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豆大的雨点拍打着窗户,发出扰人心神的响声。我伸出手来,想要揭开那层薄薄的白布,想要再看一看姜幸的面孔,想要再看一看她抿起嘴角、笑着叫我的名字。可手指却停留在她身体的上方,最后还是滑落到身侧。我转身向外面走去,好像离开这个冰冷的、死气沉沉的地方,姜幸就能回来。我终究没有勇气接受这个事实。”

1.

时光总是在不经意间溜走,沉闷又无趣的备战,日复一日地上下学,在这样平凡又普通的日子里,向南风、姜幸,还有倪诺是我灰色生活中唯一一抹亮丽的色彩。

姜幸总是以最活泼的状态面对我们,好像对即将发生的一切都满不在乎,任由它去。

可不管怎样,她手术的那一天还是来临了。

考试前一个月,姜幸在那个阴雨绵绵的惨淡雨天中迎来了我们既担忧又期待的手术,她平静地换上了病服,接受了一系列的程序后被推向了手术室。万籁俱寂中,她伸出手来,比画了一个暂停的手势。

我和向南风都明白,她有话要说。

我紧靠在倪诺的身边,脚步不稳,几次险些摔倒,踉踉跄跄终于走到了姜幸的身前,俯下身去,连灵魂都在颤抖。

她的脸上却依旧带着我们熟悉的、活泼明媚的笑容。

充满了消毒水气息的手指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脸颊,她的目光从我的身上转移到向南风的身上,轻声说:“你们要好好等我,等我从那个冰冷漆黑的屋子里出来,我们的日子又会回到以前啦。”

我强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哽咽道:“我们等着!一定等着!”

“闻钰,你考试要加油,考上满意的学校,然后我会好好努力学习,不调皮不玩闹,争取跟上你的脚步,去有你所在的任何地方……或者,嘿嘿,和向南风在一个地方,说不定我们的关系还能领先一步呢!”

“臭丫头,我们不是说好了公平竞争吗?”我强挤出笑容来,装作愤怒地骂道。

“好好,公平竞争。”她微微闭上双眼,叹息似的长舒一口气,“很快啊……所有的痛苦就都结束了。”

向南风一直站在我们的身边,脸色铁青,不说一个字。

可我分明也看到了他灰黑的双眸中那晶莹的泪水。

姜幸的父母随后上前哭着嘱咐着什么,最后是匆匆赶到的许泽君,他双唇发青,猛地扑到姜幸的面前,一把握住她的手。

“你会还记得我吗?”他一字一句地问道。

姜幸沉默良久,再次睁开双眼,却是一片澄净。

她好像许下誓言一般,同样握紧了许泽君的手,语气是从来没有过的温柔:“我最亲爱的泽哥哥,我怎么会忘记你呢?”

许泽君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泪水猛然落下。

几名已经准备完毕的医生走上前来,把姜幸推走,我不由自主地跟在她的身后,望着那双美丽的眼睛一点点地合上,最终隔绝在那扇冰冷的铁门后。

“手术中”三个红色的字在牌子上亮起。

倪诺将我揽在怀中,力度之大,几乎让我无法呼吸。

向南风好像木偶一样站在手术室的门前,身边是相依而靠的姜幸父母。

许泽君则躲在最阴暗不起眼的角落里,看不清神色。

“姜幸一定会没事的,是吗?”我缩在倪诺温暖的臂弯中,一遍又一遍地问。

倪诺每次都会坚定地点头,轻拍着我的头。

可是……又是什么让我如此不安呢?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雨越来越大,刺眼的闪电划破天空,照亮暗沉的走廊,手术室的大门被猛地推开,走出了两名满头汗水、表情十分难看的医生。

我脚下一软,险些摔倒在地。

还是倪诺镇定得许多,连忙扶住我上前,低声询问:“情况怎么样?”

“不是很好,出现了一点儿问题。”医生沾满了鲜血的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肿瘤长在一个十分危险的位置,我们要很小心才不碰触到周围重要的神经,而且我们也是刚刚才发现,有一小部分已经扩散到了其他地方……”

医生的话还没有说完,姜幸的母亲已经晕倒在地,不省人事。

我眼前一黑,几乎也支撑不住,耳边只能听到医生沉重的声音:“我们会尽力的,具体状况还要看接下来会怎么样。”

说完,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别担心,闻钰。”倪诺低声安慰我,“不要放弃希望,上帝不会放弃姜幸这样美好的孩子,不是吗?”

