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一:“着魔”3

6

王凯旋并没发觉我微妙的情绪变化,转身指了指身旁的沙发:“坐。”

我笑着坐下,又开口道:“王总,听小静说,你和李勋是铁哥们儿?”

王凯旋点头“嗯”了一声:“十年前,我们一起加入了九龙集团,在新生代员工里算得上元老了。后来,我们俩都升了职,我成了企划部的副总,小李子当上了营销部的副总……”

“原来如此,二位都是青年才俊啊。”我不动声色地巴结道。

王凯旋却是一声冷笑:“青年才俊?青年‘社畜’才对!这些年来,集团生意越做越大,我们压力也越来越大,一天上班要十五六个小时,晚上睡觉手机也不能关,有消息必须三分钟内回复,否则就要被领导一通臭骂……”

见王凯旋滔滔不绝地倒起了苦水,我心里不禁一阵唏嘘:“别看这些白领精英表面光鲜,日子过得还真是辛苦……要不怎么说,他们都是996的‘社畜’呢!”

这么想着,我决定进入主题:“王总,刚才你说,李勋是被公司裁员的?”

王凯旋毫不犹豫地说:“对。”

“不对吧。”我接口道,“听小静说,李勋失踪后,她特地到集团来问过,你们这些同事不都说他是主动辞职的吗?”

“辞职?”王凯旋又是一声冷笑,声音也不禁高了八度,“他是提了辞职没错,但也是被逼的!”

“哦?”我一听更来了劲儿,又问,“是谁逼他的?你们老板?”

王凯旋点了点头,旋即却又摇摇头,脸色也更加凝重起来。

他慢慢抬起眼,环伺着自己的办公室,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光是老板,也是这个公司,是这个让人发疯的环境……”

说完这些话,王凯旋俊朗的脸上溢满了浓浓的惆怅。

看到他的脸,我不禁心生怜悯,却不得不接着往下问:“你说李勋是被逼辞职?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凯旋苦笑了一下,轻声说:“九龙集团是从日用百货行业起家的。但这些年,老板觉得百货业利润太薄,又眼红地产和电商物流等行业的高利润,于是提出跨界经营,同时向好几个陌生产业扩张……随后几年里,集团的摊子越铺越大,但是懂新行业、会新业务的专业人才特别是管理人才显得捉襟见肘。对我们这些‘夹心层’来说,压力自然就越来越大。”

说到这里,王凯旋又是一声轻叹,低头拉开办公室抽屉,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递给我:“抽烟不?”

我犹豫了一下,起身接住他递来的烟,又掏出打火机点燃。

王凯旋也点燃了烟,深深吸了一大口,和烟雾一起喷出没说完的话:“这几年,为了完成老板要求的营业额,人力资源部给我们这些业务部门增了三倍的KPI(绩效考核指标),弄得我们是生不如死……对我们企划部来说,因为是创意部门,业绩量化没有那么硬,压力还相对轻一些。但小李子他们就惨了,你知道,他们做营销的,业绩全是白纸黑字的数字……”

我明白了缘由,接口道:“后来李勋被迫辞职,就是因为完不成营销任务?”

“可以这么说,但也不全是。”王凯旋的回答有些模棱两可,“虽然营销任务不断增加,但小李子也不是吃素的。他是那种既任劳任怨,脑子又很灵活的人才。任务难度和工作量不断增加,他也带领团队不断地想各种办法,一开始都能勉强完成。却不想,后来……”

说着,王凯旋又喷出一口烟,声音也更加沉重:“后来,张董来了……”

“张董?他是你们的新上司?”我明知故问。

“嗯。”王凯旋绷着脸点点头,“去年,原本分管我们企划部和营销部的李董退休了,集团就安排了另一位副董事长来管我们。他叫张武,刚过四十岁,是董事长的外甥,满脑子想的都是建功立业,一上任就把销售额提高了百分之三十,还要求小李子和市场部一起,尽快打入外省的物流市场……”

听到这里,我已经明白了八九分,插话道:“结果,李勋没能够完成张董安排的任务?”

“对。”王凯旋又深吸一口烟,把烟蒂插进烟灰缸,“坚持到今年6月,小李子他们的考核就一直没能完成。按照集团规定,如连续三个月不能完成考核指标,主办员工就要被辞退,不管是基层员工还是中层管理干部。”

我点了点头,说:“从今年6月直到8月,李勋都没能完成考核,因此面临被辞退的境况,对吧?”

王凯旋点点头,没作声。

我又问:“为了避免被辞退,他抢先一步提出辞职?”

