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二:“走生魂”1

1

“路记者吗,我就快死了,你要救我!”

11月17日上午,我接到了这样一个略显突兀的电话。

电话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沧桑、浑厚,似乎上了点年纪,却又在剧烈颤抖。

“你要死了?”听着这个声音,我苦笑,“请问你哪位?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要怎么救你?”

男人声音抖得更厉害了:“我……我……我是顺岭镇的孟东北,我……我……我……”

说到这里,这个名叫孟东北的男人突然停住了,半晌才挤出后半句话,“我……我……‘走生魂’了!”

“什么?‘走生魂’?”听到这个词,我扑哧一声乐了。

话说这“走生魂”,乃是流传在本省偏远农村地区的一种迷信说法。据说人有三魂七魄,三魂七魄都齐全,人才有生气。“走生魂”就是三魂在人活着的时候就离开了身体,以主人的形象到处乱跑。因此,“走生魂”的人会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一个是本体,另一个是幻化成本体的“生魂”。坊间传说,只要是走了“生魂”,这个人就活不长了。

想到这里,我有些不以为然,笑着对孟东北说:“大哥,这都什么年代了,怎么可能呢,你可别迷信啊。”

“我真看见了!”孟东北歇斯底里地吼叫起来,“老辈都说,走了生魂只能活三天!我快死了,你要救我!”

听到孟东北的反应,我估摸他是喝醉了,但又不太好直接堵回去,于是接着他的话茬往下问:“孟大哥,你怎么看见自己‘走生魂’了?”

孟东北用力吞了一口唾沫,好像在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好一会儿之后才开口道:“昨……昨天,我在我家粉条厂守着工人加夜班。大概刚过夜里十一点,我到厂子外头给我老婆子打电话,就……就……就看见……”

说到这里,孟东北的声音又开始颤抖,他再次吞了一口唾沫,继续道:“我……我……我就看见,厂子围墙下面,站……站……站着一个人……当时,我还以为是有小偷儿摸了进来,想趁夜色偷点东西,于是转身操起一根棍子,还叫了两个工人,悄悄地靠了过去……可……可等我凑近了用手电筒一照,那人却一动不动……我这时才看清了——那人的身形、打扮……就连相貌都……都……都……都跟我一个样!妈啊!”

言罢,孟东北发出一声尖叫,好像那个“生魂”就在面前。

我没被他的讲述吓到,却着实被他这一声尖叫吓了一大跳。

说完了“走生魂”的经历,孟东北又开始央求:“路记者,你可是省城里大名鼎鼎的文化人,你……你……你一定要救救我!”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推测:“孟大哥,昨天晚上你喝没喝酒?”

“喝了!”孟东北的回答很坚决,“但我真的看见‘生魂’了!”

我的态度也很坚定:“昨天你喝了多少?”

孟东北犹豫了一下,答道:“也就半瓶江津老白干……”

“那就对了。”我的语气轻松起来,“孟大哥,你就是喝多了眼花……别自个儿吓自个儿了。”

“我没有眼花!”孟东北再次吼了起来,“我平时是三斤的酒量,昨天的半瓶酒才半斤,我怎么可能眼花!”

听到这话,我又乐了,心说:“但凡说自己没醉的,都已经喝得很醉了。”

虽然我嘴上没这么说,但孟东北显然察觉到了我的满不在乎,于是急声说道:“路记者,你别不相信,除了我,昨天跟我一起的两个工人也看到了我的‘生魂’!不信,你现在就来问问他们!”

“哦?其他人也看到了‘生魂’?这可就有点儿意思了。”我心里嘟囔着,决定接下这个采访,于是连哄带骗地劝道,“孟大哥,就算你和两个工人真看到了‘生魂’,这不也还有两天嘛。这样吧,明天我去找你,咱们再找个专家给你治一治,应该还有救。”

“今天你不能来吗?”孟东北又央求道,“昨天晚上十一点我就已经看到了‘生魂’,最多后天晚上十一点我就要死了!路记者,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听到孟东北几乎要哭出来的声音,我盘算着今天要做的另一个采访,犹豫了一下说:“孟大哥,明天一早,我一定过去找你!”

