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蚕食

01

“孙晴回来了。”

光头给我发这条短信的时候,我正在喝水。看到短信,我的手居然连水杯都拿不稳,水杯碎了一地。

自从我答应不去实习,庄离就把手机还给了我。

偶尔光头会在节日的时候发来祝福短信。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孙晴还会回来。

她能去的地方也只有那个修车厂。

于是我换了衣服,打了辆车,去修车厂。

其实挣扎了好久,我是不想去的,我们俩已经成为陌路,当年的好友情谊早随着苏经年的死而一同死亡,见着了又该怎么面对,又能说些什么?我怪她害死了苏经年,她也怪我夺她所爱,但综合种种来看,其实她付出的代价比谁都惨重。在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之后,也许我想通了一些事情,心里有些东西慢慢地淡化了,又或者内心深处我还是想见见她的,所以我还是去了。

那么久没见,也不知道孙晴究竟成了什么模样。

光头似乎知道我要去一般,早早地在修车厂的门口等着。不过,他蓄起了头发,再也不是光头,看上去还是帅哥。

我难得露出笑意,朝他打招呼:“嗨,光头,好久不见。”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有些郁闷地说道:“我已经长出头发了,早就不叫光头了。”

“那你叫什么名字?”说实话,跟他认识这么久,除了知道他叫光头,还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我叫左志勋。”

“还是叫光头比较顺口。”

光头一脸无奈地领着我走进修车厂的地下室。

光头说修车厂还在开,只是已经没有地下赛车了。最近几年交通管制严,法制也很严格,他的兄弟们除了偶尔在深夜里飙车,都四散去干正经的事情了。少年时候的热血早已不在,现在老老实实地向现实低头。

来到地下室的时候,我看到孙晴斜靠在一辆车上抽烟。

她真的变了很多。

孙晴原来及腰的长发变成了干净利落的短发,还染成了酒红色。左耳打了五个耳洞,戴着耳钉,鼻子上还戴着闪闪发亮的鼻钉。指甲涂成了宝蓝色,看上去十分妖媚。她穿着黑色的T恤,外面套了一个小马褂,下身穿着黑色紧身裤,将双腿包裹得玲珑有致。脚下踏着一双马丁靴,走起路来,鞋上的流苏不断地晃**。

她化了很浓的眼妆,整个人看上去像头桀骜不驯的狮子。想不到孙晴去了一趟西藏,再回来已经变成了这个模样。

我完全没有预料到会这样,稍微愣神之后,便笑着打招呼:“你回来了……”

“对啊,我回来了。”她缓缓吐了一口烟,饱满的红唇看上去很迷人。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大概有几天了。”

我不知道应该再说什么再问什么,我和她之间已经生疏到如此程度。

她抱着手臂,围着我转了两圈,啧啧道:“你还是那么漂亮,**得跟朵花一样。”

孙晴的话语带着刺,我便知道她还在怪我。

“你还在怪我?”

“我可不敢,你身后有那么大一座靠山,我可惹不起。”她俯身在我耳边,低声说道,“你知道我和他曾经有过什么肮脏的交易吗?”

“我知道。”

孙晴站正,微微一愣,随即笑着说道:“原来还以为你有多么爱苏经年,想不到也不过如此,我真是替他不值。丁蓝尹,你就跟一条哈巴狗一样,谁丢你骨头,你就跟谁。”

她的外貌变了,毒舌这一点还是没变,损起人来含枪带棒,毫不客气。虽然说话难听,但我不得不承认孙晴一下戳中了要害。

此生和她看来连朋友都没得做了,于是我平静地回答道:“谁也没办法控制另外一个人爱谁。还有,如果我没记错,苏经年是你亲手推下楼摔死的。”

她毫不客气地撕开我的伤疤,我也毫不犹豫地回击。

果然,孙晴听到最后一句当即变了脸色。可是她没有发火,反而问我:“我曾经唯一的好朋友,你不如猜猜我这次回来的目的是什么。”

“你回来有什么目的?”

