么进行?先让老张好好养伤,开工的事情后面再说!”

闻讯,张出吉立马像泄了气的皮球,整个人都瘫软了下来。

这天,领导和老板们没有来,一辆来自贵福镇派出所的警车和一辆印着“苍云县人民医院”的救护车,倒是一前一后到了。

警察给老人铐上手铐,押上了警车。救护人员则把张出吉放上担架,抬上了救护车。

见张出吉就要被抬走,刘富强鼓足勇气拦住担架,提出了早就想问的问题:“张村长,你认识张兴吗?”

“张兴?”张出吉一愣,随即很坚定地回答道,“我们村没有这么个人。”

刘富强来不及失望,又问道:“那‘龙骨’你知道吗?光华山上是不是埋着‘龙骨’?”

听到“龙骨”二字,张出吉的脸上很不自然地紧了紧,却又摇头道:“‘龙骨’?你们怎么知道的?这都是村里流传的无稽之谈!你们可别相信……”

面对这样的回答,刘富强并不满足,抓住担架还想再问点儿什么。但一旁的救护人员发话了:“有什么事到医院再说,病人还没有止血,你们就不怕他失血过多?”

闻言,刘富强只得松开了手。

很快,警车和救护车一前一后,沿着公路朝村外驶去。

盯着它们逐渐消失在群山间,刘富强忽然对我说:“小路,我有一种感觉,张出吉知道‘龙骨’的事,而且好像还在回避什么……”

闻言,我心里轻轻一颤。

7

张出吉父子被送走后,开工仪式被迫取消。

在场的村民满心失望,开始三三两两地离开。

“先回农家乐吧。”我说道。

刘富强“嗯”了一声,和我一起混入人群,朝广场外缓步走去。

路上,几个走在前面的村民,一直在议论刚才的事:

“村长想尽法子给村里找财路,他老爷子却想尽法子断村里的财路,这对父子,你说奇怪不奇怪?”

“有啥奇怪的?人家老爷子有精神病!”

“你们也别这么说人家,老头子以前被日本鬼子抓去当过壮丁,说不定那时候被鬼子把脑子打傻了。”

…………

听着村民们的议论,我和刘富强对视了一眼,一脸无奈地撇了撇嘴。

这时,前面的村民又说道:“是不是被日本鬼子打傻的不知道,但傻是一定的!你看看今天他干的事,再想想平时他说的话,不傻才怪!”

一个上了年纪的村民接口道:“可不是嘛!你们不知道,我小时候,他经常跟村里孩子说‘龙骨埋在光华山,保我万年国泰民安’,还说因为山上埋了这件宝贝,因此千万不能动土,否则就动了咱们中国的龙脉……你说说,这不都是疯话吗?就算是隔壁村来的风水先生,也没有这么说话的!”

听到这话,我悚然一惊,转头看着刘富强。

他同样一脸震惊。

我对他使了一个眼色,追上那几个村民,问道:“几位大哥,刚才你们说的‘龙骨’是啥啊?听着挺好玩呢。”

见我突然搭话,几个村民一愣。那个老年村民看了看我,说道:“这位小哥,你是游客吧?”

“对。”我点点头,挤出一副年少无知的表情说,“叔,刚才你说,山上埋着‘龙骨’?‘龙骨’是什么?是不是什么宝贝?”

老年村民笑了:“你别听我们刚才瞎说,没有的事!”

“叔,别啊,刚才我明明听见你说‘龙骨埋在光华山’的……”我一边追问,一边掏出烟盒,给几个村民发了烟。

吸了我的烟,老年村民有些吃人嘴软,于是又说道:“这位小哥,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在我们村,像我这辈的,小时候都听村里一个疯子这么说过,说是光华山上埋了‘龙骨’。可人家问究竟埋哪儿了,他又不肯说了。当时我们年纪还小,都半信不信的。后来长大了,自然也就不信了。”

我假装深沉地点点头,又问道:“刚听你们说,说这话的是一个疯子?”

“当然是疯子了!”老年村民的声音往上扬了扬,好像有点儿激动,“刚才在文化广场上,就是他想用刀捅村长!现在父子俩都被弄走了。哦,对了,你可能不知道,村长可是他亲儿子呢!”

“这么厉害?”我故作惊讶,又转头对刘富强说,“爸,要是以后我不听话,你可别拿刀捅我……”

听到我叫他“爸”,刘富强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过来,顺势接话道:“你小子要敢不听话,我可能还真下得去这个手……”

说着,他还很夸张地哼了一声。

言罢,刘富强又转过头,问那个老年村民:“老弟,听你刚才的意思,那疯子现在还和人说‘龙骨’吗?”

