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 林中孤鸟

自从那一晚过后,白翊总会攀上半崖,倚靠在那石碑之后,久而久之,他与那一隅之地产生亲切的情感。无论原本情绪有多么糟糕,心里有多么焦躁不安,来到这属于他的没有人打扰的地方之后,一切都能变得平和安稳下来。

而这一坐,就是两年。

白翊不再是当初没头没脑只会傻乐的孩子,虽然他还只有不到十四岁,但两年时间培养出来的冷静沉稳的性格,使他脸上的稚嫩慢慢褪去。

春节时他不再将师徒一行人远远甩在后面,而是跟着队伍走着,就这么一个人沉默地走着。

行走在山路中依旧能听见两侧林中的鸟鸣,可白翊再也没有抬头去望向那鸟鸣的方向。

当节日这种希望的寄托失去原本的意义,它便不再重要,也没有什么吸引力。

他的眼神不再像以前那样对世间万物充满兴趣与新鲜感,取而代之的是整体的呆滞,虽然眼神中依然带着孩童眼中的光,但是看什么都不再能提起兴趣。

只会在思考或是偶尔思索清楚什么事之后眼神中充满着坚毅,那时才会显得双目炯炯有神。

但这是他情绪冷静时所展现出的样貌。

这两年以来几乎每天晚上都有一个声音萦绕在他耳边,到后来这耳旁的声音越来越大,说话声音的音色也越来越多,似乎不再是一个声音在他脑中响起。

每当月亮悬挂在空中,当夜深人静之时,这声音就会充斥他的脑海。

没有一个夜晚是安宁的。

起初白翊还能忍受这种感觉,在时间的推移下他逐渐被这声音带着陷入疯狂。

每当声音响起,白翊的双眼便会充满血丝似乎眼角都要被撕裂。

他冲入林中疯狂地奔跑,嘶吼的声音时常惊得群鸟飞散走兽躲避。

跑向哪里,跑到哪里,没有目的与原因。

他奔跑,只是为了宣泄内心中深藏的压抑。

直到残存的些许理智带着他来到这石碑时,他才能慢慢冷静下来,那声音越来越少越来越小,等到他一步一步晃回私塾中,再躺在**时,已是午夜。

白丹臣纵使再不忍心,也无法在现在插手,好在那最重要的转折时机已经将要到来,白翊是否能躲过那一劫完成自身的蜕变,就在这一搏。

同门师兄们已经掌握剑法的基础,当这剑法熟练以后,配合绝学剑术的使用,才能发挥出其的基础威力,熟能生巧,想要真正掌握这剑术本质,他们还有几十年的时间需要学习与练习。

白翊虽然愈发不愿意待在私塾内练习文武,每日清晨提剑登山夜半背着剑鞘归来,但白丹臣依旧没有阻拦他甚至责备他。

这两年以来,白翊每日登上山顶,坐在顶峰的禅台边上打坐冥想,而那把剑,则时时背在背后,片刻不离。

他不明白,为什么除了他之外他见到的任何人都生活得如此幸福。

他曾见到春日里父亲带着妻子与孩子在山下河边玩水嬉戏,在开满桃花的路边散步聊天,时不时抱起孩子采上几朵桃花别在发梢,一家人有说有笑地路过他眼前。

曾见到夏天父母带着孩子在河边烧烤,一家人坐在柴堆旁吃着烤得冒油的肉,喝着他从没见过的彩色的水,直到黄昏,几人搭建好临时的小营地,或在草地里追逐打闹,或躺下眺望星空。

曾见到秋季时漫山黄叶,一片金灿灿的景象中一群孩子嬉戏玩耍,到天色渐晚,几位父母谈笑风生地来接孩子回家。

曾见到白雪皑皑的山上父母带着孩子堆雪人打雪仗,在雪地里留下三串属于他们这个家庭的足迹,河面冻结之后,便有更多的孩子来这冰面上玩耍,父母就静静地坐在岸边相拥着看着他们的孩子。

这一年四季里在这山间所发生的一切都被他看在眼里,眼神中除了无尽的羡慕再也找不出其他的感情。

他们有父亲领着游山玩水,能骑在父亲肩上观花赏景,能和父亲坐下来聊聊天谈谈心;他们也有母亲温暖的拥抱,在那种拥抱里,好像能忘却一切伤痛与不开心,能吃到母亲做的饭菜,能体验到父爱母爱,能有家的温馨与被关怀的感觉。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能有?而我却没有?”

从他有印象时到现在已经有将近十二年,而在他的回忆中却找不出来哪怕一件能与这山间里所发生的任何相媲美的事。

从三岁到六岁,整整四年,回忆中尽是恐惧与阴影,唯一那一点救命曙光般的记忆,就是母亲陪伴他的那些日子。

他不明白,父爱到底是什么样的,看起来好像很温暖的样子,但也仅仅是看起来。

同样身为父亲,为什么自己的父亲与那些所见到的父亲有这么大的差别?