她笑靥如花地回答道:“我要你和庄离去陪孤单的苏经年!”

“我们之间还有可能做回朋友吗?”我最后一次看着她的眼睛,悲伤地问道。

她终于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冷声回答道:“自从我在你酒里下药的那一刻起,我和你之间注定做不成朋友。还有,丁蓝尹,你别装作一副白莲花的模样,你这个样子只会让人更加恶心。”

“对不起,这辈子我欠了你……”

“丁蓝尹,你欠我的这辈子都别想还清!”

我欠孙晴一句对不起,也欠她一生的幸福。可是,我的幸福也同样没有了。

光头送我出来的时候,带着歉意说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们之间会变成这样,原本只是想让她能够开心一点。”

“这不是你的错。”

孙晴变了,我也变了,谁都回不去当初。

“她脸上的笑都是假的,让人心疼。”

当光头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扭头去看他,带着几分笑意戏谑道:“如果你喜欢孙晴,拜托你给她幸福。”

光头扭扭捏捏,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认道:“这个不用你说,我都知道。还有,对不起,她回来是因为我发短信说看到你和庄离很幸福。”

我看着浅蓝色的天空,缓慢地说道:“看到的不一定都是真的。”

原来,在旁人眼中我依旧是幸福的。只可惜,那些都是假象。

回去的时候是光头开车送我回去的。走到半路,我胃里一阵倒腾,急忙叫停车,然后下车扶着一棵树吐起来,似乎要把五脏六腑全部吐出来一般,眼泪都流了出来。

光头递过一瓶矿泉水,我急忙接过来漱口。吐过之后,光头扶我在路边坐下,关切地问道:“你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我脸色苍白地摇头,有气无力地说道:“我不去了,大概是凉了胃,缓几天就好了……”

事实上,这是怀孕的妊娠反应。孩子仿佛知道我做了什么决定一般,在肚子里闹腾得很厉害。

我恨不得每走一步都抱着马桶,所有东西都吃不下去。可是只要庄离在,孩子就不会太闹腾,偶尔想吐也被我硬生生压回去,庄离也没怀疑什么。

光头发短信问我要怎么追孙晴,我拿着手机不知道该回什么才好。

孙晴已经变得喜怒无常,让人捉摸不透。明明她脸上带着笑意,却是冰凉刺骨。如果她的回归只为报复,其实没这个必要。

如果光头能解开她的心结,孙晴终究会走出她自己建造的困境。

于是我发短信说:“她的软肋是苏经年。”

大概光头是没有机会的,因为我深知道有些东西永远不可能与死亡相比。

死亡才是永恒。

孙晴去了一趟西藏,原谅了她自己,却没有原谅我。忽然我很想知道,她在西藏发生过什么。

庄离一夜未归。半夜的时候有个陌生号给我打电话,接起来,那边传出一阵欢愉的笑声。靡靡之音,暧昧低吼,我闭着眼睛都能够想象到那边“战况”激烈。

“庄离。”孙晴的声音带着些许沙哑和魅惑。

后面我也没在听。

孙晴的报复来得那么直接,却丝毫不管用,她选错了方式。

我面色如常地喝了一杯牛奶,然后洗漱安眠入睡。

一夜无梦。

第二天的时候,庄离才满身酒气地回来,他解释道:“昨天去应酬喝醉了,在宾馆将就了一晚。”

我点了点头,收拾好出了门,因为大清早孙晴发了条短信约我见面。

孙晴穿着宽大的白色衬衣,留了两颗扣子没扣,能够看见那个暧昧的痕迹。

衬衣是庄离的。

昨天早上他穿着衬衣西装出去,回来的时候里面换了件衣服。

孙晴问道:“昨天晚上的戏好听吗?”