王凯旋点点头,又掏出一根烟点燃。

抽着烟,他脸上再次浮出了之前那种惆怅的表情。

那种表情,混合了恼怒、无助、憋屈,却又饱含深深的无奈。

看到他的表情,我不禁也陷入了沉默。

但这种表情,并没在王凯旋脸上盘踞太久。

片刻后,他就恢复了白领精英的自信和精干,挠了挠头笑着说:“哦,不好意思,坐了这么久,都没给你倒水。”

说着,他起身来到饮水机前,倒了一杯水,递到我面前,笑着问我:“哦,对了,你姓路?”

我点点头:“我叫路晓。”

王凯旋笑笑,又问道:“你跟小静是朋友?我以前怎么没听说过?”

“我们也是才认识的。”我也笑道。

“才认识的?”王凯旋愣了愣,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你们是小李子失踪后认识的?”

对他突如其来的提问,我也是一愣,随即猜到了什么,话里有话地笑道:“对,昨天才认识,是她主动认识的我。”

“她主动认识的你……”王凯旋喃喃自语,脸上的紧张表情更甚。

见状,我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测,于是决定不再捉弄他,解释道:“因为小李子的事,小静来找我帮忙。”

“她是让你找李勋?”王凯旋长出了一口气,但是随即又紧张起来,小心翼翼地问,“你是警察?”

我摇了摇头,低头从挎包里掏出一张名片,递了过去。

看到名片,王凯旋更紧张了:“你……竟然是记者?路主编,失敬失敬!那个什么……今天我说的……”

说着,他挤出一个有些扭曲的笑容,起身双手握住我的手,有些语无伦次。

对他的反应,我一阵想笑,说道:“王总,你放心,今天我是作为小静的朋友来帮忙找人的。今天你说的事,我都会保密。”

听到这话,王凯旋才如释重负,握住我的手一阵猛摇:“这……这就太好了,感谢路主编……你也知道,我们打工人不容易啊……”

我笑着点了点头,站起身说:“王总,感谢你提供的情况。对了,张董的办公室在哪里?我也想找他谈谈……哦,对了,你放心,我不会说今天我见过你。”

闻言,王凯旋却愣了愣,面有难色地挠了挠头:“路主编,今天你恐怕见不到张董了……因为今天他没来上班,也没向集团请假……”

“没来上班,还没请假?”我愣了愣,接口道,“你们集团董事长一级的高管,也要请假吗?”

“对。”王凯旋点了点头,“所有管理人员的出勤情况,都会在公司内部的办公系统上显示,方便大家签字办事。今天上午上班时,我看到张董的出勤情况显示的是‘旷工’。”

说着,他点开手机,打开公司内部的办公系统,递到我面前。

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当天九龙集团各部门各级员工的出勤情况。

而在“集团领导”一栏,标注着“副董事长张武”名字的个人照片下,的确显示着两个字:旷工。

“旷工?”我咀嚼着这个词,盯着手机上张武的照片,心里隐隐生出了一丝不可名状的担忧。

7

中午十二点一过,我谢绝了王凯旋共进午餐的邀请,提着包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出门前,我又转过头,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对了,王总,李勋参加圆寂会的事,是你告诉周静的吗?”

“圆寂会?”王凯旋一愣,旋即想起了什么,“李勋失踪前,有一次和我喝酒,吐槽周静把他逼得太紧。我就问他,那几万块钱到底怎么花了。他就说,都花到圆寂会上面去了,还说这能改变他的命运。听他这么说,我也没弄明白这圆寂会到底是做什么的,可想再细问的时候,他已经睡着了。没过几天,他就失踪了……”

闻言,我又问:“既然你都不清楚圆寂会到底是什么,又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周静?你就不怕她担心吗?”

“我不是想让她担心……我才担心!”王凯旋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李勋失踪后,我想到了圆寂会这件事,而且越想越觉得蹊跷。你想想,他平白无故地说圆寂会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还在那上面花了那么多钱,这件事是不是很蹊跷?我怕他加入的是传销或者是别的什么诈骗组织,因此才给周静提了个醒。”