我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只是拼命地摇头,再摇头。

现在能做的,就只有等待了。

手术期间,姜幸的母亲虚弱地醒来,整个人好像弄丢了三魂六魄,只是动也不动地盯着手术室紧闭的大门,直到上面红色的灯熄灭,她的眼珠才木然地动了动,随后像弹簧一样跳了起来。

医生相继从里面走了出来,我不敢抬头去看,甚至不敢去听……“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

“轰隆”一声,窗外雷声大作,仿佛在宣告一个生命的结束。

“手术的前半段还是非常顺利的,可是之后发生了我们无法预料的状况,其肿瘤恶化的程度是没有办法想象的,很抱歉告知各位这个噩耗,总之……请你们节哀。”

说完,几人深深鞠躬,见惯了生死的脸上看不出悲喜,转而去处理剩下的事情。

我在倪诺的怀中瑟瑟发抖,紧咬的嘴唇已经流出了鲜血,却感受不到丁点儿疼痛。

消失了,什么都消失了……

无论是姜幸母亲的哭号声,许泽君双膝跪地的沉重响声,还有向南风那悠长的、仿佛刀剑一样刺进我心中的叹息。

姜幸的尸体在几名医生的簇拥下被推了出来,我只能看到她被白布遮盖的身体,还有散落出来的几缕黑色发丝。

前不久她还微笑着握住我的手,告诉我她会和我去同一个地方,和我公平竞争,我们还要一起逛街、放烟火、喝啤酒。

现在她就停止了呼吸吗?

“倪诺……”我一把推开他,目光游离,“你骗了我,你为什么要骗我?”

“你不是告诉我上帝舍不得带走姜幸吗?为什么她还是离开了?”

“连你都欺骗我,呵呵……”

“闻钰!”倪诺沉痛地低吼出声,再次把我揽入怀中,却又被我一把挣脱开来。

豆大的雨点拍打着窗户,发出扰人心神的响声。我伸出手来,想要揭开那层薄薄的白布,想要再看一看姜幸的面孔,想要再看一看她抿起嘴角、笑着叫我的名字。

可手指却停留在她身体的上方,最后还是滑落到身侧。我转身向外面走去,好像离开这个冰冷死气沉沉的地方,姜幸就能回来。

我终究没有勇气接受这个事实。

2.

姜幸走后的一个星期,持续下雨,天空乌云密布,让人透不过气来。

这个世界好像也在以这种方式来与这个美好的女孩告别。

我在家中收到了姜幸葬礼的邀请,握着冰凉的手机,看着窗外细密的雨丝,我只觉得自己好像被封在一个没有缝隙的塑料袋里,空气是如此的稀薄,我在里面无声地看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窒息。

我面无表情地起身,在衣柜里找到黑色的衣裤,动作僵硬地穿好,镜子里自己的脸也带着死人般的苍白。

倪诺也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手中撑伞,站在门前等待。

如果没有他的陪伴,我一定没有办法迈进葬礼的场所。

姜幸的葬礼被安排在不远处一座安静的教堂里,我们都希望这个生前是那样明媚的少女可以走进天堂,她会变成最纯洁的天使,干净的双眸藏在云朵之上,俯视着这些牵肠挂肚亲人好友。

倪诺一直紧紧握着我的手,生怕我情绪失控。可我只是坐在厅堂的后面,无声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姜幸的父亲头发几乎全白了,他脸上泪痕犹在,对着女儿黑白的遗像发呆;姜母神色涣散,已经接近疯狂的边缘,双眼肿得好像两只核桃。

砰的一声巨响,门被狠狠撞开。

许泽君浑身酒气、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他身上悲伤绝望的气息让我感到疯狂,我慌忙别过头去,调整紊乱的呼吸。

他无神的目光落在姜幸的照片上,迈开大步走去,最后“扑通”一声跪在那里,双手捂住脸,剧烈地哭泣着,撕心裂肺的哭声响彻了整个教堂。

还有向南风,他身上裹着黑色的风衣,犹如暗夜里缓步行来的死神。

他坐在教堂的另一端,眸中满是忧伤与凄凉,只出神地望着顶端的彩色琉璃瓦片,安静得仿佛不存在一样。

我收回目光,将头靠在倪诺的肩上,觉得疲惫万分。

“闻钰,你哭一哭,好吗?”他在我耳边劝道。

我缓缓摇头,却没有回答。

“姜幸不希望看到你这个样子的……”他顿了顿,还是决定继续说下去,“她在另一个世界会担心的。”

听了这样的话,我的眼珠终于转了转,可还是没有什么情绪的波动。

最重要的是,我根本哭不出来。

难道我要像他们大声哭号,生无可恋吗?