我看着她,不说话。

她继续暧昧不清地说道:“经过昨晚,我好像有点喜欢庄离了……”她勾了妖媚的眼线,那么一笑,更显得妩媚。

“孙晴,你怎样报复我都无所谓,请不要伤害你自己。”

听我这么一说,孙晴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容带着几分狠戾:“丁蓝尹,你这副白莲花的模样可真让人恶心,我孙晴早就毁了……”最后她呢喃道,“我们都没有资格爱苏经年了……你不配,我也不配!”

最后四个字掷地有声。

“所以,你何必管我用什么办法来报复呢?”说着,孙晴又“咯咯”地笑起来。

“没用的。”我老老实实说道,“我不爱庄离,所以你没办法通过他来让我伤心难过。”

孙晴微愣,随即骂道:“你果然很贱,利用庄离过上好日子吗?我偏偏不如你意!”

她的话我没有接下去,而是说道:“光头其实挺不错的。”

话音刚落,突然出现的光头就跑到孙晴面前,紧紧抓着她的手,坚定地说道:“晴晴,昨天晚上我不是故意的,我会负责的。”

孙晴脸色一变,张牙舞爪地吼道:“你滚啊!”

光头满脸真诚与歉疚地说道:“我保证会负责的。”

“滚!”孙晴加重语气,沉着脸说道,“你再不滚,我永远不会见你!”

光头低垂着头,依依不舍地看着孙晴,欲言又止,却不得不转身离开。

孙晴吼走了光头,才回过头来,自嘲道:“你是不是幸灾乐祸?昨晚上跟我在一起的人不是庄离。”

这戏剧化的发展其实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影响,眼前的孙晴像是舞台上的小丑一样,硬生生地把我拉进她自导自演的悲情剧中。

整个过程,我的心里没有丝毫波澜。

孙晴捂着脸,低声抽泣道:“我一直嫉妒你……包括现在……苏经年那么爱你,庄离也是……为什么我却得不到这一切……丁蓝尹,要是你从来不曾出现过该多好……”

要是我从来没出现过,不会遇上任何一个人,没有生离死别,没有痛心绝望,那该多好。

我说道:“对我最大的报复就是你过得比我幸福,不是虚假的,而是真正的幸福。”

“晚了……晚了……我在西藏……”后面的话她哽在喉头,没有说出来。孙晴脸上的妆全部哭花了,那么狼狈。

原本以为她已经恢复成那个高傲的人,却想不到内心还是如此脆弱。

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回的庄离家。

出门的时候我跟他说去买点东西,回去的时候两手空空。

他问道:“你不是说去买东西了吗?”

“我没买到。”

“你想买什么?我买给你。”

“我想买……化妆品吧。”这个想法来得莫名其妙。

第二天庄离买回来很多化妆品,都是我叫不出名字的。他还买了专门的化妆箱回来,里面什么工具都有,一应俱全。

大约是孙晴的装扮让我动了化妆的心思。

我开始穿宽松漂亮的裙子,化最妩媚妖艳的妆,脸上总是带着柔柔的笑。对着一朵花笑,对着庄离笑,对着很多莫名其妙的东西笑,仿佛要将这么多年的冰块脸融化,让生命里只剩下笑。

庄离也很开心,他觉得我在慢慢变好。其实只有我知道,惊艳的外貌下有一颗腐烂流脓的心,那样温柔的微笑是对这个世界的告别。

大三的课不多,五月中旬的时候,已经全部结束。虽然没有正式放暑假,但是已经可以不用去学校了。

现在我的肚子只是微微凸起,不明显。怀孕的事情我隐瞒得很好,庄离也没有发现。

晚上他抱着我看电视,电视里放着三亚的海景风光,那样的蓝天大海、温柔细沙是我从来不曾见过的。

大约庄离察觉了我的心思,说道:“过段时间我们去三亚吧。”

我扭过头,看着他的眼睛,问道:“真的吗?”

“我会给你一个难忘的回忆。”

我在心里冷笑。

机会来了,现在还要回忆做什么呢?

三亚是幸福的天堂。

如果离幸福很近,你会不会伸出手?