孟东北沉默良久,才很不情愿地说出两个字:“好吧……”

我笑了笑,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于是问道:“对了,孟大哥,你是怎么找到我的电话的?”

孟东北愣了一下,心不在焉地说:“是镇文化站的牟站长给我的,他说你是省里的大记者,也最喜欢研究这些神神秘秘的事情……”

“原来是牟站长,我跟他是老朋友了。”我嘟囔了一句,又安慰了孟东北一下,让他相信科学,不要自己吓自己,就挂了电话。

接下来大半天,我完成了当天的采访,随后就回到空****的编辑部,准备把稿子写出来。

回到编辑部时,已经是夜里九点多了。

我所在的《暗角》编辑部,隶属于话锋传媒集团,是集团旗下最负盛名的深度报道栏目。编辑部的办公场所,在集团总部万年康泰传媒大厦旁的一条即将拆迁的小巷里,是一栋始建于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三层小楼。

到目前为止,整个《暗角》编辑部就我一个人,身兼主编、编辑和记者多项职务,从采访、写稿、排版、校对到网上发稿,全都由我一个人完成。

虽然我已向集团人力资源部抱怨过很多次,人力也答应尽快招人,但因为深度报道对记者的业务能力要求比较高,所以编辑部的人手迟迟没有得到补充。我也就这么一天天一个人扛了下来,成为整个集团唯一一个手下没兵的中层干部。也因此,这天我回到编辑部开始各种忙活时,很快就把孟东北“走生魂”这件事给忘了。

深夜十一点刚过,我总算写好了稿子,又完成了对杂志和网站更新的排版校对,这才发觉自己还没吃晚饭。

我提起包走出办公室,准备到巷子外吃一碗牛肉面。

一百多米长的巷子里,连个鬼影都没有,只看见昏黄的路灯散发出幽幽的光。沿着巷子,我走了还不到三十米,忽然手机响了。

我掏出手机一看,是一个陌生号码。

“这谁啊?莫不是又有什么紧急采访?”我嘟囔着按下接听键,就听到电话里传来一个年轻男人急促的声音——

“喂,我是顺岭镇派出所的李方圆,你是谁?”

我一听,有些不耐烦地反问道:“奇了怪了,你给我打电话不知道我是谁?”

闻言,对方的语气严肃起来:“今天晚上,我们顺岭镇发生了一起死亡事件,我们发现今天上午死者给你打过电话,因此想找你了解一下情况,请你配合。”

听到这话,我猛地想起了孟东北,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莫非……孟东北出了什么事?”我低声问道。

“对。”这个名叫李方圆的警察也压低声音说,“就在刚才,我们接到村民报案,说在顺岭河峡谷里发现了孟东北的尸体。经过对死者物品的检查,我们发现今天上午你和孟东北通过电话,因此想问问你们都说了什么,你有没有发觉孟东北有什么异常?”

“异常……”我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答非所问地说,“孟东北竟然……真的死了?”

听到我这句话,李方圆愣了愣,随即急声问道:“这么说,今天他跟你提到了他会死?他是怎么说的?是有人找他寻仇还是他想自杀?”

我却又一次答非所问:“李警官,孟东北到底怎么死的?”

李方圆又是一愣,随即恢复了之前严肃的口吻:“这位同志,警方办案不能随便透露,对了,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我“哦”了一声表示理解,答道:“我是话锋传媒的路晓,是负责《暗角》栏目的记者。”

却不想,听到我自报家门,李方圆原本冷峻的态度陡然一转:“《暗角》?路晓?你就是《暗角》的路晓路记者?”

“对。”李方圆态度的转变出乎我的意料,于是点点头,半开玩笑地说,“李警官你认识我?我可没有任何犯罪前科啊……”

“不不不,路记者,我是《暗角》的忠实粉丝!”李方圆的声音更加激动,甚至还透出一种朴实的敬仰,“你们《暗角》栏目办得好啊,每篇稿子都是针对社会和人性阴暗面的调查,在调查阴暗面的同时又不忘挖掘人性光明的一面,这才叫弘扬正气,这才是主流媒体该做的!你可能不知道,我还在警校的时候就喜欢看你的稿子,每一篇都要仔仔细细看上两三遍……”

听到李方圆开始絮絮叨叨地表达崇拜之情,我小小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但是也没有忘记正事。

于是我打断了李方圆的絮叨,插话道:“那啥,李警官,既然你也认识我,要不我们找个时间聊聊?我会向你如实汇报和孟东北通话的详细内容,也有些事想请你帮忙……”

闻言,李方圆激动得好像要跳起来:“没问题!”

