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二:“走生魂”2

5

说到这里,牛瘦子哆哆嗦嗦地停了下来,斜眼看了看身旁满头冷汗的吴胖子,又看了看我和李方圆。

我和李方圆对视一眼,主动开口道:“小牛,之后你们就一直待在宿舍里?”

牛瘦子使劲点了点头,说:“前天我们回到宿舍,直接就钻进了被窝。可一闭上眼,就是‘生魂’蹦蹦跳跳的模样,吓得我们一宿没睡。昨天上午,我本来想拉着表哥去上班,可他着实被吓得不轻,连宿舍门都不敢出,我心里也怕得很,于是就跟组长请了假,在宿舍里一直躲到现在。”

我沉默了一下,又问:“从前天晚上回到宿舍到今天被叫出来这段时间,有什么人能证明你们在宿舍?”

闻言,牛瘦子一愣,随即察觉到了什么,高声道:“警察同志,你们莫不是怀疑我们做了什么?天地良心,我们一直在宿舍!你们要不信,可以看监控!”

“宿舍里有监控?”李方圆嘟囔了一句,转头盯着身旁的保安。

“有,宿舍每层楼都有监控。”保安好像找到了插话的机会,急忙点头道,“以前宿舍里就遭过贼,因此老板就让我们在每层楼都安了监控,还是高清红外无死角的那种……”

得到肯定的回答,我轻轻“哦”了一声,又对有些激动的牛瘦子说:“牛兄弟,你不要激动,我们也只是找你们了解一下情况。”

说着,我从包里掏出烟,给几个人一人发了一支,自己也点燃了一支。

点燃烟吸了一口,我又问:“你们一直躲在宿舍里,又是怎么知道孟东北死了的?”

牛瘦子喷出一口烟,低声说:“昨天半夜,收工回宿舍的工友告诉我们的,说是镇子西面的河谷里发现了一个死人,就是孟老板。警察连夜就到厂里来找人问了话。”

说着,牛瘦子低下头,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地面,嘴里自言自语般嘟囔道:“前天晚上看到‘生魂’,昨天晚上老板就死了……‘走生魂活不过三天’的老话,还真不是吹的……”

听到他这句话,身旁的吴胖子又是一阵哆嗦:“警察同志,孟老板死了,下一个会不会是我们啊?你们要救救我们啊,呜呜呜……”

说着,这个身高体胖的男人,竟然哭了。

盯着哭得一塌糊涂的胖子,我强忍住笑,和李方圆又对视了一眼。

就见他也满眼笑意,好像在努力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

见吴、牛二人也问不出什么来了,我朝李方圆挤了挤眼,主动站起身和几个人握了手,转身走出了值班室。

和我们道别后,吴、牛二人又一前一后哆嗦着朝宿舍走去。

盯着他们的背影,我不禁一声叹息:“年纪轻轻就这么迷信,看来,这‘走生魂’的说法在顺岭很有市场啊。”

“可不是嘛。”李方圆耸了耸肩,“像顺岭这样的偏远山区,民间有很多迷信思想在流传。逢年过节或者是红白喜事,当地人也还有一套一套的法事……对我这个城里来的外人来说,好多法事看得我是一头雾水。”

“对对,警察同志说得对。”一直屁颠颠跟在我们身后的保安也插话道,“我们顺岭迷信得很呢,‘走生魂’只是这里面的一种说法,还有很多其他的规矩,比如说……”

“行了,别比如了。”我急忙挥手抢话道,“对了,保安大哥,你在这里干了多久了?”

见我问话,保安眼睛里又溢出一丝兴奋,急忙道:“我在这里干了十来年了。从前,厂子还是小作坊的时候,我就在孟老板手下打工。那时候我才30多岁。后来一次摆弄机器时弄伤了左手,孟老板就让我当了保安,比较轻松。”

说着,他脱下手套,朝我们举起左手——他的左手只有三根手指。

重新戴上手套,他轻轻叹了口气:“孟老板仁义,可惜他命不长啊。”

闻言,我的心思却飘向了别处,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既然孟老板这么仁义,那跟其他人关系应该都挺好吧?”

“好,好得很啊。”保安不假思索地说,“孟老板仗义疏财,不仅跟客户关系好,对工友们也很照顾。碰上哪个乡亲父老有个难处,都爱找他借钱,他也从来不推辞。”

“原来如此,孟老板真是好人。谢谢你了。”我说了应酬话,转身就朝停在晒坝上的警车走去。

李方圆也赶紧跟了过来。

我们开门上车,驶出了东北苕粉厂,又朝山下的镇子开去。

汽车前方的镇子越来越近,李方圆紧握着方向盘,头也不回地问:“路哥,接下来我们找谁?”

我抬手看了看时间,已经下午一点多了,于是对他说:“我们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今天下午再找孟家的人聊聊。”

“行啊,瞧我这记性,路哥你来的时候都中午了,也没招呼你吃饭。”李方圆搔搔头,说道。

“没事,我也不饿。”我笑道。

李方圆也笑了:“话说这会儿,所长他们应该也和孟东北的家属谈完了,要不吃了东西,我们先去见见所长?”

我犹豫了一下,点头道:“行啊。”

李方圆使劲点点头,开车沿着盘山公路钻进镇子,又停在了一家名叫“顺岭土菜馆”的馆子门前。

李方圆停好车,转头对我笑道:“路哥,今天你可别跟我争啊,我请你好好吃一顿咱们顺岭当地的家乡土菜……”

“你刚才不说自己是城里人吗?怎么这会儿又成本地人了?”我开了一句玩笑,和李方圆一起进了土菜馆。

6

在顺岭土菜馆,早就饿得心慌的我也不客气,一口气点了八菜一汤。

见我一点儿也不心疼钱,李方圆倒是毫不介意,很是豪爽地一个劲儿催我:“路哥,够不?再点两个?”

