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三:“龙骨”4

18

说到这里,张振邦的声音开始微微颤抖,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激动。

他用颤抖的声音继续说道:“话音未落,我们就听到周围‘砰砰砰’一阵枪响。站在两边的日本鬼子一眨眼的工夫就倒下了一大片。刘汉朝站在我面前,当时就被吓愣了。我反应快,一把拉住他趴到了地上。我俩抱着头,躲在那个红漆箱子后面,只听到周围一片枪响,有王八盒子和三八大盖‘砰砰砰’的点射,有歪把子‘嗒嗒嗒’的扫射,还有手榴弹‘轰轰轰’的爆炸声……吓得我们魂飞魄散。

“约莫半刻钟,我们身边小日本的枪声渐渐变得稀稀拉拉的,好像鬼子兵就快死光了。后面的鬼子军官急了,拔出东洋刀哇啦哇啦地嚷嚷,也不知在说些什么。这时,刘汉朝忽然对我说‘快装死,鬼子要把我们都杀啦’!我赶忙和他一起面朝下趴在地上装死。我们刚趴下,就听到后面的挑夫传来一阵惨叫,好像是鬼子军官亲自动了手,用手枪和东洋刀杀了他们,吓得我们动也不敢动。

“又过了一会儿,枪声停了,惨叫声也没了。不一会儿,我们听到身旁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很轻,不像是鬼子硬头靴子的声响。当时我心里怕啊,就怕自己后脑勺上随时可能挨一枪子,或者被东洋刀一划,脑袋就和身子分家了……可等了好一会儿,脚步声越来越近,我脑袋却还在身子上。直到那脚步声来到我身边,又有一只手在我身上轻轻拍了拍,耳边还响起一句中国话‘老乡,没事了,快起来吧’!

“我抬起头,看见一个相貌堂堂的军官,正一手提着驳壳枪,一手准备把我拉起来。他身边,还站着三个兵,都是穿灰军服的中国兵。他们正端着枪,一个一个地检查地上的死人。我害怕极了,因为从小到大,我见过的中国兵都是不把穷人当人看的。我急忙趴在地上点头作揖,求军爷别杀我们……”

说着,张振邦双手合十,开始一个劲儿地对着空气点头哈腰。

“这时,我听到身旁的老刘问‘你们是八路’?那军官直起身子,笑道‘对,我们是八路军破袭队’。听到这话,老刘喊了一句‘有救了’,噌地站了起来,还冲我嚷嚷‘他们是八路,我们死不了了’。当时我心里还嘀咕,心说八路也好,九路也罢,不都是端枪的兵嘛,不都要抢钱抢女人抓壮丁?却不想,军官见我没动,伸手把我给扶了起来,很和善地说‘老乡,别怕,我们八路是人民的子弟兵,是站在你们这边的’。直到这时,我才敢正眼看他,就见这男人三十七八岁,浓眉大眼,相貌堂堂。他旁边站着个大个子,手里端着歪把子机枪,正威风凛凛地盯着周围。几丈开外,还有两个小兵在逐个检查鬼子的尸体,一个皮肤很黑,一看就是农村娃,另一个戴着眼镜,生得白白嫩嫩的。他们身上都穿着青灰色的军服,脚上扎着绑腿,胸口和膀子上还贴了一块小方布,上面写着两个字——当时我不认识字,就记得有一个字是一撇一捺……”

说着,张振邦还搔了搔头,笑道:“一直到后来进了扫盲班,我才知道这个字是‘八’——八路军的‘八’。”

听他说到这里,我下意识地看了看他身上的青色粗布衣服和脚上的绑腿,忽然明白了什么。

张振邦继续说道:“当时,我还是有点儿害怕。可老刘却一点儿也没有害怕的意思。那个军官也很和善,问老刘是哪里人,被日本人抓来做什么……老刘都一一说了实话,简直把心窝子里的话都掏出来了。说着说着,他提到了红漆木箱,提到了给日本天皇的贺礼,那个军官的脸色就变了。当时我就慌了,完了完了,这小子怎么不长个心眼儿呢?知道了箱子里有宝贝,那当兵的还能放过咱们吗?就算不杀咱们,也得让我们继续当苦力,给他们把东西运出大山……”

“果不其然,听说红漆箱子里有给鬼子天皇的贺礼,军官立马和大个子机枪手一起打开了箱盖,就见里面放了一件东西,是被镶金的红布层层包裹起来的,看上去跟一个人差不多大小,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军官让我们帮忙,把那东西搬到了地上,又让大个子把包裹拆开。大个子提着刺刀,三两下就划开了那层布。直到这个时候,我们才知道鬼子给天皇的贺礼究竟是什么……”

说着,张振邦眼神灼灼,语气也开始炽热:“我们看到,献给天皇的贺礼,竟然是一截脊梁骨!那骨头有男人的腰粗,比我的个头儿还大!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野物的骨头,虽然只有四个骨节,却能有一个人这么大……当时我们几个全傻了,心说‘鬼子莫不是疯了,竟然给自己家天皇送骨头,难不成他们家天皇是狗’?那军官倒也冷静,摸了摸那截骨头,就开始纳闷儿,说‘奇了怪了,这东西看着像骨头,可摸上去却怎么又像石头’?这时,老刘沉吟了一阵,忽然喊了一句——‘那东西是龙骨’!”

喊出这句话,张振邦突然停了下来,双眼愣愣地盯着空气,就像“龙骨”近在眼前。

听到这句话,我转头看了看刘富强。

就见他面色凝重,默默低下头掏出手机,又在屏幕上快速滑动起来。

片刻后,他找到了一张照片,把手机递到张振邦面前,问:“‘龙骨’是不是这样?”