可是庄离,我们都没有资格得到幸福。

02

一个人最悲哀的地方大概就是生无可恋。

每次路过画廊的时候,我总是想起丁宣,想象着他在国外交了漂亮的女朋友,然后背着画架到处寻找画画的灵感,只是陪着他找灵感的人再也不是我。

现在,我最放心不下的是孙晴。她的心魔无法解开,就无法接纳一段新的感情,更无法开始新的生活。

在去三亚之前,我想尽力撮合光头和孙晴。虽然光头家庭不富裕,但是肯定会对孙晴好的。

多管闲事也好,假装善良也罢,我也不在乎孙晴会怎么想我。

再次去修车厂的时候,我看到孙晴穿上曾经赛车手穿的衣服,戴着头盔,看样子是准备去赛车。光头在旁边站着,似乎两个人刚刚争执了一番。

光头将孙晴曾经比赛的专用车买了下来,用来怀念他们当初共同的时光,而买车的钱是他比赛赢了分的钱。

孙晴见到我,脸色有些不自然,她冷声道:“你还来这里做什么?”

“你要怎样才能不抱着仇恨过日子?”我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道。

“我怎么过不用你管!”孙晴转身大步跨上车,然后对光头喊道,“如果你赢了我,我就做你女朋友。”

我见状,迅速坐进了副驾驶座。

孙晴扭头问道:“我是去送死,你也去吗?”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去。”

她皱着眉头,动作娴熟地发动车子,放下手刹,踩油门。车子如离弦之箭一般向前跑去,时速表上的指针不断往右,孙晴驱着车在拥挤的城市街道上窜来窜去,引起一阵叫骂,红灯也照闯不误。

而光头开着另一辆赛车在后面追着。

我的记忆回到了以前,那个时候我坐在副驾驶座上,她也是这样开着车,路也是同一条。

可是路边的风景变了许多,包括我和孙晴之间的关系。

巨大的轰鸣声就像在讽刺着我和孙晴身上发生的一切,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谁也没有预料到。

就好像也没有预料到有一天我还能坐在副驾驶座上,旁边还坐着恨我的孙晴。

如果时光可以穿越,我多想穿越到以前。那个时候我们多么简单,纵使心中有无限的苦涩,但还可以抱头痛哭。

而现在,孙晴除了恨我还是恨我,我对她的友情也已经回不到从前。

孙晴盯着眼前,继续猛踩油门。

光头紧紧跟在后面。

山路的弯道很多,我的右边是山壁,孙晴的左边是悬崖,可是孙晴的速度依然没有减下来。

过弯道的时候,光头忽然加速,从我的右侧一个漂亮的漂移超车到了前面。孙晴开的车占了左道,而这个时候,在左道上一辆客车急速驶过来。

孙晴冷静地往右猛搬方向盘,躲了过去,我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下去。正当我庆幸的时候,忽然听到“砰”的一声,我睁大眼睛,看到左前方光头开的车和另外一辆车相撞。

孙晴睁大双眼,急忙踩刹车,可是制动距离依然不够。她突然向右搬方向盘,驾驶位置狠狠撞上光头开的车的尾部。

我急忙用包护住腹部,额头狠狠撞在车上,一阵剧烈的抖动和疼痛随之而来,眼前一片血红。

我只觉得浑身被震得疼。我艰难地转过头,想去看看孙晴怎样,在模糊的视线里,只看到她昏迷着扑在方向盘上。

最后,我的意识也陷入了黑暗。

醒来的时候,我首先看到的人是庄离,意识还停留在出车祸那一段,没反应过来庄离为什么会出现。

我闭着眼睛,闻到一股浓重的消毒水的味道,额头依旧疼得厉害,连思绪也麻木了。

“蓝蓝。”庄离轻声唤我。

我缓缓睁开双眼,向四周扫了一眼,才发现已经在医院里。

孙晴和光头呢?