老年村民吸了一口烟,摆了摆手说:“好多年没说了!他二三十岁的时候倒是经常讲,后来可能觉得没人信,也可能是他的疯病越来越重,他慢慢地就不提这个了。莫说‘龙骨’,最近这几年,他连话都不怎么说了。像我这一辈听过他讲‘龙骨’的,现在都五六十岁了。”

听到这里,我明白了一个大概,于是拍了拍刘富强:“爸,这就是疯子说的胡话,没什么意思。咱们回去吧。”

刘富强虽然意犹未尽,却也知道问不出更多线索,于是又给这几个村民发了一轮烟,和我一起朝农家乐走。

回到农家乐,我四仰八叉躺到**。刘富强也坐到椅子上,面色阴郁。

沉吟片刻,我开口道:“刘馆长,听刚才那村民的意思,以前张村长他爹跟人提到过‘龙骨’,但后来又闭口不谈了。看来,村里没几个人听过这事。”

刘富强皱着眉点点头:“昨天我们不是问过农家乐的老板嘛,他也不知道这件事。如此说来,对于‘龙骨’这件事,应该只有上了点儿岁数的村民才听过,而且还把这当成了疯话。”

说着,刘富强使劲一拍大腿:“可惜了,说这话的人已经疯了!那个叫张兴的没找到,好不容易找到两个知道‘龙骨’的,却又一个住了院,一个是疯子!小路,‘龙骨’这件事,我们后面要怎么查啊?”

我从**坐了起来,劝道:“刘馆长,你也别着急,目前我们还是有收获的。”

刘富强抬起头,看着我说:“哦?怎么说?”

我笑了笑,说道:“第一,我们好歹找到了两个知情人,好歹是听过‘龙骨’的人。张出吉听到‘龙骨’时的反应,你我都看出来了,他应该知道得比其他村民要多得多。而且他只是受伤住院,又不是死了,我们还有机会再问他。第二就是张出吉他爹。老爷子虽然疯疯癫癫,但不聋不哑,如果方法得当,说不定也能挖出一些线索。还有,昨天我找市局的朋友帮忙查找张兴的下落,他答应今天之内回复,晚一点儿我再问问他。”

刘富强原本黯淡的眼睛里开始放出光来:“小路,你的意思是……我们缠着张家父子俩再问问?”

“对。”我点点头,“凭我的直觉,张出吉父子应该知道些什么,说不定还认识张兴。我们只要盯住他们,弄清楚‘龙骨’这个传说到底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就可以顺藤摸瓜,找出‘龙骨’的真相!”

“说得对!”听了我的分析,刘富强脸上的愁云一扫而空,“接下来,我们是不是该去派出所和医院了?”

“对。”我笑道,“刘馆长,要不我们兵分两路?你去镇派出所见一见张村长他爹,套一套他的话,看能不能挖出点儿线索。我到张出吉住的医院去一趟,再和他聊一聊。”

“行。”刘富强站起身来,脸上却有些犹豫,“但……派出所能让我进去吗?”

我一脸得意地扬了扬眉毛:“刘馆长,你不是说我朋友多吗?现在我就要靠朋友了……”

说着,我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位市公安局领导的电话……

8

上午十点一过,我们收拾了一下东西,找张老板退了房。

退房时,张老板一家老小正围坐在一楼饭厅里,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开工仪式上的事。

显然,他们还沉浸在张出吉被袭击的震惊中。

见我们来退房,张老板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收了钥匙,还了押金。

在把押金递到我手里的时候,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二位,抱歉啊,今天发生了这么吓人的事……但我们光华山绝对是好地方,以后还请常来啊。”

我笑道:“说不定过不了几天,我们就又来了呢。”

从农家乐出来,我们钻进了停在门口的汽车。

刘富强发动汽车,缓缓驶出光华村。

汽车沿着蜿蜒曲折的乡村公路一路前行,高大雄奇的光华山也在身后渐行渐远。

回望渐渐变小的山峦,我心里生出一丝苦涩:“虽然我劝刘馆长的时候挺有底气,但他说得的确也没错。到现在为止,我们没有取得任何突破,别说找‘龙骨’了,就连张兴这个唯一的证人都没找到……”

在这样的思绪中,我和刘富强相对无言。

按照计划,刘富强把我送到镇上,他就直接到镇派出所。我已经联系了市局的熟人,请他协调贵福镇派出所,为刘富强争取了一次探视张出吉他爹的机会。而我,则在镇上搭乘班车,到县医院找张出吉。

