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三:“龙骨”

1

1月26日上午,河东市第一人民医院。

特护病房里,九十八岁的刘汉朝躺在病**,双目紧闭,浑身插满了各种导管。

病床旁,和刘汉朝同岁的妻子张朝清泪眼婆娑,正紧握着老伴儿干枯粗糙的手。

一旁,他们六十八岁的儿子、河东市自然博物馆退休馆长刘富强肃立在床前,眼眶通红。

几分钟前,刘汉朝的主治医生说,老人的生命即将结束。

刘汉朝当过兵、打过仗,后来又成了全省著名的生物学家,身子一直很硬朗。

直到一个月前,老人接到了一个电话,好像听到了什么坏消息,当时他的脸色就变了。

家里人问他怎么回事,老人却什么都不肯说。第二天,他独自出了一趟门,回来后脸色更加难看,当天夜里就突发心脏病住进了医院。

此后一个月,老人再也没有清醒过。医生告诉刘富强母子,老人可能是因为情绪刺激诱发心脏病,进而导致生理机能全面衰竭。

“爸爸苦了一辈子,一天福都没享过!”刘富强心里这么想着,和母亲一起来到病房,准备和父亲做最后的告别。

病**的刘汉朝面色红润,好像只是睡着了。

但刘富强知道,父亲身体的各种器官正在迅速地走向衰竭。

盯着行将就木的父亲,刘富强眼眶又是一红。

这时,刘汉朝枯瘦的右手突然一颤,猛地抓住了儿子的手腕。而他原本紧闭的双眼也赫然张开,干裂的嘴唇不断颤抖,整个上半身也紧绷起来,似乎是想坐起来,又似乎是想说什么。

看到父亲突然的反应,刘富强一脸震惊,急忙俯下身,凑到父亲面前,轻声问:“爸,你要说什么?”

“啊……”老人嘴里不断发出一种干涩低沉的颤音,就像指甲在砂纸上有规律地摩擦,却迟迟没说出一个字。

见状,刘富强心如刀绞,一个念头掠过脑海:“爸这是……回光返照了!”

一旁的张朝清也意识到老伴儿可能是要交代什么遗言,急忙俯身靠到刘汉朝耳旁,用哄小孩一样的语气说:“老头子,你别急,慢慢说!”

挣扎了好一会儿,刘汉朝憋得满脸通红,总算是吐出了几个字:“‘龙骨’……光华山……保护‘龙骨’!”

说完,他整个身子一松,双眼又重新合上了。

听到父亲的话,刘富强一脸迷茫地转过头,和母亲对视了一眼。

张朝清也是一头雾水,又凑到老伴儿耳旁,低声说:“老头子,你说什么胡话呢?什么‘龙骨’?你倒是说明白些啊!”

刘汉朝再无任何反应。

当天中午,刘汉朝去世。

刘富强怕母亲悲伤过度,于是叫来妻子陪张朝清回家休息,又召集几个儿女开始张罗刘汉朝的后事。

三天后,刘汉朝遗体火化,筋疲力尽的刘富强又来到父母家,开始整理父亲的遗物。

在父亲早年从部队带回来的一个积满灰尘的旧箱子里,刘富强发现了一个发黄的旧信封。

看那个信封的成色,应该不比刘富强的岁数小。

信封上用毛笔写着一行清秀的小楷:中华龙骨。

看到“龙骨”两个字,刘富强心里没来由地一紧。

他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就见里面放了一张已经变脆的信纸以及一张旧报纸上剪下来的剪报。

剪报上全是繁体字,印有报纸的名称《双河通报》,日期是“民国壹拾玖年拾贰月拾柒日”。

“民国一十九年,不就是1930年?哟,这报纸岁数比我还大。”刘富强嘟囔了一句,又顺着报纸往下读:

三日,隆冬已至,本省西南与陕西接壤之秦巴岭却是天雷大作、风雨交加,恍然如盛夏。雷电之中,有农户见一条大龙自云雨中钻出,降落于群山茂林之中。次日,本省保安团前往查看,但见密林间树林尽折,形成一长百丈、宽九丈之空白地带,疑乃巨龙伏地游走之痕迹……

“大龙在山区降落,还在林子里游走?”作为子承父业的生物学家,刘富强不禁哑然失笑,“当年的报纸可真敢登,这么玄乎的事与其说是新闻,倒不如说是民间奇谈。”