他不求他的父亲富可敌国,也不求他的父亲权倾朝野,甚至不求他的父亲有多么普通。

只在小时候希望他的父亲偶尔回家来的时候,能不要四处摔东西把原本整整齐齐的家砸得混乱不堪,希望他回来不要与母亲吵架,不要去吼他与他的母亲,不要对着他和他的母亲大打出手。

就在六岁那一年的春节,母子二人正开心地准备着年夜饭希望能迎来一个对他们好一点的新的一年,可就在即将跨年时,屋子内的嬉笑突然被一声响动惊停。

踹开院子的门被踹开,木栓断裂滚落在地上,而他的父亲摇摇晃晃地一步一步走进院内。

一步,身体平衡被打破,半截身子向一旁倒去,就在即将倒下时又迈出另一步,身子又像另一边倒去。

就这么,他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前。

三声巨大的响声传来,控制不住力度的他将门砸得都快要裂开来。

白翊惊恐地抱住母亲,从窗边看着他一步一步晃进来,这三声突然而来的巨响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白翊忍不住被吓得哭泣起来,抱住母亲一刻也不愿意放手,而母亲则陷入两难的地步,这门开也不是,不开也不是,就任凭他在门外疯狂地砸着门。

最后这门,还是被打开了,他没有任何好声好气地怒吼着妻子,斥骂似乎不够宣泄内心憋着的怒火,一巴掌重重的甩在妻子的脸上,她一女子怎么扛得住这样的伤害,被这力道甩出几米倒在门口。

他盯住自己的儿子,眼神中没有丝毫怜悯与慈爱,那剩下的怒火集中在这一巴掌上宣泄向儿子身上。

白翊被甩下床,巨大的恐惧与疼痛使他哭得失去理智,母亲急忙爬着来到白翊身边把他抱在怀里,用身体做抵挡紧紧把白翊护在怀内。

他原本消下去的怒火又被妻子的这一举动重新点燃,右腿抬起重重地向她跺去。

母亲痛苦的一声呐喊,腰椎随着这一下伤害受到重伤,但她丝毫没有松开怀中的白翊,纵使难忍的疼痛让她几近失去意识。

他看着眼前的母子丝毫没有同情,转身摇摇晃晃的上楼回到卧室睡觉,只留下受伤的母子二人依偎着躲在墙角。

邻居被那一声惨叫惊动赶来,发现受伤的母子二人便把她们接走去到医院养伤,这样的场景邻居也已经见过无数次,只是清官都难断家务事,人家的家事自己属实不好插手去管。

一幕幕过往的场景就像幻灯片一样一遍一遍地在眼前闪过,那些曾经淡忘的回忆每次在冥想总是能强行被想起。

他被这个问题整日困扰,这不仅仅是他心中的疑惑,更多的是心中的不甘与心理上的落差所带来的悲伤与愤怒。

在日复一日的打坐冥想中,这些画面与当初的感受一遍遍在他脑海中重复,怒火逐渐愈发旺盛,他对于父亲没有其他人一般的爱,因为他的父亲没有其他人一样对他有爱。

仇恨,入骨的恨,那曾经家暴和欺负母亲的场景愈发清晰,仿佛再一次发生在自己面前。

无数低语如同炸雷一般同时在白翊脑海中回**,那一言一语的低语数不清有多少,白翊从禅台边上摔下,重重地落在台下晕厥过去。

当他重新睁开双眼时,已经看不清四周的环境,微弱的月光助他摸索着下山,好在对这条路算是熟悉,行动的速度慢一点幅度小一些也能平安返回私塾。

心里的不平衡与对父亲的恨使白翊的感情逐渐扭曲,在白天对于这些想法由于有理智的压抑下还好,可每当夜幕降临,这些恨意与偏执又一次顺着血液钻入他大脑的每一处角落,久久不能安宁。

日复一日的折磨让他完全失去正常的生活,夜里不是出去玩耍,而是为了能释放心中的压力,能让这精神上痛苦的折磨消退些许,或是逃避或是疏导,总之不要再如此吞噬他的心智。

师傅白丹臣能看出他精神上的痛楚与压力,但还需些时间才能去给予他引导,这一劫难比白丹臣预测的来得要早,要早太多,发生如此大的变数,一切又变得更加难以预测。

未来的路会是怎样?意外与明天哪一个会先到来?

谁都不知道。

命数就好像上天给每个人安排好的剧本,只有一个选择便是顺其自然的遵从,窥探的人甚至妄想改变的人终不得善终。

知天易而逆天难,想以人类之力对抗天道,实在有些螳臂当车的可笑。

白丹臣年数也已经很高,他已经渐渐的感觉到自己的寿终之日还有多久,虽然确实还有一些时间,但是以目前看来真是生怕不够用。

命中既然注定有这一场缘分在,那就珍惜好这一段缘分,他对白翊的这份付出已经不求回报,只希望他能完成自己的理想,能屹立在这天地之间,做个堂堂正正的七尺男儿。

这是一场赌局,他下定所有本钱作为赌注。

其实他也可以选择放弃,安安稳稳享受晚年,但他不接受。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虽身份与名义上不是白翊的父亲,但这付出早已胜过一个父亲所应做的职责百倍。

付出不一定有结果,但不付出,则一定没有结果。

而在白翊心中,师傅的身影早已如巨人一般矗立在他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