“原来如此,多谢。”我得到了明确的回答,对王凯旋点点头表示感谢,快步走出了门……

从九龙集团大厦出来,我再次来到楼下的腾龙铜像前。

此刻,阳光更加刺眼,这条腾龙也更加咄咄逼人。

无数穿着时髦的白领从写字楼里涌出,奔向分布在总部基地各处的公司食堂和饭馆面店。其间,不少身穿红黄蓝各色制服的外卖骑手逆着人潮,小跑着钻向各个大楼……

这些快速移动的人群,在腾龙身旁勾勒出无数流动的彩色光影。

而那条腾龙,依旧冷漠地注视着周围为生计奔忙的人们,岿然不动。

我盯着腾龙驻足良久,之前那种隐隐的担忧也越发强烈:“因为完不成张董安排的任务,三个月前李勋被迫提出辞职。昨天,他在电话里向周静承诺‘后天就完事’,周静还听到有人对李勋说‘明天晚上就得把他们全杀光’……而今天,这个名叫张武的副董事长又无故‘旷工’……这么前后联想起来,李勋的失踪可就有些……”

心里这么盘算着,我突然觉得,寻找李勋这件事变得紧迫起来,也间接明白了周静那种神经质的焦急的原因。

想到这里,我正想低头掏手机,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

掏出手机,我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按下接听键:“于所长,我正想找你呢……”

于晓光爽朗的笑声响起:“哈哈哈哈哈,可不是嘛!路老弟,今天上午你说的失踪案我问过了,上个月17号,周静的确到派出所报过案,说她老公李勋离家不归。当时,李勋失踪还不到48小时,因此民警向周静解释了失踪案的受理规定,并提醒她,如果48小时后还没找到李勋再来报案。但后来她再没来过。”

听了于晓光的介绍,我接口道:“于所长,圆寂会……查到什么了吗?”

闻言,于晓光憨笑起来:“老弟啊,至于这个圆寂会,我仔仔细细把近年来的文件查了个遍,还向市里的相关部门进行了咨询,愣没找到一丁点儿线索……我说,你这个消息究竟是从哪儿来的?”

听到这个回答,我有些失望,犹豫了一下嘟囔道:“这是我得到的独家消息。但目前还没找到证据,我不能证明这个消息的价值,于所长恐怕兴趣不大……”

“哦?说来听听!”于晓光好像来了兴趣,半开玩笑地说。

我又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把李勋失踪的事以及在九龙集团了解的情况告诉他。

听完我的介绍,于晓光原本不怎么正经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老弟,李勋这个情况是有点儿急……从心理动机和目前掌握的各种迹象来看,他的确存在某种……怎么说呢……实施某种暴力行为的可能。但也如你所说,目前并没有任何证据显示,他准备或已经实施了这种暴力行为。因此,我们作为执法机关还不太方便参与……”

我苦笑道:“于大哥,既然你帮不上忙,这件事就交给小弟我来查吧。”

于晓光却语调严肃地反驳道:“谁说我帮不上忙?李勋失踪了这么久,那个叫张武的也不见了,再加上这件事存在暴力犯罪的可能,因此我们完全有必要介入,提前进行干预和预防。”

闻言,我心中一喜:“也就是说,你准备动用警方资源,寻找李勋和张武?”

“对。”于晓光郑重说道。

“那太好了!”我笑道,“小弟这边也加紧走访,争取尽快找出李勋的去向!咱们随时联系。”

“好!随时联系。”于晓光应了一句,挂了电话。

放下手机,我突然觉得有些茫然。

目前,周静提供的对象都问过了,虽然获得了一些信息,但并没有任何关于李勋去向的线索。

昨天下午,周静听到了电话里说“明天晚上就得把他们全杀光”;而现在,离天黑只剩下半天了。

我正满心郁闷地计算着时间,这时手机突然又响了。

我急忙掏出来一看,发现是周静的号码。

看到来电显示上的名字,我没来由地紧张起来,犹豫着按下接听键,把手机放到了耳边:“喂……妹子。”

“路记者,有线索了吗?”周静有些神经质的声音传来,一如今天凌晨。

我迟疑了一下,回答道:“你给我的联系人都问过了,暂时还没有什么线索。”

“王凯旋问了吗?”周静的语速更快了。

我对着手机点点头:“嗯,我刚从他办公室出来。”

周静又说:“常哥呢?”

“常哥?”我愣了一下,突然想起了一个名字,“哦,你说李勋的表哥常航?今天上午我给他打了电话,但他没接……”

“哦……”不等我说完,周静的声音就是一沉,语气里充满了失望,“他是培训学校的老师,可能昨天晚上备了课,今天上午正在休息。你可以晚点再找他,说不定有什么线索呢……”

我轻轻“嗯”了一声,说:“你之前都问过他们了?”