“够了。”我笑了笑,放下了菜单。

李方圆笑眯眯地搔搔头,正想再说点儿什么,忽然听到裤兜里传来一阵电子铃声。

手机响了。

他急忙接起电话:“喂,所长,对,我和路记者在一起呢。什么?你们刚忙完?行啊,那就过来一起吃吧。我们在顺岭土菜馆。什么?他们都忙去了,就你一个人来?行,你快点儿来吧……”

放下电话,李方圆笑着对我说:“路哥,说曹操曹操就到,所长刚和孟家人谈过话,待会儿过来和我们一起吃。”

我点点头,很真诚地说:“行啊,今天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我来之后都还没给你们所长道谢呢。”

李方圆递给我一根烟,自己也点燃了一根,笑道:“我们所长也是你的粉丝,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说这话时,他脸上浮出了一种高深莫测的笑容。

等我见到他们所长,我才明白了他这笑容背后的含意。

十来分钟后,我背后传来了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李方圆的座位正对着大门,因此他立即看到了来人,急忙抬起手喊道:“所长,这里!”

我转过头,顺着他的目光朝大门看去。

就见一个身材高挑、眉清目秀的女警官笑盈盈地走了过来。

我急忙站起身来,正欲打招呼,女警已经伸出手:“你就是路记者吧?你好,久仰大名了,我是顺岭镇派出所的方华。”

“原来这所长是女的,还是一个美女……方华?这名字挺好听的,真是名如其人。”我心里很小男人地叽歪着,脸上却挂满了职业化的笑容:“方所长,你好。”

“路记者,快请坐。”方华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笑成了一条缝,目光在我身上快速移动起来,“路记者好年轻啊。”

李方圆坏笑着插话道:“路哥不仅年轻,还很帅呢,所长,你说是不?”

闻言,英姿飒爽的方华竟然扭捏了一下。虽然只是一瞬间,却没逃过我和李方圆的眼睛。

“果然,所长也觉得路哥才貌双全吧。”李方圆得寸进尺,一脸坏笑地搓着手,转头对我说,“路哥,我们所长年方三十一,正是御姐黄金年龄。她可是一等功臣,还是全省最年轻的派出所所长!这么多年,有不少男人都想追她,可都没能入她的法眼。不知道路哥是不是那啥?你懂的……”

看到他那副笑眯眯的表情,我只能一阵苦笑,一时间竟愣在原地,不知道怎么接茬。

还是方华反应比较快,主动打圆场道:“小李,你别胡说,当心吓到路记者。”

说着,她又恢复了之前那种稳重端庄的笑容,转头问我道:“路记者,今天的采访怎么样?这个‘走生魂’的题材能不能入得了《暗角》大记者的法眼?”

我急忙应道:“这个题材很有意思,我正想去找孟东北的老婆孩子聊聊呢。”

闻言,方华明净的眼睛里忽然掠过了一丝狡黠,话里有话地问道:“哦?那请问路记者,这个题材是哪方面吸引了你呢?难不成是‘走生魂活不过三天’的传说?”

“这女人……是在考验我?”我心里嘀咕了一句,于是有意说起了反话,“没错,‘走生魂’这种说法很吸引人,方所长不也这么觉得?”

方华眨了眨明眸大眼,似乎察觉到了我话里的深意,正欲再说点儿什么,忽然听到身旁传来一声吆喝:“来了,蒜苗盐煎肉、土豆红烧肉、青椒炒肉丝、洋芋炖猪蹄、蒜泥白肉、炝炒莴笋、蒜泥黄瓜、虎皮青椒拌皮蛋、高山萝卜汤——8号桌的菜,齐了!”

在抑扬顿挫的吆喝中,两个端着大托盘的服务员一前一后走过来,麻利地把托盘上的菜端到我们面前。

看着饭菜一一上桌,李方圆食指大动,立马对我和方华说道:“来来来,边说边吃,我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瞧你那样!”方华笑了笑,笑着对我说,“路记者,快动筷子,我们这偏远山区条件有限,你别客气啊。”

“我就喜欢吃山里的饭菜,原生态,好吃!”我急忙应了一句,抱起碗呼啦呼啦吃了起来。

可能是因为肚子太饿,我也顾不得吃相,在方华面前三下五除二就把一碗米饭吃得精光。

方华则捏着筷子,一边小口小口地细嚼慢咽,一边笑盈盈地看着我。

这时,李方圆又坏笑起来:“所长,被路哥的吃相迷住了?”

闻言,我吭哧一声,差点儿把米粒呛进鼻子。

好一阵咳嗽之后,我才冲李方圆一阵嘟囔:“小李子,你小子老叽歪什么呀?今天咱们才第一次见面,你小子就敢把你们美女所长交给我?”

方华则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路记者真会说话。不过话说回来,刚才你吃得可真香呢。”

说着,她站起来,接过已经被我吃得锃亮的碗,又给盛满了饭。

“这怎么好意思呢,谢谢,谢谢。”我有些受宠若惊,急忙双手接过碗坐下。

方华依旧笑盈盈地盯着我,轻声说:“路记者,刚才你说对‘走生魂’很感兴趣。我很想知道,像你这样一个大记者,为什么会对这么一个在偏远山区流传的迷信说法感兴趣?”

“这女人……还在考我。”我心里嘀咕了一句,放下碗筷笑道,“‘走生魂’吸引我的地方,其实也是吸引方所长的地方。”

“哦?这话怎么说?”方华用一双玉手拖住粉腮,眨巴着眼睛看着我。

我和她对视了一秒钟,笑着说:“吸引我们的,并不是这个迷信本身,而是为什么孟东北见到‘生魂’之后,就真如迷信所说的那样死了。试想,如果前天孟东北在死亡之前没有‘走生魂’,那么我们会不会只把他的死亡认定为一场意外?”

