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一:“着魔”2

11

你相信老天爷吗?

当我坐在椅子里近乎绝望时,手机响了。就是这个电话,让我相信老天爷还是很眷顾我的。

抓起手机一看,来电显示跳动着常航的名字。

我急忙按下了接听键。

“路哥,还在加班吗?”常航的声音传来。

“嗯。”我点点头,故作轻松地说,“常兄弟,你找我有什么事?莫非今天就想约我喝酒?”

“路哥如果加完班了,我当然愿意和你喝啊。”常航笑道,随即进入正题,“路哥,刚才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事?”我的语气依旧平静,但又隐隐怀有某种希望。

常航笑着说:“路哥,今天你不是问我知不知道圆寂会吗……”

听他提到圆寂会,我的心猛然一颤,急声道:“圆寂会怎么了?”

常航被我吓了一跳,有些胆怯地“嗯”了一声,说道:“今天下班后,我一个人到学校外面的一家小馆子吃饭,要了一份皇家黄焖鸡。等黄焖鸡端上来,我突然想起,勋勋好像和我提到过圆寂会……”

说着,常航又停了下来,好像在努力组织语言。

我有些不耐烦,急声催促道:“他是怎么说的?”

常航的语气充满犹豫:“他失踪前,曾经给我发过一些语音消息。他的原话我记不太清了,好像是说,他知道我爱吃黄焖鸡,等以后在圆寂会修成正果了,就让我这辈子有吃不完的鸡……”

“让你有吃不完的鸡?”这话听得我一头雾水,“难不成李勋是想自己得道成仙之后,用手一指,就给他表哥变出一大群黄焖鸡?看来,这个人的脑子被邪恶教团毒害得真够深的。”

心里这么嘀咕,我不禁觉得意兴阑珊,又问道:“关于圆寂会,李勋就说了这些?没其他了吗?”

“不不,还有。”常航急忙补充道,“当时我只当他开玩笑,压根儿就没当回事。见我不相信,他就急了,说改天领我到青峰山去看看,圆寂会真能让我有鸡吃……”

“青峰山……”我重复着这三个字,只觉得一阵热血直冲脑门,“如此说来,圆寂会就在青峰山?”

常航轻轻“嗯”了一声:“他是这么说的。”

我心里一阵狂喜,又问:“圆寂会到底是做什么的?李勋跟你提过没?”

“没有,当时他给我发的语音,说话也没头没脑的。我们俩从小就经常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瞎聊。因此,当时我也没多问,后来很快就给忘了。”常航说着,又嘟囔着补充道,“我估摸着是一个卖鸡或者养鸡的地方吧……要不他怎么说有鸡吃?”

闻言,我就像捡到了什么宝,急声问:“你还有聊天记录吗?”

“有,我发给你吧。”常航说着,随即又好像想到了什么,欲言又止。

我察觉到他的犹豫,问道:“怎么了?”

他迟疑了一下,试探着说:“路哥,你老问圆寂会做什么?这东西很重要吗?”

面对常航的提问,我竟然也犹豫起来。

沉吟片刻,我才模棱两可地说:“当然很重要。因为和圆寂会有关的,并不仅仅只是李勋一个人……”

对我的回答,常航显然更加一头雾水。但我并没有给他继续提问的机会,果断插话道:“常兄弟,暂时就这样吧。等会儿你把语音发给我,如果还想起什么来,及时和我联系。”

“好的。”常航应道,犹豫着挂了电话。

随后,常航发来了一条消息。

那是一段经过屏幕录制的聊天记录,聊天时间是9月27日。

9月27日……这个时间,李勋已经从九龙集团辞职了。我心里默默计算着,点开了聊天记录。

聊天记录里,李勋和常航你来我往,一共发了六条语音。

我一一点开听了起来。其中有三条是李勋的,有两条提到了圆寂会。

第一条语音说的是:“哥,你不是爱吃黄焖鸡吗?告诉你啊,我加入了圆寂会,等在这里修成正果了,我就请你吃很多鸡,这辈子都吃不完的鸡!完全免费啊!”

另一条则说的是:“哥,你别不信。等我忙完手里这件大事,就领你到青峰山转转,保你大开眼界!”

