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三:“龙骨”3

11

那天夜里,张出吉昏迷了十多分钟,直到被瓢泼的大雨浇醒。

等他醒来,张振邦已经不知去向。

他只好挣扎着爬起来,一个人摸索着回到家,准备再组织村民上山寻找父亲。

却不想,等他狼狈不堪地回到家,发现张振邦竟然也到家了,正痴痴地在堂屋里看着电视。

见他浑身湿透,头上还带着伤,老母亲急忙问他怎么回事,张出吉却只说自己摔了一跤,简单包扎一下应付了过去。

而这天夜里张振邦的异常反应,却像一团可怕的阴影,萦绕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接下来很多天,张出吉一次次回忆着那天夜里的每一个细节,终于给出了一个合理的解释:“我爸他……竟然是盗墓贼。”

张出吉这么想,也并不是没有道理。

自古以来,光华山就是联结三省的交通隘口,在历史上也饱经战乱。直到今天,山上还散布着很多孤坟,从明清到民国年间的都有。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就曾有外面来的文物贩子假扮采药人潜入光华山区,盗掘孤坟,经过当地公安和村民的好几轮“严打”才给压下去。

而如今,张振邦一味阻挠光华山开发,就是因为他在悄悄盗墓,因此才编造出“龙骨埋在光华山”的谣言,不愿意光华山被人开发,断了自己的财路。

做出这个令自己信服的推断,张出吉觉得“家丑不可外扬”,于是运用村长的权威,在村里坚决抵制“龙骨埋在光华山”的说法。

…………

听张出吉讲到这里,我不禁大喜过望,想了一会儿,又问道:“张村长,既然你都看见老太爷挖到的骨头了,那这些骨头会不会就是‘龙骨’?”

张出吉毫不犹豫地应道:“不可能,那就是人的骨头。”

见他态度坚决,我也不愿放弃,又问道:“当时黑灯瞎火的,你怎么就这么确信老太爷怀里的是一截人骨?”

闻言,张出吉忽然笑了:“路主编,我们山里人是没什么见识,但我活了六十多年了,人的骨头和猪牛羊的也都见过一些,不至于连这都分不清吧?”

我还是有些不甘心,嘟囔道:“那万一‘龙骨’就长这样呢?就是和人的手臂一个样,又怎么说?”

张出吉被我气乐了:“路主编,这话可就不像是知识分子说的了,你见过龙的膀子跟人的膀子一般粗?”

我也知道这个问题提得低级,面对张出吉的反驳一时语塞。

见我不说话了,张出吉主动安慰我说:“路主编,‘龙骨’可能真是一个误会。我觉得吧,可能就是我爸为了独占山上的古墓,编出来的一个借口……”

“怎么可能?”这次轮到我反驳了,“老太爷这么大岁数了,还怎么盗墓?再说了,他不是老年痴呆了吗?怎么可能还会编造这种借口?”

“怎么不可能?”张出吉也来劲儿了,“我就见过这样的,有些老年人虽然得了老年痴呆,但对自己觉得要紧的事情,记性却都好得很!比如说,银行卡的密码啦、房产证要过户给儿子啦、自己存的钱不能留给媳妇啦之类的。在镇上我就见过好些个呢!因此我才觉得,我爸应该也是这种,年轻时他就是盗墓贼,老了虽然脑子变傻了,但还是记得山上那些‘宝贝’……”

张出吉的说法虽然也没有得到证明,但显然比“龙骨”这个说法要科学合理得多。但我还是不愿服输,努力在脑子里寻找着反驳他的理由。

皱眉想了一会儿,我又说道:“张村长,你说得的确有些道理。如果只有老太爷一个人说这世界上存在‘龙骨’,我可能不会相信。但问题是不仅仅是老太爷,就连刘教授这样的顶尖生物学家都这么说了,你又怎么解释?”

闻言,张出吉重新趴到了**,小眼珠滴溜溜转了好一会儿,但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见他无言以对,我又说道:“另外,那天晚上老太爷挖出来的那包东西里,除了那截骨头,还有别的东西吗?”

张出吉皱眉看了看我,又低头沉吟了好一会儿,皱着眉摇了摇头。

我又问:“那最后他把这包东西藏到哪里去了,你知道吗?”

张出吉还是摇头。

见状,我感到从张出吉身上挖不出什么信息了,于是慢慢站起身,笑着说:“张村长,感谢你这么配合。你好好休息,我下次再来看你。”

见我要走,张出吉急忙支撑起身子,用一种乞求的语气说:“路主编,我爸的事还请你千万保密……你也知道,我是村干部,这话传出去,以后我还怎么开展工作。再说了,村里的项目还……”

提到光华山的项目,张出吉忽然停住了,脸上又出现了痛苦的表情。

“如果真如张出吉自己所说,那么他这样一个村长,倒也真算是心系农村发展又很孝敬老人的好干部……”看到他这副模样,我心里有些不忍,于是点点头:“张村长请放心,我不会乱说的。”

言罢,我快步走出了他的病房。

走出县医院大门,我觉得浑身一暖。

冬日暖阳正高悬在蓝天白云之上,照耀着整个苍云县城。

阳光明亮,我的心情却是一片阴霾。

通过张出吉的讲述,我至少掌握了两条线索:一是“龙骨”的传言,的确缘起自张出吉之父张振邦,但目前并不知道张振邦又是从哪里听到的这个说法;二是张振邦曾经到光华山上挖掘过疑似“龙骨”的生物骨骼,并将其转移到了他处。