听了我的话,方华的大眼睛里有光闪了闪,脸上随即绽放出动人的笑容:“看来,路记者和我们想的是一样的……”

7

接下来半个小时,我向方华询问了孟东北的基本家庭情况。

方华告诉我,孟东北的妻子名叫曾丽,是一名全职家庭主妇。他们有一个儿子叫孟进,正在河东美术学院上大三,这个月请了病假回家。

因为昨天孟东北的死并没有明显的他杀迹象,再加上孟进正在生病,因此方华和同事并没有立即打扰他们,而是先通过电话向孟家的其他亲戚朋友了解了情况,一直等到今天上午才找到母子俩,进行了简单的询问。

经过对母子俩及孟家亲朋的问话,方华他们掌握了孟东北的基本家庭情况。

原来,曾丽和孟东北是二婚,孟进是她和前夫生的。孟东北和曾丽结婚后没有再生育,但他对孟进视如己出,对曾丽更是百依百顺。孟东北不抽烟不打牌,除了钓鱼和偶尔喝些小酒,基本上没有什么爱好。他最喜欢的就是陪曾丽到镇上赶场,或者是一起到省城逛街购物。孟东北生活节俭,对老婆孩子却是出手阔绰,给曾丽买几千元一个的包、上万元一件的皮草,从来都不皱一下眉。

也因此,但凡认识他的,没有不说他是绝世好男人的。

…………

听了方华的介绍,我对孟东北也不禁心生敬仰:“都说男人有钱就变坏,可孟东北这么一个身家千万的老板,还能这么顾家,在今天这个浮躁的社会可真是少见啊。”

闻言,李方圆把一大块红烧肉放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含混地说:“路哥,你也别说人家,你要是结了婚,一定也是绝世好男人!”

说着,他还转头朝方华挤挤眼。

“多谢兄弟抬举。”我应了一句,觉得有些尴尬,急忙低头吃起菜来。

吃着吃着,我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转头问方华:“对了,方所长,孟东北有没有立过遗嘱?”

“遗嘱?”方华一愣,立即察觉到了什么,笑道,“路记者果然睿智。你是想问,孟东北的财产继承人是谁,对吧?”

“对,方所长果然冰雪聪明。”我学着方华的语气巴结了她一句,随即又回到了正题,“如果孟东北生前立过遗嘱,而继承人又不是老婆孩子,这个案子就有些蹊跷了。”

“路记者说得对。”方华点点头,眼睛里溢出一丝笑意,“不过,现实可能要让你失望了。今天,我也向曾丽提过这件事,她说孟东北因为心脏不好,前几年就找律师立了遗嘱,受益人写的是她和儿子。她还打开家里的保险箱,把遗嘱的复印件给我看了……”

说着,方华低下头,掏出手机递给我:“看,我还拍了照片。”

我低头看了一眼遗嘱的照片,受益人的确写的是曾丽母子。

方华收好手机,又说道:“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孟东北中途背着曾丽和孟进悄悄修改过遗嘱。为了排除这种可能性,我联系了孟东北的律师,他表示孟东北并没有修改过遗嘱,也就是说,曾丽母子就是孟东北千万家产的继承人。”

闻言,我略感失望,低头把一筷子肥肉塞进嘴里,使劲嚼了起来。

吞下这口肥肉,我又对方华说:“也就是说,曾丽母子并没有让孟东北死的动机,对吗?”

方华点点头:“至少目前来看是这样。”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想了想又补充道:“方所长,下一步我建议可以深挖一下孟家的人际关系……不仅仅是亲朋好友和生意伙伴,包括曾经有过关系的都可以再问一问,比如说,像什么前男友前女友,以前的拜把兄弟或同班同学之类的……”

闻言,方华轻掩朱唇,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路记者,你这是要让我们当狗仔队啊。”

“如果能找到线索,当狗仔队又如何?”我也笑了笑,不再说话,埋头吃起东西来。

…………

下午两点一过,我和李方圆风卷残云般吃光了面前的饭菜,而方华则只是很矜持地吃了一小碗。

拍着撑得滚圆的肚子,我心满意足地站起来。

见状,李方圆一把拉住了我,高声道:“路哥,说好了今天我请客的,你别跟我争啊。”

我苦笑了一下,说道:“刚才我说我要打电话,想去找老板把账结了,却不想,老板说有人已经给了……”

说着,我和李方圆同时转过头,盯着方华。

方华依旧笑盈盈地看着我,说道:“路记者,你来了就是客,这顿饭怎么可能让你破费?”

我搔搔头,笑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方所长,你这就见外了。我可从来没让美女请过客……”

听到被我称作美女,方华的眼睛里不自觉地掠过一丝惊喜,但表情依旧很端庄:“路记者,你也别跟我客气,大不了,下次我到省城,你再请我吃一顿。”

“行啊。”我也不磨叽,很爽快地点点头。

这时,李方圆坏笑着凑过来,转头看看我,又看了看方华,说道:“哟,这就约上了?方所长果然是警界英模、女中豪杰,动作真是够快的……”

此话一出,我不禁一愣,方华的脸上更是升起了两团红霞。

“臭小子,你说什么呢?”她忍不住呵斥道,“平时我请你吃的饭还少吗?怎么不说我也在约你?”

李方圆故作惊讶:“姐,我倒是想。不光是我,人家市局的李副支队长、隔壁山场所的马所长,还有河北区的老程都想……啊哟!”

李方圆话还没说完,突然觉得左手臂一阵刺疼,不禁惊声叫了起来。

一低头,就见方华的两根纤纤玉指正像铁钳般拧着他手臂上的肉。

李方圆急忙求饶:“哎哟,姐,好疼,我错了,你快……快松手。”

方华冷哼了一声,威胁道:“小样儿,别跟我没大没大小的,饭也吃饱了,下午接着给我干活去!”