放好剪报,刘富强开始阅读那封信。

信的内容很短,就几句:

汉朝兄如面:

民国贰拾玖年,你我于秦巴岭寻获之“龙骨”,已埋藏于光华山。我族人日夜守卫,常年供奉,香火不断。希冀“龙骨”不朽、国泰民安。兄勿念。

寻龙同袍光华张兴敬上

民国叁拾叁年玖月初捌

读了这封短信,刘富强原本不屑一顾的态度,也开始变得严肃起来。

将报纸和信上所说的内容联系起来一看,他立马意识到了什么:

“剪报上说,1930年有一条大龙降落于秦巴岭,还在山林里蹚出了一条巨大的空白地带。十年后,也就是信上说的1940年,这个叫张兴的和我爸一起在秦巴岭寻获‘龙骨’,并把它埋藏在光华山,还安排了人日夜守卫……这么说来,我爸当年真的见到过……‘龙骨’?”

2

1月29日深夜十一点,我在编辑部加完了班,正准备关灯回家。

这时,电话响了。

“这谁啊?莫不是又有紧急采访,还让不让人睡觉了?”我嘀咕了一句,掏出手机。

来电显示上闪烁着“河东市自然博物馆馆长刘富强”的名字。

“刘馆长竟然这时候来电话?他不是从不熬夜的吗?”我自言自语着,按下了接听键。

“喂,刘馆长,你也成夜猫子了?”我笑道。

刘富强显然没心思跟我胡扯,用一种严肃的语气说:“路记者,你相信龙真的存在吗?”

面对这个突兀的问题,我不禁一愣,反问道:“龙?什么龙?恐龙、变色龙,还是电影里的史矛革?”

听到我吊儿郎当的回答,刘富强急了,低声喊道:“不是!是中国龙!”

刘富强焦急的语气,终于让我意识到他不是在开玩笑,于是急忙收起了笑脸,低声问:“你说的是中国的图腾?有四个爪、头上长角、身上有鳞、能够呼风唤雨的神龙?”

“对!”刘富强长出了一口气。

得到了确定的回答,我又笑了:“刘馆长,你可是全省闻名的生物学家,怎么会相信这种事情?中国龙是神兽,也就是神话里才有的生物啊。”

闻言,刘富强语气依然急促:“你说的我怎么会不明白?路记者,我就是想问你,你相不相信这种神话生物真的存在?”

“这个嘛……”面对刘富强急吼吼的逼问,我哭笑不得,一时语塞。

见我迟迟没有回答,刘富强更着急了,连声催问道:“路记者,你倒是说话啊!作为全省著名的大记者,你到底相不相信这种事?”

我迟疑了一下,终于用一种严肃的语气回答:“如果有科学证据,我想我是会相信的!”

“好!”刘富强如释重负,“这些天,我找到了一些线索,全都指向中国龙!我想请你和我一起寻找证据,说不定可以证明这种神话生物真的存在!”

听到刘富强的话,我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你找到了……证明中国龙存在的线索?我说刘馆长,这些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我还真有点儿不能接受……”

刘富强的声音更急了:“我真有线索,是我爸留下的!”

刘富强的父亲刘汉朝我也认识。他是打过仗的老革命,也是全省著名的生物学家。就是在父亲的影响下,刘富强才成了一名生物学家。几天前,刘汉朝去世,我还去吊唁过。现在,刘富强竟然说线索是他爸留下的,我心里不禁一紧。

见我还是不说话,刘富强催促道:“你不相信,现在就可以过来看看……”

说完这话,刘富强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急忙补充道:“哦,当然,现在时候不早了,也不好打扰路记者休息。要不,明天你定个时间,我们再详细聊聊?”

“行。”我估摸了一下时间,“明天上午我没有采访,要不就明天上午九点,我到自然博物馆找你。”

刘富强回答得很爽快:“行!明天上午九点见!”

挂了电话,我哑然失笑:“堂堂的大生物学家,竟然邀请我一起寻找神话里才有的中国龙……这个线索,不知道会写出什么样的稿子……”

第二天上午九点,我准时来到了自然博物馆。

河东市自然博物馆位于市区北侧的景云山脚下。作为双河省最大的自然科普基地,博物馆大楼极其科幻,是一栋九层楼的几何造型的建筑。

在冬日的蓝天白云下,外形时尚的博物馆和苍翠雄劲的景云山融为一体,颇有一种天人合一的意境。

来到博物馆楼下,我给刘富强打了电话。

片刻后,一个身姿矫健、满头银发的老年男性快步走出博物馆大门,又朝我远远招了招手:“路记者!”