张振邦只看了一眼,表情立即激动起来,一双小眼睛里溢出了两行泪水。

他声嘶力竭地叫喊道:“龙骨!龙骨!”

看到他的反应,刘富强恍然大悟,收好手机对我说:“看来,他们当时找到的‘龙骨’,很可能是梁龙或与之相近的巨型蜥脚类恐龙的脊椎骨化石。”

我若有所思地转过头,轻轻扶起老泪纵横的张振邦,轻声说:“老太爷,‘龙骨’后来怎么样了?”

老人抹了一把泪,用颤抖的声音说:“听老刘说这是‘龙骨’,军官和大个子觉得稀奇,围过来问老刘‘老乡,‘龙骨’是什么东西’?老刘回答说,‘龙骨不是东西!哦,不,‘龙骨’是中国龙的脊梁骨,是神物,是国宝,只要有它在,咱们中国就不会亡国灭种’!军官一听乐了,说‘这世上哪有什么神龙?就跟没有神仙和救世主一样’。大个子机枪手更是一声冷哼,说‘没有这把老骨头,中国也不会亡国灭种’。

“见当兵的都不相信,老刘急了,嚷嚷起来‘前些日子,我们就听说小鬼子在秦巴岭挖到了‘龙骨’,乡亲们都在传,说‘龙骨’都被日本人弄到手了,咱们一定会亡国灭种!老刘还说,‘如果“龙骨”不是宝贝,为啥小日本还要把它送给天皇当贺礼’?

“听到这话,军官和大个子机枪手好像觉得有些道理,于是都不言语了。这时,另外两个小兵跑了过来,对军官敬了个礼,说‘报告营长,都检查过了,鬼子没活口。别的老乡也都被鬼子害了。’

“大个子机枪手对军官说,‘老李,咱们劫了天皇的贺礼,小鬼子绝不会善罢甘休,咱们还是快撤吧’。那个姓李的营长点点头,但又一脸犹豫地看着‘龙骨’。见状,大个子又问道,‘这东西怎么办’?李营长看了看‘龙骨’,又看了看身旁的几个人,皱着眉不说话了。”

说到这里,张振邦停了下来,抬眼凝望着我们身后,那眼神就像穿越了记忆里的漫长岁月。

半晌,他一字一顿地说:“李营长想了好一会儿,才下了一道命令:既然‘龙骨’是我们的国宝,那就不能让给敌人!一起转移!”

19

2月1日上午十点零八分,贵福镇派出所审问室,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张振邦开始继续回忆。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发生在大半个世纪前的“龙骨”事件,以及参与这起事件的人们的命运,一点点在我和刘富强面前被还原——

1940年8月14日,也就是张振邦和刘汉朝见到八路军小分队那天,一行人按照李营长的命令,开始掩护“龙骨”转移。

在离开相遇的战场时,张振邦见几个战士在鬼子尸体上搜集弹药和粮食,于是也跑到一个鬼子军官的尸体旁,想要顺手捡些战利品。见状,大个子机枪手又是一冷哼,怒斥张振邦是“落后分子”,张振邦却不以为然,说“你们能捡枪弹,凭什么我不能捡富贵”。

李营长并没有制止,而是命令大家快速打扫战场,尽快离开。

当天晌午,一行人重新钻进茂密的丛林,朝东北方向缓慢移动。

按照李营长的计划,一行人将护送“龙骨”越过秦巴岭北麓,进入陕双鄂游击区的核心根据地,把这件“国宝”交给上级。

因为别的壮丁都被日军杀害,因此李营长让战士放弃箱子,用红布重新包好“龙骨”,和张刘二人一起轮流搬运。李营长自己也排了号,轮到他时,他也会和其他人一样,抬着“龙骨”跋山涉水。

接下来几天,一行人就这样在秦巴岭的连绵群山中负重前行,一点点靠近位于秦巴岭以北的游击区。

其间,刘汉朝和当时还叫张兴的张振邦,很快就和李营长他们混熟了。

李营长全名叫李国柱,三十八岁,江西兴国人,是游击区独立8营营长。几个人里,他资格最老,很早以前就参加了红军。

大个子机枪手名叫马东强,三十二岁,双河人,是8营4连1排排长。别看他凶巴巴的,但战士们很爱跟他开玩笑,还管叫他马大个儿。

至于那两个史料上没有留下名字的小战士,张振邦竟然记得他们的名字。

戴眼镜的名叫胡星,十九岁,曾是西安城里的少爷,后来西安沦陷,他便投了军。因为戴着眼镜又喜欢看书,他被战友们称作“书呆子”。叫虽这么叫,但大伙对他却很关照,不仅经常把难得的鸡蛋让给他,还会把在敌占区缴获的书送给他,甚至还经常请他帮忙给家里写信,简直就像农村里教书先生的待遇。

那个生了一张黑脸的小兵叫谢财高,18岁,山西人,穷苦农民出身。日本鬼子占领山西的时候,他们家被洗劫了两次,第一次是阎锡山的晋绥军败退时,败兵把家里的口粮抢了个精光;第二次是日军进村时,村里的男人被杀了精光,女的从十几岁到四五十岁,都叫日本鬼子给祸害了。他爹被杀了,娘和两个姐姐受不过,都上了吊。从此,谢财高一心只想报仇,听说八路军是真抗日,于是就一路要饭到根据地参了军。因为心里全是国仇家恨,这小子打仗特别狠,但对书呆子却很恭敬。有一次,他立了功,首长奖给他两个鸡蛋,他全都给了书呆子,可书呆子说什么也不要。两人你推我让,书呆子急了,就把鸡蛋塞进了他的裤裆。谢财高还想再塞回去,却不想一个没站稳,一个狗啃泥摔到地上,两个鸡蛋全碎了,气得他号啕大哭起来,也惹得战友们哄堂大笑。从此,他便有了“谢二蛋”的外号……