2

在电话里,我简单向李方圆介绍了白天和孟东北的通话内容,又约定第二天上午见面。

挂上电话,我也顾不得吃牛肉面了,掏出手机向集团总编室汇报了自己到顺岭镇的采访行程,又网上预订了第二天到顺岭的长途汽车票。

忙完这些,我才到小巷外的重庆面馆要了三两红烧牛肉面,又呼噜呼噜地吃完,急忙回家睡觉去了。

让人郁闷的是,虽然我早早躺到了**,却怎么也睡不着。

夜深人静之际,我耳旁又回响起白天孟东北带着哭腔的声音:“路记者,我快死了,你要救我……”

回想着这充满绝望的求救声,想起当时自己不那么重视的态度,我不禁生出一丝愧疚。

“孟大哥,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莫非真应了‘走了生魂三天必死’的传言?”

带着这样纷乱的思绪,我渐渐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上午七点二十分,我坐上了前往顺岭镇的长途班车,西出河东市主城,沿高速公路朝西南方向一路疾驰而去。

顺岭镇隶属于长水县,位于省城河东市远郊一百八十多千米的顺岭山脉腹地。虽然跟大城市的距离并不算很远,但因为山高坡陡、土地贫瘠,这里的发展一直比较滞后。

三个小时后,长途汽车进入了长水县长途汽车站。

按照昨天我和李方圆的约定,他会在这里接我,然后一起前往三十千米外的顺岭镇。

一下车,我就看到一个身穿警服的年轻人在左右张望,急忙走了过去。

来到那名警察面前,我笑道:“你就是李警官吧?”

“路记者?你就是路记者?”李方圆满眼都是惊喜,盯着我急吼吼地说,“可算是见到你了!没想到路记者这么年轻!还是这么帅!”

“年轻也不算了,今年我都36岁了,奔四的人了。”我苦笑了一下,低头看了看手表,“小李,要不咱们车上说?”

“哦,对对对,瞧我这激动得把正事都忘了。”李方圆搔搔头,转身领我钻出了车站。

车站门口,停着一辆长安警车。李方圆和我一起钻进警车,沿着人车混杂的公路,缓慢地朝县城外驶去。

警车来到县城外,我开始进入正题:“兄弟,昨天孟东北到底是怎么死的?哦,对了,你对我可以放心说,我不会乱写的。”

李方圆听到我称呼他为“兄弟”,有些心花怒放,接口道:“嗨,路哥,你可是长期宣传我们公安工作的大记者,我当然愿意跟你说了。”

说着,李方圆转动方向盘,驾驶警车转入了一条柏油修筑的乡村公路。

公路右边,耸立着一块指示牌:距顺岭镇二十一千米。

警车驶入乡村公路的同时,李方圆继续说道:“昨天夜里十一点零九分,我们所接到了一个报警电话,是村民张长顺打来的。他说在顺岭峡钓夜鱼时,发现河滩上躺了一个人。当时他还以为是谁家的男人喝醉了酒,于是凑过去想帮帮忙。等他凑到跟前一看,才发现这人是孟东北,一摸鼻子,已经没气了。吓得张长顺立马给我们打了电话。”

说着,李方圆忽然停住了,一阵猛打方向盘,驾车转上了一个陡峭的斜坡,又沿着盘山公路一路朝上走。

看着他做完这一系列动作,我催问道:“孟东北到底是怎么死的?你们确定了他的死因没有?”