看到那个身影,我急忙一路小跑过去:“刘馆长你好,你身子还是这么硬朗!”

刘富强笑了笑:“路记者也越来越帅了,只是这头发越来越少了。”

我摸了摸剃成板寸的脑袋,随即收起了笑容:“刘馆长,你们家里人可要节哀。老爷子高寿善终,你们也不要太过悲伤。”

刘富强点点头:“谢谢你,小路。”

我笑了一下,开始进入主题:“刘馆长,昨天你说找到了证明中国龙存在的证据——这证据到底是什么?”

刘富强立马严肃起来:“走,我们到茶歇区慢慢聊,顺便我也请你喝杯好茶。”

“别啊,怎么能让刘馆长破费?”我搔搔头说,“要不到你办公室说吧,一样能喝茶。”

刘富强却摇了摇头:“算了,我都已经退休了。单位体恤我工作多年,给了我一个名誉馆长的头衔。要是我老往办公室跑,容易给现在的博物馆领导造成压力。再说了,我们要谈的事,也不太适合让外人听。”

我想想也是,于是便不再推辞。

博物馆的茶歇区就在大门旁不远处,是一个用遮阳伞覆盖起来的公共休闲区域,来博物馆参观的游客可以在这里吃吃喝喝谈天说地。

进入茶歇区,刘富强和我找了一个僻静处坐下,要了两杯大红袍。

喝了一口茶,刘富强低下头,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文件夹,神情严肃地递给我。

我急忙接过文件夹,打开。

里面放着一封很古旧的信和一张同样古旧的剪报。

接下来一刻钟,刘富强将父亲的遗言以及这封信和剪报的来历和盘托出。

听了他的介绍,我深感震惊。

在我内心深处,虽然还是不太敢相信中国龙真的存在,但这个由刘家父子两代生物学家提供的线索,却又让我不得不认真对待这件看起来很玄乎的事。

见我沉默不语,刘富强递过来一根烟,自己也点燃了一根,闷声说:“这个名叫张兴的人在信上说,1940年他和我爸在秦巴岭找到了‘龙骨’,并埋藏在了光华山。光华山你应该也知道,就是位于苍云县贵福镇的那座大山,在省城东北方向,开车过去要八九个小时。”

“我知道那里。”我点点头,“那里正在打造生态旅游景区,之前我去采访过。到当地才发现,所谓的生态景区,实际上就是想在山上建别墅,卖给城里的有钱人。没承想,这里还是老爷子埋藏‘龙骨’的地方。”

刘富强喷出一口烟,说:“今天我就准备到光华山去一趟,小路要不要和我一起?”

闻言,我立马来了兴趣,起身回答道:“当然!”

3

上午十点一过,刘富强到博物馆停车场取来了车,载着我驶出河东市区,朝东北方向的苍云县一路疾驰而去。

话说这苍云县乃是双河省的东大门,北邻陕西,南接湖北,地处三省交界处。

按理说,这样的通衢之地大多是交通要隘,凭借地理位置就可以发展得很好。苍云县却是一个例外。因为地处绵延千里的秦巴岭腹地,当地山高坡陡、交通闭塞,一个个自然村被分割在群山河谷之间,可以说充分体现了李白诗中的蜀道之艰难。

这几年,借着国家的好政策,苍云县开始发展生态旅游,也搞了一些土特产加工项目,取得了一定的发展,但怎么坚持把这些事做下去,仍然任重道远。

离开市区之后,刘富强驾驶汽车转上了通往苍云的高速公路。

这时,冬日暖阳穿过棉花糖一样的云层,在高速公路和两侧清脆的丘陵间投下万丈金光。

眺望蓝天白云,刘富强好像心情大好,一边开车,一边开始和我有一句没一句地唠嗑:“小路啊,你们《暗角》编辑部还是就你一个人?”