现在,仅有的两条线索都交会到了张振邦身上,只要拿下他这个关键人物,调查就能取得决定性突破。

然而,这位关键人物却是一个具有狂躁倾向的老年痴呆症患者。而至于那个给刘汉朝寄信的“张兴”,依旧音信全无……

想到这里,我更郁闷了。

仰望着蓝天白云,我点燃了一根烟,一边吸一边思考着下一步的计划:“先问问刘馆长再说吧,万一他有什么突破呢。”

想到这里,我掏出手机,拨通了刘富强的电话。

12

电话响了,却没人接。

放下电话,我心里隐隐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又拨打了两次刘富强的电话,还是没人接,我急忙扔掉烟蒂,抬手拦了一辆出租车,朝县汽车站疾驰而去。

来到汽车站,我坐进了开往贵福镇的班车。

班车驶出车站的时候,我再次拨打了刘富强的电话,还是没人接。

半个小时后,我回到了贵福镇。

班车驶进镇汽车站的时候,刘富强的电话终于打通了。

但接电话的并不是刘富强,而是一个很年轻的男人:“喂,你哪位?”

听到这个陌生的声音,我不禁一愣,犹豫了一下才开口道:“你是哪位?”

那个声音则很镇定:“我是贵福镇派出所的民警,你是谁?找刘馆长有什么事?”

见是警察,我急忙说:“我是刘馆长的朋友,这次和他一起到贵福镇来调查……”

说到这里,我突然停了停,把已经要到嘴边的“龙骨”两个字给吞了回去。

那个民警却笑了,接口道:“原来是路记者,久仰久仰。刘馆长都给我们说了,你们是来调查‘龙骨’的,对吧?”

“你们都知道了?”我苦笑了一下,心里有些埋怨刘富强藏不住话,又问道,“刘馆长如今在什么地方?他怎么不接电话?”

民警收住了笑,用一种严肃的语气说:“刘馆长受伤了,我正陪他在镇卫生院包扎。”

“他受伤了?”我大惊失色,连声追问道,“他怎么受伤的?”

民警说:“今天下午,刘馆长在羁押室探访张振邦。结果两人交谈的时候,张振邦突然又唱又跳,然后就朝刘馆长冲了过来。刘馆长受了惊吓,摔到了地上,碰破了头。不过路记者不要太担心,刘馆长只是蹭破了点儿皮,并不严重。”

闻言,我长出了一口气,心里又觉得有些好笑:“刘馆长可真是胆小啊……竟然被一个快九十岁的老大爷给吓成这样……这下可好,我刚从医院出来,又要到卫生院找他了……”

这么想着,我向民警询问了镇卫生院的位置,拦了一辆摩的赶过去和他们会合。

一刻钟后,我来到镇卫生院,在一楼走廊里见到了头上缠着纱布的刘富强和那个姓田的民警。

看到耷拉着脑袋坐在走廊长椅上的刘富强,我一脸关切地问:“刘馆长,你没事吧?”

刘富强抬起头,见到是我,脸上竟然出现了一种很复杂的表情。

“我没事……”他应了一句,眼睛里有些朦胧,“小路,张村长说什么了吗?”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将张出吉介绍的情况原原本本告诉了他。

听了我的介绍,刘富强脸上溢出了失望:“这样啊……张村长这边也没多大收获吗?那张振邦说的……又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闻言,我一愣,急忙问道:“刘馆长,张振邦跟你说什么了?”

刘富强抬起头看看我,又看了看身旁的田警官,一脸犹豫地说:“刚才谈话的时候,张老爷子跟我说了一句话……”

说着,刘富强吞了一口唾沫,瞪着眼睛,继续说道:“他说……鬼子打死了张兴,他和刘大哥又打死了鬼子,抢回了‘龙骨’……”

“刘大哥?日本鬼子?还有……张兴?”我又是一愣,想了想又问道,“他说的刘大哥,莫非就是……”

见我一头雾水,刘富强的表情也有些纠结,小声说:“小路,你也知道,抗日战争的时候,苍云县曾被日军占领过。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爸曾被抓过壮丁,弄到侵略军里当民夫,给敌人搬运武器弹药什么的……我就琢磨着,按照这个时间节点,张振邦说的刘大哥很可能……就是我爸。”

我点点头,但仍然觉得一头雾水:“就算这个‘刘大哥’就是你父亲,那他说张兴已经死了又怎么解释呢?刘老教授不是还让你去找张兴吗?难道他不知道张兴已经死了?又或者是张振邦老年痴呆发作,随口乱说的?”

面对我的一系列疑问,刘富强的眼神更加迷离,苦笑着说:“小路,这些问题我也很迷惑,特别是张振邦说张兴已经死了的时候,他噌的一下站了起来,当时我心里就是咯噔一紧,一个没坐稳就从椅子上跌到了地上。”

闻言,我苦笑道:“原来,刘馆长不是被疯子吓到了,而是被疯子说的消息吓到了。”

刘富强有些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说道:“现在线索乱成了一团麻,我们到底该怎么办啊?”

我心里也很乱,抬头看了看刘富强,又看了看一旁肃立的田警官,轻声说:“小田,我们能再见张振邦一次吗?”