听完语音聊天记录,我发现和常航说得大同小异。

放下手机,我再次兴奋起来。不管怎么说,现在至少知道圆寂会在哪里了。

这么想着,我拨通了于晓光的电话。

听我说完常航提供的线索,于晓光也很激动,承诺立即组织警力到青峰山排查,同时会协调市局,依托覆盖全市的“天网”系统加强对市区的监控,希望能及时发现李勋的动向,预防可能的报复行为。

挂电话前,于晓光还念念有词:“青峰山,倒还真是一个修仙的好地方……”

闻言,我也乐了。

话说这青峰山,的确是一个修仙的好地方。

作为全省的最高峰,青峰山不仅有着近三千米的海拔,还是河东市著名的旅游景区。在这个地形多山的大都市里,距城区仅八十千米的青峰山,是疲惫的都市人亲近大自然、消夏避暑的首选去处。

选择在这么一个风水宝地修仙得道,看来李勋真的已经走火入魔。想到这里,我眼前突然闪过李泰初坚定肃穆的脸,心情随之一沉。

此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

可能是因为找到了线索,我略略宽了心,肚子也咕咕叫了起来。

来到小巷另一头,下班高峰期还没过,街道上依旧人车熙攘。

我汇入滚滚人潮,寻了一家人不多的小面馆,要了一碗重庆小面,又点了一个万州羊肉格格,呼噜呼噜吃了起来。

正吃着,手机发出“叮咚”一声轻响。

有信息传了进来。

我低头一看,是总编室小胡发来的。

“路哥,在忙吧?今天晚上社会新闻栏目预发布的稿子都到齐了。老规矩,领导让我把稿子发给你先选一选,看有没有可以供《暗角》深挖的。”

信息下面,是一个压缩文件夹。

“每天的作业又来了。”我轻叹了一口气,点开文件夹。

小胡说的“预发布”,就是准备发布的新闻。《暗角》是深度报道栏目,集团其他版块发布的稿件是其重要的素材来源。因为总编室每天都会把时政、社会、文体等版块准备发布的新闻传给我,选择可以进一步深挖的素材。

文件夹里,储存着各种报道家长里短的社会新闻,不是这家儿子不孝顺,就是那家闺女体重一百八十斤要减肥……都是些不超过一千字的小稿子,以及对应的配图和视频。

我的目光在这些新闻上快速移动,开始例行公事般地选择题材。

突然,我扑哧一声笑了,差点儿把嘴里的面条呛进鼻子里。

因为我看到了一条特好玩的新闻标题《小情侣约会大桥下柔情蜜意怎奈何惊现**男吓个半死》。

正文不长,还附加了一条视频。

这标题挺逗啊……我抹了抹嘴,继续往下看。

“今(11)日晚上七点二十分,一对情侣到九合区鳌鱼大桥下约会,见大桥洞下堆积着一些废弃的巨型水泥管,好像是大桥修建时留下来的建筑材料。于是,二人想钻进管子做亲昵之事。却不想,两人钻进一根管子后,发现里面赫然蜷缩着一个不省人事的**男子。据这对情侣回忆,当时该男子就像一只蜷缩的龙虾,躺在管子另一头的几块塑料布上,周围还摆放着一些塑料瓶子和几床被子。见状,两人才明白,该男子是一名流浪汉,但又见该男子浑身**且通体冰凉,两人害怕他已经死亡,于是拨打了九合区110报警电话。民警赶到后,发现该男子浑身酒气,应该是宿醉未醒,于是尝试将他唤醒。好一阵后,男子才微微张开眼,口中却喃喃自语‘杜总,来,再吹一瓶’!看来,他的酒并没有醒。因为他浑身**,身上没有证明身份的物品,于是民警在水泥管附近进行了搜寻,但是并没有任何发现。据此,民警推测,该男子应该是昨夜和客户吃饭,酒醉后不知怎么就到了江边,然后可能遭遇了盗窃,才变成了这副模样。目前,该男子已经被民警带回派出所醒酒。这正是‘酒醉男子夜宿大桥洞一夜醒来成了裸奔族’,在此,特告诫各位市民:劝君饮酒要节制,免得舍财又走光。”

看完正文,我觉得还不过瘾,于是又点开了视频。

视频应该是爆料人用手机拍摄的,显示的是民警在对那裸男进行问话,而男子正在喃喃自语,一对小情侣站在旁边。

裸男年纪约莫四十岁,身材结实,皮肤白皙,也算是相貌堂堂。从气质和外貌上看,应该是有些身份的人。

这时,拍摄者慢慢凑近,将镜头对准裸男的脸。

看到这里,我又忍不住开始嘲讽某些同行的专业素质:“这些人什么素质,怎么能直接拍人家脸?当心被人家告侵犯肖像权!这家媒体也是,也不打个马赛克就……”

话还没说完,我却突然愣住了。

因为我看到,画面里那张男人的脸,好像似曾相识。

盯着那张脸看了几秒钟,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了王凯旋手机的画面——今天九龙集团员工的出勤情况。

想到这里,我噌地站了起来,引得面馆里的人纷纷侧目。

我毫不在乎他们的目光,而是用激动得有些发抖的声音对自己说:“这男人……不就是张武吗?”