“遵……遵命。”李方圆揉着被拧得发青的手臂,一个劲儿地点着头。

看到方华和李方圆打打闹闹,我不禁觉得很亲切,笑道:“方所长,你们所里上下级关系真好啊。”

“哪里,让路记者见笑了。”方华转头看向我,脸上又恢复了之前端庄矜持的笑容,“所里这些臭小子被我惯坏了,说话没大没小的。幸好,他们干活都很麻利。”

听她提到干活,我的心情又沉重起来,说道:“方所长,时候也不早了,我也该去干活了。如果有什么新发现,我会及时跟你们沟通。”

闻言,方华一愣,李方圆更是着急起来:“路哥,今天下午你不和我一起了?”

“对,谁让你刚才乱说话的。”我坏笑起来,就像是在报复他之前的玩笑。

“别啊,路哥,我不说话了还不行吗?”李方圆的表情有些委屈。

我还是摇头:“兄弟,今天下午我真要一个人行动。”

见状,李方圆一张脸急得通红。

这时,一旁的方华却开了口:“路记者,你是想单独采访孟东北的老婆孩子,对吧?”

“方所长果然冰雪聪明。”我笑了笑,“今天上午你们刚问完孟家人,如果下午我又和警察一起去,恐怕他们会有点儿不大舒服。毕竟,在警察面前大部分人都会紧张吧。”

听到这话,方华笑了:“路记者果然人如其文,真是洞悉人性啊!那……你在我面前也紧张吗?”

我完全没料到方华会这么问,一时间竟然愣在当场,不知如何作答。

看到我的窘样,方华掩住嘴,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

下午两点三十七分,我谢绝了李方圆开车送我的建议,向方华要来了孟家的地址,又和方华约定,采访完曾丽母子之后,就到派出所和他们会合。

随后,我告别二人,朝孟家走去。

8

十来分钟后,我来到顺岭场西南角,在一个竖着围墙的院子前停下了脚步。

院子很宽敞,一栋宽敞豪华的三层小楼耸立在院子中央。

小楼外墙上贴满印有“金玉满堂”吉祥话的瓷砖。碧绿的琉璃瓦房顶下,中式仿古的斗拱结构和楼下院子里照壁上雕刻的九条金龙,共同营造出一种杂糅粗劣的奢华感。

院子大门上,赫然竖立着两个朱漆大字:孟府。

“哟,果然是大老板的宅院,派头不小啊。”我盯着那两个朱漆大字嘟囔了一句,按响了大铁门的门铃。

“谁啊?”门里传来一声有些不耐烦的喊声。

我犹豫了一下,应道:“是方所长让我来的!”

“哦,来了!”那声音立马低了八度,语气也变得和善起来。

很快,大铁门“哐当”一声开了,门后面出现了一个身材矮小、身上围着围裙的中年妇女,看打扮应该是孟家的保姆。

看到我,中年妇女急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转身朝院子里一指:“快,警察同志,快请进。”

我并不介意被她认成警察,笑着进了院子。

中年妇女立即麻利地转过身,在前面引起路来。

“大姐,你贵姓?”我笑着问。

“免贵姓陈。”中年妇女回头应道。

“陈大姐,你是这里的总管吧?”我有意巴结道。

“哟,警察同志可真会说话。”陈大姐摆了摆手,“我就是一个保姆,怎么敢叫什么总管哟。”

“大姐可真谦虚。”我又巴结了一句,渐渐进入了正题,“对了,陈大姐,老板娘和小少爷他们好些了没有?”

闻言,陈大姐一声长叹:“自从昨天老板出事后,他们母子俩就一宿没睡,到现在没吃一口东西。可惜了,孟老板一家都是好人啊,怎么突然就……”

说着,陈大姐抬起粗壮的手臂,抹了抹眼泪。

这时,我们已经来到三层小楼门口。

在陈大姐推开小楼大门的同时,我急忙说道:“陈大姐,孟老板一家平时对你不错吧?”

“那是自然。”陈大姐毫不犹豫地说,“你别看我是下人,可孟老板一家对我可好了。我到这里有八九年了,人家逢年过节就给我发红包,还帮我儿子解决了工作……”

说着,陈大姐已经推开了门。

我对她笑了笑,低着头进了小楼。

小楼一层是宽敞豪华的客厅。客厅一侧墙上,一台巨大的电视机几乎占满了整个墙面。一旁的真皮沙发上,一个约莫五十岁的女人正蜷缩在一件貂皮大衣里,双眼通红。女人身旁,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胖子正斜靠在沙发上,面无表情,但眼圈也是红的。

“这就是曾丽和孟进了吧。”我心里估摸着,转头看了看陈大姐。

陈大姐很懂事地走了过去,对二人轻声说:“老板娘、小少爷,这位警察同志还有点儿事想……”

“你们烦不烦!”不等陈大姐说完,孟进突然跳了起来,对着我一阵吼叫,“上午你们不是才来过吗?我妈一宿没睡了,你们就不能让她清静一会儿?”

看到孟进的反应,我苦笑了一下,劝道:“孟进兄弟,你们的心情我很理解,但我们这么做也是为了工作,也请你们理解。”

孟进也不接话,只是气呼呼地“哼”了一声,重新坐回到沙发上。

我从他身上移开目光,对曾丽说道:“曾大姐,我想再问两个问题,行吗?”

曾丽抬起通红的双眼,眼睛里透着一丝绝望:“警察同志,我知道的都说了……你们老是问老孟的事,我这心里不好受啊……我也知道,你是在工作。行吧,我不难为你,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说着,曾丽有些费力地坐直了身子。

“那就不好意思了。”我搔了搔头,来到她身旁坐下,“曾大姐,孟大哥出事前,你们察觉到他有什么异常吗?”