“这些都是我的错吗,倪诺?”我的声音很轻,因为许久没有说话,声音显得有些嘶哑,“如果没有我,姜幸就不会离开这个世界了,对不对?”

“不……你不要把责任揽到自己的身上。”倪诺注视着我,“姜幸有她的选择,或许这是必将承受的结果,不是任何人的过错。”

一滴眼泪滚落,带着滚烫的温度砸在我的手背上。

“真的不是吗?姜幸会不会怪我……”我双手扯住倪诺的衣衫,声音也颤抖得厉害,“我明明是她最好的朋友却没有给她带来幸福,她离开前都还在想着我,努力让我开心……我、我真是个坏蛋……”

心中无法得到纾解的痛苦终于在这一刻全部释放,耳边都是其他人高低不一的哭声,只有我的哭泣,猛烈而安静。

“没关系,哭吧,闻钰,哭出来就好了……”倪诺终于舒了一口气,放下心来,用宽大的外衣裹着我冰冷的身体,不停安慰着。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才对吧……”我把脑袋埋在倪诺的怀中,却模模糊糊地听到了向南风的声音,忽远忽近,时真时幻,“从一开始我的存在就是个错误吧,不仅是姜幸,我该道歉的人,还有你,闻钰。”

我双肩一动,完全失去了力气,更没有抬起头来去面对向南风。

脚步声由近到远,最后消失不见。

倪诺握住我的肩膀,声音也因为悲恸而完全变了调。

他问我:“要去追吗?”

“不……”过了很久,我轻声吐出这样一个字来。

就算真的追了出去,又会有什么改变呢?

姜幸离开了,我又需要多少时间才可以接受这样残酷的事实?

3.

倪诺亲自将我送回了家中,又和母亲说了今天所发生的事情,我在房间里换下衣服时隐约听到他低低的嘱咐:“不要让闻钰的情绪剧烈波动。”

母亲不知回答了什么,她一直目送倪诺离开屋子。

我装作没有听到,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走出卧房,开始一如既往地准备晚餐、收拾房间,碗筷相碰的声音让我感到格外安心。

“闻钰,你去休息好不好?”母亲弱弱地在我身后发问,“妈妈腿上的伤已经快好了,也不需要你来帮忙了。”

我并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开口:“没事,我也知道你快痊愈了,等完全可以行走的时候我就让你去工作。”

母亲欲言又止,只是担忧地望着我在狭小的屋子里忙碌,最终无奈地长叹一口气,转身走回房间。

这种状态持续了三天之后,母亲的担忧终于爆发了,她的腿伤已经痊愈,在我擦拭桌子的时候,她强行将我带到了倪诺的家中。

“她平静得有些过分了,我很担心,那么多的情绪在心中无法得到释放,会不会病情更加严重了?”母亲慌忙询问。

倪诺眼神复杂地瞥了我一眼,半晌无语,最后犹豫着开口:“虽然这种现象很奇怪,可是我不得不说,闻钰的病情正在朝最好的方向发展,她的种种表现都处于最佳恢复阶段。”

“好转?”母亲难以置信地张大嘴巴,“可是她的朋友姜幸不久前才……”

说到这里,她突然抬手捂住嘴巴,有些害怕地朝我的方向望来。

倪诺的目光也同样落在我的身上。

别墅角落里那个落地式留声机周围放满了陈奕迅的唱片,我旁若无人地起身,挑选了一张放进里面,悠扬的音乐在空气中流淌着、跳跃着。

这首歌的名字叫《孤独患者》。

转身正视他们二人依旧不肯移开的目光,我认真地说道:“姜幸还在的时候最关心的就是我的健康,甚至因为担心我有不吃早饭的习惯,书包里经常放着热乎的包子和豆浆。每次她都会很快戳破我的谎言,非叫我将东西都吃下去才安心。”想到那时的姜幸,我不由得露出一个微笑,“现在她离开了,我更不会去放纵自己了。她拼命保护的东西,我也要爱惜,好好活着,养好身体,才是对姜幸最好的回馈吧。”

那个在众人目光中傲人行走的少女,她梳着高高的马尾,扬起弧度优美的下巴,挡在我的身前,呵斥不懂礼貌的粗野男生。

她强忍内心的失落,站在桐树下,嘴角**漾出暖心的微笑看着我和向南风渐渐靠近。

她将饭盒里的鸡蛋全部挑给我,她在微凉的晨光下斜斜地挎着书包,逗弄着脚下黄白相间的小猫……

她叫姜幸,我记得她的名字,永远留在记忆的最深处。

钢琴伴奏中,倪诺眉头紧锁,放下手中的文件大步向前,再次将我搂进他温暖结实的双臂里,久久不肯放开。

我安逸地闭上双眼,呼吸着他身上的清香,姜幸挥着手对我放声大笑的模样变成了一帧又一帧剪影,在我的眼前闪过。

姜幸,你在那边幸福吗?