12

发现张武还活着,我忽然产生了一个极其强烈的念头。

在这个念头的推动下,我发现自己正不断接近李勋“着魔”的真相。

风卷残云般吃完东西,我一路狂奔回办公室。

坐定后,我掏出采访笔记本,埋头写写画画起来。

“邪恶教团”“圆寂会”“死亡预告”“请表哥吃鸡”“无名男尸”“张武”“工作压力”“修成正果”“周静”“李勋”“大学同学加公司同事”“王凯旋”“李勋父母”“九龙集团”……这些关键词被一一整理出来,和李勋失踪相关的各种线索,也在头脑里渐渐清晰。

整理完关键词,我掏出一支烟点燃,盯着笔记本静静吸着,脑子却在疯狂地运转。

一种谜案将破未破的冲动,迅速挤占了整个身心。

“是什么?李勋失踪的动机究竟是什么?”

怀着这个疑问,我的目光开始在笔记本上的白纸黑字间急速游走。

突然,我的目光停住了。

眼前,“请表哥吃鸡”和“大学同学加公司同事”两行字映入眼帘。

“李勋和周静是大学同学,又是公司前同事……失踪前,李勋说要请表哥常航吃鸡……”我自言自语着,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

“对了!”

我啪地一拍巴掌,手忙脚乱地摸出手机,拨通了青峰山所在的碧峰镇刘镇长的电话。

“路记者,好久不见,上次你写的宣传我们的报道……”

刘镇长的声音传来,我不等他说完就插话道:“刘镇长,我有一件急事想请你帮忙!”

刘镇长一愣,呵呵一乐:“路大记者要求我帮忙?这可真是稀罕了。要我帮什么,尽管说。”

我吞了一口唾沫,向刘镇长提出了一个问题。

“就这个?”仔细听了我的提问,刘镇长又是一愣,似乎有些出乎意料,随即笑着给出了答案。

“原来如此……”听到刘镇长的回答,我大喜过望,连声道谢,挂了电话。

放下电话,我扑哧一声乐了。

“看来,我真的猜对了。这么说来,李勋的失踪还真是一件奇案……”我心里嘀咕着,又拨通了于晓光的电话。

“路老弟,又有什么发现啦?”于晓光充满疲倦的声音传来。

听到他的声音,我有心想戏弄一下他,于是问道:“于大哥,张武的DNA测试结果出来了吗?”

“哪有这么快?”于晓光一声冷笑,“你以为我们这个小派出所就能测试DNA?今天我刚刚让人把样本送到市局,再怎么快也得明天了。怎么突然问这个?莫非你还是觉得张武没死?”

“于大哥,这可不是我觉得啊。”我嘴角浮出一丝坏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张武他真的没有死!”

“什么?”听到我语出惊人,于晓光的声音一震,好像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于大哥,张武真的还活着!”我复述了之前看到的新闻,并把新闻链接发给了他,“视频里那个人就是张武。你联系一下九合区公安分局就知道了,他们应该还没有确认张武的身份……”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分钟之久。

于晓光看完了新闻链接,用满是震惊的语气说:“张武真的还活着?他活着,那具无名男尸又是谁?”

我使劲点了点头:“这就要神探于所长出马了。”

“我这就派人去查!”于晓光好像有些急了,语气里还隐隐透出一丝怨气。

察觉到他是在埋怨自己错认了尸体,我急忙劝道:“于大哥,你不要太过自责,这件事也不怪你。话说按照正常处理程序,溺水死者如果确定死因不是他杀,而且又有家属认领,公安机关一般不会进行DNA测试,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于晓光嘟囔了一句:“话虽没错,但不管怎么说,我确实认错了尸体。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又怎么能够认错呢!”

“于所长不愧是有责任感的好警察啊!”我顺口巴结了一句,听着像是奉承话,语气却充满了真诚。

于晓光并不接我的话,正色道:“虽然无名男尸不是张武,但李勋还是没有音信,他到底在哪儿?”