李方圆手握着方向盘,轻声道:“接警后,我们立即赶到现场,发现孟东北浑身瘀伤,但都不致命。经过县局法医的鉴定,发现孟东北真正的死因是心脏骤停,被人发现时他身上还有余温,因此死亡时间应该就在昨天晚上十一点左右。我们随即对现场进行了勘查,在尸体旁的一座山坡上找到了一行朝上走的脚印,脚印在半山腰处终止,随后又在这行脚印终止的位置发现了有人从山坡上滚落的痕迹。经对比,脚印和滚落的痕迹都是孟东北的。因此,我们推测,孟东北当时沿着山坡向上走,然后脚下一滑,从山坡上摔了下来,因此受惊造成心脏骤停。对了,我们问过孟东北的亲属,据说他的心脏一直有毛病。但是,唯一让我们不解的是……”

说到这里,李方圆忽然停了下来,原本平静的表情也变得有些犹豫不定。

“不解的是什么?”我急忙催问道。

李方圆想了想,说道:“唯一让我们不解的,是孟东北脸上的表情。当时,他双眼圆瞪,嘴巴大张,好像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说着,李方圆又急忙补充道:“不过,当时我们所长也做出了推测,这样的表情很可能就是孟东北从山坡滚下来时受惊造成的。你想想,一个就快六十岁的人,心脏本来就不好,深更半夜从山坡上突然滚下来,换成谁都会吓得不轻吧。”

听了李方圆的介绍,我默默点了点头,问道:“就这些?现场没有其他线索了?”

“没有。”李方圆摇了摇头。

我有些失望,沉默片刻又说道:“对了,深更半夜的,孟东北为什么要跑到河谷里爬山?”

这次,李方圆的回答倒是干脆:“据报案的张长顺和孟东北的家属讲,孟东北也很喜欢钓鱼,特别是钓夜鱼。昨天,我们在现场也发现了他的钓鱼竿和水桶,还有一个钓夜鱼专用的大功率充电灯。”

听到这里,我不禁心生疑惑:“昨天白天,孟东北就对我说他快死了……他都被吓成这样了,还有心情钓夜鱼?”

李方圆也愣了愣,随即嘟囔道:“对啊,但现在我们手里并没有其他更有价值的线索,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我点点头,抬眼凝视着汽车风挡玻璃外急速向后掠过的乡村风景,不说话了。

见我沉默,李方圆忽然笑了:“怎么,路大记者觉得这案子没意思?”

我苦笑了一下,说道:“昨天夜里,我给你说过孟东北‘走生魂’的事,你给所领导说了吗?”

闻言,李方圆一愣,转头一脸惊讶地说道:“路哥说的事,我当然给所领导汇报了。但所领导和我都觉得,‘走生魂’根本就是封建迷信!孟东北说自己‘走生魂’和他的死很可能只是一个巧合。路哥,你该不会真以为孟东北的死是因为‘走生魂’吧?你可是省城的大记者,可不能被封建迷信糊弄啊。”

听到他略有些调侃的话,我轻轻叹了一口气:“兄弟,我下半句话还没说完。你想想,昨天白天孟东北就对我宣称自己活不过三天,晚上他就真如自己预言的那样死了。我就觉得吧,在‘走生魂’和他的死之间,可能存在某种关联。这可能是孟东北死亡的关键,也可能是一种无关迷信但是有关人性的关联!”

听了我的想法,李方圆也严肃起来,皱眉盯着汽车前方,半晌才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路哥的思考果然独到。听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孟东北‘走生魂’这件事有点儿蹊跷。”

我又苦笑了一下:“也就是说,昨天你们并没有调查那两个工人?”

“就是前天夜里和孟东北一起见到‘生魂’的工人?”李方圆反问了一句,又自顾自答道,“还没呢。今天上午,所长带人去问孟东北的家属了。昨天你说你要来的事情,我跟所长汇报了,他就让你和我一起去找那两个工人问问。哦,对了,我们所长也是你的忠实粉丝。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个人觉得,这两个工人跟案情的关系并不大……”

听到他的回答,我轻轻叹了一口气:“也对,到目前为止,的确还没有任何证明孟东北死亡是谋杀的证据。但这也不能说明,他的死就真的是意外。”

“嗯。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路哥的思维方式和我们真的很像。”李方圆使劲点了点头。