你要记得想我。

我会想你呢,一直一直想。

4.

眼看着考试的日子越来越近,校园中到处都弥漫着离别的气息,只有黑板上那些又长又枯燥的公式才可以将它冲散。

为了缓和这种不利于学习的灰色气氛,学校再一次大张旗鼓地举行了一次篮球联赛,运动成绩出色的向南风首当其冲被老师推荐,课余时间还要在球场上挥洒汗水。

我开始渐渐融入集体,面对同学们善意的谈话也会微笑着点头应答,集体活动时偶尔会跟随在队伍的尾端。

所以这次篮球联赛,我理所当然地和其他女同学来到观众席的最前面,要为向南风所在的队伍加油鼓气。

正午热辣的太阳挂在头顶,却无法打压观众的热烈期待,身边的叫喊声一波高过一波,向南风的脸上再没有了那种张扬的笑容,只是认真地打球、防守、投篮。

我坐在人群中,安静得不合常理。

因为我好像看到了姜幸。

还记得那个时候,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大胆挑衅向南风,帅气地跳出了观众席和他进行了一场激烈的战斗,并取得了胜利。

现在还有多少人记得那个风一般的女孩呢?

往事这样接近,又遥远得无法触摸,不知向南风是否和我一样,也在想念当时的情形?

尖锐的哨声此起彼伏,激烈的比赛在狂热的呐喊声中结束了,向南风作为队伍的主力,毫无悬念地拿到了奖杯,所有人都在叫喊他的名字,挥舞着双手,喜悦溢于言表。

可我却没有办法从他的脸上看到获得胜利的快乐。

他修长的手指紧握奖杯,面对学校领导的表扬,他只是勉强说了几句客套的话就匆匆走下台,竟然将打算一起庆功的队友一股脑地抛在了后面。

他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而我只能以旁观者的身份眼睁睁地看着他慢慢改变,从内心开始,无可阻挡,更是没有阻挡的权利。

因为自从参加过姜幸的葬礼后,我们原本就有些微妙的关系更加变得难以捉摸起来,偶尔在班级中眼神相对,也是他先行移开,不到万不得已的状况下,没有人会开口说话。

我们好像都无声地约定,再也不要提起那段青涩难忘、带着快乐却又掺杂着忧愁的日子。

又一天匆匆而逝。

我独自留在教室里做完了整张模拟试卷,疲惫地甩了甩发痛的手腕打算离开,抬起头来却看到了站在门前的向南风,他正静静地望着我。

这熟悉的场景再次让我心中一痛。

那时我们还并不熟悉,他也是这样等在门前,眼角带笑地问我:我们做朋友好不好?

而如今,那个明朗的少年已经改变,他眼睛下方带着深深的暗影,手中拿着那个篮球比赛得到的奖杯,对着我晃了晃,虽然笑了,却很勉强。

他说:“我们一起去看看姜幸好不好?”

这个理由让我无法拒绝。

橙红色的夕阳染红了大半边天空,我们徒步行走到姜幸所在墓园,墓碑上贴着她小小的黑白照片,还是那样明眸善睐,笑靥如花。

我手捧着一束洁白的百合,原本有很多话想说,可真正到了这个时候却霎时无语凝噎。

倒是向南风大大方方地上前一步,将那个奖杯放在了墓碑的前方。

“今天的篮球赛实在是太无聊了,对手那么平庸,让我完全没有和你打篮球时的**啊……”向南风凝视着姜幸的面孔,“你走了,谁来陪我打球呢?