刘富强一提这茬,我就来了气:“嗯,领导说是要招人,可这话都说了好久了,愣是鬼影都没见到一个。我看这架势,是想把我给熬到油尽灯枯才罢休。”

刘富强笑着安慰道:“年轻人嘛,累一点儿总是好的,就当是学习业务,锻炼一下自己总不亏。”

我却撇了撇嘴,嘟囔道:“刘馆长,学习锻炼倒是没错,我也不是怕苦怕累的人,但话锋传媒集团这个大一个单位,就我一个中层手底下没兵,工作任务还一点儿没减少。我就觉着吧,这要么是领导觉得我负责的栏目不重要,要么就是对我有意见,给我小鞋穿。”

听到这话,刘富强收住了笑容,用一种长辈教导晚辈的语气对我说:“小路啊,你可不能这么想。你的能力,我是知道的,你们领导当然更知道了。我觉得吧,你们领导就是觉得你本事大,因此才把这么重的担子交给你,那是对你的信任。美国电影《蟑螂侠》里有句名言是怎么说的来着?哦,对,叫作‘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我扑哧一声乐了:“刘馆长,不是《蟑螂侠》,是《蜘蛛侠》。”

刘富强瞪了瞪眼,知道自己出了糗,随即老顽童一般大笑道:“哈哈哈,原来是蜘蛛不是蟑螂……不过我的意思都一样。”

我点点头,心里却只能一声苦笑:“老爷子说是‘领导信任’,可我怎么觉得这是万恶的资本家在压榨咱劳动大众的劳动力?这也难怪,老爷子不清楚我们这里的情况啊。话说他工作了一辈子的自然博物馆,那可是事业单位,不能随便裁员开除人。可我们这里是企业,考核指标完不成,裁掉你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见我黑着脸不说话,刘富强还以为是自己的劝说起了作用,笑呵呵地又说道:“对了,上次你采访我的那篇稿子是真的好,上个月国家自然博物馆的领导看了都说,这稿子把我给写活了……”

“刘馆长别这么说,晚辈我可不敢当。”我急忙假惺惺地谦虚道,小小的虚荣心却得到了极大满足。

言罢,刘富强忽然叹了口气:“唉,如果中国龙也是活的,那我就更高兴了……”

见老爷子进入了主题,我急忙接话道:“那可不!如果证明这种神兽真的存在,那绝对会震撼整个科学界!哦,不,其意义绝不仅限于生物学,对文化学特别是中国文化学也将产生极大的影响。毕竟,中国龙是我们民族的图腾和象征……”

刘富强紧握着方向盘,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但听到我的话,他眼里还是掠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小路你说的是没错,但……”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了。

见刘富强欲言又止,我急性子上来,催问道:“刘馆长,但什么?”

刘富强苦笑了一下,把没说完的话吐了出来:“但我觉得吧,这件事情太玄乎……你想想,神话传说里才有的龙竟然真的存在……这种事想一想,都觉得不现实。”

“刘馆长果然是搞学术的,对待问题很谨慎啊。”我不动声色地巴结道,“这件事是很玄乎,但不管如何玄乎,如果它给出科学证据,那么就是真的。就像一百多年前的非洲山地大猩猩,在被科学界正式承认之前,不也一样只是热带雨林传说中的巨兽?更何况,这还是刘老先生的遗愿……要知道,如果没有科学证据,像他这样一位生物学泰斗,是绝对不会相信龙真的存在的。”

“没错,听我爸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也很震惊。但既然我爸他到死都信这个,那么我们也值得为它试一试。”刘富强说这话的时候,汽车前方出现了一个休息区。

“我们到休息区歇一会儿,抽支烟。”

“行。”

汽车驶入休息区,我和刘富强下车来到吸烟区,各自点燃了一根烟,继续着刚才的话题。

刘富强吸了一口烟,好像想起了什么,笑着说道:“小路,我觉得,我爸说的‘龙骨’有一个最合理的解释……”

我立马反应了过来:“刘馆长的意思是,如果‘龙骨’真的存在,那么很可能就是……恐龙的化石?”