“问过了……但什么都没问出来。”周静的声音越发低沉,“我觉得,你们做记者或警察的,应该能比我多问出点什么来……”

说着,她的声音溢出了哭腔。

听到周静充满哀怨的声音,我心里也不太舒服,于是又轻声劝了两句,这才挂了电话。

和周静通完话,原本饥肠辘辘的我突然没有了食欲,于是沿着九龙集团总部基地宽敞时尚的街道,漫无目的地游**起来。

而我脑子里,又把和李勋相关的各种线索梳理了一遍……

走着走着,裤兜里的手机再次响了。

我掏出手机一看,是一个似曾相识的号码。

把手机放到耳旁,我试探着说了一声:“喂?”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喂?哪位打我电话?”

“我打过你电话?”我嘟囔了一句,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声说,“你是常航?”

“对。”

“我是周静的朋友,正在帮周静找你表弟……”

闻言,常航的声音一下子亲热起来:“哦,原来是小静的朋友啊,你找我什么事?”

我迟疑了一下,轻声说:“听说你和勋勋关系好,我想和你聊一聊他——我想知道李勋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面对我这个有些冒失的要求,电话另一头的常航沉默片刻,随即很爽快地说道:“行,我也正担心勋勋。你要是有空,可以到巴山路的英才培训学校找我。”

闻言,我原本低沉的心情为之一振,急忙接口道:“好,我这就过来。”

8

下午一点刚过,一辆黄色出租车轻盈地驶出鱼头湾总部基地城,向同样位于北河区的巴山路疾驰而去。

车窗外,原本林立的写字楼急速向后退去,略显老旧的居民楼和林立的门市取而代之。依山而建的道路也渐渐变得窄陡,出租车开始随着地形忽上忽下起来。

在作为全市工业和商贸重镇的北河区,像巴山路这样还没被拆迁的老城区已经凤毛麟角。而悠久的历史和浓郁的市井烟火气,又赋予了这里独特的文化底蕴和人文情怀,成为全市著名的网红景点。

进入巴山路之后,久经岁月洗涤而变得斑驳的老街上,出现了三三两两的年轻男女。他们正举着单反相机和手机自拍,随后又兴冲冲地把这些忸怩作态的画面上传到朋友圈……

二十多分钟后,出租车在巴山路一个转盘前缓缓停下。

转盘一侧,一栋8层高的小楼房上,“英才培训学校——英才英才,助你成才”的霓虹招牌很是惹眼。

一个身材高瘦的年轻男子,正斜靠在巨大的“英才英才,助你成才”的招牌下,一脸困倦地吸着烟。

我付钱下了车,快步来到男人面前,试探着问:“请问是常航常老师吗?”

男人点点头,发出一声苦笑,道:“你是路哥吧?你叫我名字就行,我就一培训学校的打工人,怎么敢妄称‘老师’?”

“这个常航还挺谦虚啊。”我心里这么想着,改口道:“行啊,常兄弟。”

“嗯,路哥,咱们到上面说。”常航点点头,转身领着我钻进小楼。

沿着老旧却整洁的楼梯,我们来到了4楼,又穿过细长的楼道,钻进了一间小办公室。

办公室里堆满各种教学用具,甚至还能看到一副贴满了英文单词的人体骨架。

“路哥,随便坐。”常航说着,拉过来两把塑料椅子,有些歉意地笑了笑,“这是我们学校的库房,专门存放各种教具和宣传海报的。路哥别介意啊,到这里说话方便点。”

看到常航略有愧疚的表情,我急忙摆了摆手:“没事,这里环境好,说话清净。”

说着,我开始进入主题:“常航兄弟,勋勋失踪前,有什么异常表现吗?”

提到李勋,常航的表情就是一沉,声音也变得严肃起来:“之前小静也这么问过我。但勋勋失踪前,我们都没怎么见面,就算他有异常,我也不知道啊。”

“没怎么见面?”我掏出笔记本,又说道,“你们不是很要好吗?”

“要好是要好,可是我们都很忙。”常航说道,“我做培训,一个星期上六天夜班,剩下一天还要备课。勋勋更忙,一天到晚不是跑客户就是在熬夜加班。像我们这样的底层打工仔,一年能见上两三面就不错了。”

闻言,我挠了挠头,坏笑起来:“常兄弟不要这么说啊,你们做培训的一个月少说也能赚一两万吧,还底层?”

“一两万?”常航一愣,旋即又是一声苦笑,“路哥,我们学校三十几个培训老师,所有收入加起来,平均水平也就四五千。我算高的,一个月也不过七八千。一两万,那是一线城市顶级培训学校的顶级讲师才有的吧。”

“原来如此,果然市井传说不可信。”我打了一句哈哈,又继续说道,“勋勋失踪后,跟你联系过吗?”