姜幸,在我心中,你才是永远的球场王者,我佩服你。”

一阵微风吹过,扬起了我们的头发,还有我们不舍的别离。

纵然难以割舍,可已经发生的事情没有办法去改变了,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让它融入自己的现实之中。

我也俯身将百合花放在姜幸的墓碑前,只说了三个字——“我很好。”

我要让这个已经去了天堂的女孩不再记挂我,不再担心,那个情绪时常失控、养成了不吃早餐习惯的我,已经彻底消失不见了。

现在的我真的很好。

生活中没有发生什么巨大的改变,母亲的腿彻底痊愈又过上了忙碌的日子,而我的同桌也换成了其他同学。

新同桌是个腼腆的女生,她说话轻声细语,做事也细心又安静,和姜幸是完全不同的人。

明明是不同的两个人,我却总是会变得恍惚起来,偶尔下课的铃声响起,我会脱口而出:“姜幸,我们一起去买绿茶好不好?”

可话说出口,却发现新同桌脸颊发红,有些尴尬地盯着我。

我发了很久的愣才回过神来,姜幸已经不在了。

回到家后,我将曾经的日记都翻找出来,许久不见光明,它们都蒙上了一层细细的灰尘。

我认真地翻看里面的内容,那些狂躁的心事、悲哀的无奈、对生活灰暗的抱怨、对向南风微妙的心动,还有我们三人相处的一切……从头至尾,滴水不漏地再次看了一遍。

最后,我又一次来到了姜幸的墓前,点燃火机,全部焚烧。

我把一罐冰凉的啤酒放到墓碑前,和向南风的奖杯摆放在一起。

我也打开了另一罐,轻轻碰撞,仰头灌下了大半。

就当这是和往事最后的告别吧。

彻底再见了,姜幸。

美好的姑娘。

5.

在无数学子紧张的期盼下,考试终于在一个清爽怡人的日子来到了。

母亲很早就起了床,为我准备早餐,什么包子、肉汤、果汁、面包、炒饭,所有能吃的东西都被她端上了桌,只是瞪着眼睛看着我吃。

我被母亲看得不自然,无奈地放下筷子:“妈,你怎么比我还紧张啊?”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今天太重要了,控制不住……”

“没什么重要的,就和普通考试没什么区别。”我挑了挑眉,“难道你还不相信你的女儿吗?”

“相信相信,你一定可以的。”她连忙加油打气,可神色中的紧张没有任何改变。

我无声地吞下最后一口粥,心中明白,只有行动才可以证明一切。

有条不紊地整理好了东西,我平静地踏进了考场,最后一刻转过身去,对站在门前的倪诺和母亲微笑着挥手。

坐在教室中的考生表情各异,甚至有人在答题的时候手都在发抖。

我却带着这种平静,一直坚持到了最后。

或许是有很多力量在支撑着我吧?

任何事情都会过去,伤痛、喜悦、别离,就算是准备已久的毕业考试也如此平淡地结束了。母亲焦躁不安,却尽力不想让我发现。而我在家务和倪诺之间徘徊,他总是在空闲时带我去海边散步,吃着烧烤,弹着吉他。

一天夜晚,漫天的繁星下,倪诺在我耳边问道:“闻钰,对姜幸,你彻底释怀了吗?”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我还有一瞬间的恍惚,却很快恢复正常。

我望着深邃的夜空,轻声回答:“不是说释怀吧……我是永远也不会忘记她的,可是你们要怎样才能相信,我真的很好呢?我是怀着姜幸对我的期待,认真地活下去啊。”

倪诺转身抱住我,叹息着说道:“其实我们都以为你要花很长的时间才可以渡过难关,没想到却自己轻易化解了。闻钰,这样很好,无论你的母亲、朋友,还是姜幸,看到这样的你,都会很欣慰的。”

在他温暖熟悉的怀抱中,我点了点头。

我会继续这样走下去,因为他们都在看着我。

毕业考后,我如愿以偿地达到了心中的目标,甚至超出了自己最开始的期待,母亲几乎不敢相信这个结果,望着电脑屏幕喜极而泣,脸上的皱纹因为喜悦而愈发明显了。

她不断地喃喃:“好,不愧是我的好女儿啊,你想要什么奖励,妈妈都给你好不好?”

我打着哈欠开口:“让我和你再一起睡一晚吧?”

母亲自然觉得这个奖励是不够的,她反复询问了我整个晚上,最终给我安排了一场宴席,每日挑灯夜战钻研着邀请宾客的名单和菜肴,我邀请的那几个人却少得几个手指头就可以数清楚。

倪诺、向南风、许泽君,还有那个安静腼腆的新同桌。

他们每个人都带着最诚挚的祝福来了,向南风还从家中拿来了一瓶珍藏的酒,大方地启开。

我还是没忍住问他:“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啊?”