半小时后,我们抵达贵福镇。我让刘富强开到镇汽车站,随后就自己下了车,买票进站,坐进了一辆开往县城的班车。

又过了大半个小时,我乘坐的班车抵达苍云县城。

一出县汽车站,我又拦下一辆出租车,直奔苍云县第一人民医院。

正午时分,人民医院老旧的苏联式大楼,终于出现在视线之内。

付钱下车,我一路小跑来到医院住院部。

到了住院部,我并没有立即上楼,而是来到门口的水果店里,买了些水果提在手里,这才继续朝住院部奔去。

在住院部一楼服务台,我问到了张出吉的病房号。

张出吉住在6楼618病房。

乘电梯来到“618”,我走进病房,就见黑压压一片全是人。

病房里有三个床位,其中两个床位是空的,另一个床位周围密密麻麻围着十来个人,全是朴实的农民打扮。

“哟,这么多人?”我嘟囔了一句,引得屋内众人齐齐朝我看了过来。

迎着众人惊异的目光,我急忙自报家门:“我是《暗角》编辑部的路晓,今天跟张村长约了采访,没承想出了这档子事,于是专程来看看他。”

话一出口,被围得严严实实的病床传来一声高亢的呼唤:“路主编来了吗?真是让你费心了,快……快请过来坐……”

话音未落,村民们就很自觉地让出一个通道,让我得以靠近病床。

病**,张出吉正**着瘦得没剩下几两肉的上身,面朝下趴在**。他背上缠满了厚厚的绷带,伤口附近还能看见隐隐血痕。

见状,我立马笑着挤了过去,一边把东西放到床头柜上,一边嘘寒问暖起来:“哟,张村长,伤口已经包扎好啦?看样子应该不用手术,现在还疼不?”

见我连珠炮一般地嘘寒问暖,张出吉有些受宠若惊,急忙用枯瘦的双臂支撑着想要坐起来,却被我及时制止。

“张村长不要客气,你躺着……哦,不,趴着就行!”我轻轻拍了拍他肩膀,又侧身坐到了床沿上。

张出吉努力抬起头,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容:“路主编,没想到你这么热心,竟然还专程来看我。惭愧啊,今天本来答应接受你的采访的……”

我很大度地摆了摆手:“没事没事,身体要紧嘛。谁都没想到,原本喜气洋洋的开工仪式,竟然会发生这种事。”

听我这么说,张出吉脸色一沉,周围的村民也开始七嘴八舌地附和道——

“就是,谁承想老太爷竟会对村长动刀子?”

“好端端的开工仪式,就这样给闹腾没了。”

“真是苦了村长,好不容易给村里拉来的项目。”

…………

村民们的议论一半是对村长的恭维,一半是对村长他爹的埋怨。对村长的恭维分量很足、饱含深情,对村长他爹的埋怨则碍于情面,说得隐隐约约、点到即止。

但就是这样的议论,还是让张出吉很不耐烦。在众人的七嘴八舌中,他的笑容一点点消失,乌黑的小眼珠子里也渐渐升起了怒气,也不知道是被自己老爹的行为惹恼了,还是被村民们吵到了。

终于,他压低声音发话了:“行了,你们都出去,我要和路主编单独说话。”

病房里立马安静下来,村民们自觉排着队,鱼贯走出了病房。

见状,我心里又是一阵嘀咕:“在光华村,张出吉还真是说一不二。”

村民离开后,张出吉才恢复了之前那种讨好的笑容,趴在**对我说:“路主编,不好意思啊,山里人见识短,让你见笑了。”

“没有没有,乡亲们都很纯朴呢。”我笑着应了一句,拿起一个橙子开始剥皮。

张出吉又说道:“对了,路主编,今天你想采访我什么?现在也没别的事,要不咱就把采访做了,也算是帮我们村里宣传宣传……”

说这话时,张出吉眨巴了几下眼,好像有意跟我套近乎。

我剥好了橙子,递到他手里,笑道:“行啊,但不知这个采访能不能做成。”

“能!”张出吉很坚决地说,“只要我知道的,一定都告诉路主编!你来宣传我们村,我一定支持!”

“那就太感谢了。”我不动声色地应道,嘴角也浮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坏笑,“张村长知道村里的很多事情,这个我绝对相信,但我担心的是,我想采访的,就算你知道也不肯说……”

9

听到我这话,张出吉微微一怔。

他察觉到了我话里的深意,圆瞪着一双乌黑的小眼珠子,定定地看着我。

半晌,他才开口道:“路主编,你到底想采访什么?”