“没有。”常航毫不犹豫地摇头,“他刚失踪的时候,我们都以为他和小静吵架了,或者是遇到了其他不顺心的事,一赌气溜到外面散心去了,倒也没怎么担心。毕竟勋勋从小就稳重踏实,不是不靠谱的人。可等了一个星期,他连个音信都没有,家里人这才开始担心,还一起找过好一阵,但没能找到。”

“哦?”我一听来了兴趣,接口道,“你们找了多久?”

常航摸着干净的下巴,双眼盯着天花板,好像在计算什么:“大概有两个多星期吧。从他失踪一个星期后开始,一直到昨天。”

“一直到昨天?”我插话道。

“嗯。”常航点了点头,“昨天,勋勋不是给小静打电话了吗?听说他没事,我大姨和姨夫总算放了心,家里人也就没再出去找他。”

听到这里,我心里又感到一丝失望:“看来,常航这里也提供不出多少有用的线索了……”

见我不说话了,常航还以为我是在担心李勋,于是反过来劝道:“路哥,你也别太担心了,勋勋都打电话回来了,说明他没事。”

“看来,周静并没有把李勋电话的内容全都告诉家里人……我可不是担心他有没有事,而是担心他会不会对别人做什么事。”我心里这么嘟囔着,又问道:“对了,常兄弟,勋勋平时喜欢求神拜佛不?”

“求神拜佛?”常航眨巴了两下眼,一脸不解地盯着我,“路哥,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没什么。”我笑了笑,随口胡诌道,“之前听小静说,勋勋平时好像很相信这些。我就顺口这么一说。”

“他信这些?”常航愣了愣,好像想起了什么,“听你这么说,我还真想起了一件事……”

闻言,我立马来了兴趣,问道:“你想起什么来了?难不成李勋真的在搞迷信?”

常航皱着眉,一边努力回想着什么,一边低声嘟囔道:“也不算是迷信吧……我觉着,他更像是在发酒疯。”

“发什么酒疯?”我催问道。

常航抬起头,盯着我说:“今年春节,我们家团年。一家人酒足饭饱之后,就开始陪老人打麻将。我和勋勋都不爱打麻将,于是就到楼顶天台上抽烟喝啤酒聊天。那天,因为很久没见了,我们聊得很高兴,每人都喝了三瓶啤酒,勋勋更是喝得有点儿高了。喝光最后一瓶酒之后,他开始……”

“开始什么?”我再次催问。

“他就开始……哭。”说到“哭”字,常航的眼神充满怜悯。

“哭?为什么?”我问道。

常航笑了笑,继续说道:“当时我就问他,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他说,他们公司领导发了疯一样给他加任务,他觉得自己完成不了。我就说,完成不了就提出来啊,大不了不干了跳槽,哭个屁。他却说,孩子还小,小静也没有收入,他不敢反抗更不敢跳槽,怕万一保证不了高收入,会影响老婆孩子的生活水平……”

说到这里,常航叹了一口气,又说道:“他的苦,我当然清楚。像我们这种三四十岁的城市打工人,谁不是这样的呢?于是,我也只能劝他说,车到山前必有路。”

我听着,不住地点头:“然后呢?李勋又怎么样了?”

常航又摸了摸下巴,继续道:“然后,他就把衣服脱下来揉成了一个人形,一边朝人形上拳打脚踢,一边嘴里还骂骂咧咧,说什么‘我咒你八辈祖宗,我咒你的业绩考核,我咒你公司分分钟倒闭’之类的疯话。”

说着,常航忽然笑了,补充道:“当时他真是喝高了,还说什么‘等老子在圆寂会修炼成功了,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听到“圆寂会”三个字,我心里陡然一振,急忙问道:“圆寂会到底是什么?他说没说?”

“没有。”常航耸了耸肩,“当时,勋勋已经喝得很高了,说完这句话,他就倒在地上打滚儿了……”

“李勋的酒品不怎么样啊。”我暗自嘟囔了一句,心思却已经全部集中到了圆寂会上。

“今年春节,正是张武到任不久、李勋的工作压力骤然变大的时候。按照常航的说法,李勋不仅捏了小人儿诅咒张武,还说等自己在圆寂会修炼成功,就要让张武吃不了兜着走。能说出这样的话,李勋加入邪恶教团并准备针对张武进行某种报复的可能性……基本上算是坐实了。”

这样想着,我的心“咯噔”一沉。

9

随后,我又围绕圆寂会提了好几个问题,常航却一问三不知。

迫于无奈,我开始把话题引到他对李勋的印象上,希望打开他的话匣子,再挖出点有用的信息。

接下来的两个多小时,常航可能是因为知道表弟没有大碍,于是开始用一种和朋友聊天的轻松心态,对我说了很多关于李勋的事——

六岁时玩“官兵捉强盗”,每次轮到李勋当强盗,他都耍赖说“我要当官兵,我是好人”。

上小学时,他被校外的小流氓欺负,零花钱被抢个精光,常航叫了一帮朋友要去给他出头,他却哭着说:“我是三好学生,不打架!”

