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场雪祭

大雪过后的街道,死一般寂静。

我一个人在没有光亮的世界,走啊,走啊。

相信走到头就会好,即使现在诸多不幸。

01

寒假里,吴栀子和任笛去了马尔代夫旅游。艾拉和大飞相处得不错,找夏婵的次数也少了。

很长一段时间,夏婵一直在做梦。她梦见自己跌进了一个无限循环的梦境,梦里没有光和色彩,她身处潮湿的水域,依稀听到一个少年痛苦的求救,那个声音很熟悉,却带着深深的绝望。

她不住地前进寻找声源的方向,抓住了那只渴望被救赎、如冰块般的手,着急地想开口问他是谁,想说什么,为什么会重复出现在她的梦里。可是她一张嘴,胸腔里就灌进刺骨寒冷的水。

梦里那只握住她的手突然奋力将她向上推去,一瞬间温暖的光像是从遥远的蛮荒之地传进她的眼睛,水底那个声音逐渐远去。待她终于能听清那是什么,整个人似被万箭穿心疼痛难忍,他用模糊不清的语调说着告别的话:“阿夏,再见……”

她到最后都没看清他的脸。

手机铃声打断梦境,**睡着的人,紧闭的眼中淌下一行清泪。

夏婵从被子里伸出手,迷迷糊糊地去摸手机,含糊不清地说:“你好。”

里面传来轻笑声。

她费力地睁开眼睛,纳闷地看着那个号码,怀疑对方打错了。她的手机联系人里只有四个人的号码,江淮南、艾拉、吴栀子、顾彤。

准备挂断时,莫奈慵懒的声音传来:“阿夏,过得好吗?”

一个寒假而已,哪有什么好不好,一大早,莫名其妙。夏婵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才八点,这家伙真会扰人清梦。

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手缩回温暖的被窝,把手机搁在耳边,道:“好得很,尤其是看不见你的日子。”

“原来你这么想我?”莫奈笑着问,柔声道,“我也很想你,每一天都想,白天想,晚上也想。阿夏,我想我中了你的毒。”

她怒道:“想你什么时候死。有病吃药。”

“啧,怎么说话的?怎么能咒我?”莫奈不满的语气里全是温柔,“再说这么潇洒迷人、风流倜傥的我,死了多可惜,多少花季少女要哭瞎眼,作为少女的你难道不会心疼吗?我刚吃完药,医生说要静养,不能受刺激的。”

“呵呵,那静养吧,你别刺激我。”夏婵冷言挤对道。

他装作没听到,语气里有几分欢快:“我猜你在家,我现在来找你,想见你。”

“我不想见……”手机里面传来忙音,夏婵将手机随意往**一扔,骂了句“浑蛋”,心想着不开门看他怎么办。

五分钟后,手机再次响起。

夏婵抓着头发腾地坐起来,看也不看,接通吼道:“你烦不烦啊!让不让人睡觉了!”

对方沉默了。

发觉不对,夏婵拿远手机,清醒之后,看到来电人显示“江淮南”。

她呆呆地看着那个名字,突然什么都说不出口了。心情很复杂,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或是悲伤,或是留恋,或是心痛,或是委屈,她一下子分不清到底哪种感情比较真切。

火锅店那次他的话说得明白,KTV那次在艾拉和顾彤的“设计”下,他们也都是满腹心事,强颜欢笑。

两个人之间的鸿沟逐渐拉大,时间久了,竟让人习惯性地想逃避。他和她之间,不是简单的暗恋、单恋,他不喜欢,她就离开;也不是朋友间的矛盾,他恩断义绝,她不相往来。

有太多东西割舍不下,命运的纹路相错交缠,注定没有赢家。她和江淮南,想必亲人的成分更多,现在掺杂她的感情,没有合适的相处身份,彼此都尴尬。

她深呼吸一口气,看着外面朦胧的雾气,思考着要如何开口。

“阿夏。”电话那头传来江淮南有些疲倦的声音,带有感冒的鼻音。

“嗯,我在。”她脑海里千思万绪。

“我在你家楼下,我们谈谈吧。”他的声音沉重得像一声叹息。

“好,我马上下来。”

夏婵掀开被子,迅速地穿衣洗漱换鞋,随意将头发一绾准备出门,一抬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憔悴得像鬼。

她退回来,冲进房间翻出收纳盒里的瓶瓶罐罐,利索地涂抹轻轻拍打,再涂上掩饰干燥嘴唇的蜜色唇膏,捋了捋耳边的刘海,让自己看起来气色好些,然后对着镜子中的自己一笑,说了句“加油”出了门。

心跳很快,算起来她和江淮南好长一段日子没见了。

下了楼,她一眼就看到了街心公园里的江淮南。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他坐在亭子里,雨丝随风飘进亭子,打湿了他清瘦的肩膀。旁边的一株山茶花开了四朵,月白色的花瓣上有着水珠,整棵树长得不好,很瘦弱,看起来病怏怏的。

夏婵看着他的侧颜,一步一步缓慢走近。江淮南也看到了雨中的她,蹙起眉头,却没有说什么。

她在亭子里停下,相隔半米距离,笑问:“等很久了吗?”