“兄弟,你嘴巴可真甜啊。”我开了一句玩笑,和李方圆同时大笑起来。

此时,警车已经渐渐进入了顺岭山脉腹地。

前方,沿着越来越高的山势,公路依旧在向上爬升。车窗外,公路旁几米处就是高耸入云的峭壁。峭壁下方缭绕的云雾间,环布着当地农民世世代代开垦的梯田。梯田里种满了玉米和水稻,间或还能看到锦簇成团的果树和蔬菜地,就像一块块彩色的云雾,给苍茫的大山平添了几分生机和活力。

注视着车窗外世外桃源般的景色,我心里却没来由地生出一种畏惧。

我隐隐觉得,在这缭绕的云雾之间,在青翠葱茏的田间地头,隐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神秘和诡谲。

3

中午十二点一过,我们抵达了顺岭场镇。

作为整个顺岭镇的中心,这座场镇依山而建,面积约三平方千米,是近年来新建的新型场镇。虽然远远没有河东主城那种国际化大都市的高大上,但对一个深居大山的偏远乡镇而言,也算有几分气派。

让这个偏远小镇有如此气派的,是分布于全镇的八百多家红苕粉作坊。

作为顺岭特产,用山地生态红苕(北方人说的红薯)加工制作的顺岭红苕粉闻名全省。近年来,经过各级政府的大力扶持,当地苕粉渐渐形成了一个特色产业,在整个西南地区都算得上是一张名片。

孟东北,就是这个产业的从业者之一。

一下车,我的视线就被场镇里星罗棋布的苕粉作坊吸引了。

就见密集的小高层楼房和错落有致的平房之间,分布着大大小小数十块坝子。每块坝子上都竖立着无数花花绿绿的竹竿。在这些竹竿上,晾晒着轻薄的金黄色的红苕粉。

在晒干了水分之后,这些苕粉就会变得又硬又脆,就像一张张易碎的塑料壳。到这个时候,工人们就会把苕粉收起来,放进包装盒和塑料袋,再贴上商标或零售或批发到全国各地。

目光在这些晾晒着苕粉的坝子和坝子后的简陋作坊之间游走,我的神情也渐渐严肃。

李方圆察觉到了我的心思,主动插话道:“路哥,你是在找孟东北的苕粉厂吧。喏,半山腰上最大的那家就是。”

说着,他朝半山腰努了努嘴。顺着他的目光,我的视线向半山腰移去,果然看见密集的房屋间,耸立着一排天蓝色顶棚的标准化厂房。

“哟,孟东北的生意做得很大嘛。”我轻声嘟囔着,像是在跟李方圆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对。”李方圆笑着搔搔头,从衣兜里掏出一包烟,递给我一根。

“兄弟,你要抽烟啊?”我坏笑起来,“刚才坐在车里这么久,我早就想掏烟了,又怕你不抽,让你吸了二手烟。”

“路哥,刚才不是在警车里嘛,我哪敢在警车里吸烟啊。”李方圆又搔了搔头,放了一根烟到嘴里,重新进入了正题,“在顺岭镇,谁不知道‘东北苕粉’的名号?孟东北这家厂年营业额有两三千万元,是全镇最大的企业呢。”

“哦?这么牛?”我灵机一动,又问道,“这么说来,孟东北可算是镇上的首富了?”

“对。”李方圆使劲点了点头,喷出一口烟说,“他家的资产再怎么着也得有个好几千万吧。”

“原来如此……”我眯缝起眼,盯着半山腰上的厂房沉默了。

见状,李方圆又插话道:“路哥,你该不会觉得,昨天孟东北的案子是有人谋财害命吧?”

我点点头,反问道:“你们没这么想过?”

“当然想过。”李方圆好像生怕被我觉得不专业,急忙说道,“昨天晚上一确定死者是孟东北,我们所长第一反应就是调查他的利益关系人。所长说,就算孟东北真的是死于意外,也要排除有人谋财害命的可能性后才能下结论。这会儿,所长可能正在找孟东北的家属问话呢。”

“你们所长说得对。”我又点点头,“既然所长大人在问他的家属,等下咱们就去会会和孟东北一起看见‘生魂’的两个工人。”

“行啊。我这可算是和大记者路哥一起采访了。”李方圆说着,脸上溢满了激动的神情。

我呵呵一乐,学着他的口吻说道:“我这也算是和未来的大警探李警官一起查案了啊。”

此话一出,我们同声大笑起来。

三五口吸完了烟,我和李方圆重新钻进警车,一起向半山腰的孟东北苕粉厂驶去。

不到十分钟,警车就来到了厂门前。

就见高大的工厂拱门上,赫然竖立着五个朱红大字:东北苕粉厂。

看见警车到来,守门的保安急忙拉开大铁门,把我们放了进去。

来到厂房前宽大的晒坝上,李方圆停稳了车,和我一起下了车。

保安急忙迎了上来:“警察同志,有什么吩咐?”