小田愣了愣,随即笑了:“市局领导吩咐过,路记者的采访,我们尽量配合。等会儿我给所长汇报下,应该没什么问题。”

“行,那就多谢了。”我也笑了笑,说,“那我们现在就回派出所,再会一会这个张老太爷!”

言罢,我和小田扶着刘富强,慢慢走出卫生院,钻进了停在门外的警车。

一刻钟后,我们就来到了镇派出所。

镇派出所不大,是一栋蓝白相间的4层小楼。

在派出所门口停好车,小田带着我和刘富强来到4楼的所长室,介绍我们认识了派出所的高所长。

高所长是一个满面通红的大个子,性格十分豪爽。也不知道是因为市局之前打过招呼,还是我的记者证起了作用,总之听了我们的要求,高所长很爽快地表示:同意再次探访张振邦,并安排小田负责此次任务。

13

下午五点二十七分,在小田的积极安排下,我和刘富强来到了派出所羁押室。

在这间通体涂抹着天蓝色涂料的小房间里,我们再次见到了张振邦。

就见这个老人正抱着双腿,蜷缩在一把宽大的塑料椅里。纤细的手腕上戴着一副手铐,瘦小的身子弓成了球状,就像是一只大虾。

而他身上,依旧穿着青色的粗布外套,腿上胡乱捆绑的棉布绑腿已经有些凌乱。

见我们进来,张振邦没有任何反应。

进入羁押室坐定,我并没有立即开口,而是转头问小田:“田警官,我们来之前,你们审问过他吗?”

“问过。”小田点点头,“但是他要么一直不说话,要么就是手舞足蹈地乱蹦乱跳,就是不好好回答问题。因此到现在为止,我们什么都没问出来。”

说着,小田还苦笑了一下:“路记者,你也知道,对像他这样高龄且患有精神疾病的嫌疑人,我们的办法也不是很多……”

我很理解地笑了笑,转头盯着张振邦,脑子也开始快速运转:“对一个患有老年痴呆症,说不定还有狂躁型精神疾病的采访对象,要怎么才能让他说出我想知道的事情呢?”

沉默了好一会儿,我脑海里突然闪过了一个词:引爆点。

这是在很久以前的一次采访中,一位心理学家告诉我的一个专业名词。

当时,这位专家根据自己从事临床工作三十余年的经验,开创了这个名叫“引爆点”的理论:人类最牢固的一部分记忆,大部分都是附着在某种载体上而长久存在的。比如说,童年的一件玩具,年轻时看过的一本书,曾经和恋人到过的某个地方,自己喜欢的一家饭馆、一道菜等。而这些载体,就被称作‘引爆点’,即唤醒记忆的突破口。不管是显性记忆还是隐性记忆,虽然当事人可能暂时回忆不起来,但只要这些记忆还存在,就可以通过‘引爆点’让人回想起来。不仅仅对健康人,对于精神病患者、外伤或精神原因导致暂时性失忆的患者,甚至还存在部分记忆的阿尔茨海默症患者,都可以采用这种方式帮助他们恢复部分记忆。

想到这里,我心里轻轻一颤。

我决定寻找张振邦的“引爆点”。

于是,在接下来的一分钟里,我将各种关于张振邦的情况在心里过了一遍。

结合张出吉、光华村村民和刘富强提供的情况,我梳理出了几个关键词,分别是龙骨、刘汉朝、张兴、日本鬼子、秦巴岭、光华山。

唤醒张振邦记忆的“引爆点”,可能就在这几个关键词里,但也可能不在。

不管怎么说,我都决定试一试。

打定主意,我脸上浮出了温柔的笑容,用一种哄小孩的语气对张振邦说:“张老太爷,光华山上埋着‘龙骨’,这事你知道不?”

在说“龙骨”两个字时,我有意加重了音调。

听到这两个字,张振邦抬起头,痴痴地盯着我,眼睛里依旧闪烁着那种呆滞木讷的光。

迎着那道目光,我微笑着紧紧盯住他的双眼。

就这样对视了好一会儿,张振邦突然举起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着,同时用一种很高亢的语调喊道:“龙骨埋在光华山,保我万年国泰民安!”

喊完这一句,张振邦的双手一垂,又蜷缩进椅子里,沉默起来。

“哟,有反应!”我心里一喜,急忙又提出了第二个问题,“老太爷,听说这‘龙骨’,是你和刘大哥从日本鬼子手里抢回来的,对不?”

说完,我想了想,紧跟着又补了一句:“刘大哥大名叫刘汉朝,是不是?”

听到“刘汉朝”这个名字,张振邦原本如一潭死水的眼睛里,忽然泛起了层层涟漪。

他微微仰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天花板,原本木讷的眼神却像在阳光下逐渐融化的冰河,一点点变得温柔起来。

半晌,他笑着吐出了一句话:“刘大哥和我……没抢回‘龙骨’,但又抢回了‘龙骨’。”

说这话时,张振邦的声音极小,就像蚊子在叫。

“什么叫‘没抢回’但又‘抢回了’?”听到这句自相矛盾的话,我怀疑自己没有听清,转头看了看刘富强和小田。

见他们也是一头雾水,我这才明白自己没听错,于是追问道:“老太爷,你和刘大哥到底抢回‘龙骨’没有?”

张振邦的一对小眼珠子继续盯着天花板,再次低声嘟囔道:“刘大哥和我没抢回‘龙骨’,但又抢回了‘龙骨’。”

再次听到这个有语病的句子,在场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哑然失笑。

我沉吟了一会儿,又开口道:“那么,刘大哥和你是怎么抢回‘龙骨’的?”