我笑笑,卖了一个关子:“于大哥,我基本已经弄清了李勋失踪的真相。要不这样,你先派人重点查一查无名男尸的身份。我这就到你办公室来,然后我们一起去找李勋。”

于晓光也激动起来:“路老弟,你真的知道李勋在哪儿?我们这就出发吧!李勋和同伙不是扬言今天晚上就要……”

“于大哥,你别急啊。”我打断了他的话,又语气严肃地补充道,“我向你保证,今天晚上李勋不会杀人。”

说着,我把找到的线索以及自己对李勋失踪的推测,一五一十告诉了于晓光。

“李勋的失踪,竟然是这么一回事?”听了我的介绍,于晓光有些将信将疑,沉吟片刻后才回道,“行,我先派人查无名男尸,同时到九合当面见一见张武。你这就过来,等会儿我们一起去找李勋。”

“行,我这就来。”我笑了笑,挂了电话。

放下手机,我看了看表,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十八分了。

“今天晚上就要结束了……李勋和同伙也已经忙完了吧。”我学着于晓光的口吻自言自语着,提起包走出了办公室。

13

半小时后,我来到了长嘉派出所。

在堆满各种文件的所长办公室里,我见到了双眼布满血丝的于晓光。

“来了,走吧。”看到我,于晓光噌地站了起来,抓起外套就要出门。

“于大哥,再等一会儿。”我笑了,“还有人跟我们一起去。”

于晓光一愣,问:“还有谁?”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我卖了一个关子,掏出一根烟递给他。

“路老弟,我说你什么都好,就是说话老说一半……都这时候了,你还卖什么关子?”于晓光嘟囔着点燃烟,重新坐了回去。

一根烟还没抽完,办公室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名年轻民警领着一个女人来到门口,轻声说:“所长,这位小姐说要找你。”

不等民警说完,他身后的女人就看到了我,立即扑过来拉着我大声喊道:“路记者,你找到李勋了?”

见状,于晓光一愣,随即恍然大悟道:“她是……周静?”

“对。”我应了一句,又苦笑着把被掐红的胳膊从周静铁箍般的纤纤细手里抽出来,对她说,“妹子,你冷静一下,我们已经知道圆寂会在哪儿了,这就去找李勋。”

周静神经质地叫喊道:“他在哪儿?他到底在哪儿?”

我盯着她充满焦急的脸,轻声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他应该就在……青峰山。”

11月12日零点二十七分,于晓光驾驶一辆桑塔纳警车,载着周静和我呼啸着冲出长嘉派出所,朝河东市主城区东北八十千米处的青峰山疾驰而去。

一个半小时后,警车抵达青峰山脚下,又在我的指引下,沿上山公路朝景区附近的一片未开发的山林奔去。

一刻钟后,一个被密林包围的小村子出现在车窗前方。

凌晨的山村一片寂静。墨蓝色的天空下,黑黝黝的密林就像涌动的黑色海潮,将同样漆黑的村庄环抱怀中。

唯一例外的,是村子后山上的一座建筑物。

那是一座由环保板材搭建成的板房,占地面积相当于三个篮球场。而在建筑物周围,还立着一圈铁丝网,将周围方圆近百亩的山林圈了进来。

时间已经来到凌晨两点三十九分,那排厂房般的建筑物却依旧灯火通明。

警车来到后山脚下,停稳。

我开门下车,领着于晓光和周静沿着山坡,朝那座建筑物缓缓走去。

围栏前,一道做工粗糙的拱形大门映入眼帘。大门顶上,一个巨大的水牛头骨悬挂在正中央,在群星闪耀的天空下显得有些惨白,透出一种粗制滥造的诡异。

看到门上的牛头骨,周静突然浑身一抖。

我和于晓光没说什么,继续朝那座建筑物走去。

随着距建筑物越来越近,从里面射出的灯光也越来越明亮。

我们看到,上山的泥结石小道旁,有一条临时开挖出来的简易排水沟。

排水沟里,一条涓涓细流正安静地朝山下流动。

“血!”

看到排水沟的一瞬间,周静赫然发出一声尖叫。

我和于晓光转过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排水沟。

渐渐明亮的灯光中,排水沟里奔腾的水流里,赫然混合了一道血红。

盯着流淌着鲜血的排水沟,周静惊恐地抬起头,沿着水流的方向望向那座建筑物,双眼溢满了恐惧。

见状,我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妹子,走吧,你老公就在前面。”

说着,我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

于晓光也不发一语,沉着脸跟了上来。

见我俩越走越远,周静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踉踉跄跄地跟了上来。

来到我和于晓光身旁,周静低声说:“我就知道……他真的加入了邪恶教团……他真的杀了人!”

说这话时,她颤抖的声音里透出了一种歇斯底里的神经质。

我和于晓光依旧沉默。

很快,我们来到了建筑物前。

建筑物没有关门,大门前有一块平整的坝子。借着从大门里透出的灯光可以看出,坝子显然被人冲洗过,但还是能依稀看到地上残留的一大片淡淡的血迹。

“啊……”周静发出一声惊呼,整个人身子一软,跌坐在湿滑的地面上。

听到响动,大门里突然传来一声充满警惕的低吼——

“谁?”