“对,小路可真是一个小机灵鬼。”刘富强笑眯眯地盯着我,就像在表扬自己儿子的父亲,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但并不仅限于恐龙。要知道,从恐龙出现之前一直到几万年前的冰河期,在长达三亿多年的整个史前时代,出现过很多个体巨大的生物,比如说猛犸象、剑齿虎、大地獭等等。它们变成化石之后,巨大的骨架也很可能被普通人认作‘龙骨’。”

“嗯嗯,刘馆长果然是专家,想得可真周全。”我搔搔头,又巴结了一句。

却不想,刘富强也学着我的口吻来了句:“小路也果然是大记者,嘴巴可真甜。”

此话一出,我们相视大笑。

抽完烟,我俩回到车上,继续朝苍云县一路飞驰。

在车上,我列出了此次光华山之行要重点访问的三个对象:一是那封信的作者张兴及其后人,考虑到那封信年代久远,张兴可能已经去世,因此很可能要寻访他的后人;二是苍云县和贵福镇的野生动物保护部门、地方文化传说研究者,看他们能否从官方或学术的角度,为我们提供光华山“龙骨”的其他线索;三是当地村民,看他们有没有听到过“龙骨”的传说。

确定重点访问对象后,我对刘富强说:“这些对象中,最重要的是张兴及其后人。因为那封信里说了,张兴不仅是‘龙骨’发现者之一,同时他的家族也守护着‘龙骨’——不知道现在他们是不是还在坚持这样做。”

刘富强应道:“希望是吧。可惜,除了这封信,我爸没有留下其他线索,张兴是谁、是做什么的、住在哪里,我们都一无所知。不过也没什么,等会儿我先和苍云县的林业部门联系一下,看能不能找到线索。”

当天中午,汽车进入第二个休息区。刘富强在吃午饭时,给苍云县的林业局、林场和自然保护区等有业务联系的单位打了电话,询问他们是否听说过光华山“龙骨”的传闻,得到的都是否定回答。

与此同时,我也给苍云县文化旅游委员会打了电话,尽量用委婉的方式绕着弯询问了关于“龙骨”的事,对方同样给出了否定的回答。

打了一圈电话,我们一无所获。

好像是怕我气馁,刘富强拍了拍我的肩,笑道:“像‘龙骨’这么玄乎的事,官方不清楚也正常。等今天到了光华山,我们好好到村民中间挖一挖,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

我使劲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下午一点刚过,刘富强驾车再次出发。

就在汽车驶出休息区时,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说不定,他能帮我们找到张兴。”想到这人,我急忙掏出了手机。

4

汽车距离苍云县还有一百八十公里的时候,我从手机通讯录里找出了一个电话号码。

电话署名是“找人狂魔周凤阁”。

别看这个名字有点儿女性化,可这位周凤阁却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红脸大汉,身高一米八五,体重少说也有两百斤。他是河东市公安局户籍信息中心的一名警察。

之所以叫他“找人狂魔”,是因为他凭借过目不忘的超凡记忆力和强大的信息检索技术,几乎能够找到双河省任何户籍的人口,不管是身在外地的还是长居本地的,也不管是已经去世的还是健在的。

在一次寻找离家出走男孩的采访中,我结识了周凤阁,并见识了他通过信息化技术,在三小时内锁定失踪男孩去向的“神通”。

“请出‘找人狂魔’,应该能帮我们找到张兴的下落吧。”我心里这么嘟囔着,按下了电话拨出键。

很快,电话接通了。

听筒里传来周凤阁铿锵浑厚的声音:“路记者你好。说吧,今天大记者又想找谁?”

对周凤阁如此直来直去的谈话方式,我从来都很受用,于是也直接进入主题:“凤阁大哥,今天小弟想请你帮忙找一个男人,名叫张兴,祖籍在苍云县贵福镇光华山,年龄应该有八九十岁了,不知道他还健不健在,具体户籍注册地也不清楚。想请你按这个年龄段,在全省范围内进行一下检索,看能不能找到他或者他家属的联系方式。”

“好,参数够了,没问题。”周凤阁很耿直地应道,随即又表扬了我一句,“我就喜欢和路大记者说话,直来直去,绝不拖泥带水!”

“凤阁大哥也很干净利落。”我笑着巴结了一句,又问,“大概需要多久?”

周凤阁沉吟了一下,说:“放到全省进行检索,叫这个名字的应该不少,幸好他的年龄段还比较明确……这样吧,今天我有点儿忙,最迟到明天中午前,我一定给你回复,行不?”