我呵呵一乐,又抓起一个橙子,三两下剥去了皮,自顾自地吃了起来,一边吃还一边嘟囔道:“今天上午,我们已经问过了,但张村长好像有些避重就轻……”

“今天上午?”张出吉皱了皱眉,随即好像想起了什么,闷声说,“跟你一起来的那位老先生提到了‘龙骨’……莫非你们这次来,就是想采访这个?”

我笑着点了点头:“没错。”

得到这个答案,张出吉显然很失望:“路主编,‘龙骨’不过是一个无稽之谈,是一些村民吃饱了没事干传的谣言!这些年,我们光华村宁愿苦干不愿苦熬,发展得越来越好,有那么多好题材可以采访,你们何苦要浪费时间采访这个?”

说这些话时,张出吉的语气义正词严,又混合了深深的惋惜。

但从他闪烁的眼神里,我却读出了一丝惊恐。

面对张出吉的狡辩,我决定放出一记“大招”,于是继续笑着说:“张村长,在这里我要给你说明一下……这次,我们之所以要来采访‘龙骨’,可是有科学根据的。”

说着,我假咳了两声,郑重其事地说:“几天前,全国著名的生物学家刘汉朝教授去世。去世前,他给他的儿子——同样是著名生物学家的刘富强——留下了一则遗言。大概意思是神话传说里的中国龙真的存在,而证明中国龙存在的‘龙骨’,就埋在你们光华山……想必张村长也听到过像‘龙骨埋在光华山,保我万年国泰民安’之类的传闻。如果这只是在农村流传的市井奇谈,那么十有八九是谣传;但这样的奇谈被著名生物学家作为遗言,我们就得认真严肃地对待了。”

听到这里,张出吉的眼睑不易察觉地跳了跳。

我不动声色,继续说道:“张村长,你用脚趾想都能知道,如果真如刘教授所说,中国龙的骨头就在光华山,那么绝对会成为超级国宝。要知道,这些‘龙骨’将证明象征我们民族的神兽真实存在——不管是生物学还是文化学层面,意义都是非同小可的!”

言罢,我有意停了下来,笑盈盈地盯着张出吉,突然话锋一转:“如果明知光华山埋藏了国宝,还强行让地产开发商进场大兴土木,一旦破坏了国宝,别说度假村修不起来,恐怕引进这个工程的相关责任人也得进监狱……”

听到我后半句话,张出吉的眼睑再次跳了跳。

他低下头,盯着病房的花地板不说话了。而他的额头,也渐渐渗出冷汗。

病房里陷入了一阵沉默。

半晌,张出吉才慢慢抬起头,动了动嘴唇,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见状,我决定再开导开导他,于是又说道:“张村长,我相信你之前并不清楚这件事的重要性。但现在你应该明白了,希望你能配合我们的工作。如果真的找到了‘龙骨’,对国家可是大功一件!”

面对我的威逼利诱,张出吉的心理防线终于崩溃。

他抬起粗糙的大手,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就像下定了什么决心,闷声道:“路主编,你想采访什么就问吧,我一定配合。”

我心里一阵大喜,脸上依然风平浪静:“我只想问一句话——‘龙骨埋在光华山’的说法,究竟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闻言,张出吉面色又是一紧,再次陷入了沉默。

不过这次他的神情告诉我,他并不是想隐瞒什么,而更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看到他的表情,我决定帮他进入正题:“张村长,我听说,这个说法最早是从老太爷那里传出来的?哦,对了,我还不知道老太爷叫什么名字呢。”

张出吉身子微微一震。

又过了几秒钟,他似乎也知道这件事瞒不住了,于是苦笑着抬起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原来路主编都知道了……我爸叫张振邦……你说的没错,这个说法就是从他那里传出来的……”

说着,他挣扎着又抬起头,用一种充满惆怅的声音说:“我爸是外乡人,年轻时来到光华山落户,后来入赘到我妈家当了上门女婿,生下我这个独子。从记事起,我就经常听他说,光华山上埋着‘龙骨’,就是春节年画上那种神龙的骨头!只要有‘龙骨’在,我们就能够国泰民安,因此我们要保护好光华山,保护好‘龙骨’……”

闻言,我主动插话道:“这个说法,就是一些老年村民听到过的那句顺口溜‘龙骨埋在光华山,保我万年国泰民安’?”