张振邦继续盯着天花板,就像没听见我说的话。

我换了一个角度,又问:“刘大哥和你为什么没能抢回‘龙骨’呢?”

张振邦依旧盯着天花板。

盯着他呆滞的脸,我欲哭无泪,身旁的小田却扑哧一声乐了:“路记者,这么问下去,怕是问到明年也没辙啊。”

我却不气馁,又提出了下一个问题:“老太爷,你认识张兴吧?他怎么死的?”

却不想,听到“张兴”这个名字,张振邦浑身竟然一抖。

他慢慢垂下头,目光也从天花板移到了我身上,定定地盯着我,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却让我觉得一阵发怵。

但这也说明,他对“张兴”这个名字还是有反应的。

于是,我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问题:“你认识张兴?他怎么死的?”

再次听到这个名字,张振邦浑身又是一抖。

一秒钟之后,他发出“啊”的一声尖叫,竟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大声吼道:“是我杀的!张兴这个混账,竟然敢偷李营长的东西,还卖了李营长和谢二蛋!罪该万死!他……我……他……我……杀了他!杀了我!杀了他……”

说这些话时,张振邦开始语无伦次,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脑子似乎陷入了某种混乱。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小田好像有些不烦恼了,高声喝问道,“到底是你杀了他,还是他要杀你?”

张振邦却置若罔闻,继续叫喊着:“他偷李营长东西,他卖了李营长和谢二蛋!他杀了我,我杀了他……”

小田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苦笑,转头对我说:“路记者,你看这架势……”

可话没说完,他就愣住了。

因为他看到了我脸上的表情——那种无比惊喜的表情!

14

听到张振邦的回答时,我只觉得一阵狂喜,脑子里也闪过了一系列问题——

“李营长是谁?”

“谢二蛋又是谁?”

“这些有名有姓的人,都是军人?”

“当时,刘汉朝、张振邦怎么会和他们在一起?”

…………

带着这些新的疑问,我又问张振邦道:“老太爷,李营长和谢二蛋是谁?他们都怎么样了?”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张振邦这次回答得却很利索。

听到我的提问,原本正在手舞足蹈的他忽然安静下来,耷拉着头垂着手,双眼直直地盯着地板。

一秒钟之后,他猛地一跺脚,叫喊道:“他们都死了!”

而就在喊出这句话的同时,他竟然蹲下身子,哇地哭了出来。

见这个年近九十岁的老人号啕痛哭,我心里有些不忍,但又不得不继续发问:“老太爷,你和刘大哥……是怎么认识李营长他们的?”

张振邦似乎已经被带入了回忆,和我的交流也顺畅了很多。就见他抹着眼泪哽咽道:“他们……他们要保护‘龙骨’,他们……他们……也要保护我们!”

“保护‘龙骨’?”我细细咀嚼着这句话,隐隐觉得这背后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沉吟了片刻,我又问道:“老太爷,李营长他们是怎么死的?”

听到这个问题,张振邦哭得更厉害了,一双小眼睛里也开始渗出深深的恐惧:“他们在秦巴山公路的洞子里,和三卡车鬼子打仗!李营长让我们快逃!然后……然后就……轰!”

“啊!”

说到这里,老人猛地抱住头,浑身剧烈颤抖起来,嘴里却还在继续叫喊:“‘龙骨’……‘龙骨’都捡起来了……‘龙骨’……‘龙骨’安全了!”

看到张振邦的模样,我突然觉得自己很残忍,于是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用哄小孩的语气说:“好了……好了,‘龙骨’安全了,你也安全了,快回去休息吧。”

说着,我转过头,朝小田点点头。

小田立即把张振邦扶了出去。

…………

谢过小田和高所长,我和刘富强并肩走出派出所。

来到刘富强的汽车前,我们各自点燃一支烟。

看到我神情严肃的脸,刘富强吐出一口烟,表情黯然地说:“路记者,刚才我听你问他,并没挖到多少有价值的线索……”

说着,他轻轻叹了口气。

我却摇头道:“不,刚才的采访很成功。张振邦不仅提供了新的线索,还让我们锁定了和‘龙骨’相关的一些关键事件和人物。”

刘富强一脸不解,反问道:“采访很成功?没觉得啊。你是说李营长、谢二蛋这些人?我们连他们的全名都不知道……”

闻言,我抬起头,盯着刘富强得意地笑了:“刘馆长,这可就是我的特长了。”

“哦?”刘富强眨巴了一下眼,笑道,“莫非你能找到这些人?”

我摆了摆手:“我们不用找到这些人,只需要弄清他们做了什么,就能还原出整个‘龙骨’事件的过程,说不定还能找到‘龙骨’的下落。”

刘富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又一脸迷茫地说:“话是没错,但……我们又怎么知道当年他们做了什么?”