曾丽轻轻叹了一口气:“今天上午你们所长就问过了……他没有什么异常。”

“哦……”我搔搔头,想了一下又问道,“那孟大哥这段时间有什么情绪波动吗?比如说,他有没有突然很生气、很高兴或者是……很害怕?”

在说到“很害怕”这几个字时,我有意加重了语气。

曾丽犹豫了一下,低头直直地盯着地面,本来就毫无神采的双眼,此时显得更加疲倦。

沉默片刻,她轻轻摇了摇头:“老孟很正常,该吃就吃,该睡就睡,没有什么情绪波动。”

“原来如此。”我绷着脸点了点头,又假装低头沉吟,然后突然再次发问道,“对了,曾大姐,我听说孟大哥出事前,曾经走过‘生魂’,这件事你知道吗?”

闻言,曾丽愣了愣,随即苦笑起来:“警察同志,你们可是国家干部,可不能信这些封建迷信啊。”

我笑了笑,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提问:“孟大哥‘走生魂’的事,事发前你们就知道吗?”

说着,我抬起头,直直地盯着曾丽的双眼。

曾丽也察觉到了什么,眯缝着眼盯着我。

片刻后,她才开口道:“警察同志,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听到曾丽这句话,孟进也转过头来,满眼狐疑地盯着我。

我沉默片刻,轻声道:“前天,孟大哥给我打过电话,说自己走了‘生魂’,活不过三天了,求我救他。”

说着,我低头从包里掏出记者证,慢慢放到二人面前。

看到记者证,曾丽就像想起了什么事,浑身不禁一抖,声音也开始有些颤抖:“老孟出事后,厂里很多工人都在传,说老孟是走了‘生魂’才死的。我还当他们是胡说……可老孟跟记者求救过,难不成……前天他真的走了‘生魂’?”

9

说着,曾丽怔怔地盯着地板,双眼有些发直。

看到她一脸震惊的表情,我沉吟片刻,轻声问:“孟大哥‘走生魂’的事,之前你们真的一点儿都不知道?”

曾丽蜷缩在沙发里,眼睛直直地盯着地面,好像根本没听到我的话,嘴里只顾自言自语:“‘走生魂’这种事……怎么可能是真的?不……不可能的……”

这时,一直铁青着脸保持沉默的孟进嘟囔道:“怎么不可能!”

他的声音很低,却充满了笃定,就像一头在暗夜里低声咆哮的熊。

听到他的话,曾丽和我都是一愣,转头怔怔地盯着他。

就见孟进圆瞪着双眼,脸上渗出了层层冷汗,嘴唇也变得苍白。

我一脸狐疑地盯着他,用一种比较轻松的语气问:“孟进兄弟,你可是新世纪的大学生,‘走生魂’这样的迷信你都信?”

“封建迷信?”孟进脸上又渗出了一层冷汗,“如果没听牟叔亲口说过,可能我还不会相信……”

“牟叔?”听到这个称呼,我又是一愣,转头看了看曾丽。

她也一脸疑惑地抬起头,嘴唇动了动,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我转过头,继续问孟进:“你说的牟叔,就是顺岭镇文化站的牟兴初牟站长?”

孟进绷着脸点了点头。

我盯着他,并没有立即进入主题,而是从旁迂回道:“我听说,他跟你爸关系挺好?”

“嗯。”孟进应了一声,补充道,“我爸没什么文化,但是很尊重文化人。牟叔是文化站站长,平时喜欢研究一些地方历史和鬼怪传说,而且也很喜欢钓鱼。很多年前,我爸和他就是朋友,平时经常一起钓鱼喝酒,也会请他讲一些顺岭当地的历史传说和农村的灵异故事……”

说到这里,孟进吞了一口唾沫,低下头不言语了。

“‘走生魂’的事,就是牟站长告诉你的?”我又问。

孟进摇摇头:“不,‘走生魂’的事,在我们农村流传很广,我从小就听老人说过。但真正相信,还是从牟叔嘴里听来的。”

闻言,我来了兴趣,急忙问道:“哦?他是怎么让你相信的?”

孟进又吞了口唾沫,眼神也开始有些发直,好像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去年冬天,对,就是冬天,我爸约牟叔钓夜鱼。当时我正在放寒假,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于是就跟他们一起去了……那天夜里,我爸和牟叔一边钓鱼一边聊天,不知怎么就说到了农村里流传的各种灵异传说……”

说到这里,孟进怔怔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一旁沉默的母亲曾丽,继续说道:“当时,牟叔说,他在邻村一个大户人家里,淘到了一本用毛笔写的地方野史,上面专门有一个章节,叫《异志》,记载了很多清朝、民国一直到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发生的灵异传说,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关于‘走生魂’的……”

“哦?书上是怎么说的?”我又问。

这时,孟进已经平静了一些,对我的态度也不再那么抵触。他又朝我靠了靠,轻声说:“牟叔说,《异志》上一共记录了一百多个灵异故事,约莫有三分之一是和‘走生魂’有关的。有一些还是前几年发生的,甚至里面提到的很多人,我们都认识……”

说着,孟进又看了一眼曾丽,继续道:“比如说,顺岭镇长丰村朱老七的爷爷,2003年的一天到亲戚家喝了酒,一个人走夜路回家,远远就看到前面路上站着一个老头儿,正背对着他直愣愣地站着。当时朱老七爷爷就喊道:‘哥老倌,你大半夜不回家,挡路上是要啷个?’听到他的喊声,远处那个人影慢慢转过了身。朱老七爷爷一看,当时就一声大叫,坐到地上整个人都吓瘫了。因为……因为他看到……那个人的长相、穿着竟然跟他一模一样!看到这人,朱老七爷爷知道自己走了‘生魂’,当时就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绕道回了家,还跟家里人说了这事。当时家里人都当他喝大了,却不想不出三天,老爷子就心脏病发作,死了。”