李方圆面无表情地说:“你们老板娘和小少爷呢?”

保安把身板挺得笔直,用一种给领导汇报工作的语气说:“报告警察同志,昨天老板出事后,老板娘和小少爷就被你们叫走了,现在还没到厂里来过。”

闻言,李方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凑到保安面前,神秘兮兮地问道:“我们听说前天夜里,厂里有工人和孟老板一起看见了他的‘生魂’?有这事没有?”

“‘生魂’?有……有啊!”保安一愣,脸上旋即溢满了话痨的表情,“昨天夜里老板出事后,这事已经在厂里传遍了!大伙都说,老辈人说得不假,孟老板走了‘生魂’,果真没活过三天!”

闻言,李方圆和我对视了一眼,又转头对保安说:“当时看见孟老板‘生魂’的工人都在厂里吗?你去把他们给我找来,我有话要问。”

“在,听说老板出事后,他们几个都吓得不轻,现在正躲在宿舍里害怕呢。我这就去把他们叫来。”保安说着,转身一溜烟跑开了。

片刻后,保安领着两个工人回来了。

我和李方圆同时抬眼,打量了一下这两个工人。

就见他们一胖一瘦,胖子十八九岁,瘦子有二十三四岁。

身材各异,两人却都满脸惊恐。

还不等我们开口,保安就很积极地说道:“警察同志,这里站着说话不舒服,要不我们一起到值班室去?”

“行。”李方圆很有气场地点点头。

来到大门旁的保安值班室,几个人各自找了一把塑料椅子坐下。

盯着那两个年轻工人,我朝李方圆挤了挤眼,他立即心领神会,主动开口道:“我听说昨天你们和孟东北一起看到了他的‘生魂’,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请你们给我们说说。”

听到“生魂”两个字,那个胖子浑身一抖,差点儿就从椅子上滑了下来。那个瘦子要镇定一些,但脸上也立即堆满了惊恐。

沉默了几秒钟,还是瘦子先开了口:“警……警察同志,我们镇上老辈人都说,甭管是谁,只要是走了‘生魂’,就绝对活不过三天啊!”

“别跟我们扯这些有的没的。”李方圆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你就给我们说说,前天夜里,你们是怎么看到‘生魂’的!”

闻言,瘦子缩了缩脖子,又转头看了看身旁满头冷汗的胖子,这才用颤抖的声音说了起来……

4

瘦子姓牛,胖子姓吴。

他俩是一起长大的表兄弟,老家就在顺岭镇长山村。

一年前,他们来到东北苕粉厂打工。这段时间因为厂里生意好,他们几乎每个星期都要加三天班。

前天,又是加班的日子。

从晚上七点开始,他们就和工友们一起在厂里忙活,用机器把苕粉切割成均匀的粉条,再捆好放进印有“东北苕粉驰名中外”的牛皮纸箱。

昨天夜里约莫十一点过一刻,牛瘦子和吴胖子所在的班组提前收工,先于其他班组下了班。

班组里其他工友都住在镇上,只有牛瘦子和吴胖子两个单身汉住在厂房后面的职工宿舍,因此下班后两人结伴从厂房后门朝宿舍走。

刚出厂房,牛瘦子远远地就看到,他们的老板孟东北正猫着腰站在距离厂房后门十几米的空地上,盯着远处工厂的围墙一动不动,好像是在观察什么。

“这不是老板吗?”吴胖子当时还嘟囔了一句。

就在两人犹豫着要不要给老板打招呼的时候,孟东北突然转过身,猫着腰朝厂房跑了过来。

看到两人,孟东北就是一喜,跑到他们面前,小声说:“后门围墙下面有个贼,咱们过去把他按住。”