这次,李营长他们一行人到秦巴岭以南游击,本是奉命对连接秦巴岭和省城的日军公路交通线进行袭扰。像这样的任务,每隔一段时间李营长就会带领几个战士出来执行一次。

这次他们刚进入秦巴岭南麓,就碰到了小日本运送“龙骨”的运输队,于是顺手发动了伏击,却不想竟捡到了“国宝”。

听了刘汉朝的介绍,李营长又看了看日军押送“龙骨”的阵势,也意识到“龙骨”非同小可,于是决定指挥小分队把“龙骨”转移到游击区指挥部。

一路上,小分队对张、刘二人很是照顾。李营长甚至还把唯一的一块马肉让给了两人吃。

因为刘汉朝也识字,所以很快就和书呆子混成了朋友。在搬运“龙骨”的间隙,他们经常坐在一起,一起看书呆子随身带的一本古书,聊一些张振邦听不懂的话,聊一些张振邦不认识的人。

很久以后,张振邦也识了字,才知道他们当时看的书叫《史记》,他们聊的都是老祖宗的故事。

一天夜里,小分队在树林里宿营。张振邦听到书呆子对刘汉朝说:“老刘,你这名字起得真好——‘汉朝’,那可是咱们中国最强的时候。”

刘汉朝腼腆地笑道:“这名是镇里收养我的私塾先生起的。他说,给我起这个名字,是要我别忘了中国也有强盛的时候,而且强了很多很多年!他觉得,以后咱们还能这么强!”

书呆子很认真地点头,笑道:“这位先生还真有学问。”

刘汉朝神色黯然:“他是很有学问,可再有学问也抵不过鬼子的枪炮。去年,鬼子打进了镇上,要拆了镇上的古庙和戏台去修炮楼。先生听说后,觉得鬼子是有意要拆这些有年头的东西,好让我们忘本,于是就去找鬼子评理,结果……他被鬼子砍断了手脚,绑在柱子上示众了三天三夜,一直到断气。鬼子还说,这就是反抗皇军的下场……”

闻言,书呆子沉默了,一旁的谢二蛋却插话道:“那先生真是好样的,就跟我爸一样!当时鬼子进我们村时,我躲进了草垛子,看到我爸被捆了起来,鬼子就在他面前糟蹋了我妈和两个姐姐,我当时吓哭了,我爸却一直在骂,直到被鬼子用东洋刀开膛破肚,他还在骂!”

说着,谢二蛋的眼睛开始散发出一种令人恐惧的光。他自言自语道:“我要杀光小鬼子,杀光汉奸,给我家里人报仇!”

这时,一只大手突然放在了他肩上。

谢二蛋一回头,就见李国柱正严肃地看着他。

盯着谢二蛋看了好一会儿,李国柱才说道:“没错,我们现在扛枪打仗,是为了保家卫国,替那位先生和那些死去的同胞报仇。但你们几个都还年轻,等我们打败了小鬼子,你们就要放下枪,去给我老老实实念书!你们给我记住,只有识了字、学习了文化,才能建设国家!要知道,手里有枪能保卫国家,但只有肚子里有墨水,才能让咱们国家变强,强到让别人不敢欺负。我们的后人才永远也不会再经历我们经历过的那些事!”

说这话时,李国柱平静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情绪波动。但他的话却像一声声雷霆,充满了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震撼着每一个人的心。

说完,李国柱重新坐了下来,缓和了一下语气,又说道:“之前,游击区首长给我们营争取了三个上夜校的名额。等这次执行完任务回去,我就推荐你们到军分区的夜校去识字。特别是你——谢二蛋,等仗打完了,你小子要还是不会写自个儿名字,我就把你调到炊事班,天天切菜和面!”

闻言,刚才还狠得像一匹狼的谢二蛋立马蔫了,讨饶道:“营长,可别啊。你让我去炊事班,还不如让我光荣了呢!”

李营长立即训斥道:“臭小子,瞎说什么呢!”

说着,他一拳捶在谢二蛋身上。

谢二蛋揉了揉身上,傻笑起来。

一直闷声不语的马大个儿,这时也开口了:“营长,听说你念过苏联的高级学堂?”

李国柱点点头:“刚提干那年,因为我文化底子好,组织上安排我到莫斯科念过一年大学。”

书呆子一听,立马惊呼起来:“营长,你念过莫斯科的大学?乖乖,莫斯科的大学什么样?”

李国柱笑了笑,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表,只说了两个字:“很好。”

马大个儿也笑着插话道:“书呆子,你小子也有文化,等打完仗,你一样有机会上大学!说不定能像营长一样,变成文化尖子,还能领到洋表!”

闻言,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李国柱的右手腕上。

在他的右手腕上,一块银色的苏联手表正在篝火旁泛着银光。

被众人这么看着,李国柱有些不好意思,索性把手表摘了下来,递给众人:“喏,要看就看吧,有什么好稀奇的。”