“行,‘找人狂魔’就是爽快!”我应道,“凤阁大哥,你一有结果就给我来个电话,急等着用。”

“没问题。”周凤阁应了一句,忽然笑了,“路记者,加上上次你让我找的那个逃婚王老五,现在你至少欠我三碗牛肉面了哟。”

我呵呵一乐,笑道:“行行行,等忙过这一段我就请你吃。”

放下电话,我心里稍微踏实了一点儿,打开一瓶矿泉水,喝了一大口。

这时,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刘富强开口道:“小路,这次叫你一起来,我还真找对人了。你脑子灵光,交际面广,找人的路子也多。”

“这不也是给逼的嘛!”我苦笑了一下,“谁让我们手里除了‘张兴’这个名字,其他线索一概没有呢。”

刘富强点了点头,依然紧盯着汽车前方:“很快就到苍云县城了,从县城到贵福镇还要十八公里,今天下午五点前应该能到,光华山就在镇子东面,大概还有八九千米远。等我们到了镇上,天也快黑了。我们是直接去光华山,还是在镇上歇一宿再去?”

听到刘富强求助的语气,我心里一阵苦笑:“原来,对怎么寻找张兴和‘龙骨’,刘馆长一点儿谱都没有……他这次叫我来,原来是想让我一手包办,替他把整件事都查清楚……”

这么想着,我拧好矿泉水瓶盖,皱眉沉吟了一会儿,回答道:“我觉得吧,要不咱们直接去光华山,先找个乡村旅店住下,明天一早就找当地的村干部和老百姓先聊一聊,这样比较节约时间。要能问出点儿什么来,也算是我们的意外收获。刘馆长你觉得呢?”

刘富强应了一句:“行!”

…………

下午五点十八分,我们终于抵达贵福镇。

夕阳照耀下,如刀刃般雄峻陡峭的光华山,巍然耸立在镇子东面,俯瞰着连绵的群山和蜿蜒的河谷。

刘富强驾驶汽车,穿过方圆约三平方千米的贵福镇老街,转上通往光华山的乡村公路,一路绝尘而去。

五点四十八分,我们来到了光华山脚下的光华村。

以前,我曾来这里采访过,因此对村子的情况有所了解。

从面积上来说,这个村子很大,因为包括光华山在内的方圆近百里地都是它的地盘。

但从人口数量上来说,这个村子又很小,因为全村两千多村民,有一半外出务工去了,剩下的一半全是老弱妇孺。

沿着乡村公路一路走,我们看到村子新建了一座文化广场。

广场四周插满了彩旗。入口处,一道巨大的充气拱门已经竖立起来,门上还贴着一行大字:热烈庆祝光华山度假村项目开工。拱门后方,一群工人正忙着搭建一座临时的主席台。

见这阵势,刘富强随口嘟囔道:“这架势,是要搞什么活动?”

我朝拱门挤了挤眼:“上面都写着呢,是一个什么度假村的开工仪式。今天上午喝茶时我说过,我之前来这里采访过光华山的生态旅游发展,结果到了才发现,所谓的生态旅游就是在光华山上修别墅,然后卖给城里的有钱人,完全没有新闻价值,让我白跑一趟。”

盯着那个俗气的拱门,刘富强也是一脸鄙夷:“现在的人,脑子里除了钱什么都没有!”

吐槽了两句,我们驾车绕开文化广场,在天快黑的时候找到了一家农家乐。

找老板一问,住宿一天一人五十五元,包三顿饭。跟着老板看了房间,有电视,有网络,能洗热水澡,条件很不错。

于是我们当即要了一个双人标间。付了钱,又放下行李,就跟着老板下楼吃饭。

农家乐的饭厅在一楼,也就是老板家的堂屋。屋子干净明亮,很多摆设都是新的。

我和刘富强下了楼,两桌饭菜已经摆好了。

其中一桌,老板一家已经吃上了。另一桌,显然是给我们准备的。

“哟,六菜一汤,很丰盛嘛。”盯着桌上的饭菜,我直咽口水。

见我们下楼,老板很殷勤地站起来,搓着手,笑道:“二位,不好意思啊,我们这地儿偏僻,再加上明天村里又要搞开工仪式,下午我还去帮了忙,晚上就简单弄了几个小菜,二位将就着吃,多包涵啊。”

“没事,就是简单的才地道!”刘富强很大度地摆了摆手,又打趣道,“我说老板,你都撂下生意去工地帮忙了?看来那个什么度假村,来头不小啊。”

“那可不是。”老板继续搓着手,布满横肉的脸上堆满了卑微的笑容,“听村长说,度假村一开张,每年能有好几万城里人到光华山来玩,还都是城里的有钱人!等到那时候,我这小农家乐不天天爆满才怪呢!”