一阵脚步声随即传来。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周静浑身开始剧烈颤抖。她求助般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于晓光。

我和于晓光却都没动,而是静静地盯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

几秒钟后,大门后出现了一个年轻人。

就见他中等身材,五官周正,身上穿着一件黑色围裙,脚上套着一双长筒雨靴。

在他的围裙和雨靴上,赫然可见斑斑血迹。

而在他右手上,正紧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剔骨尖刀。

看到那个男人,周静双眼瞪成了铜铃,身子筛糠般抖成一团,喉咙一阵剧烈紧缩,随即爆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喊——

“李勋!”

14

尖叫声起之际,持刀男人也是一惊,双眼直勾勾盯着周静,嘴唇动了动,良久才说出了两个字:“小静……”

说着,他握着沾满鲜血的刀,慢慢朝周静靠了过去。

“不,不,你不要过来!”周静的双腿一阵狂蹬,拼命朝后退去,又抬头朝我们一阵尖叫,“路记者、于警官,救……救我!”

闻言,李勋不禁停了下来,转头盯着我和于晓光,一脸茫然地说:“你们是……记者和警察?”

直到这时,我才开口道:“对,我是记者,他是警察。你妻子要我们来找你。”

言罢,我也不等李勋说话,俯身扶起已经被吓得魂飞魄散的周静,对她轻声说:“我们进去看看。”

“不要!我不要看,里面有死人!”周静疯狂地挣扎起来。

看到她的反应,李勋又凑了过来:“小静,你……”

“你走开!”周静尖声吼叫道。

看到歇斯底里的周静,我突然发出一声暴喝:“进去看看!”

吼声响起,周静整个人一震,好像瞬间被定住了。

我盯着她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进去看看,你就知道李勋在做什么了!”

说着,我不由分说,拉着周静就朝建筑物里走。

“你,把刀放下,和我们一起。”于晓光推了推李勋。

李勋很顺从地放下刀,跟着我们进了大门。

进入大门,就觉得豁然开朗。

明亮的节能灯下,建筑物内部一览无余,一种混合了血腥和粪便臭味的味道扑面而来。

在这座室内面积大约三千平方米的建筑物内,搭建有几个巨型围栏。

围栏里空空如也。围栏的地面上铺满了松针和稻草,遍布星星点点的粪便,还安装了喂养动物用的集中饮水机。

盯着眼前的景象,我转过头问周静:“怎么样?看明白什么没有?”

周静的身子又是一抖,好像被我的声音吓了一跳。片刻后,她才颤抖着声音应道:“他们参加的这个邪恶教团,把人都关在这里,然后再把他们都杀了?”

听到周静的回答,我和于晓光对视了一眼,扑哧一声乐了。

我转头对同样一头雾水的李勋说:“李勋,这里就是圆寂会?”

李勋不知所措,看了看周静,又看看我,半晌才嗫嚅着说:“没错,这里就是圆寂会。”

我点点头,又对周静说:“妹子,你知道圆寂会是什么吗?”

周静的脸色依旧煞白,颤声说:“是……邪恶教团……”

“邪恶教团?”闻言,李勋也乐了,“宝贝,你怎么会觉得圆寂会是什么邪恶教团?它是……”

我不等他说完就插话道:“它是你给自己和家庭准备的后路,对吧?”

被我抢了话,李勋转过头看了看我,脸色一下子严肃起来:“对……”

“给我们家准备的后路?”周静重复着这句话,急声问道,“路记者,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再次盯着周静的双眼,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一字一顿地说道:“为了你和孩子以后能继续过无忧无虑的好日子,李勋瞒着家里人准备了一条后路。而这条后路,就是圆寂会!”

说着,我看了看李勋,嘴角浮出了一丝笑容,又盯着周静继续说:“这个你我曾以为的邪恶教团,实际上是一个养鸡场!”