我笑了:“我自有办法。”

“行,我们也别傻站着了,到车上再说吧。”刘富强扔掉烟蒂,打开了车门。

钻进汽车,我掏出手机,给集团资料室的小周发了一条短信:“妹子,请帮忙检索一下历史资料,检索关键词如下——时间:1940年;地点:秦巴岭到光华山一线;人物:刘汉朝、张振邦、张兴、李营长、马大个儿、谢二蛋、书呆子;名词:公路隧洞。请妹子帮我查一下,看通过这些关键词能找到些什么资料。注意,请重点检索和日本侵略军相关的历史资料。”

对这次检索,我虽然没抱多大希望,但还是相信通过集团强大的媒体电子资料库,能够找到一些和“刘大哥”相关的线索。

很快,小周的回复来了:“路哥,收到。小妹我一定尽力,话说你可要记着我的好啊。”文字的末尾,附了几个“爱心”表情。

盯着那一串爱心表情,我也坏笑着回了一堆爱心。

当这些爱心通过网络传送到小周的手机上时,刘富强也发动了汽车。

“接下来去哪儿?”他问道。

我笑道:“哪儿都行。现在,我们只需要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等一个结果。”

听到我这句话,刘富强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小路很有自信嘛。行,那我们就找个招待所先住下,等你的结果!”

说着,他狠狠踩下了油门……

天快黑的时候,我们在镇上找了一间小客栈,将就着吃了一些东西,然后就窝在房间里喝茶抽烟看电视。

八点一过,我正躺在房间的**看电视,手机忽然响了。

我浑身一激灵,一把抓起手机。

刘富强也凑了过来。

来电显示上,闪烁着市局户籍信息中心科长周凤阁的名字。

“这个周科长,总算是来电话了。”我嘟囔着,急忙按下接听键,又点开了免提。

周凤阁铿锵的声音传来——

“路记者吗?不好意思啊,今天省厅临时安排了一个协查任务,白天我一直在忙。今天下班后,我才有空帮你查昨天说的那个张兴。

“话说要找这个张兴还真棘手,全省有八百多个同名同姓的。从下班到现在,我查了两个多小时,用信息检索系统帮你进行逐一比对,可愣是没找着。考虑到张兴的年龄,我只能把检索范围延伸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后,和那时候的户籍资料进行了关联,可算是被我找到了。

“张兴现年八十八岁,原籍秦巴镇好旺水村,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被日军抓了壮丁,后行踪不明,可能是外出逃难去了,1951年迁居本省苍云县贵福镇光华村。他的户籍并没有注销,看情形应该还健在……”

听周凤阁说到这里,我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张兴果然还活着!那张振邦为什么要说他死了?难不成他真的老糊涂了?”

这时,周凤阁接下来的一句话,及时解开了我的疑问:“对了,1951年搬到光华村后,张兴就改了名,现在他叫张振邦!”

15

听到周凤阁最后这句话,我不禁一愣,随即苦笑着抱怨起来:“我说凤阁大哥啊,这么重要的信息,你就不能放到前面说吗?”

周凤阁呵呵一笑:“早说晚说不都一样吗?我不都说了?路记者,人可是给你找到了,你欠我的牛肉面可要记得还啊。”

我千恩万谢地挂上电话,抬头看了看刘富强。

就见刘富强紧锁双眉,正一脸不解地盯着我。

“小路啊,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他嘟囔道,“张振邦怎么就变成张兴了?他不是亲口说张兴死了吗?还是他杀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沉吟片刻,用一种不太确定的语气说:“我倒是模模糊糊地猜到了这其中的关联,不过还需要证据支持。”

“你猜到什么了?快说说!”刘富强有点儿着急。

我却摇摇头:“我也只是根据现有的信息做出了一些简单的猜想。但因为没有足够的背景信息,每个猜想都还展不开,更别谈把这些猜想串联起来,还原整个事件经过了。”

刘富强脸上出现了掩饰不住的失望,急促地问道:“这么说来,你也没谱了?”

我笑着不置可否。

刘富强也笑了,语气里却满是郁闷:“话说和调查这样的事情比起来,还是研究古生物化石容易些。古生物留下的所有证据,都明明白白地印在了化石上,只要你用心,把这些证据拼凑起来,就能科学推理和还原出当时这些生物的习性,甚至是那个时候的自然环境……”

我点点头,掏出烟盒,递给刘富强一支烟,自己也点燃了一支,吸了一口之后,接口道:“刘馆长,其实我们记者搞新闻调查,或者警察搞案件调查,和你们生物学家研究古生物化石差不多……只是我们需要的证据更加分散而已。”

“可能是吧,但我也希望鼎鼎大名的路记者能帮我把这些证据找出来。”刘富强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应了一句,随即抽着烟不言语了。

我急忙宽慰道:“刘馆长,你也别太着急,在‘龙骨’这件事上,至少我们已经有了基本的推理方向,只要有背景信息作为支撑,就可以通过推理,对整个事件做出合情合理的解释。”

刘富强却是一声苦笑:“话是没错,但能找的人我们都找过了,你要的背景信息在哪儿呢?”

闻言,我很自信地笑道:“我们集团的同事正在帮我查,说不定就快好了。”

见我一脸自信,刘富强这才稍稍释怀。

可说归说,小周究竟能不能找到我想要的东西,实际上我心里也没底。

在枯燥而略显煎熬的等待中,1月31日就这么悄悄过去了。

2月1日凌晨一点刚过,我被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

睁开惺松的睡眼,我一把抓起电话,发现来电显示是集团资料室的座机号码。

“小周有回信了!”我的精神为之一振,急忙按下了接听键。

小周软绵绵的声音传来:“路哥,还没睡吗?”

我坏笑着回答:“没呢,妹子,这不等你嘛!”