孟进怔怔地瞪着眼,想了一会儿又说道:“另外一个,是顺岭场张财喜的表舅,前几年一直在外面打工。有一年春节,他回家过年,被父母催婚,并让媒人给介绍了长河村头老张家的女儿。一天,财喜表舅被家里人赶出门,到长河村相亲,回家时天已经黑了。在从长河村通往顺岭场的小路上,他也看到了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当时就被吓得不轻。但财喜表舅毕竟年轻,血气旺,睡了一觉也就把这事给忘了。可三天后,顺岭河里漂出了一具尸体,乡亲们一看,竟然就是财喜表舅……”

说到这里,孟进的声音又开始颤抖:“还有一个,是黑山坳村孟久富他爹。前年,对,就是前年,一天天没亮,他和两个儿子起早赶场。在通往顺岭场的路上,三个人见到了孟老头儿的‘生魂’。孟老头儿当过大队干部,一开始也不相信,可不出两天,他一个人上山采药,碰到山体塌方,整个人都被石头埋了,到现在都没找到……”

说到这里,孟进已经满头冷汗,双眼发直,身子也筛糠一样地抖,就像那些“生魂”就在面前。

我盯着他一言不发,心里却觉得有些好笑。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说道:“你说的这些听起来是很邪乎,但它们都只是传说。你凭什么相信就是真的?就因为这么一本手写的农村野史?”

“当然不是!我又不傻!”孟进听出了我话里的怀疑,红着脸争辩道,“当时我就问了牟叔,这书上写的都是真的?牟叔只是说,书上写的有些人和事,他也听村里其他人说过,还真像那么回事。一开始我也不怎么相信,但后来找表爷爷家核实过,的确有这么一回事。哦,对了,刚才说的孟久富他爹是我爸家的远房亲戚,我该叫表爷爷的。我找他们问过书上说的表爷爷的事,没想到我两个伯父都拍着胸脯说,当时的确看见了表爷爷的‘生魂’……记者大哥,你说说,都这样了我能不信吗?”

听到孟进改口叫“大哥”,我心里不禁一喜,抓住机会继续深入道:“孟进兄弟,你见过那本书吗?那书是什么模样?”

孟进点点头:“见过,书就放在牟叔办公室,是有人用毛笔写好后,用棉线订在一起的。”

我故作认真地“哦”了一声,又问道:“这本书是谁写的,你知道不?”

孟进摇了摇头:“不清楚,但听牟叔说,这本书的作者应该是一个本地的风水先生,要不也收集不到这么多邪门的事情。”

“嗯……”我若有所思地转过头,又看了看曾丽。

她依旧蜷缩在沙发里,双眼隐隐闪出一种捉摸不定的光,眼神里既有惊恐,又有一些说不清是害怕还是担心的情绪。

见她这副表情,我用一种尽可能轻松的语气问:“大姐,刚才孟进兄弟说的,你都听说过吗?”

说到这里,曾丽眼圈一红,又开始抹泪。

见状,我觉得也没有什么好问的了,于是站起身准备告辞。

见我要走,曾丽虽然满怀悲痛,但还是很有礼数地叫来候在一旁的陈大姐,让她送我出门。

我向母子二人道了别,跟着陈大姐沿着来路离开了孟家院子。

在走出院子大门前,我转头问陈大姐:“对了,昨天晚上孟老板出事时,老板娘和小少爷都在家吗?”

“嗯。”陈大姐毫不犹豫地应道,“昨天夜里,老板娘在客厅看电视,小少爷在自己屋里上网,都是很晚才睡。”

“你看到了他们一直在家里?”我又问。

“对。”陈大姐很肯定地点点头,“十点多的时候,我还给他们送过夜宵。”

闻言,我心里估摸了一下:孟东北是十一点左右死亡的,而从孟家到顺岭河谷,开车也得一个半小时。也就是说,曾丽母子俩确实没有作案时间。

想到这里,我朝陈大姐道了声“多谢”,低头走出了孟家院子。

10

从孟家一出来,我就急不可耐地掏出电话,找出了一个电话号码。

号码的署名是“顺岭镇文化站站长牟兴初”。

话说这牟兴初,在河东市农村民俗研究领域很有些名气,也算是我的一个老朋友。

几年前,我到顺岭及周边几个乡镇采访地方民俗文化,偶然认识了他这个土专家。牟兴初性情豪爽,和我可以说一见如故。随后几年,但凡有关于地方民俗和人文地理的题材,我就爱向他请教请教。

前天,孟东北走了“生魂”之后,就是通过他介绍才找到我的。而就在刚才,孟进又跟我说,他之所以相信“走生魂”确有其事,也是因为牟兴初讲的乡土灵异传说……

“牟大哥啊牟大哥,你好好一个文化站站长,怎么一天到晚传播封建迷信呢?”我心里这么嘟囔着,按下了电话拨出键。

片刻后,电话接通,一个中年男人浑厚铿锵的声音传来:“哟,路大记者,你可是来电话了!你已经到镇上了?”

我却还以一声冷笑,用一种满是怨气的语气说:“对,小弟已经到镇上了。我这次来,还不是拜牟大哥所赐。”

牟兴初显然听出了我话里的深意,急忙接话道:“能接到像‘走生魂’这么邪乎的采访,路老弟莫非还不乐意?”