“没有,刚来一会儿。你擦擦水。”他递过来一张纸,声音和雨水一样清冷。

她木然地“哦”了一声,在他对面的石凳上坐下。

他看着如织网的细雨,露出回忆的眼神,平静地说:“我会报考A大医学专业。”说完垂眸看她,告诉她一直想知道的答案。

只是,这个答案还有意义吗?

夏婵眼睛盯着手中纸巾上的水渍,水渍层层浸染开来,有顷刻的失神,道:“和……她吗?”

江淮南看着她,没有说话,表情里的意思很明显:她是谁?

夏婵摸摸鼻子,语气不自觉地带着酸味:“咖啡馆,你和一个女生一起,那天晚上,我刚好坐在对面的橱窗外。”

“秦小斯。”江淮南眼中闪过了然的光,抬起头不慌不忙地回答,“她叫秦小斯。秦家和我们家是世交,搬来S市之前,我们就是朋友。小斯的爷爷是退役军官,爸爸和妈妈经营一家公司,早年两人一起出差飞机失事,秦爷爷晚年痛失儿子和儿媳,受的打击很大,把小斯当掌心里的宝贝疼爱。小斯有一段时间精神很脆弱,我爸妈叫我陪她说话,打开了她的心扉。那个时候淮北还在,我们三个都认识。后来我家发生变故,小斯也被送到了国外,我们再没见面,只在网上保持联系,最近她刚回来。”

雨一直在下。

夏婵盯着那朵未绽放的山茶花,没有说话。她闭了闭眼睛,忍不住难过,道:“她看起来很喜欢你。”

她静静地观察江淮南的表情,他没有回答,像是默认。

那你呢?所以你也喜欢她吗?她不敢问。这是她最后的一丝自尊和骄傲。比起江淮南会喜欢上另一个人,她宁愿选择相信他无心无爱,孑身一人。

不在乎她,不在乎所有人,这样才公平。

原来她也如此自私。

手中的湿纸巾被指甲抠烂,下大了的雨一滴滴砸在她心尖上。

02

出场顺序真的很重要,即使后来我们还会遇到很多人,可过往记忆里的人和事,我们无法改变。

有心,我们也无能为力。

天变得很黑,豆大的雨点像断了线的珍珠不断地落下,雨越下越大,地面低洼处汇成了小塘,雨打落在叶片和白色山茶花上,毫不怜惜。

“上次的问题,我回答你。”夏婵微微抬起头,毫不掩饰心中的感受,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莫名的力量,“是,我喜欢你。”

“不知道从什么开始,总之我已喜欢了你很久,久到都成了习惯。认识你的那天,你像一个天神般出现在我面前,站在我身后坚定地说是我哥哥。你让我第一次体会到被人保护的感觉,温暖美好,让人爱上了就舍不得放手。”

她一层层剥开记忆的外衣,看着它们一丝不挂地暴露在空气中,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何种审判。

“后来,随着年龄的增大,我发觉对你不再止于仰慕之情,我变得多疑易怒,贪求得更多,看到你收情书我吃醋,有女生送礼物给你我生气。我不带伞、饿肚子、学习差,是因为我知道只有这样,你才会担心我。可是我很害怕,江淮南,你知道吗?我害怕。”

她轻咬嘴唇,眼睛里涌出水雾:“所以当你在火锅店那样问我的时候,我慌了,我彻底慌了,你就像一头觉察到危险的豹子,嗅到不同寻常的气息后急于逃脱,你用最直接的话问我喜不喜欢你,你摆出你童年的经历,提醒我到此为止。可是这么多年的感情,怎么能说忘就忘?你懂我会不知所措,懂我会知难而退,所以你做了。”

那个瞬间,她的心疯狂地跳动,冰冷的雨水打在她手臂上,她的语气中全是颤抖。

是了,她就是莫奈说过的作茧自缚,一直为一个叫江淮南的人活着,卑微苟且。她本该是一只振翅高飞的蝴蝶。

她说的没错,他就是太了解她,明白那颗心偏向他。他只恨自己明白太迟。江淮南看着她,眼神有些迷茫:“阿夏,对不起,我过不了自己那关。”