小周笑骂了一句“讨厌”,随即进入了正题:“路哥,我按照你提供的关键词,通过集团自主研发的大数据信息系统进行检索,并关联了省档案馆、省文史研究室和省历史研究会的数字资料库,找到了以下历史记录……”

说着,小周假咳了两声,向我简要介绍了这些历史记录的内容。

听了她的介绍,我深感震惊,同时也隐隐觉得距离“龙骨”的真相又近了一些。

震惊过后,我对小周说:“阿妹,你立刻把这些资料的电子版发给我。”

“行。”小周应了一句,语气又不正经起来,“路哥,你看妹妹我大半夜的帮你查资料,你要怎么报答人家嘛?”

闻言,我又坏笑起来:“怎么报答?除了以身相许之外都可以……”

“讨厌!”小周娇嗔道。

我没空跟她打情骂俏,于是主动接话道:“妹子,要不这样吧,等我做完这个采访,请你好好吃一顿……红烧牛肉面!”

对我这个抠门儿的解决方案,小周竟然笑开了花:“好呀,我就喜欢吃牛肉面!那就这么说定了,路哥早点休息哦,老是熬夜老得快……虽然像路哥这样的帅哥,老一点儿有皱纹看起来更帅,但妹妹我还是比较心疼路哥的身体的……”

“这都一点多了,你好意思说我?”我笑道,“行了,我还有事情要忙,你早点儿休息,晚安。”

放下电话,我的表情重新凝重起来。

很快,手机传来了一声信息提示音。

小周把资料发过来了。

我急忙斜靠在窗上,迅速浏览了这些资料。

每份资料上,小周都很贴心地注明了出处、年代,能找到作者的还给作者署了名。

当目光在这些资料上划过,我不禁觉得眼前一亮。

16

凌晨三点,我看完小周提供的资料,又综合消化了这两天的各种采访所得,心里渐渐亮堂起来。

八十多年前发生在秦巴岭的“龙骨”事件,由此在我面前逐渐显出真容。

然而,我还是想不明白,当时还叫张兴的张振邦,为什么要说自己死了……

2月1日上午六点三十分,刘富强醒了。

睁开眼,他看到正蜷缩在沙发里的我,不禁吓了一跳。

“小路,你起这么早?哟,房间里怎么这么大烟味?你那眼圈怎么是红的?不会一宿没睡吧……”

刘富强嘟囔着站起来,披了件衣服坐到我身旁。

我举起烟盒,抽出最后两支烟,递给他一支,自己又点燃一支,笑道:“刘馆长,‘龙骨’的来龙去脉,我基本上都弄清楚了。”

刘富强一惊,随即面有喜色:“哦?‘龙骨’到底在哪儿?我爸和张振邦又是怎么……”

见刘富强开始唠叨,我急忙抬起手阻止他继续往下说:“我还有些话想当面再问问张振邦。要不这样吧,等会儿我们再到派出所去一趟,同时让张出吉也好好接受一下教育。”

“张出吉?”刘富强一脸不解地说,“张出吉不是还在医院吗?你难不成要让他到派出所来?”

我摇了摇头:“我只需要他能听到。”

上午九点,我和刘富强再次驾车来到了镇派出所。

面对我们的再次造访,高所长有点儿意外。但听我说明来意之后,他还是很爽快地同意了我们接下来的安排。

随后,高所长根据我的请求,特准我查看了张振邦的随身物品——一个装着108元钱的旧钱包和一部老年手机。同时,他又派小田到派出所审问室,把一部手机安装在三脚架上,又接上了麦克风,做成了一个临时的固定摄影机位。

令我惊喜的是,在张振邦的手机上,除了存有儿子张出吉的电话,还存了另外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

看到这个号码,我突然觉得豁然开朗。

九点二十七分,准备工作就绪。

我和刘富强来到审问室。

几分钟后,张振邦也被小田领了进来。

和昨天一样,老人一进来就蜷缩进椅子里,盯着地面沉默不语。

见张振邦进来,刘富强对我说:“可以开始了。”

我点点头,却又转头让小田接通摄像头。

随着网络信号接通,作为固定摄影机位的手机上,出现了张出吉的脸。

看到自己父亲和我们一起待在派出所,张出吉一脸惊诧:“路主编,今天你让我上线,就是要我看你们怎么审我爹?”

我卖了一个关子:“张村长你别误会,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张村长、老太爷,今天,我想请你们父子一起来听听‘龙骨’的真相。

“经过连续两天的采访调查,我们已经基本掌握了‘龙骨’事件的来龙去脉,但要真正揭开‘龙骨’的秘密,还要请二位特别是张老太爷帮忙!

“下面,我想先给大伙念一念我手里的这三份材料。它们都是有依据的历史文献。相信等会儿听了我说的,大伙对于‘龙骨’事件的脉络就会了然于心了。”

说到这里,我咳嗽了两声,抓着手机开始念诵材料——

“第一份资料是一部回忆录的节选,叫作《来自群山的忏悔——一名日本侵华老兵的战争笔录》。

节选部分如下:‘昭和十五年,我所在联队接到命令,前往双河省秦巴岭的茂密山林之中,清剿一小队深入我军占领区的中国士兵。当时,我们都觉得好奇,为什么对付这么一小队中国士兵,竟然要动用整个联队?一直到出发,牛岛满联队长才告诉我们,皇军在双河省占领区找到了一件旷世奇宝,准备把这件宝物护送回日本,作为献给天皇的礼物。但在我军护送队护送宝物途经秦巴岭时,却突然被这些中国士兵伏击,护送队全员玉碎,宝物也被中国兵抢走。这次派遣我们出击,就是要夺回宝物。听到是要夺回献给天皇的宝物,新兵们都很激动。可是,当时我得了疟疾,因此没能跟随战友们一起出击。我做梦也没想到的是,就是因为这次疟疾,竟然救了我一命——那场战斗中,在进攻中国士兵坚守的一个公路隧洞时,我所在的中队全员玉碎。如果当时我也参加了战斗,恐怕也已经和战友们一起战死了。’