在一阵惊叹声中,手表在几个人手里传了一圈,又回到了李国柱手上。

很快,除了站岗的马大个儿,其他人都早早睡下了。

张振邦却怎么也睡不着。

因为他一闭上眼,就看到那只银色的外国手表,在闪烁着诱人的光……

20

听到这里,我回想起张振邦之前说过的一句话,忽然察觉到即将会发生什么。

果然,张振邦接下来的回忆,印证了我的预感——

接下来几天,一行人朝夕相处,对彼此的了解日益加深。

几天下来,战士们也察觉到张振邦爱贪小便宜,而且手脚不太干净。

但他毕竟是群众,因此战士们还是很照顾他。

其间,小分队几次碰到前来围追堵截的大队日军。见敌人如此兴师动众,一行人也更加明白了“龙骨”的重要性。

于是,李营长下令,小分队开始火速前进,一定要抢在尾随而来的日军之前翻越秦巴岭。

1940年8月19日,小分队来到了秦巴岭主峰下。

沿着盘旋而上的公路,越过一道雄奇的隘口,就进入了陕西地界。再往前走一百多华里,就是游击区的核心根据地了。

这天上午,为了翻越海拔两千多米的主峰隘口,小分队开始准备粮食和饮水。

李国柱和马大个儿负责取水。他们穿过密林,来到山脊下一条山涧,把牛皮水囊按进小溪,开始取水。

而在取水前,李国柱特意把手表摘了下来,放在了身旁的石头上。

一刻钟后,两人灌满了四个水囊,正准备返回,李国柱忽然发现:自己的手表不见了。

两人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只得先回来和其他人会合。

回到集合点发现,谢二蛋、刘汉朝和书呆子都在,却唯独少了张振邦。

李国柱立即发问:“张兴呢?”

刘汉朝一愣,应道:“他不是帮你们取水去了吗?”

闻言,马大个儿立马察觉到了什么:“那个落后分子,一定是偷了营长的表跑了!”

此话一出,包括刘汉朝在内的所有人,都意识到这个推测很可能就是事实。

马大个儿又问:“他应该还没跑远,追还是不追?”

李国柱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看了看身旁的“龙骨”,好像陷入了某种抉择。

见李国柱不说话,刘汉朝急了:“营长,求你们救救张兴!山下面全是日本鬼子,他又是搬运‘龙骨’的壮丁,万一落到敌人手里,他能有好果子吃吗!”

听到刘汉朝的央求,李国柱就像下定了什么决心,斩钉截铁地说:“敌人大队就在后面,张兴一个人逃回去凶多吉少!谢二蛋!”

谢二蛋立即应道:“有!”

李国柱立即下达命令:“你沿上山小路搜索前进,发现张兴就把他送回来!注意,一旦发现敌人就撤!记住,不要和敌人交火,立即撤回来!”

“是!”

谢二蛋敬了个礼,转身沿着小路飞奔而去。

谁也没有想到,谢二蛋这一走,就成了诀别。

一个多小时后,一路急行的谢二蛋,终于在一条山坳里找到了张振邦。

看到谢二蛋,张振邦自知偷表的事情瞒不住了,于是发了疯一样朝山下跑。

两人一前一后在山路上疯狂追逐着。张振邦一边跑还一边嚷嚷“你别追了,大不了我们一起下山,卖洋表的钱一人一半”……

却不想,就在谢二蛋即将追上张振邦的时候,茂密的丛林里突然传来一阵枪响……

“砰砰砰——”

枪声毫无征兆地响起,打得林间的灌木枝叶和山花一阵乱飞。

“啊——”

谢二蛋发出一声呻吟,一个踉跄,扑到了张振邦面前。

而就在他倒地的同时,还不忘一把将张振邦也拉倒在地。

“卧倒!”他朝张振邦一声低吼。

这时,惊恐的张振邦才看到,谢二蛋左腿上已经中了一枪,鲜血正从枪眼里往外喷。

而在他们面前,成百上千的日本兵,已经端着枪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

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敌人,谢二蛋并不慌乱,相反嘴角还溢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他一把拉过张振邦,急声说:“张大哥,你快回山上去,营长他们还在等你!记住,上山不要走小路,要从旁边的树丛里穿过去!”

说着,他猛地一推张振邦:“趁他们还没合围,走!”

看到谢二蛋决绝的眼神,张振邦猛地愣住了,就像有什么东西突然揪住了他的心。

他迟疑了一下,颤抖着问:“二蛋兄弟……你不一起走?”

谢二蛋头也不回地说:“我腿伤了,怎么走?你快撤,我来挡住他们一会儿。”

“不!”张振邦突然双膝一软,跪到了地上,“二蛋兄弟……都是我连累了你,我背你!我们一起走!”

谢二蛋转过头,狠狠瞪着他说:“你知道连累了我还不快走!”

说完,他再次转过头,从腰间取出唯一一颗手榴弹,慢慢放到身旁,又稳稳地端起步枪,不说话了。

盯着那个决绝的背影,张振邦动了动嘴唇,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他又看了谢二蛋一眼,最终转过身,快速钻进了小路旁的灌木丛。

在灌木丛里跑出几百米之后,张振邦忽然听到了一声清脆的枪响。

谢二蛋开火了!

随后,一阵密集的枪声响起,就像是疯狂的暴风雨,在敲打一艘即将破碎的小船。

张振邦不敢停下,不敢回头,甚至不敢想象,他害怕自己被追上,也害怕看到谢二蛋的结局。

他并没看到谢二蛋的结局,但最终却听到了。

密集的枪声持续了大约有十分钟,随后就渐渐稀落下去。

张振邦一边疯狂地朝山上跑,一边开始胡思乱想:谢二蛋可能已经死了,又或者已经受了重伤,日本兵正渐渐把他包围,可能还有汉奸翻译官在喊话,让他投降……

这时,他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爆炸的轰鸣。

那轰鸣雄浑而铿锵,就像在盛夏的骄阳下腾空而起的巨龙的怒吼,让巍峨群山都为之震颤。

听到这声巨响,张振邦想起了谢二蛋放在自己身旁的手榴弹。

他只觉得眼前一热。

他抬手抹了抹脸,发现自己竟然流泪了。

在这样一个瞬间,张振邦觉得自己死了。

那个曾经只知道偷鸡摸狗、不知廉耻的自己,死了!