“没有不乐意。”我笑了,这才进入了正题,“牟大哥,你在文化站吗?我过去找你聊聊孟东北的事。”

牟兴初立即回道:“我在办公室,你快过来吧,我也有一肚子话想跟你说。”

下午四点一过,我拦了一辆三轮摩的,来到了顺岭镇文化站。

文化站紧靠镇政府,是一栋很老旧的三层小楼。

“也难怪我和牟大哥一见如故,看看这办公条件,还真同是天涯沦落人……”每次看到这样的小楼,我就会想起龟缩在巷子里的编辑部,心里总会生出一丝亲切。

在心里这么嘀咕着,我来到了文化站楼下。

文化站一楼是一间很宽敞的堂屋,里面堆放着音响、麦克风和一些腰鼓、威风锣鼓之类的乐器。这里是村民文化活动室,平时乡亲们要在庙会上表演节目,就会到这里排练。

小楼二楼也是活动室。这一层的三间房,分别是村民阅读室、留守儿童游戏室和书画室。

在过去的很多年里,牟兴初找上级要政策要经费,又到处找社会爱心人士募捐,才张罗出这么一个文化站,希望当地村民能多来读书看报写写字。

可惜的是,这样做的效果却并不怎么好。除了极少一部分文化人,大多数村民还是喜欢喝酒打麻将,很少来活动室消遣。

我还记得上一次来的时候,看到活动室里的图书、文房四宝和乐器上都落满了厚厚的灰尘。

当目光再次扫过门可罗雀的文化站,我不禁一阵唏嘘:“这些年,当地虽然物质生活慢慢富裕起来,但精神生活还是这么贫瘠,也难怪这么多人会相信像‘走生魂’这么邪乎的事……”

这么想着,我已经来到了文化站三楼。牟兴初的办公室就在这里。

来到挂着“站长办公室”牌子的小房间,我也不敲门,直接推门而入。

一个面庞通红、身材高大的男人正坐在办公室里。

他就是牟兴初。

看见我进门,牟兴初急忙站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了我面前。

“路老弟,你可算是来了。”牟兴初朝我伸出手。

“牟大哥,你对朋友可不厚道啊……”我和他握了一下手,盯着他堆满笑容的大红脸说。

“不厚道?”牟兴初一愣,有些委屈地反问道,“大兄弟啊,碰到这么好的题材,我可是第一时间介绍给你了,我……我怎么就不厚道了?”

我扑哧一声乐了:“牟大哥,孟东北走了‘生魂’,你让他来找我就算了,可你还跟他们父子俩说什么鬼故事……你堂堂一个文化站站长,这不是传播封建迷信吗?这下可好,孟进信了邪,你说该怎么办?”

闻言,牟兴初又是一愣,随即反应了过来,苦笑道:“路老弟,你这可就错怪我了。来来来,坐下说。”

说着,牟兴初拉过一把椅子,让我坐下,又给我倒了一杯茶,随后就在我身旁坐下。

我喝了一口茶,又给牟兴初递了一根烟,说道:“牟大哥,今天孟进和我说,他就是听了你讲的鬼故事,才相信‘走生魂’是真实存在的。对了,你是不是还有一本书,专门记录乡村灵异事件的?”

说到这里,牟兴初忽然叹了口气,炯炯有神的眼睛里溢出了一丝自责。

盯着他发红的眼眶,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却又不得不继续往下问:“牟大哥,那本册子还在吗?”

“在。”牟兴初站起身,来到身后的大书柜前,从柜子里抽出一本书,转身递给我,“喏,就是这个。”

我急忙低头翻看起来。

与其说这是一本书,倒不如说是一沓用棉线胡乱装订起来的打印纸,大概有八十多页。册子没有封面,每一页纸上密密麻麻写着漂亮的蝇头小楷。而由这些文字排列组合出的一个个故事,却充满了一种荒诞而诡异的气息。

我一目十行地浏览了册子上的几个故事,发现都是一些农村乡野常见的灵异奇谈故事,其中虽然有不少语法错误和错别字,但文风直来直去、内容明确,大多都明确记录了时间、地点和人物,可谓是标准的记叙文。

看了几分钟,我并没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兴味索然地放下册子,对牟兴初说道:“牟大哥,这些不过就是一些乡野传说,根本就没有科学依据。”

“对啊。”牟兴初摸了一把有些纷乱的头发,嘟囔着说,“我也很纳闷儿,这明明就是一些鬼故事嘛。当时我给老孟父子俩说这些,也不过就是当成一些谈资。却不想,他们真相信了。”

我点了点头,又说:“孟进跟我说,他之前也不相信‘走生魂’的事,但听了你讲的黑山坳的故事,他曾到黑山坳去问过,发现那个见过自己‘生魂’的人真的死了,而且一同见到‘生魂’的,还有死者的两个儿子。”

“黑山坳?”牟兴初愣了愣,低头拿起放在桌上的册子,快速翻看起来。不一会儿,他翻开一页放到我面前,问:“是不是这个故事?”

我低头一看,发现那页纸上写的正是“黑山坳孟久富父子三人‘夜走生魂’”的故事,于是点点头:“对,就是这个。孟进说,这个孟久富是他们家远亲,于是顺口核实了一下,结果被证实是真的。在这之后,他和孟东北才真正相信‘走生魂’是确有其事……”

言罢,牟兴初又补充道:“路老弟,老孟就是因为相信‘走生魂’是真的,才会被活生生吓死的,不是吗?”