“对。路主编知道得可真多。”张出吉苦笑了一下,继续道,“小时候听我爸这么说,我完全当他在说故事,不过就是听个好玩。可随着我渐渐长大,我爸还是一天到晚‘龙骨龙骨’地念叨个没完,还说只要有‘龙骨’在,光华山上就不能动土。可他又说不出‘龙骨’究竟埋在什么地方,我就有些烦了。我记得十二岁那年,对,就是十二岁的时候,我爸又跟我说要保护好‘龙骨’和光华山,我听得不耐烦了,就说他是骗子,结果被他狠狠揍了一顿。从此以后,他就再没和我提过‘龙骨’了……”

说到这里,张出吉轻轻叹了口气:“后来,我渐渐把这事给忘了。十年前,我爸脑子开始迷糊,经常忘事。刚刚去过的地方、见过的人,他转眼就不认识了。到医院一检查,才知道他得了老年痴呆症,还有一点儿精神病,好像叫什么‘狂躁型分裂症’……”

听到他这么说,我急忙插话道:“狂躁型精神分裂症?”

“对对对,文化人知道的就是多。”张出吉拍了拍脑门,还顺口巴结了我一句,继续说道,“脑子变傻了,我爸的脾气也变得越来越差,动不动就打我和我妈。但我和我妈都念他的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就这么一直照顾着他。为了让他找得到回家的路,我还买了一部手机,里面存了我的电话,天天挂在他脖子上……”

说完,张出吉的一双小眼珠里蒙上一层水雾,眼神也变得有些迷离。

听到这里,我心里有些失望:“按照张出吉的说法,他知道的也并不比其他村民多嘛……”

这么想着,我决定刨根问底:“张村长,就这些吗?老太爷是怎么知道‘龙骨’的,他有没有和你说过?”

“没。”张出吉摇了摇头。

我皱眉想了一会儿,又问:“自从你说他是骗子后,老太爷就再没提到过‘龙骨’?”

面对这个问题,张出吉眼里掠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脸上也再次出现了之前那种有什么难言之隐的表情。

见他这副表情,我觉得可能有什么隐情,于是继续问道:“张村长,老太爷还说过什么?只要是跟‘龙骨’有关的,都请你回忆一下。你放心,我不会对人乱讲的。”

得到了我的保证,张出吉又犹豫了一下,苦笑道:“如果要说有……倒是有那么一次……”

他重新趴回**,盯着洁白的床单,眼神开始有些飘忽:“三十年前,我就当上了村干部,后来就一直在想法子让村里发展经济,让乡亲们吃得饱饭,日子也能过得好一点儿,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门路。一直到三年前,省里开始在我们苍云县大力发展乡村旅游,我就和其他干部合计,要不要借着政策东风,把山清水秀的光华山也包装一下,于是就跑到县里,请规划局的领导帮我们牵了线,找到了省城里一家房产开发公司,准备通过招商引资,请他们到光华山来搞一些旅游开发……那年夏天,为了这件事,我召集村干部到村里开了一个会。就是在这个会上,我爸又……”

10

1月31日下午三点一过,苍云县医院618病房里,张出吉用特有的高亢语调,向我回忆起了父亲张振邦关于“龙骨”的记忆:

“那天晚上,我和支部书记老牛、村会计陆富财还有三个村民小组的组长正在开会。我给他们详细介绍了引进地产开发商,在光华山建设旅游项目的打算。可我爸,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站到了房门外……”

透过张出吉的回忆,那天晚上的情景一点点浮现在我面前——

就在张出吉大谈特谈要怎么开发光华山的时候,房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咆哮:

“光华山上不能动土!”

听到这声尖锐凄厉的叫喊,在场的村干部们不禁一愣,齐齐转头朝门口看去。

就见张振邦正站在门外,银白的头发和一双乌黑的小眼珠在灯光照耀下一齐闪烁着疯狂的光。

见是父亲,张出吉一脸懊恼,却又用哄小孩的语气说道:“爸,我们在说正事,你到外面看会儿电视吧。”

张振邦却依然满眼凶光,又喊道:“光华山上不能动土!”

“爸,行了,你快出去吧……”张出吉有些不耐烦,站起身走过去,想把老爸弄出房间。

却不想,张振邦突然抬起手,对着儿子的脸就是一巴掌。

“啪!”

张出吉被父亲扇得一个踉跄,差点儿摔倒。

“老太爷,你……”见状,其他村干部急忙围了过来,想要劝架。

可不等众人靠近,张振邦突然冲到桌旁,再次发出一声尖厉的咆哮:“光华山上不能动土!”