周静的身子又是一抖,好像并不理解我话里的意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圆寂会不是邪恶教团,而是养鸡场?不可能啊,他不是买了刀吗?还说要‘杀光他们’……”

盯着周静歇斯底里的脸,我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转头对李勋说:“兄弟,圆寂会有办公室没有?这大半夜的,我腿都站麻了。”

“有。”李勋应了一句,朝身后一指,“这边请。”

几分钟后,我们来到了建筑物旁的一间砖木结构的农舍。

这里就是李勋的办公室。

进了屋,李勋一边很殷勤地搬来几把塑料椅子,一边招呼我们坐下:“两位大哥,条件有限啊,请坐。”

说着,他又很温柔地把一把椅子摆到周静面前,用一种略有歉意的声音说:“亲爱的,你也坐吧。”

周静并没有坐下,而是嗫嚅着朝我们靠了靠,目光中有怀疑,更有惊恐。

坐定后,我看了看周静,又盯着李勋轻声说:“圆寂会的全名,是‘原生态山地鸡养殖协会’,简称‘原鸡会’,对吧?”

“对。”李勋挠挠头,依旧一头雾水,“这位……记者大哥,你是怎么知道的?”

“本地镇长是我老朋友,他告诉我的。”我笑笑,又说道,“大概是今年上半年,你感觉到自己不管怎么努力,也不可能完成张武安排的工作考核指标。从那个时候起,你就开始准备‘圆寂会’这条后路,是不是?”

“没错。”李勋点点头,随即又一脸狐疑地问,“记者大哥,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对任何人说啊。”

“别叫大哥了,我叫路晓。”我没有回答他的提问,继续问道,“在九龙集团的最后几个月,你一定备受煎熬吧?”

闻言,李勋脸上闪过一丝阴霾。

“对。”他的声音变得低沉,“张武新官上任三把火,满脑子想的都是建功立业。而他建功立业的方式,就是单纯提高营业额。只要能提高营业额,他根本就不管员工死活!”

说着,李勋变得有些激动:“他上任半年,工作量就增加了三倍,整整三倍啊!为了完成任务,我和团队拼命加班,拼命跑客户,拼命拓展市场……前两次,我们都勉强完成了,可张武还在提高考核指标!见实在完成不了了,我也找张武谈过,告诉他市场拓展要稳扎稳打,不能急功冒进,也告诉他团队已经到极限了,再这么下去部门会散……可你猜猜他说什么?他说‘我手下的部门就应该是超一流团队,完成不了高难度的任务,吃不了别人不能吃的苦,那就滚蛋’!说完这话,他还阴恻恻地对我说:‘别人做不下去,还可以跳槽,可你老婆没工作,孩子又刚上小学,你有种吗?’娘的,这不是拿我老婆孩子来威胁我吗!去他娘的,当时我就气得拍了桌子!”

见李勋的情绪很激动,我斜眼瞄了一眼周静,话里有话地说:“因此,你就想杀了张武?”

李勋毫不犹豫地应道:“当然想!”

“但你真的做了吗?”我明知故问,随即又补了一句,“就像……当年和影响自己学习的同学打架?”

李勋愣了愣,似乎没料到我竟然知道他高中时的事,脸上的表情也舒展开来,搔搔头说:“怎么可能?我可是有老婆孩子的人,就算不对自己负责,我也得对他们负责。”

说着,他怕兮兮地看了看周静。

周静也察觉到了什么,原本混合着歇斯底里的惊恐表情渐渐散去,一种深深的关切取而代之。

15

说到这里,李勋重新收起目光,吞了口唾沫继续说道:“那次谈话之后,我就觉得在九龙集团做不成了,于是就开始准备后路……”

听到这里,我插话道:“你准备的后路,就是运用自己在大学学习的农业科技专业知识,又偷偷动用了家里的一部分积蓄,开办了‘圆寂会’,对吧?”

李勋又是一愣,笑道:“记者大哥……哦,不,路哥,我的事,你都是怎么知道的?”

我欣赏着李勋惊异的表情,小小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略有显摆地说:“昨天,周静找到我,说你偷拿了家里积蓄,是要参加一个名叫‘圆寂会’的神秘组织,并听说你们要在昨天晚上‘把他们杀光’,还专门买了剔骨尖刀。因此,我和她一样怀疑‘圆寂会’是一个迷惑人心、教唆犯罪的邪恶教团。后来,和你有过节的张武神秘失踪,并且在长嘉河岸边发现了疑似张武的尸体,我也越来越坚信你就是参加了邪恶教团,并且准备对一些特定对象展开报复,直到……”

说到这里,我有意停了一下,看了看周围人的表情,这才继续说道:“直到我偶然发现张武并没死,因此只得寻找其他合理的推理方向。后来我突然想到,你和周静是邻省农林科技大学的同学。我立即查了你们当时的专业,是特色禽类养殖,对吧?”

李勋点了点头。

我笑了笑,继续说道:“就因为想到了这个,我觉得思路一下子通了。因为在九龙集团干不下去了,你就偷偷动用了家里的一部分积蓄,又拉上了一个或者是几个志同道合的合伙人,一起到青峰山开办了这个养殖基地,准备以后自己创业,不再看别人脸色吃饭,对不?”