“对。”我使劲点了点头,抬手指了指他手里的册子,“因此,小弟我觉得,这个册子上记载的什么并不重要,而真正重要的,是孟东北是怎么被吓死的。”

“嗯。”牟兴初并没有察觉到我话里的深意,绷着脸点了点头,似乎还沉浸在对老友去世的愧疚中。

见状,我心里有些不忍,于是没话找话地宽慰他:“牟大哥,之前我还听孟进提起过你,那语气还真亲热。看来,你跟孟家人关系是真的好。”

听我提起孟进,牟兴初红亮亮的脸上溢出了一丝笑容:“孟进那小子机灵,从小就喜欢缠着我问这问那。前年,他考上了河东美术学院雕塑设计系,成了我们顺岭镇第一个艺术家呢!这不,去年他还在老孟的苕粉厂旁边开了一间工作室,成天在里面玩泥巴……”

见成功吸引了牟兴初的注意力,我急忙乘胜跟进:“哟,孟进是学雕塑设计的?这专业就业可火了,据说一年就能赚四五十万呢。”

牟兴初也乐了:“呵呵,人家可是小少爷,也不差钱。”

“对哈。”我搔搔头,又递了一根烟给牟兴初。

而我的心神,则飘向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

11

接下来半个小时,我和牟兴初翻开册子,逐一梳理了《异志》章节里记录的近三十年来“走生魂”的全部案例,发现大都能够给出合情合理的解释。

研究完这本册子,我觉得有些失望。

看到我一脸黯然的表情,牟兴初笑道:“路大记者好像不怎么开心啊,莫非是因为这上面的例子水分太大,不能证明‘走生魂’这样的超自然事件真的存在?”

“牟大哥,你当我是神棍吗?”我苦笑了一下,摇头道,“我是有点儿失望,因为不管是孟进母子还是这本册子,都没有提供任何关于‘走生魂’的有用线索。但……”

说到这里,我凝神沉吟了一下,才又说道:“但就在死亡前一天,孟东北和两个工人却实实在在地看到了‘生魂’,而且孟东北也真如传说所言,不出三天就真的死了……这又该怎么解释?”

听到我的话,牟兴初的神情严肃起来,低头吸着烟,两道浓眉挤成了一团。

片刻后,他才说道:“路老弟说得对啊,老孟真的看到了‘生魂’……他看到的‘生魂’到底是什么呢?难不成……”

说到这里,牟兴初忽然双眼圆瞪,做出一副惊恐的表情:“难不成……‘走生魂’是真的?”

牟兴初紧绷着一张脸,半晌才反问道:“你相信吗?”

我笑了笑,避而不答……

下午五点四十五分,见该聊的都聊了,牟兴初提出要请我吃晚饭。

我拒绝了他的盛情邀请,执意要回镇派出所找方华和李方圆。

我这么做的理由有三个:一是中午吃得晚,这时候还一点儿不饿;二是之前答应了方华和李方圆,今天晚上要一起碰一下调查进展;至于这第三个理由嘛,是我有些话想跟方华单独说。为什么一定要单独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这些话只有方华能懂。

见我说要到派出所,牟兴初一脸不以为然:“老弟,你回派出所吃和跟我吃,不都一样是吃吗?要不这样,我和方所长他们也熟,我叫他们过来一起吃。”

说着,他也不等我回话,抓起电话就拨了出去。

几句话工夫,他笑着放下电话,心满意足地对我说:“行了,方所长和小李等会儿到‘同心缘’跟我们会合,我们先过去。”

见状,我也不好再推辞,提起包跟着牟兴初出了门。

话说这“同心缘”算是顺岭镇上最高档的餐饮场所了。前几年到顺岭采访时,我就被牟兴初拉去吃过。第一次见到这家饭店金碧辉煌而又俗气的装修,我就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当时就觉得,这家颇有些土豪风情的馆子,倒也能代表顺岭镇因为苕粉产业快速发展后的某些气质。

傍晚六点零三分,我和牟兴初来到了“同心缘”。

“同心缘”宽敞的大堂里,牟兴初选了靠窗的一张桌子,又招呼我坐下,找服务员要来菜单,轻车熟路地开始点菜。

这里主打重庆江湖菜和各种汤锅。盯着菜单上密密麻麻的菜名,牟兴初嘟囔了一句:“天冷人多,要不吃汤锅?”

“都行。”我笑着点头。

点好菜,牟兴初要了一壶茶,我们一边抽烟一边聊天。

这时,大堂里越发热闹起来,周围几张桌子已经陆陆续续坐满了人。

因为调查没什么进展,我心里有些郁闷,于是抽着烟,一脸百无聊赖地盯着来来往往的客人。

一对年轻夫妇牵着一个六岁左右的小男孩,来到我身旁一张桌子坐下。

一坐下,小男孩就开始吵吵,他母亲却一点儿没有要管教约束的意思,任由自己孩子闹腾。

可能是被吵烦了,那位年轻的父亲啪地猛一拍桌子,恶狠狠地对儿子说:“吵什么吵?你再吵,我就让你‘走生魂’!”

闻言,小男孩浑身一抖,“哇”的一声哭出来。

治住了熊孩子,年轻父亲面有得意之色,却不想左膀子突然被妻子一把掐住,耳旁也立马传来河东狮吼:“你瞎说什么?我们孩子要长命百岁,能跟孟东北一样吗?再说这话,当心我把你嘴粘起来!”

听到这一家人的对话,我的心情更加郁闷,嘟囔道:“看来,孟东北的事,镇上早就传开了……”

牟兴初叹了一口气,接口道:“那可不是,老孟是镇上的一号人物。如今他死了,而且死得这么邪乎,镇上的人不各种传才怪。”

说完,他抬手看看表,不禁嘟囔了一句:“都这么久了,方所长他们怎么还没来?”

他一边嘟囔着,一边掏出手机,准备打电话问问方华。

见状,我急忙劝道:“牟大哥,你这么催人家不好吧?说不定方所长有什么事……”

却不想,话还没说完,我的电话响了。

一看,是李方圆的号码。

按下接听键,我用开玩笑的语气说:“方圆,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啊,我和牟站长……”

可不等我说完,电话里就传来了李方圆激动得有些发抖的声音:“路哥,方所长让你马上到孟家来……‘生魂’……‘生魂’刚才又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