21

说到这里,张振邦发出“嗷”的一声呻吟,双手贴着胸口紧紧握成拳头,身子一弓,弯成了一个“7”字。

见状,我心里很是紧张,生怕老人承受不住这样强烈的情绪波动,急忙叫小田暂停,快步走过去准备扶张振邦。

然而,张振邦却又仰起头来,朝我们摇了摇头,说道:“让我把他们的故事讲完……”

说着,他抹了一把脸上纵横的老泪,继续回忆起来——

谢二蛋牺牲后,张振邦一刻不敢停留,发疯一样拨开浓密的灌木和荆棘,一路朝山上奔去。

一个多小时后,他终于回到了之前小分队的会合点。

看到李国柱、马大个儿、书呆子和刘汉朝都在原地等他,张振邦用最后的力气冲出树丛,奔到众人面前,喊了声“鬼子上来了”,便倒地昏了过去。

见状,小分队立即明白了过来。

李国柱当即命令刘汉朝背上张振邦,自己和马大个儿、书呆子一起抬起“龙骨”,迅速朝秦巴岭隘口转移……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张振邦在刘汉朝的背上醒来。

他有些迷茫地抬眼望向周围,在看到李国柱的一瞬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见他醒了,李国柱急忙放下“龙骨”,一连关切地问:“小张,你怎么样了?谢二蛋呢?”

张振邦却没有回答,而是从刘汉朝背上挣扎着下来,扑通一声跪倒在李国柱面前。

“李营长,我对不起谢二蛋,对不起你!”张振邦哭号着,从怀里掏出了被他偷走的洋表。

见状,马大个儿焦急地围上来,急声问:“二蛋呢?”

张振邦已经泣不成声:“他……他腿上中了枪,说让我先走,他挡住鬼子……”

虽然早已有心理准备,但听到张振邦亲口说出来,马大个儿还是面色一紧,看了看张振邦的小眼睛,又看了看他手里的表,一股无名火从心底直冲脑门。

“你这个落后分子……你!”马大个儿正想开口咒骂,却听见耳旁响起一声带着哭腔的号叫——

“你这个浑蛋!”

话音未落,书呆子就像一道闪电冲到张振邦面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举起拳头就想朝他身上招呼。

高高举起的拳头还没落下,就被一只大手紧紧抓住。

“住手!”李国柱抓住书呆子的手,厉声喝道。

书呆子浑身一颤,举起的拳头慢慢放下,眼镜片后的双眼涌出了滚滚热泪。

李国柱的眼圈也红了。他把手放在书呆子肩上,又转头看了一眼跪在地上号啕大哭的张振邦,高声说:“现在没工夫说这些!敌人离我们越来越近了,如果不尽快翻过隘口,我们全得报销在这儿!二蛋就白白牺牲了!”

说着,他转过身,大步来到了“龙骨”前。

见状,马大个儿狠狠瞪了张振邦一眼,又拍了拍满面泪痕的书呆子,和李国柱抬起了“龙骨”。

张振邦抹了一把泪,也急忙跑过去帮忙。

小分队开始重新朝隘口移动。

因为抬着“龙骨”,脚下又是崎岖的山地,一行人行动异常艰难。一个多小时,他们才不过向上移动了四五百米。

下午三点一过,那条通往隘口的公路,终于出现在小分队的视线中。

这条全长三百多千米的泥结石公路在群山间一路蜿蜒,穿越了整个秦巴岭,将双河和陕西连接起来。

隘口下是万丈深渊,只有一座狭隘的公路桥和一条山脊相连。山脊上有一个长约八十米的隧洞。隧洞这头,连接着双河省的崇山峻岭;另一头,则通过那座狭窄的公路桥和隘口相连。

在翻越隘口前,小分队必须穿过隧洞,而后才能一路向上通过隘口。

远眺公路隧洞,李国柱的表情有些复杂。

看到他的表情,刘汉朝有些不解,试探着问:“李营长,穿过那个洞子,我们就能到陕西了吧?”

李国柱点了点头,语气却有些踌躇:“过了隧洞,我们很快就能进入游击区的核心根据地……可敌人会就这样放我们过去?”

马大个儿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闷声道:“敌人已经知道了我们的运动方向,洞子里很可能有埋伏!”

闻言,张振邦也是脸色一紧,转头看了看刘汉朝,又看了看远处的隧洞,心神渐渐被恐惧占据。

进退维谷之际,李国柱决定不再等待,指挥马大个儿和书呆子从隧洞南侧入口摸进去。洞子里没敌人最好,如果有,那就来一个突然袭击,消灭敌人之后再运送“龙骨”快速通过。

刘汉朝和张振邦,则留在公路下方的树林里,守着“龙骨”,观察动静。

下午三点十五分,刘、张二人看到,李国柱和书呆子在前,马大个儿端机枪在后,悄悄从隧洞摸了进去。

随后几十秒钟,隧洞内外一片寂静。

见状,张振邦舒了一口气:“看样子里面没鬼子……”

却不想,就在这个念头闪过他脑海的一瞬间,隧洞里突然响起了一阵枪声。

“砰砰砰——”

“嗒嗒嗒——”

“轰!”

一时间,步枪、机枪的咆哮声轰然响起,就像夏天里敲打树叶的雨点。而在一声雷霆般的爆炸声后,短促而激烈的交火声又戛然而止……

张振邦一双小眼睛瞪得溜圆,喃喃自语道:“李营长他们……出事了?”

刘汉朝也大惊失色,回头看了看地上的“龙骨”,又看了看重归寂静的隧洞,嘴巴微张,不知所措。

愣了好一会儿,马大个儿和李国柱突然从隧洞里冲了出来,一路狂奔到二人身旁,大声道:“快把‘龙骨’抬过去!”