第二份资料也是节选,节选自《秦巴地方史》的现代史部分。

节选如下:‘在这里,我们有必要严正澄清一下,关于秦巴岭“神龙天降”的无稽之谈。据反动派报纸报道,1930年,秦巴岭山区出现雷雨,天空中出现了一条“大龙”坠入林区,并在天然林区横冲直撞,留下了一大片草木不生的拖曳痕迹……1940年,日本侵略者进攻双河,当地伪政权又在林区一处断崖下发现了一种巨大的生物骨骼。“秦巴岭出现神龙并留下龙骨”的迷信传说由此甚嚣尘上。在这里,我们要纠正部分干部群众中存在的对这种迷信观点的错误认知。经科学工作者分析,1930年所谓的“天降大龙”事件,不过是朴实的群众将天上的闪电误认为“大龙”,而持续的雷电暴雨,又在林区引发了泥石流,冲毁了部分森林,这就留下了所谓的“大龙爬行痕迹”。至于1940年当地发现所谓的“龙骨”,则更是科学知识不足所引发的笑话。据考证,那些“龙骨”极有可能是一种远古爬行动物留下的化石,世界生物学界称之为“恐龙”……’

节选如下:‘1940年,为了遏制日寇对陪都重庆的威胁,游击区在延安指挥下,不断派出游击分队对敌进行袭扰,涌现出一大批英雄模范……1940年8月,独立8营营长李国柱、排长马东强带领两名战士,潜入双河省秦巴岭敌占区,在敌主要交通线——秦巴公路沿线开展游击。8月19日,恼羞成怒的敌人调集日军一个联队及伪军三个营包围了该区域,我4名指战员依托当地茂密山林和一处公路隧洞,与数十倍于己的日伪军发生激战,全部壮烈牺牲,此战毙敌上百,并解救了两名被日军挟持的群众脱险,可谓悲壮绝伦。’”

…………

在我念诵的十多分钟里,审问室里异常安静,每个人——不管是通过手机视频聊天的张出吉,还是抱着双腿蜷缩着身子的张振邦,都在屏息凝神地倾听。

念诵完毕,口干舌燥的我放下手机,突然惊喜地发现,张振邦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在他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上,竟然奔流着两行热泪。

“看来,关于‘龙骨’的记忆,在老人家心里还是很清晰的。”我暗自念叨着,又假咳了两声,面向众人开始说明——

“大伙应该都听明白了,‘龙骨’事件的前因后果是这样的——1940年,占领了双河省东部的日本侵略军,偶然在秦巴岭发现了一种巨大生物的骨骼,当时被人称作‘龙骨’。不用说大家都能猜到,他们找到的应该是某种恐龙化石……

“1940年8月,侵略者决定把这些化石偷运出我国,送到日本本土,作为献给天皇的贺礼。因此,在双河的日本占领军派出一支护送队,准备翻越秦巴岭进入湖北,再走水路前往上海。却不想,就在护送队翻越秦巴岭时,突然遭遇了一小队中国士兵的伏击。

“这些中国兵来自八路军陕双鄂游击区,一共有4名指战员。如今留下了名字的,只有独立8营营长李国柱和排长马东强。两名战士的姓名已不可考,我们只知道他们的外号:一个叫‘谢二蛋’,一个叫‘书呆子’。”

说到这里,我转头瞄了张振邦一眼。

老人竟已经泪流满面。

17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今天的我们并不知道当时李营长他们是怎么发现‘龙骨’的。但可以确定的是,在发现‘龙骨’之后,他们知道这是无价之宝,而且是我们中国的国宝!他们决定保卫国宝,就算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于是,他们开始保护着‘龙骨’,朝根据地方向边打边撤。

“1940年8月19日,日军调集重兵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把李营长他们包围在秦巴岭公路的一处隧洞里。我们同样不知道,在这场战斗打响时,他们4个是怎么想的。但我们知道的是,面对数十倍于己的敌人,他们是怎样战斗的——在毙伤上百名日伪军后,李营长他们在隧洞里引爆了炸药,和涌入隧洞的敌人同归于尽!”

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老人慢慢抬起头,混合着眼泪和鼻涕的脸上,显现出一种极其罕见的平静而神圣的表情。

看到张振邦的表情,我心里忽然一阵隐痛,似乎在为勾起老人心底的伤心事而自责。

但我又不得不继续:“至今我还没想明白的是,刘老教授和张老太爷是怎么卷进这场战斗的。在李营长他们牺牲后,是不是这两位老人偷偷把‘龙骨’运出了战场?如果是,他们又把‘龙骨’藏在了哪里?是光华山吗?如果是,具体位置又在哪里?还有……”

说到这里,我深吸了一口气,好像是在给自己鼓劲儿:“还有,这件事之后,张老太爷为什么要改名,而且在光华村定居下来?莫非就是为了要守护‘龙骨’?他又为什么要说是自己杀死了张兴?他要杀死自己吗?如果‘龙骨’就埋在光华山,刘老教授在成为全国著名的生物学家之后,为什么没有取出‘龙骨’进行研究,而是任由‘龙骨’在光华山埋藏了几十年?对舍命保卫‘龙骨’的烈士们而言,这样做合适吗?”