看到老板脸上的笑容,我心里忽然有些愧疚:“哦……看来,那个地产项目对村里的发展帮助很大呢。”

这时,刘富强转头拍了拍我,笑道:“小路,奔波了一天,饿坏了吧?快快,多吃点儿。”

“嗯嗯。”我使劲点点头,和他一起坐了下来,随后就开始狼吞虎咽。

其间,就在邻桌吃饭的老板,会不时端着酒靠上来,和我们唠上两句嗑。交谈中,我们得知老板姓张,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听到他的姓氏,我灵机一动,问道:“张大哥,村里有很多人姓张吗?”

张老板点头道:“对。张姓在我们这儿是大姓,村里一半人都姓张,光华山脚下还有一条河,叫‘张家沟’呢!”

我笑了笑,话锋一转:“那你认识一个叫作张兴的老人家吗?年纪应该有八九十岁了。”

“张兴?”张老板皱了皱眉,开始在记忆里搜索这个名字。几秒钟后,他摇了摇头,“八九十岁的老辈子里,还真没听说过这么一个人。”

言罢,我觉得有点儿小失望,道了声“多谢”,准备继续埋头吃饭。

可能是察觉到了我们的失望,张老板又很热心地说:“二位如果想在村里找人,明天可以去问问村长。他在村里德高望重,认识的人可比我多多了。”

说着,张老板把村长的电话和住址给了我们。

村长名叫张出吉。

谢过张老板,我和刘富强三下五除二吃完晚饭,准备上楼回房间休息。

临上楼前,我突然凑到张老板身旁,坏笑着问道:“张大哥,请问你们这光华山上,是不是埋着‘龙骨’?”

张老板一家人大眼瞪小眼,反问道:“隆菇……什么隆菇?是一种蘑菇吗?”

见状,我轻轻叹了一口气,脸上却依旧堆满笑容:“没事,我就顺口一问,看来你们都不知道。”

言罢,我拉着刘富强上了楼。

当天临睡前,我俩商定,第二天就去会会村长张出吉。

却不想,一个突然发生的意外,打乱了我们的计划。

5

第二天早上七点二十分,睡得正香的我,突然被一只手用力摇醒。

张开眼,就看见刘富强精神矍铄的脸:“小路,起来了。”

“刘馆长?”我这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于是强忍住起床气,嘟囔道,“你这么早就起来了?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刘富强笑了笑:“人老了,瞌睡本来就少。更何况,昨天张老板说,他们这里七点半就有早饭,我们早点儿吃了好去找村长。”

“你老了,可我还年轻,还想多睡会儿啊……”我心里叫苦不迭,却也只能起床穿衣。

简单洗漱之后,我和刘富强一起下楼。

一楼饭厅里,并不见张老板,只有他老婆指挥着两个女儿在准备早饭。

“张大哥没在啊?”我问老板娘。

“一大早就到广场帮忙去了。”老板娘笑着说,“今天开工可是村里的大喜事,各家各户都争着出力!”

我笑着点了点头,坐下抓起一个肉包子就啃了起来……

上午七点四十五分,我和刘富强吃过早饭,按照张老板提供的号码,给村长张出吉打了一个电话。

电话接通,传来了一个老年男性高亢的声音:“谁啊?”

那声音语速极快,似乎还有些不耐烦。

“喂,是张出吉张村长吗?”我问道。

“对,你哪位?”那声音依旧很不耐烦。

“哟,这村长架子不小啊!”我心里嘟囔了一句,决定给他一个下马威,于是用比较生硬的语气说,“张村长,我是《暗角》编辑部主编路晓,今天想到你们村子采访一个稿子。”

果不其然,张出吉的声音立马低了八度:“哦,原来是路主编,你好你好,对不住啊,今天上午我们村里有个重要活动,今天晚点儿我跟路主编联系,可以吗?”

我点点头,冷声道:“今天张村长很忙吗?你说的重要活动,是不是光华山度假村的开工仪式?”