刘、张二人大喜,急忙和他们一起抬起“龙骨”,用最快的速度钻进了隧洞。

进入隧洞后,一行人丝毫不敢停步,抬着“龙骨”一路狂奔。

沿途,张振邦看见几个日本兵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隧洞中间,还横亘着一座用麻袋围成的简易工事,已经被手榴弹摧垮了一半。残存的工事里,躺着三具血肉模糊的日军尸体,一挺歪把子机枪、几箱弹药、一些压缩罐头和一个引爆器胡乱摆放在一旁。

而在工事另一侧,书呆子正背靠着隧洞的墙壁,仰着头,双眼空洞地盯着隧洞顶端。

在他身上,张振邦赫然看到三个被子弹击穿的血洞。

他悚然一惊,惊呼道:“书呆子……呆子他!”

“别停下!”马大个儿一声大喝,随即又带着哭腔说,“刚才我们摸进洞时,远远看到十来个鬼子正在工事里吃东西。这洞子一眼望到头,根本就藏不住人,因此营长当机立断,指挥我们悄悄靠过去,准备发动强攻。离工事还有二十多米,鬼子看到了我们,哇啦哇啦乱叫着开了火,还有几个鬼子冲了上来。我们立即开火还击,三下五除二就报销了冲上来的鬼子。但躲在工事里的机枪组鬼子就没那么好对付了,他们借着工事掩护,用机枪朝我们开火。见冲不上去,营长就让我们扔手榴弹,一连扔了三颗,才借着爆炸的掩护冲进了工事,又用最后一颗手榴弹结果了机枪组!但呆子也……”

说着,马大个儿转过头,看了一眼被红布包裹的“龙骨”,声音开始颤抖:“要是我们停下,没能把‘龙骨’送出去,呆子和二蛋就白死了!”

听到这话,张振邦心里一颤,抬头看了看刘汉朝,就见他也是眼眶通红。

张振邦又转过头,再看了一眼靠在岩壁上的书呆子,视线渐渐模糊,脚步却越来越快……

然而,就在小分队距离隧洞北侧出口还有三十米时,张振邦突然听到了一阵隐隐约约的引擎轰鸣声。

几个人同时转过头,就见隧洞另一侧出口外,蜿蜒盘旋的公路上,一队满载日军的卡车,正全速向隧洞冲来……

22

看到迅速逼近的日本军车,张振邦觉得胸口一紧,好像心脏被人捏碎了。

身旁的刘汉朝,同样一脸惊恐。

“李营长,怎么办?”张振邦朝李国柱喊道。

李国柱面色微微一紧,眼睛里随即闪烁出一种灼灼的光。

他示意大伙放下“龙骨”,又抬头看了看马大个儿,嘴角竟然溢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马大个儿轻轻叹了口气,盯着李国柱,忽然也笑了。

看到那种笑容,张振邦觉得似曾相识。

那种笑容,他不是在谢二蛋脸上也看到过吗?

这时,李国柱一脸决绝地转过头,对刘、张二人大声说:“你们从洞子另一头出去,快!”

刘汉朝一愣,低头看了看“龙骨”,急声问:“‘龙骨’怎么办?”

李国柱凄然一笑:“‘龙骨’至少要四个人才抬得动。你们还是别管了,快跑吧!我们不会让这宝贝落到鬼子手里!”

张振邦大惊,叫喊道:“李营长,不是还有我们吗?你们想要做什么?”

李国柱转过身去,掏出驳壳枪,说:“我们四个抬着‘龙骨’,无论如何也跑不赢鬼子的车轮子。我和小马殿后,给你们争取点儿时间。”

“不!”听到这话,张振邦发出一声长啸,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你们跟我们一起走,还来得及!”

马大个儿发出一声冷笑:“我们自个儿跑了,国宝不就拱手送给鬼子了?虽然我们搬不走‘龙骨’,但也不会把它送给敌人!鬼子掩体里有引爆器,他们已经埋好了炸药,本来是想对付我们的。没承想,这就要给他们自个儿用上了!”

闻言,张振邦赫然想起在掩体里看到的那个引爆器。

见二人还不动,马大个儿把刘、张二人朝身后一推:“快滚!不然我们几个就真白死了!”

话音未落,马大个儿就和李国柱交换了一下眼色,一起朝那个残存的掩体冲去。

“李营长、马排长!”张振邦还想说什么,抬起手朝两人的背影抓去,却什么也没抓到。

这时,鬼子的军车已经冲进隧洞,车上的机枪开始开火——

“嗒嗒嗒……”

密集的子弹飞到刘、张二人面前,在公路地面上激起飞扬的尘土和石屑。

“快走!”李国柱和马大个儿冲进了掩体,回头朝两人猛地挥手。

密集的枪声中,刘汉朝一把拉起张振邦,朝隧洞另一头飞奔而去。

张振邦一边跑,一边回过头,最后一次凝望隧洞。

迅速逼近的大队日军,李国柱和马大个儿岿然不动的背影,被镶金红布包裹的“龙骨”,还有谢二蛋决绝的笑容、书呆子腼腆的眼神……这一切,全都深深刻在了他的心里。

一分多钟后,他们冲出了隧洞,又发疯般冲过连接隧洞和隘口的公路桥,钻进了隘口下方茂密的树林。

这时,身后激烈交火的隧洞里,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轰!”