长大后和常航一起逛街吃饭,每次看到有卖唱的艺人,他都会给对方一些钱,再点一两首歌。他说:“靠双手赚钱的人,光荣。”

…………

在这些零零碎碎的回忆中,一个善良、积极、沉稳的李勋,在我心里越发清晰起来。

交谈接近尾声时,我又提了一个问题:“你们做兄弟这么多年,你就没见过李勋发脾气?”

“当然见过,不过大多是一些小脾气。”常航笑了笑,又摸了摸干净的下巴,好像在努力回忆什么,“不过话说回来,在我印象中,勋勋真正算得上生气的时候,也就一次……”

“哦?”我挤出一个很八卦的表情,小声问,“哪次?”

常航毫不设防地说:“高中一年级的时候,勋勋在学校住读。同寝室的几个同学学古惑仔,晚上喝酒看小黄片,吵得勋勋没法看书。他跟人家交涉了几次,对方不仅不收敛,还扬言说要打他。一气之下,勋勋就跟他们干了架。他抡起椅子一个打三个,竟然还打赢了……”

说到这里,常航竟然开始眉飞色舞:“那是我印象里勋勋第一次跟别人打架,没承想,这小子原来这么能打!”

听到这话,我呵呵假笑了两声,接口道:“这事我也听说过——勋勋是不是后来差点儿被学校处分?”

“嗯。”常航使劲点了点头,“因为在寝室聚众打架,而且被打得最重的一个小混混是学校职工的儿子,对方父母缠着学校要说法。学校领导也护短,准备给勋勋一个校级处分以儆效尤。却不想,熟悉勋勋的一帮老师轮番给他求情,勋勋家里又赔了一笔营养费,这才没在他档案上留‘案底’。”

“原来如此……勋勋当年也是狠人啊。”我开了一句玩笑,随即又故作不解地说,“常兄弟,你说勋勋从小就听话,可当时下手怎么会这么狠?”

常航耸耸肩,一脸无所谓地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更何况是勋勋。他爱学习却被吵得不能学习,你说他急不?”

听到常航的回答,我轻轻点了点头,心里也完成了对李勋的画像:“李勋的性格阳光开朗、有极强的责任感,对自己的人生也有很明确的目标,并且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去实现目标。但也正因为这样,他对任何干扰自己实现目标的人或事都会有很激烈的反应,就像那几个吵到自己学习的小混混,或者……是威胁要解雇自己、影响自己一家人生活的张武!这种个性,就是李勋的……暗角!”

想到这里,我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对我的想法,常航并没有察觉。

他抬头看了看窗外,又低头看了看手机,摸着下巴对我笑着说:“路哥,今天我们是一见如故。你看看,这都快四点了,要不我们再坐一会儿,今天晚上我请你喝酒。”

“常航倒也是性情中人,只可惜还有两小时天就黑了,我哪有心情喝酒啊!”我心里这么嘟囔着,胡乱找了个理由婉拒道:“今天跟常兄弟聊得很尽兴,只可惜今天晚上我还要加班。要不这样,等勋勋回来之后,我们再约时间好好聚聚,你看如何?”

常航答应得也很爽快:“行!既然路哥还有工作,我也就不强留了。等勋勋回来,我们几兄弟再好好喝一回!”

“行!”我应了一声,起身告辞。

常航把我送到楼下,拦了一辆出租车,还塞给司机一张百元大钞,让他不准收我的钱。

快五点的时候,我一脸疲倦地回到了编辑部。

穿过空无一人的编辑部,我拖着发沉的双腿,缓缓钻进了小办公室。

开了灯,我在硬邦邦的旋转椅上坐下,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

经过一天的采访调查,我已经基本确定:李勋参加了一个名叫“圆寂会”的邪恶教团组织,并且在网上购买了凶器,准备在今天晚上对某些人发动报复性袭击。

然而,他准备什么时候,又在哪里发动袭击?圆寂会究竟是一个什么组织?以及他要报复的究竟是谁?对这一系列谜团,我并无任何头绪。

联想到今天张武的无故旷工,他被李勋报复的可能性最大……然而,除非找到他和李勋,否则这一切都仅仅是猜想。

想到这里,我有些懊恼,慢慢靠在椅背上,盯着布满水渍的天花板愣起神来。

可能是因为周围异常安静,也可能因为窗外越来越暗的天光,更可能因为昨天基本上就没睡觉,我很快蜷缩在椅子里,呼呼地进入了梦乡。

我做了一个诡异的梦。

梦里,一个阳光的年轻人朝我快步跑来,一边跑还一边喊:“路记者,路记者……”