我惊醒,突然起身,大概是起得太猛,感觉头晕目眩。

“蓝蓝,你别激动,孩子没事。”庄离的语气透着激动。

我愣愣地看着庄离,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兴奋地一把将我搂住,语气里带着无限欢喜,说道:“我们有孩子了。在等你醒的这段时间里,我连名字都想好了。如果是个男孩,就叫庄楠。如果是个女孩,就叫庄蓝。”

我皱着眉头,问道:“孙晴和光头呢?”

“男的死了,孙晴……”庄离有些迟疑地说道,“双腿被截肢……”

我睁大眼睛,眼泪不断往下掉。

是孙晴救了我,她把方向盘向右搬,舍生救我。不然,撞上去的很有可能是我。

她怎么那么傻,明明心里恨着我,为什么在最关键的时刻救了我?那个时刻她到底想了些什么?

我趴在庄离的肩膀上,号啕大哭。

原本以为此生不会再掉眼泪,可孙晴还是用她的方式来惩罚我,让我感觉到依然愧对她一生,也痛不欲生。

心的残缺、身的残缺对孙晴来说是双重的打击。

还有那个一直默默守护在孙晴身边的少年,如今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

孙晴也是痛的吧。她从此也会对他心怀愧疚,她曾经亲手害死了苏经年,如今又间接害死了另一个人,孙晴该有多么撕心裂肺。

我的眼泪一直往下掉,全部落在庄离的脖子上,几乎哭得晕厥过去,整个病房都是我的呜咽声。

庄离柔声劝慰道:“你别哭,哭多了对孩子不好。”

我摇摇头,哭着喊道:“孙晴是为了救我才……为什么上天对她那么不公平?”

庄离拍着我的背,嘴里呢喃着什么我没有听清楚,满脑子想着痛哭的孙晴会是什么模样。

此生太长也太苦,愿来生能够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有一个普通的家和一个普通的朋友,还有一个普通的爱人一起过普通的日子。

仿佛整个世界的悲伤都背负在我的身上,沉重到快要撕裂我的身体,也让我喊不出痛。

在这个月光都没法穿越的城市里,只剩下一片冰凉。

庄离说孙晴醒了的时候,我躺在病**愣了很久才去看她。

站在病房外面,我不敢去看她有什么表情。

在门口站立良久,我才推开门走过去。

孙晴躺在病**,睁着眼睛,脸上是如死水一般的平静。就像当初我知道真相后苏醒时表现的态度。那是一种对世界的拒绝。

我走到她面前,红着眼睛缓慢跪下了去,抽咽道:“对不起……”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她这个模样,我很想哭。

孙晴淡淡地说道:“你不用说对不起,我总算用这种方式报复了你。”

“可是……可是……”未来孙晴还有那么长的人生要走,没有双腿,如何走得动?

“丁蓝尹,这一辈子你都会亏欠我,这一辈子你也会过得不安稳!我已经得不到幸福,所以不在乎,可是你还有庄离!既然你不爱他,利用他对你造不成什么伤害。如今……我终于如愿以偿。”到现在孙晴还是恨着我的,恨到可以伤害她自己来报复我。

“为什么不能放下你的仇恨呢……”

“下辈子可以,这辈子不行!”

我缓缓站起来,看着面色苍白的孙晴,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如果当初庄离没有和你交易,你会怎样?”

“我会笑着祝福。”

一步错,步步错。

原本有可能不会发展成这样,却是庄离在中间横插一脚,以至于后来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

罪魁祸首还是庄离。

此生我都不能消除孙晴心中的恨意。

光头死了,从此她一生无爱。

我背靠着墙,一点一点滑下去,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捂着嘴巴痛哭。医院里人来人往,匆匆忙忙,谁也无暇顾及那个伤心哭着的人。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头野兽,一旦被激醒,就会做出很多偏离轨道的事情,而庄离将我心中的野兽唤醒了。