两人的身子同时一震,转头看向隧洞。

只见一团巨大的火舌从隧洞里席卷而出,裹挟着烟尘和无数碎石冲天而起。在这烟与火的拥抱下,整个隧洞就像狂风中倒伏的麦浪,整个坍塌下去……

“李营长、马排长……”张振邦只觉得眼眶一热、双腿一软,面朝燃烧的隧洞跪了下来。

刘汉朝也是涕泪横流,抱着头痛哭起来。

隧洞爆炸后,刘、张二人并没有离开。

他们想去看看,能不能收殓李国柱他们的遗骨。

一直等到天黑后,浓烟和大火才渐渐熄灭。在确认周围没有敌人后,刘、张二人才蹑手蹑脚地穿过公路桥,重新来到了已经被炸塌的隧洞前。

借着皎洁的月光,他们在残存的洞壁和满地的碎石间寻找着,寻找一切小分队曾经存在的证据。

然而,剧烈的爆炸已经让小分队和不共戴天的敌人一起化成了碎片。找了整整一夜,除了一些残破的枪支和破碎的人体碎片外,他们二人什么都没找到。

而“龙骨”也早已在猛烈的爆炸中化为粉末。

一直到第二天天亮,当火红的朝阳照亮群山,筋疲力尽的刘、张二人,才在一块垮塌的大石头下,找到了一些可以确认是李国柱的遗骸。

那是一小截手臂和一截残腿。因为被压在了大石头下面,这部分残骸才得以在烈火中保存下来。

之所以说确认是李国柱,是因为那只手臂上,正戴着一只印着俄文的洋表。而那截残腿上,还包裹着青灰色的破碎军服和一小截松散的绑腿。

看到那些残骸,张振邦和刘汉朝“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

这时,天已经渐渐亮了,远处通往双河省的公路上,隐隐约约出现了一长队军车,像是在群山间爬行的甲虫,一点点朝垮塌的隧洞移动。

望见那些军车,刘、张二人知道是日军大队赶到了,只得匆忙收拾起遗骸,快速逃进了山里,找了一个山洞藏了起来。

在山上搜了一天一夜,漫山遍野的日军才撤了下去。又过了一天,张振邦和刘汉朝从藏身的山洞出来。

他们商量了一下,决定找一块风水宝地,把烈士遗骸好生安葬。

于是,两人立即启程,沿着山间小道一路跋涉,花了四五天时间才赶到光华山。

看到这座巍峨的大山,张振邦不禁赞叹:“汉朝,你可真会选地方……”

23

1940年8月24日,刘汉朝和张振邦来到光华山主峰下,把烈士残骸安葬在一条山脊下方的小溪谷里。

两人花了一天工夫,挖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坑,又在坑底垫上鹅卵石,把那残腿、断臂和洋表一起放了进去。

下山后,为了防止日军搅扰烈士安息,刘汉朝和张振邦约定,永远保守这个秘密。

两人随后分道扬镳。

后来,刘汉朝一路向东,到华中敌占区找到了抗日根据地,成了一名游击队员。在紧张的战斗生活中,他没有忘记李国柱的嘱托,一直看书学习。因为有文化,他最终被军分区保送到军政大学,成了一名知识分子。抗战胜利后,他又考上公费大学生,后来还到苏联留过洋。

令人不解的是,刘汉朝在填报专业时,选择了一个当时很冷门的专业:生物学。

别人问道:“选这个专业,莫非想当动物园园长?”

他却只是笑着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我要给国家寻找‘龙骨’。”

此后大半个世纪,刘汉朝真的用尽一生,不断寻找和研究“龙骨”,终成学术界一方泰斗。

其间,他一直和张振邦保持着联系。

和刘汉朝分开之后,张振邦先是一路向西,逃往大后方躲避战乱,其间颠沛流离,尝尽了人世间的苦楚。

这也让他更加想念李国柱、马大个儿、谢二蛋和书呆子。

因为只有这些人,不但不会看不起他,甚至还愿意为了救他去死。

于是,在陪都躲了一年之后,他决定去寻找这些人。或者说,是去寻找这些人的同类。

1942年,张振邦再次来到秦巴岭,进入了陕双鄂游击区,并成功来到被八路军控制的核心根据地。

在这里,张振邦分到了土地,成了一名普普通通的农民。他也参加了识字班,可以看书甚至写信了。

在根据地的日子,张振邦惊喜地发现,原来,这里的军官和士兵,都像李国柱一样对自己好,他们果然都是一类人!

这几年的好日子,让他更加想念李国柱他们。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张振邦返回光华山,准备给李国柱守一辈子墓。

他把自己的名字从“张兴”改成了“张振邦”,在山下的村子定居下来,结婚生子。因为改名改得早,他的妻子孩子包括村里的父老乡亲,都不知道他曾用过“张兴”这个名字。

每年春节、清明节,他都会独自来到那个主峰下的小溪谷,给烈士倒一杯自酿的粮食酒,点上几支辛辣的土烟。

这么多年里,他一直和刘汉朝保持联系。一次,刘汉朝在信里对他说,现在形势越来越好了,咱们也不怕敌人打扰李营长了,要不给政府报告一下,把营长挪到烈士陵园去?张振邦坚决不从,因为那会让他觉得“李营长他们不在身边了”……

回忆到这里,张振邦停了下来。

说完这些,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就像卸下了一副无形的重担。

而在他面前的所有人——包括我在内,眼睛里都盈满了泪水。

刘富强揉了揉发红的眼眶,用有些颤抖的声音说:“老太爷用这么极端的手段阻止光华山开发,原来是为了把李营长他们留在身边……”

我轻轻点了点头,接口道:“老太爷在村里传播‘龙骨埋在光华山’的传言,就是为了防止有人进山破坏或盗掘烈士坟墓,可惜别人并不相信。后来几十年,烈士墓并没有被破坏和盗掘,因此老人也就没再提这事了。十年前,他得了老年痴呆症和狂躁型精神分裂症,别的记忆在逐渐丧失,唯独‘龙骨’这件事一直记得清清楚楚。三年前,张村长开始谋划开发光华山旅游项目,被老太爷偶然听到了,才有了后来的一系列冲突……”

说到这里,小田忽然插了句话:“老太爷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要用这么极端的手段?如果他说出来,他儿子应该会听的啊!就算儿子不听,镇政府知道山里埋了烈士,也一定会好好保护的。”