听到这里,李勋脸上溢出了满满的崇拜,高声说:“对啊,路哥,你可真神啦!当时我看在九龙集团干不下去了,于是就联系了几个大学同学,又请大学的系主任做顾问,准备重操旧业养山地鸡……”

我点点头,问道:“之前你一直瞒着家里人,就是想等创业成功之后,给他们一个惊喜。而前天周静在电话里听到的‘把他们都杀光’,实际上指的是养鸡场出笼的第一批山地鸡,对不?”

“没错没错。”李勋的头点得像鸡啄米。

我乐了,问道:“你的合伙人呢?应该都在这里吧?”

李勋搔搔头,说道:“昨天屠宰完第一批山地鸡,大伙忙到凌晨一点多,累坏了。我就让他们都去睡了,我一个人留下来打扫鸡场,结果你们就来了……”

说着,他皱了皱眉,嘟囔道:“可是你又怎么知道‘圆寂会’在这儿的?我可是没对任何人说啊。”

“不,你说了。”我笑了笑,“几个月前,你和你表哥常航语音聊天时,说要请他吃一辈子都吃不完的黄焖鸡,也提到‘圆寂会’在青峰山……”

“我提过吗?”李勋愣住了,“不可能吧,我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呢。”

看到李勋的反应,我也生出一丝不解。

沉吟片刻,我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问周静道:“你老公是不是酒量不好?而且喝了酒就会变成话痨?”

周静点了点头。

“这就对了。”我笑笑,转头对李勋道,“那段时间,你是不是经常和‘圆寂会’的合伙人喝酒?”

“哦,对,我想起来了。”李勋低头查看了一下手机聊天记录,恍然大悟,“在‘圆寂会’筹备阶段,我天天都和他们在一起讨论养殖场的规划。白天讨论累了,晚上就一起喝酒吃饭,继续畅谈理想……那感觉可真是好啊……”

我接口道:“结果,有一天,你小子喝高之后,就开始用手机和常航畅谈人生理想,而且酒醒之后,就把这件事给忘了?”

李勋搔了搔头,笑着“嗯”了一声。

“原来你跟我一样,喝了酒就变话痨,至于说过什么,酒醒之后又全忘掉了。”我也笑了笑,继续道,“三个月前,你拿到了上半年被拖欠的业绩奖金,从九龙集团正式辞职,随即全身心投入‘圆寂会’的工作。一个月前,你突然开始夜不归宿,是因为你吃住都在‘圆寂会’。当时,‘圆寂会’的第一批山地鸡应该就要上市了吧,你是忙不过来才离家出走的,对吧?”

李勋点头道:“路哥说得对。”

这时,一旁始终沉默的于晓光忽然插话道:“李勋,你小子养鸡就养鸡,可非要说什么‘把他们全杀光’……你这不是给我们找事吗?”

“对不起。”李勋连忙道歉,“这几天,鸡场养殖的第一批山地鸡已经达到了上市标准,被省里一家连锁餐饮企业全部预订了。昨天夜里,我们就按照客户要求对这些鸡进行了屠宰,今天天一亮就要装进冷冻车运走。前天下午我给小静打电话,就是想告诉她我们创办‘圆寂会’,而且已经开始赚到钱这件事,只是当时话还没说完,旁边就有合伙人叫我,我对合伙人说‘把它们全杀光’,才造成了这样的误会……对不起,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行了,你又没做亏心事,没那么严重。”于晓光摆了摆手,很大度地说。

李勋又看了看周静,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说到这里,我沉吟片刻,问出了一个在心里萦绕了很久的问题:“既然你辞职之前就创办了‘圆寂会’,为什么一直等到前天才给周静说?你就不怕他们担心吗?”

闻言,李勋低下头,盯着办公室凹凸不平的水泥地面陷入了沉默。

良久,他才用一种严肃的声音说:“当初为了更好地照顾家庭,我让小静辞掉了本来很稳定的工作。当时,我对她说‘以后我来养家’!为了兑现这个承诺,我一直很努力地工作,三十岁出头就成了全省最大企业的管理人员。因为这个,爸妈都把我当成骄傲,小静才能全身心地照顾孩子,不用担心没钱买柴米油盐,能给自己买大牌香水和漂亮衣服,能让孩子去游乐场、上补习班……就连我刚上小学的儿子,也会在作文里很自豪地说‘我爸爸是一个大公司的总监,是他让我和妈妈无忧无虑地生活’……”