03

庄离一直在准备去三亚的事情,而我在去三亚之前将和苏经年走过的地方都走了一遍。

连怀念都那么绝望。

我想起曾经在图书馆,那个落满阳光的地方,和苏经年各自翻着闲书,偶尔相视一笑,那么有默契。曾经在拥挤的食堂,苏经年小心翼翼护着我,生怕我摔跤。曾经我和他牵着手,一起走过大学校园的每个地方,他会给我讲哪棵树叫香樟,哪棵树会开花。曾经,我晚上三节课连上的时候,下起了雨,苏经年在教室外面站了两节课都没有离开一步。

那些画面在我的脑海里跳跃着,诉说着当初有多么幸福,但也仅仅只是当初。

流年转得太快,让人只能捞着一片虚无。

我以前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会抱着回忆过日子,现在我终于知道,那怀抱的不仅仅是回忆,而是不忍忘记当初的一切。不忍,也是不愿意,宁愿抱残守缺,也不去追逐完整。

越是想到当初和苏经年在一起的情形,我心里的野兽嘶吼得越大声。它狂躁着,不安着,咆哮着。

我摸着曾经苏经年看过的书,就像触到他的手,眼角变得湿润。

想念一个人,却无法看见他、拥抱他,无法给他爱,那是多么悲哀的事情。所有的爱意都那么无力,就像是被扔进黑洞的东西,消失得干干净净,找不到任何痕迹。

你在爱着吗?

我在,又或许不在。

爱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情。

如果你走在路上,看到有人哭泣,请别惊讶,因为她在思念她的爱人。

我终究要从回忆中醒来,回去的时候,还要笑着面对庄离。

庄离正在打包东西,他问我还要带什么东西。

我笑着让他决定。

庄离带了很多孕妇专用的东西,包括书籍。

看着他如此模样,我忽然有些想笑。

有时候深情款款真的是一个人的事情。你深情时,他薄情;他深情时,你正麻木。这个世界上,刚刚好的事情真的很少很少。

没有那瞬间的心动,又怎么会发疯,以至于内心的那头野兽也苏醒过来。

晚上,我躺在庄离身边,他的手摩挲着我的小腹,嘴角带着温柔的笑。那个冷冰冰的庄离似乎已经死了一般。

他将头埋在我的脖子上,低声说道:“蓝蓝,我会给你一个家。”

我“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若是以前,我肯定会痛哭流涕,只是现在晚了,所有的深情在我心中都是讽刺,一点一点刺进心脏。

那么深,那么痛,不可拔除。

飞机降落凤凰机场的时候,正是午后。三亚的天空蓝得没有掺杂任何杂质,那样干净,仿佛是给人进行一场洗礼。

庄离带我来到海边的一栋别墅。其实说别墅是不对的,因为它更像是一座哥特式城堡。墙是白颜色,矗立在圆柱体建筑上是红色的尖顶,高高低低,别致错落。外围是古铜色的围栏,红色的玫瑰围绕着城堡种了一圈,开得正是娇艳,那样热烈的红刺伤了我的眼睛。

庄离解释说每年冬季和夏季的时候,庄家都会来这里住。虽然不是常年居住,但一直都有人打理,所以别墅里面干净整洁。

别墅里面的吊顶很高,吊灯带着复古气息,四周的壁灯也很特别。那些五颜六色的壁画看上去很有文艺复兴时期的历史韵味,窗户是五彩的玻璃格子,阳光投射在墙上,格外好看。

我特别喜欢别墅三楼的主卧。那间房间拉开白色窗帘,就能看见一望无际的大海。天是蓝的,海是蓝的,沙子是白色的,如此圣洁,让丑恶的人都会产生一种罪恶感。

庄离洗完澡出来,擦着头发说道:“你快换衣服,我带你去转转。”

我换上了及踝的白色长裙,腰带挽成一朵白色的玫瑰花,穿着一双人字拖。庄离皱着眉头半晌,忽然从桌上的花瓶里抽出一朵开得正艳的百合插在我的发间,这才满意地说道:“这样才好看。”