我摇了摇头,苦笑道:“老太爷的儿子张村长,一心想帮村子脱贫致富。对他来说,开发光华山就是天字第一号大事。因此,听到有老年痴呆症的父亲说‘光华山上不能动土’,他不过是当成了一句疯话。后来,因为一场百年不遇的暴雨,老太爷担心洪水会破坏溪谷里的烈士墓,于是独自上山转移烈士遗骸。巧的是,他正好被张村长碰见了。于是,张村长一路跟着自己老爹上山,又看到老人家从一个土坑里挖出了一截人的手骨和一块还有光泽的洋表。当时,他就认定老爹在盗墓,因此才不愿意光华山被开发。对于‘龙骨’的说辞,他就更不信了……我就寻思吧,这也不能怪他。在那种情形下,换作你我,可能也会这么想。见儿子不相信,老太爷的行为也更加极端,终于发展到了动刀子的地步……也许老人并不知道,自己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但我相信,就算知道,他也会不顾一切地保护‘龙骨’。”

说着,我转过头,看了看那部“摄像机”。

狭小的屏幕上,张出吉已经老泪纵横。

捂着脸哭了半晌,他才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朝镜头前的父亲作了一个揖,哭道:“爸,我对不起你……”

我叹了一口气,继续道:“至于老太爷为什么不愿意报告政府,刚才他自己已经说了,希望能把李营长留在身边……”

我摇了摇头,应道:“如果我没有猜错,刘老教授虽然知道这件事,但还是选择尊重张老太爷的意愿。因为他明白,守护‘龙骨’对老太爷来说意味着一次新生。这也是为什么老太爷定居光华山之后,悄悄把名字从‘张兴’改成了‘张振邦’。而刘老教授一直等到去世前才说,是因为……”

说到这里,我停了一下,犹豫着要不要对刘富强说下面的话。

察觉到我的犹豫,刘富强主动开口道:“小路,你还知道什么?说!”

我抿了抿嘴,还是决定说出来:“刘馆长,之前你跟我说过,去世前,刘老教授曾接到过一个电话,后来还独自出了一趟远门。那次回家后,他就突然昏迷了,对不对?”

刘富强点点头:“对。”

我又说出了一个电话号码,问:“这个号码是你父母家的吧?”

刘馆长愣了愣,反问道:“小路,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说:“在老太爷手机上看到的。今天上午来派出所时,我看过他的手机,上面存了两个号码,一个是张村长的手机号,另一个就是这个座机号。我又看了通话记录,发现老太爷最后一次拨打这个号码的时间,正是一个月前……”

听了我的话,刘富强恍然大悟,眼睛里瞬间溢满泪水:“原来如此!一个月前,我爸接了电话就出去了,结果一回来就发了心脏病……当时我还在想,我爸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现在看来,应该是老太爷见光华山即将开发,无可奈何之下才打电话找他帮忙……”

我轻轻“嗯”了一声,转头对着手机里的张出吉,说:“张村长,这就是老太爷和‘龙骨’的故事,也是他拼命阻止你搞旅游的原因。在这件事情上,你们父子都有自己的立场,而且你们的立场其实都没错。闹到今天这个地步,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一场误会,导致了你们父子互相不信任……以后,你还得多多体谅老人家。”

闻言,张出吉面露愧意,绷着脸点了点头。

说着,我又转过身,对小田说:“兄弟,今天就到这里吧。等会儿请你帮我问问开发光华山的地产公司,他们有没有接待过一位叫刘汉朝的老人家。哦,对了,顺便也问一问镇政府。”

小田点点头,转身扶起张振邦,和我们一起走出审问室。

谢过高所长后,我和刘富强钻进汽车,踏上了归途。

八个小时后,我们回到了灯火阑珊的省会。

这时,我接到了小田的电话:“路记者,我问过房地产公司和镇政府了。房地产公司说,一个月前,刘汉朝老教授的确找过他们老板,希望他们能推迟对光华山的开发,但公司没有同意。当时老教授很激动,和他们老板大吵了一架,还说要去找镇政府反映。当天晚些时候,刘老教授也的确给镇政府打了电话,约好第二天和镇领导面谈,但第二天他并没有赴约……”

听了我的转述,刘富强摇头唏嘘道:“原来是这样……我爸在和房地产公司交涉无果之后,又约了镇领导继续谈,却不想,当天晚上他就突发了心脏病,因此才把保护‘龙骨’的事给搁置了下来。可直到去世,他还是对保护‘龙骨’念念不忘……”

我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

半个月后,司法机关对张振邦做出了裁决。

闻讯,张出吉立马给我打了电话。

得到确切的消息后,我又把刘富强约了出来。

我告诉他,张振邦因为患有老年痴呆症和狂躁型精神病两种疾病,再加上他对张出吉的伤害并不严重,且已经获得了当事人的谅解,因此被拘留十五天后已经释放回家了。

而张出吉心心念念的旅游开发项目,也将于下个月开工。

听到这个消息,刘富强一脸紧张:“那‘龙骨’怎么办?”

我笑道:“经过当地政府争取,地产公司决定以李营长之墓为核心,打造一个小型纪念馆,并修建一座‘龙骨’丰碑,供后人缅怀‘龙骨’小分队的故事。”

刘富强大喜:“那就太好了!这样的话,我爸也能含笑九泉了……”

说着,他的眼眶又有些发红。

我怕他想起父亲会伤心,于是转移了话题:“刘馆长说得没错。只可惜‘龙骨’被毁了,要不然,你还可以再研究研究呢。”

听到我的话,刘富强忽然笑了:“‘龙骨’没有被毁。他就埋在光华山上,一直在保佑我们国泰民安呢。”

我读懂了他话里的深意,于是也笑道:“对,‘龙骨’就埋在光华山,保佑我们国泰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