张出吉似乎没料到我知道度假村的事,有些喜出望外:“对对对,你们记者的消息就是灵通!对我们村的发展来说,这个度假村可重要了,还要请路主编多帮我们宣传宣传……”

见他的语气软了下来,我也换上了一种比较亲和的态度:“行吧,这也是村里的一件大事。这样吧,张村长你先忙,我们晚点儿到开工仪式现场,等你忙完了我们再聊。”

张出吉有些受宠若惊:“路主编要亲自来?太好了,开工仪式就在我们村文化广场举行,上午九点开始,村里人都知道……”

“明白了,等会儿见。”我应了一句,挂上了电话。

见我放下电话,刘富强立马凑了过来,一脸关切地问:“村长怎么说?”

“这位村长就是一个欺软怕硬的主。”我吐槽了一句才答道,“今天上午他要参加开工仪式,等仪式结束后才有空。我对他说,我们晚点儿到仪式现场见他。”

刘富强闻言大喜,一把拉住我的胳膊就朝外走。

我急忙问道:“刘馆长,你这是做什么?”

刘富强回过头,一脸无辜地盯着我:“去仪式现场等村长啊。”

我也一脸无辜地盯着他:“刘馆长,我的叔,仪式九点才开始,怎么也得折腾一两个小时吧?我们可以先回屋做点儿别的,晚点儿再去。比方说,回屋睡个回笼觉……”

刘富强还是没松手:“哎呀,小路,我们早点儿过去吧!万一仪式提前结束了呢?万一村长一高兴跟那些老板一起去省城了呢?我爸尸骨未寒,他交代的事连个眉目都没有,我这心里急啊……”

见状,我不再说什么,老老实实跟着他朝文化广场走去。

没承想,就因为我们提前去了,这才有了意外收获。

大约八点,我们来到文化广场,看到仪式现场已经布置完毕,上百名村民正在进行最后的收尾工作。

在人群中,我看到了张老板,也看到了一个正在指挥众人搬椅子、铺桌布、摆座牌的小个子老头儿。

这老头儿年纪和刘富强相仿,身材干巴,两只小眼珠子却炯炯有神,就像两个幽深的黑洞,要把眼前的人和物给吸进去。

“这就是张出吉了吧?”我盯着老头儿看了一会儿,朝刘富强使了个眼色。

我俩随即悄悄靠了过去,不动声色地观察起来。

别看张出吉的身材干巴瘦小,能量却很大。他拿着一台对讲机,操着一口大嗓门儿,在现场来回蹦跶,很快就把原本乱糟糟的村民组织起来,迅速完成了现场最后的布置。

八点三十五分,一切就绪。

张出吉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朝进村公路频频张望。

看到他焦急又期盼的模样,我递给刘富强一根烟,自己也点燃了一根,吸了一口之后说:“现在,就等参加仪式的当地领导和大老板们大驾光临了。”

却不想,领导和大老板们没来,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八点四十五分,一个青灰色的身影,轻飘飘地钻出不远处的山林,又缓慢地飘进广场。

等走近一些,我看清那身影是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少说也有八九十岁了。老人披头散发,布满皱纹的脸上,一双小眼珠散发出呆滞的光。他身穿青灰布的麻布单衣,里面胡乱地塞满棉花。而在他脖子上,还挂着一部老年手机,正像摆动的秋千一样晃**着。

说老人走路是“飘”,是因为他重心很不稳,走路的时候忽左忽右,就像被风吹动的狗尾巴草。

看到老人的小眼睛,我忽然察觉到了什么。

盯着那老人,刘富强嘟囔了一句:“这是哪里来的老乞丐,看起来怪可怜的。他这岁数,跟我爸也差不多了吧。”

那老人走入广场之后,左摇右摆地飘**着,在人群中转了两圈,好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忽然,他好像找到了目标,猛地加速朝前一路小跑。

见状,有两点让我觉得很是惊奇。

一是一个看起来都快九十岁的老人,竟然还能如此轻盈地一路小跑。

二是看到老人的村民,好像都有点儿害怕这个老乞丐,纷纷转身为他让路——并不是因为嫌弃或者厌恶而躲开,而是一种基于内心敬畏的避让。

须臾,老人就已经跑到了张出吉身后。

这时,张出吉仍在朝进村公路张望,似乎没有察觉到背后的动静。

却不想,就在距离张出吉背后约一米时,老人原本涣散的眼神猛然凌厉起来,就像一只见到小鸡的老鹰。而他的手也朝怀里一掏,猛地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刀。

见状,我大惊,急忙发出一声大呼:“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