他也换上休闲衣服,穿着人字拖,牵着我出门。

虽然庄离打扮普通,但是路上仍旧有许多人看过来。有外国的男孩拿着相机过来想照一张相,被庄离毫不留情地拒绝。他们后来说英语很快,我也听不懂,只听到那个外国人用不标准的汉语不断称赞我好看。

我回以微笑。

庄离带我去了著名的天涯海角,那里有许多石刻。

听当地人说,“天涯”和“海角”这两块大石头也是有来历的。传说一对热恋的男女分别来自两个有世仇的家族,他们的爱情遭到各自族人的反对,于是被迫逃到此地,双双跳进大海,化成两块巨石,永远相对。后人为纪念他们坚贞的爱情,刻下“天涯”“海角”的字样,后来男女恋爱常以“天涯海角永远相随”来表明自己的心迹。

庄离不顾其他人的目光,从身后抱着我,深情款款地说道:“但愿我们能像这两颗石头一样永远依偎,不论风雨。”

我默不作声,只是看着那石头发呆。

有一种说法叫强行赋予意义,仿佛这样就能寄托人的美好愿望。就好像说对着流星许愿可以实现心愿,又好像说找到四叶草就可以得到幸福,其实本身毫无意义。

事实上,流星是指运行在星际空间的流星体在接近地球时由于受到地球引力的摄动而被地球吸引,从而进入地球大气层,并与大气摩擦燃烧所产生的光迹。流星体原来是围绕太阳运动的,在经过地球附近时,受地球引力的作用,改变轨道,从而进入地球大气圈。

而四叶草是车轴草属植物的稀有变种,也有五叶以上,最多是十八叶。在西方认为能找到四叶草是幸运的表现。四叶草会被赋予这些意义是因为其非常珍罕,大概一万株三叶草中只会有一株是四叶的。

你看,这才是它们的科学寓意。

我忘了,人们的感情从来没办法用科学探测和衡量。

得不到的东西要靠一个遥远的星体,要靠一种变种的植物来寄托,很讽刺,不是吗?

正如这两颗石头,又如同庄离说的话。

天涯海角,如今却是指心里到不了的地方。

苏经年才是我的天涯海角处。

04

早上起床的时候,庄离已经不在了。

他留了字条在床头柜:今天我出去半天,你一个人在家等我回来。

我看着那字条,嘴角带着冷笑。

起床洗漱之后,我穿着最漂亮的衣服坐在梳妆镜前开始画眉涂唇,精心打扮,像是要去赶赴一场盛宴。

头发被我绾成松垮的发髻,出门的时候摘了一朵玫瑰花别在发间,妩媚多情。

我先去买好需要的东西放在房间里,然后再出来,看看三亚的风光。它就像是一位热情美丽的女子,带着无尽的风情。

我喜欢那些店里卖的白色贝壳与闪耀的珍珠,也喜欢街上的大椰子。许多人的脸上都带着笑意,感受着三亚的蓝天碧海。

原来脱离E市,这个世界竟然是如此美丽。

可是,这世界不属于任何人,更不属于我,再美丽又能如何呢?旅行不具备疗伤的功能,不能让我的那颗心变得鲜活。

外表越是光鲜亮丽,内心腐烂得越厉害,每天晚上我都能感觉到它在疼痛。

越是看着漂亮的景色,我越来越不懂,到底是这个世界辜负了我,还是我辜负了这个世界。

回到住的地方后,用人似乎在厨房里忙碌什么。我爬到阁楼上,久久坐在窗前,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心里一片空寂,脑海里似乎在回忆,又似乎没有。