一口气抛出这些问题,我的双眼仍然紧紧注视着张振邦,轻轻叹了口气:“如果张老太爷没有得老年痴呆症,我觉得这些都不是问题……”

说着,我忽然迈开大步,来到张振邦面前,用双手轻轻扶着老人单薄的肩膀,轻声问道:“你和刘老教授就是那两名被解救的群众,对吗?你们都是秦巴岭人,鬼子把你们抓起来,也许是要你们当壮丁运送‘龙骨’,也许是要你们当向导,对吗?”

张振邦痴痴地盯着我,紧绷的双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这时,身旁传来一声颤抖的回答:“他们是壮丁,是被抓起来运送‘龙骨’的壮丁!”

我转过头,就见刘富强双眼通红,正用一种无比坚定的眼神注视着我。

迎着那眼神,我使劲点了点头:“刘馆长提醒得对。刘老教授的确当过壮丁……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他们很可能是被鬼子抓去运送‘龙骨’,结果半道上遇到八路军伏击,被李营长他们救了下来。”

说完,我又转头盯着张振邦:“老太爷,你们到底把‘龙骨’藏在哪儿了?请你告诉我!”

听到我的话,张振邦的眼神已经不像往常那样呆滞,甚至还有一种熠熠的神采。

但他还是沉默不语。

见状,我有些气馁:“也许他心里知道,但被老年痴呆症侵袭的大脑,却让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出来……”

想到这里,我决定再试一试:“张老太爷,你不说,‘龙骨’就会永远埋在大山里,不能给科学家研究,不能给国家做贡献。要是哪天光华山被开发了,或者又像三年前那样发生泥石流,万一‘龙骨’要是被毁了,李营长、马大个儿、书呆子和谢二蛋他们……岂不白白牺牲了?”

再一次听到这些名字,张振邦瘦小的身体不自觉地一颤。

他那双盈满泪水的小眼睛,猛地放出一道光芒。

那光芒越过我的身体,越过整个房间,就像投向了久远的过去……

就在这时,张振邦抱住了头,枯瘦如柴的双手上暴起条条青筋,全身也开始剧烈颤抖,整个人好像陷入了某种极大的痛苦。

而这种痛苦,属于过去。

约莫一分钟后,老人渐渐停止了颤抖。

张振邦重新抬起了头。

而就在他的脸再一次进入视线时,在场所有人都呆住了。

因为那张脸上的神情,已经没有了那种阿尔茨海默症患者特有的呆滞。

相反,这张脸上正洋溢着一种神圣肃穆的表情。

带着这样一种表情,张振邦重新站了起来,而且第一次将那瘦削的身体站得笔直。

随后,他张开嘴,用一种我们从来没听到过的严肃语气,说出了下面这些话——

“我……本来是一个贼。

“鬼子进村之前,我是秦巴岭镇上的一个小混混儿,是一个偷鸡摸狗的贼。我偷乡亲家里的粮食,偷地主院子里的鸡,我还爱赌钱、爱搞女人……

“民国二十九年农历三月,鬼子打到了秦巴岭。镇上年轻力壮的男人,要么被杀,要么就被抓去做了苦力,给鬼子修炮楼、修工事。我也被他们抓住,弄到镇上修炮楼。当年秦巴岭山高坡陡,不通公路,我们只能肩挑背扛,一寸一寸地把石料从山里背到镇上。才一个多月,就累死了好几个人。

“那年六月间,我们听说日本人在秦巴岭断魂崖下挖出了‘龙骨’。镇上不少人都在议论,说‘龙骨’都叫人家挖出来了,我们要亡国灭种了!当时,我并不相信什么‘龙骨’。我只想着怎么逃出去,找个女人躲进山里,再开几亩荒地,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没想到,没过多久,鬼子把修炮楼的壮丁召集起来,说要挑选几个年轻力壮的,运送给天皇的贺礼。他们还说,只要把贺礼送到陕西,就放这些人回家,每个人还发三块银圆当路费。当时我就乐坏了,自告奋勇报了名。可一回头,发现除了我之外,其他人一个都没动。鬼子军官一看火了,用东洋刀指着那些人,硬挑了七个人出来,勉强凑够了数。当时我就觉着,既然能回家还有钱拿,这些人怎么都不愿参加,这不是傻吗?

“同一天,鬼子天皇的贺礼运到了炮楼。贺礼装在一个红漆箱子里,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我们八个人分成两组,轮流抬着箱子朝前走。不抬箱子的时候,我们就被捆上手,被二十多个鬼子押解着,沿着山路出了秦巴岭镇,朝东北面的陕西走。一连三天,除了觉得累,一路上倒也风平浪静。我们八个挑夫很快也混熟了。就是在这时,我认识了老刘。他从小就父母双亡,却不知跟谁学会了认字,在炮楼里甚至还学会了几句日本话。我见他老实斯文,就跟他走得比较近,一路上还经常偷些果子和野鸡蛋给他吃。

说到这里,张振邦停了下来,一对小眼珠闪烁出盈盈的光,好像自己就置身在当年的现场——

“我听到,那声大喝喊的是‘老乡,快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