可跑着跑着,他头上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闪电裹挟着豆大的雨滴呼啸而下。

电闪雷鸣之间,那个年轻人抱着头惨叫起来。

惨叫声中,他七窍竟然渗出了血,身体也开始迅速膨胀。

在自己身体即将爆裂开来的前一秒钟,年轻人用一种无比凄厉的声音喊出了三个字:“圆……寂……会!”

砰!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就在剧烈的爆炸中化成了无数四溅的血肉。

“李勋!”

在那凄厉的号叫声中,我猛然惊醒,却发现自己正身处办公室。

这时,耳旁传来了一阵熟悉的电子铃声。

手机响了。

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掏出手机按下接听键。

电话接通,于晓光浑厚爽朗的声音再次灌进耳膜。

和之前不同的是,这次他的语气很焦急:“路老弟,张武被我们找到了!”

“哦?他在哪里?”我浑身一激灵,立即睡意全消。

于晓光并没立刻回答,而是吞了一口唾沫,缓缓吐出了三个字:“他……死了。”

“死了?”我先是一惊,随即心里一沉,“他怎么死的?”

于晓光沉吟了一秒钟,好像在努力组织语言:“实际上,昨天他就被发现了……他死在长嘉河里,是被清漂船找到的。”

“清漂船?昨天?”听到这话,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声问道,“莫非……张武就是昨天新闻里说的无名男尸?”

10

“对。”于晓光声音更加低沉,“他就是昨天被‘长清-6号’清漂船发现的男尸……”

得到了确定的答复,我的心情变得和于晓光的语气一样沉重。

沉吟片刻,我开始低头在挎包里翻找起什么来。

好一会儿后,我找到了一盒香烟。

我急忙抽出一根烟,点燃,又深深吸了一口,稍微平静了一下。

这时,我心里隐隐还存有某种希望,于是又问道:“昨天新闻上不是说,无名男尸身上没有发现任何证明身份的东西吗?你们怎么确定他就是张武?”

“不是我们确定的……是他的家属认出来的。”于晓光说。

“张武的家属认出来的?”听到这句话,我心里仅存的希望烟消云散。

原来,昨天晚上张武没回家,他妻子李莉有些担心,一直拨打张武的电话,却始终没有人接。

因为张武以前陪客户吃饭也曾醉倒街头,第二天才睡眼惺忪地回到家,因此李莉一开始倒也并不太在意。

一直到今天下午,打了一晚上麻将的李莉补足了瞌睡,躺在**刷手机,偶然间看到了长嘉河发现无名男尸的新闻。她发现新闻里无名男尸的穿着打扮和自己老公一模一样,这才紧张起来,急忙再次拨打张武电话,却发现电话已经关机。随后,她又联系了九龙集团,听说张武没到公司,心里就更急了,立即拨打了新闻里公布的公安局线索热线。热线里的长嘉水上公安中队,正是于晓光手下的一个部门。

听到这里,我沉默片刻,问道:“这么说来,李莉已经到所里认尸了?她确定这就是她老公?”

“认了,而且只看了一眼,她当场就晕倒了。现在,她正在楼下哭得死去活来呢。”于晓光应了一句,随即好像察觉到什么,笑道,“路老弟,你好像很希望李莉认错?没错,因为男尸长时间被水浸泡,再加上曾经头朝下被河底石滩摩擦过,因此面部特征已经很不明显……但从男尸的穿着、体态和身体特征上,她确定就是张武!”

闻言,我轻轻叹了口气:“无名男尸是怎么死的?于大哥你们验过吗?”

我一愣,随即打起了哈哈:“于大哥可是长嘉神探,小弟怎么敢质疑于大哥你的专业水准……我只是想再确认一下。刚才你也说了,溺水死者外部特征并不明显,外行人很容易认错。于大哥刑侦经验丰富,自然比小弟我更清楚。”

“路记者可真会说话啊……你说得没错。”于晓光笑道,“发现尸体后,我们第一时间进行了尸检,发现该男子身上的外伤主要集中在头部,而且是死后造成的。除此之外,他身上没有任何致命伤。同时,他体内发现了大量酒精,但并没有任何毒素和安眠药残留。据此,我们推测,此人是在喝醉酒后因为某种原因一头栽进了河里,因为醉酒造成溺水,而后又被潮水从浅滩卷到了深水区,一路漂流直到被清漂船找到……”

“因为某种原因?”我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心里又燃起一丝希望,“也就是说,你们并不确定男子是他杀还是意外死亡?”