话音未落,当时已经年过八旬的他,竟然怪叫着掀了桌子!

…………

说到这里,张出吉脸上再次堆满了苦笑:“经过那回,我再也不敢在家里开会了。那次以后,我们再商量旅游项目的事,都是到村委会办公室或者其他干部家开会……”

“为了村里的发展竟然和自己老爸打游击战,真是难为张村长了。”我皱着眉点点头,接口道,“但老太爷大闹会场这件事,和‘龙骨’又有什么关系?”

张出吉笑了笑:“路主编,你跟我一样是急性子啊。你听我慢慢讲嘛……”

说着,他又继续回忆起来——

张振邦大闹会场之后一个月,苍云县遭遇了一场百年一遇的特大强降雨。

一连三天,大雨如注。光华山区出现了滑坡、泥石流和山洪暴发等地质灾害的严峻险情,光华山顶也发生了多处塌方。张出吉和村干部们天天忙到半夜,在全村各处查看地质灾害隐患,检查防洪工作,可以说忙得脚不沾地。

第三天半夜,张出吉检查完村里一个村民小组的防洪工作,独自一个人冒雨往家里走。

在距离自己家还有半里路时,他远远地看见家里闪出了一个人影。

张出吉的第一反应是:“家里有贼?”

随后,借着闪电转瞬即逝的光芒,他见那人影满头银发,身子上瘦得没几两肉,正鬼鬼祟祟地钻出自己家,冒着暴雨朝村子背后通往光华山的上山小路一溜小跑。

看清了那个身影,张出吉大惊:“爸?”

他立即跟了过去。

接下来一个多小时,张出吉拼命想要追上张振邦,但令他震惊的是,自己年过八旬的老爹就像打了鸡血,沿着小路一路狂奔。而已经六十多岁的张出吉使出吃奶的力气,却怎么都追不上老父亲,只能手脚并用地勉强跟在后面,确保自己不跟丢。在跟踪老爹的过程中,他不断朝张振邦叫喊,希望父亲能够停下,却因为风大雨大,张振邦根本就没听见。

就这么折腾了一个多小时,两个老头儿一前一后追逐着,进入了光华山主峰下的一处山坳。

经过连日大雨,小山坳刚刚经历了一场塌方,大量泥石流从主峰山脊上倾泻而下,几乎堵住了山坳的入口。

摸索着进入山坳深处的一个小土包前,张振邦突然停下了。

张出吉这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觉得这条老命就快报销了。见父亲终于停下,他也急忙收住脚步,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张振邦在小土包前愣愣地站着,身板挺得笔直,就像一尊石像。

就在靠近到五米以内时,他听到张振邦正在自言自语地念叨些什么,但因为风雨交加,并不能听清说的到底是什么。

这时,张振邦突然动了起来。他从衣服里抽出一把小铁铲,猛地冲到小土包前,开始疯狂地挖土。

见到张振邦的举动,张出吉很是好奇,于是悄悄躲进了一旁的灌木丛,安静地观察起来。

张振邦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连挖了十多分钟,把土包刨出了一个大坑,随后把身子探进坑里,在里面摸索起来。

“他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张出吉不动声色,继续观察。

不一会儿,张振邦好像找到了想要的,脱下身上的青色粗布外套,把那些东西小心包裹起来,又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这时,张出吉猛地从灌木丛里站起来,大呼一声:“爸!”

见儿子突然冒了出来,张振邦不禁一愣。

一秒钟以后,他脸上竟然出现了凶狠的表情。

看到那副表情,张出吉心里一紧,但还没等他做出任何反应,张振邦已经发出一声咆哮——

“保护‘龙骨’!”

说时迟那时快,这个快九十岁的老人竟然像一头豹子,闪电般冲到儿子面前,伸手用力一推,把张出吉推倒在地,随即夺路而去。

在张出吉被推倒的瞬间,一道雷电照亮了天际。这让他清清楚楚地看到,父亲怀中的包裹里,竟然伸出了一截人的骨头,而且那截骨头上还戴着一块银色的手表,在雷光下发出白惨惨的光!

“那不是……人的手臂骨吗?”这个念头在张出吉脑子里一闪,随即就猛地倒在地上,后脑勺传来一阵剧痛,整个身子也随之一软,昏了过去。

在失去视觉之前,他努力地转过头,看着迅速跑远的父亲。

在渐渐模糊的视线里,张振邦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