说到这里,李勋的声音有些颤抖:“可是,我尽了一切努力,都无法保住这样一份让家人生活无忧而又很有面子的工作。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从大公司的管理精英变成一个在大山里养鸡的养殖户……这个身份落差太大了,我……我……我说不出口!除非我赚到了大钱……”

说这话时,李勋的十指紧紧交叉在一起,因为用力,指节上变得有些发白。

片刻后,李勋稍稍平复了情绪,抬起头又说道:“本来我想等到第一批山地鸡卖到钱之后再给家里人说的……要知道,我的山地鸡一只能卖120~180元,第一批鸡就有三千多只呢!却不想,还没等到我说,你们就找上门来了……”

说到这里,李勋又低下了头,苦笑起来。

沉默,再次笼罩了简陋的办公室,直到被一声女人的怒吼打破——

“李勋,你是一个大傻蛋!”

我、于晓光和李勋同时一愣,就见周静扑到李勋面前,举起纤弱的拳头似乎就要打下去,却又停在了半空。

拳头没有落下,她已经扑进了丈夫怀里,嘴里还大声叫骂道:“你这个浑蛋!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我还以为你要做什么傻事!你不知道我爱你吗?你不知道我爱你,不是因为你是什么大公司的精英,而是因为你是我老公!你辞职又怎么了,我爱的是我老公,不是什么狗屁总监!你凭什么觉得我们的好日子是你给的?!以后我们一起养鸡,一起赚钱,一起过我们的好日子!”

听着周静的哭诉,李勋的眼眶也是一红,俯下身紧紧抱住妻子,嘴里喃喃道:“对不起,闹了这么大一个乌龙,让你担心了……你才是傻蛋,认识我这么多年,我怎么可能去信邪教、去杀人呢?你爸不是说过,人活着,就是要和生活战斗吗?”

于晓光呵呵一乐,也站起来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道:“现在,就只剩下无名男尸这一个谜团没解开啦。”

“那就是你于大神探的事了。”我耸了耸肩,拉着他一起走出了“圆寂会”办公室。

…………

当天中午,于晓光给我打来电话,兴冲冲地告诉我:无名男尸的身份查清了!

随后,他用很少见的激动语气,向我介绍了无名男尸的调查结果——

原来,因为应酬时饮酒过量,张武患上了轻微的酒精中毒,一直拖到昨天晚上才苏醒。苏醒后,他告诉警察,前天夜里,他和一个客户喝酒,酩酊大醉后独自打车回家,却不知道为什么在大桥下下了车。随后他就遇到了一个流浪汉。流浪汉说要送他回家,却把他带到了长嘉河边的一座大桥下。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根据张武的证词,警方对那名流浪汉进行了重点调查,经过对附近“天网”监控的排查和对当地商铺的走访,最终还原了流浪汉那天晚上的活动轨迹,并将他和无名男尸进行了同一认证。

原来,前天夜里,流浪汉见张武酒醉不醒就起了歹心,将他身上的钱包、手表、手机等值钱的东西洗劫一空,就连衣服都扒下来,穿在了自己身上。

抢到了一笔横财,流浪汉心花怒放,于是到附近一家便利店买了一条香烟、一箱啤酒和一些熟菜,沿着长嘉河一边吃一边喝。话说这流浪汉也是够悲催的,酒量比张武还差,喝了没几瓶啤酒就醉得不行。当时,喝醉酒的他很可能一时不慎,失足掉进了长嘉河,很快就因为酒醉溺亡,又随着河水一路漂到了长嘉派出所辖区,直到被清漂船发现。又因为流浪汉穿着抢来的张武的衣服,加之身高体态和张武很像,且他的脸部特征又不能辨认,因此才会被悲伤过度的张武妻子误认成自己丈夫。

…………

听于晓光介绍完,我不禁啧啧称奇:“于大哥,如此多的机缘巧合,这么多的乌龙和误会……这件案子,还真是一个奇谈啊。”

于晓光却坏笑道:“忙活老半天,却发现李勋并没‘着魔’。他战胜了自己人性的‘暗角’,避免了自己走入邪路……路老弟,你这篇《暗角》怕是不好写啊?”

我呵呵一乐,反问道:“于大哥,这话就不对了。如果李勋因为一时激愤走火入魔,真的杀掉了张武,我的确可以得到一个反映‘社畜’生活压力的深刻题材。但与其如此,我倒更愿意看到他成功战胜了人心的‘暗角’,寻找到更适合自己的生活。你也更愿意看到这样的结局,不是吗?”

闻言,电话里传来了于晓光爽朗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