于晓光轻轻“嗯”了一声,补充道:“从尸检结果上看,意外死亡的可能性更大。但结合之前李勋的事,我倒更倾向于张武是被李勋灌醉后推下水的。”

闻言,我心里有些发紧,把手里的烟蒂放进烟灰缸,很严肃地说:“于大哥,既然存在两种可能性,你们会接着往下查吧?”

“路老弟,你这不是废话吗!我们当然会去查!更何况……”说到这里,于晓光有意停了停,又说道,“如果周静没有听错的话,李勋威胁要杀掉的是‘他们’……”

“对。”我很不情愿地点点头,“如果李勋真要报复谁,那么死的可能不止张武一个……”

这时,于晓光却憨笑起来:“路老弟,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很护着李勋啊。”

我急忙否认道:“不,于大哥,我只是觉得时间提前了。”

“时间提前了?”于晓光一愣,立即明白了什么,“你的意思是,李勋威胁作案的时间……提前了?”

对于晓光说的“作案”两个字,我心里略有不悦,但还是立即回答道:“对,昨天周静在李勋电话里听到的是‘明天晚上前就得把他们全杀光’,可张武昨天晚上就死了。”

“这……”于晓光也觉得有些蹊跷,但很快又自我安慰道,“不过这应该不重要吧。万一是李勋有意放出来的烟幕弹呢?”

“可能吧。”我嘟囔道,估摸着于晓光说得差不多了,于是准备结束通话,“于大哥,当务之急是找到李勋。接下来我也会再加把力,希望可以尽快找到他。”

“嗯。”于晓光应了一声,说道,“接下来,我们会把李勋作为重点嫌疑人进行调查和抓捕,一有消息,我们及时沟通。”

“DNA?”于晓光又是一愣,突然乐了,“路老弟,你还是不相信无名男尸就是张武?”

“没有,我只是不想错过任何可能性。”说完这句话,我挂了电话。

结束和于晓光的通话,我觉得有些头昏脑胀,于是站起身来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又低头看了看手表。

已经是晚上七点二十七分了。

晚饭时间到了,我却没有一丝食欲。

窗外,巨大的都市华灯初上。我缓步来到窗前,点燃一支烟,冷冷地注视着窗外灯火阑珊的城市。

幽深的小巷之外,话锋传媒集团所在的楼层依旧亮着灯,记者、编辑和经营部门的员工们正在加班。节能灯冷峻的银色灯光照耀着大楼,让这座庞然大物化身为披挂银色铠甲的巨人,俯瞰着编辑部所在的平房区和远处林立的高大楼群。

现在正是下班高峰期。高楼脚下的街道上,拥挤的人潮和车流汇集成了滚滚大潮,在都市的血管里奔涌,驱动着这座城市不断前行。

而相对于巨大的城市,不论是高楼里正在加班的人,还是街道上正在涌动的人潮,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就像李勋和张武一样。

想到这里,我脑子里忽然浮出了一句话:“人可以被毁灭,却不能被打败。”

这是美国作家海明威的名篇《老人与海》里,主人公圣地亚哥的名言。

在小说里,老渔夫圣地亚哥最终没能战胜大海和鲨鱼群,但却赢得了自己的心。

而在现实中,塑造这个硬汉形象的海明威,却用一把双管猎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当年,我也曾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有“硬汉作家”之称的海明威,会选择这样的人生归宿?

现在,在被现实无数次敲打之后,我好像知道了答案:他选择主动毁灭自己,就是希望避免自己最终被现实打败。

在他心里,这可能就是一种希腊英雄式的结局,一种充满浪漫主义的归宿吧。

李勋,是不是也这么想?

心里这么想着,我再次发出一声叹息:张武死了,李勋无疑具有重大嫌疑。看来,这个阳光向上的男人,最终还是被打败了。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当务之急,就不再是寻找李勋,而是阻止他下一次作案。

然而,直到现在,我仍然没有掌握任何关键性证据,而周静预告的作案时间,却已经悄然来临。

要再找不到什么线索,被现实打败的就是我了……

我点燃一支烟,颓然地坐回到椅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