“有贼?”吴胖子一听,不禁血气上涌,立马就摩拳擦掌起来,准备在自个儿老板面前好好表现一番。

牛瘦子自然不甘示弱。他转头一瞧,看到墙角堆着几根做晾晒杆剩下的短竹棍,于是操起三根,递了两根给孟东北和吴胖子。

三人提着棍子,朝孟东北看到贼的位置悄悄摸了过去。

很快,三人就来到了之前孟东北所站的位置。

果然,在围墙靠近工厂后门的地方,他们看到了一个身材肥硕的男人,正一动不动地站在围墙的阴影里,距离三人有十八九米。

牛瘦子脑子灵活,立即开始排兵布阵:“老板,我们从两边包抄,你就在这里……”

可他话还没说完,一旁急着表现的吴胖子已经操起棍子,发出了一声大喝:“哪里来的蟊贼,敢到我们厂里来撒野?!”

言罢,这胖子竟然提着棍子就冲了出去。

“蠢货!”牛瘦子一愣,但心想既然已经惊到了那贼,与其被表哥抢了头功,倒不如跟着他一起冲锋陷阵,也好在老板面前表现表现。

这么想着,牛瘦子也拔腿就朝那人冲去。

“娘的!”见状,孟东北骂了一句,也操起棍子跟了过来。

却不想,两人冲出了八九米,那人影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哟嗬,这都不跑?这蟊贼的胆子真肥啊……”牛瘦子心里刚这么想,却看到前面的人影突然一阵抖动。

那抖动很剧烈,像是从脚一直传到了那人头顶。

见状,牛瘦子心里又闪过一个念头:“哟嗬,这家伙发羊角风了?”

却不想,那人突然浑身一颤,又定定地站在了原地。

重新站定之后,他抬起右手,直直地指着前方,随后竟然一蹦一跳地朝三人靠了过来。

对,就是一蹦一跳,就像老电影里的僵尸!

“妈哟,他有家伙?”看到那人奇特的动作,牛瘦子不禁一愣,有些害怕对方手里有枪,于是猛地刹住了脚步。

他前面的吴胖子似乎也察觉到了异样,一蹲身就抱头窝了下来。

这时,同样身材肥硕的孟东北,哼哧哼哧地冲了过来。

跑到近前,他举起棍子就朝那人骂道:“娘的,你他妈还……”

可话还没说完,孟东北就愣在了原地。

几乎就在同时,吴胖子和牛瘦子也愣住了。

因为他们看到,面前那人已经一蹦一跳地来到了路灯光下。

而那人的样子和身材包括穿着打扮,竟和孟东北一模一样!

见状,牛瘦子先是一惊,随即转头看了看呆立在原地的孟东北,又看了看正举着手臂直直地指着孟东北的男人,好像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而他前面不远处,蹲在地上的吴胖子痴痴地站了起来,盯着那人看了好一会儿,又转头看着孟东北,嘟囔道:“奇了怪了,这不是……老板吗?”

在几乎就要凝固的空气中,几个人彼此对视着,直到被一声尖叫打破。

“妈啊!”孟东北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一声尖叫,随即一个后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眼里瞬间溢出了恐惧。

看到平时威风八面的老板吓成这样,牛瘦子好像也意识到了什么,立即惊恐地叫喊起来:“他……他……他……莫非是老板的‘生魂’!”

闻言,三个人同时吓得一哆嗦。

这时,“生魂”又直起身子,直愣愣地朝前又一蹦。

“妈啊!”孟东北又是一声尖叫,连滚带爬地转过身,发疯般朝灯火通明的厂房狂奔过去。

牛瘦子和吴胖子哪里还敢久留,也急忙转身抱头鼠窜。

三人玩命般冲进厂房,几个正准备下班的工人看到这般场景,纷纷投来不解的眼神。

这时,孟东北顾不得老板的派头,径直扒拉开面前的工人,朝厂房正门小跑而去。

“老板这是怎么了?”一个工友问满头冷汗的吴胖子。

“老板他看见……”吴胖子正要说什么,身旁的牛瘦子狠狠推了他一下,呵斥道:“别废话!”

说完,他拉着身子还在发抖的表哥就朝宿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