天色一点一点沉下去。

庄离打电话让我到沙滩上,说有惊喜。

出了门,还没到沙滩,我已经远远望见那一片红与一片白。

我缓缓走过去,顺着铺满玫瑰花瓣的路,遥望着尽头。

路的两边挂满了我和庄离高中时候的照片,走过这条长廊,就好像走过我和他的高中岁月。

咸咸的海风吹散了我的头发,让玫瑰花瓣四处飞舞,那些花瓣中,我看不清庄离的表情。

我慢慢走近,才发现路的尽头是一件华丽的婚纱。

Pronovias——全球第一大婚纱品牌,来自于西班牙,深受伊拉莎白二世以及麦当娜的喜爱。

那件婚纱是抹胸的,纯手工制造,胸前有一圈精致的刺绣,绣工细腻。下摆采用薄薄的纱层层叠叠,裙摆散开飞舞,绣上几朵玫瑰,花蕊用闪亮的珍珠镶嵌。

整件婚纱充满着浪漫梦幻的气息,美得太不像话。

庄离站在婚纱旁边,单膝跪下,一枚精巧的戒指出现在我眼前。

Darry ring——一生唯一的戒指,每个男士只能购买一次,就像对真爱的承诺,一生只爱一个人。

钻石的光芒刺伤了我的眼睛。

庄离诚恳地说道:“丁蓝尹,请你嫁给我。此生我只爱一个人,你像这枚戒指一样,永远是我的唯一。”

此时此刻,在我眼前,庄离那么美。他穿着白色西服,像一位真正的王子。

夕阳的余晖倾落满身,浪花声**漾在耳边,到处都是飞舞的玫瑰,那件婚纱随着风扬起宽大的裙摆。

这一切都那么美,好像是人间天堂,可是我的心在分崩离析。

眼前浮现了许多张脸,孙晴的狠戾,丁宣的绝望,苏经年那双温柔的眼眸一一闪现。

记忆里的红,眼前的白,撕扯着我,让我疼得无以复加。

我的眼泪突然掉下来,落在白沙上,瞬间消失不见。

我缓缓伸出手,触摸这份虚无的幸福。

庄离欣喜地将戒指戴在我的无名指上,然后搂着我,狠狠吻上来,辗转缠绵,情真意切,我只能艰难地配合着。

旁边的人笑着起哄,也笑着祝福。

那些人不多,大概都是庄离的朋友。

大家回到城堡,用人早就在院子里准备好了食物与酒水。庄离的朋友端着酒杯一个接一个灌他的酒,高声笑着,闹着,气氛多么热闹。

我微笑着坐在旁边,沉默不语。

拜他所赐,我没有一个朋友和亲人,多么讽刺。

那个世界上自诩最爱我的人却是亲手摧毁了我一切的人。

有时候,我也很难相信这居然是同一个人。

矛盾吗?并不!

他们的欢笑与我无关,庄离的激动也与我无关。

庄离笑着走过来,搂住我问道:“你怎么不去跟他们玩?”

我起身,温柔地说道:“我去厨房里端一碗汤喝。”

厨房里很安静,没有任何人。我缓缓盛起一碗汤,将事先准备好的堕胎药磨成粉倒进去。

这碗汤将彻底斩断我和庄离之间的联系。

我将汤端到院子里,坐在庄离身旁,撒娇似的说道:“我要你喂我。”

庄离笑得那么开心,欣然答应。

他拿起勺子,盛起汤喂我,我含笑饮下。

一口,一口,像食尽我们的爱情。一勺,一勺,杀掉我们的孩子。

明明画面那么美好,我却觉得身上散发着丑恶的气息。

明明不爱了,心却还是那么痛。原来恨会让人这么疯狂,心中的那个野兽被放出来,肆意破坏。

我的眼前渐渐模糊,滚烫的眼泪掉到碗里,没办法看清庄离的笑,也看不清面前虚幻的场景。

我努力地眨着眼睛,想看清楚一些。

这一次是真正的解脱了。

庄离伸手过来,温柔地抹掉我的眼泪,说道:“这么开心的日子你哭什么?”

我哽咽着说道:“就是因为我太高兴了,所以才哭的。”

“傻瓜,要是以后我让你每天都这么幸福,你会哭死的。”

我努力挤出一个微笑,起身道:“妆都哭花了,太丑了,我进去补妆。”

我不会哭死,会像一棵树一样缓缓枯死。

此时此刻,我想,我转身的背影是那么决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