他瞪了半天眼睛,像是没有听懂一样,忽地转移了话题:“这种酒要慢点儿喝,和啤酒可大不相同。”

我瞬间明白了,他是不想提及这个话题。

难道向南风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来不及去继续追问和思考,我要帮助母亲接待宾客、安排酒水、上台发言,台下的最中央,母亲的眼中闪烁着泪光,满脸欣慰的笑容。

倪诺早就说过,会在宴席的当天给我一个巨大的惊喜。

可当他手捧一束怒放的鲜红玫瑰单膝跪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还是震惊得无法言语。

他目光明亮到几乎让人无法直视,更是让我失去了言语的力量。

他郑重开口,每个字落入我的耳边都像万钧雷霆:“闻钰,我爱你,让我给你一辈子的幸福,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满场的宾客都带着艳羡的目光望来,不知是谁先发出了一声祝福的欢呼,随后接二连三的掌声响起,不多时便响彻了整个厅堂。

整个世界都变得喧闹起来,可我的内心却平静得仿佛一潭死水,因为余光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向南风。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木然地站在那里,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很淡的、淡到我几乎无法察觉的笑意,可他眼中那抹比黑夜还要深沉的色彩却让我心痛到无法呼吸。

我咬了咬牙,让自己所有的注意力到放在倪诺的身上,上前接过那束玫瑰,用所有人都可以清楚听到的声音大声回答:“好。”

下一秒,倪诺将我拥进怀中,滚烫柔软的嘴唇印在我的唇上,我伸出双手紧箍住他的背。

欢呼声和掌声再次响起,还有人吹起了口哨。

在所有人的眼中,我们是如此幸福的一对情侣,谁也无法拆散。

向南风还是带着那样我看不懂的表情站在人群中,他一直笑着,最后我明白了,那种笑中所表达的感情是释然。

他向我点了点头,一步步后退,在大家起哄的声音中消失不见了。

他就这样离开了。

“祝福你,我也一样祝福你。”

他的背影好像在这样告诉我。

向南风的笑,跟当年祝福我和他的姜幸一样。

我无数次望着向南风离开我的身影,每一次都是那么的刻骨铭心。

我想,这次他是真的离开了吧?

6.

宴席散去的时候,我终于从其他同学口中得知了向南风的去向。

他并没有什么打算,而是听之任之,在父母的安排下远赴国外,就是今晚的飞机。

我终于明白了他的逃避和沉默,更明白了他的释然,因为自己已经要离开这里,告别曾经的生活,那么选择祝福我和倪诺就是最好的结果吧?

深夜,我百般无聊地整理着房间里的东西,那些破旧的书本、写满了公式的笔记、画满了重点的练习册,却在翻开一本书的时候发现有一沓密密麻麻的信封滑落,掉在了地上。

心跳骤然停止,昏暗的灯光下,我的视线变得模糊起来,那些信封再次深深嵌入我的回忆之中。

——“啊,我兼职了邮递员,收到了这些,就一直留在自己这里。”

——“要我给你也不是不可能,这样吧,闻钰,答应和我做朋友,我就还给你,好不好?”

当时我无论我怎样恳求、恐吓,他都像个倔强顽皮的孩子一样,将这些写满了我秘密心事的信握在手中,不肯归还,不停地提出做朋友的要求,让我大为苦恼。

事情过去了这么久,我都忘记了这些东西,当初我磨破了嘴巴他也不还,又是什么时候塞到了我的书中?

我缓缓弯下腰去,抚摸平滑光洁的信纸,上面的字饱含愤慨,我都忘了自己当初是怎样杜撰出这样一个想象之中的地址。而它竟然会落到了向南风的手中,命运的安排到底是巧合还是无形的捉弄?

我将它们全部捡起,犹豫了很久也没有再次翻看里面的内容,这些信封上都充满了向南风的气息——那个明朗乐观、偶尔有些孩子气的少年。

我不忍心再去触碰自己尘封的记忆了。

原本想要将它们全部燃烧,像那些承载了我无数个日夜的日记本一样,干脆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再也无法找到丁点儿痕迹。

可不知什么让我变得不安起来,我甚至没有勇气将它们全部撕碎,最终只是放在柜子里那个漆木箱子里,还挂上了锁。

我不由得喃喃自语:“闻钰,你这样欺骗自己,真的是正确的选择吗?”

向南风已经离开了,杳无音讯,甚至下一次的见面是何时都不得而知。

他真的就像天边的云,像缥缈的风,来过,又消失,不留痕迹,彻底得就像是从来没有出现在我的世界里一样。

褪色的苍白风景

C H A P T E R 0 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