噼里啪啦的雨声不停地响着,滚烫的泪水混合着吹来的雨水砸落。她看着他,自嘲道:“你说你是个负债人,把对江淮北的罪恶感全转移到我身上,倾尽所有来赎罪。而我就是一只扑火的飞蛾,闪闪发光的你让我沦陷,我不要命地追逐你,每一次撞上的都是坚硬的玻璃灯罩。不过有一点你说对了,我和你弟弟确实很像,我们最像的是都想要你的爱!”

我们最像的是都想要你的爱!

有什么触碰到灵魂深处的愧疚,刺痛他敏感的神经。

她从来没想过会说出今天这一番话,所以喊出这句话时,她蹲下身泪如雨下,心揪成一团,巨大的疼痛从心脏蔓延向全身。

“阿夏……”

这句话让江淮南脸上的表情变化丰富,他伸手想去扶她,却不料一个拳头忽然朝他脸上挥过来,语气狠厉:“不许碰她。”

猝不及防,江淮南来不及躲闪,嘴角被狠狠揍了一拳,他踉跄着后退几步,扶住旁边的柱子。

受到惊吓的夏婵心里一紧拉住眼前人的衣袖,语气凄然:“莫奈,别打他。”

莫奈一动不动地站着,整个人散发出阴冷的气息,却不再向前。他皱着眉头,看着柱子边那个人,眼神冷漠,字字狠绝:“别惹她哭,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那毫无温度的眼神和语言让人如坠冰窟。

夏婵浑身发凉,一言不发地看着眼前的人。他浑身湿透,脸色苍白得可怕,单薄的衣裤紧紧贴在身上,地面上有一摊水渍,头发和衣袖还在往下滴水。

不知道他来了多久,那番话听到了多少,又淋了多长时间的雨。

“跟我走。”他猛然转身,拉着夏婵就往外边走去。踏进雨中前,他手一伸,将江淮南挂在扶手处的一把青墨色的长柄伞拿走了,随即夏婵感觉自己头上撑起了一片晴空。

心中一暖,脑海中的千言万语化作空白。伞外的雨还在下着,她却感觉整颗心似被温水泡着,不知名的感动和喜悦包围过来。

她任凭他拉着自己走。

莫奈把伞大部分往她这边靠,面色不善地问:“傻了?平时不是很嚣张,还有人让你哭?”

夏婵嘴角一抹苦涩的笑如昙花一现,转瞬即逝。

眼角干涩得发疼,说出来,原来并不难,说出来,反而轻松了不少。

莫奈冷着一张脸,抖了抖伞上的雨水,阴阳怪气地问:“这可是你相好的那位的伞,还还不还了?”

这个人的行为,总是出其不意,偏又让人无计可施。

她久久没有回答,飘**不安的思绪逐渐回笼。

莫奈不耐烦地敲了下她的额头:“问你话呢。”

“不是我的,不用还了。”她星眸如海,看不分明。

莫奈点点头。

看到路有些陌生,夏婵疑惑地问道:“这不是回我家的路。去哪儿?”

莫奈嘴角一抽,咬牙切齿地道:“去商场买衣服!冻死老子了。”

夏婵愣了一下,随即咧嘴笑起来,笑着笑着眼睛里泛出了泪花,挖苦他:“活该,自找罪受。”

他白她一眼,似责怪她不识抬举。

匆匆从商场买了衣服换好回来,雨已经小了很多。莫奈打了几个喷嚏,脸上有着不自然的潮红,看起来像感冒了。她忽然记起电话中江淮南的声音,鼻音很重,说话间却没注意这事。

她问:“你病了?”

莫奈看了她一眼,说:“好着呢,相思病不算病。”

她就知道不能跟他说正常的话,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走到楼道口,送夏婵上楼前,莫奈打量着手中的雨伞,语气意味不明:“伞真不要了,是吗?”

她没有经过思考,道:“嗯。”

莫奈用力一掷。

“啪”的一声,伞被扔进垃圾桶,有什么东西也被彻底地扔进了垃圾桶。

“你先静一静,洗个热水澡睡一觉。我回去了。”莫奈说完这句话,直接掉头走进了雨中,没一句多余的话。

她记得不久前,他才风风火火地跑来,现在就这么走了?

弄不明白的事太多了,她的心太小,装不下那么多东西,罢了。

夏婵回家睡了一天,半夜起来煮了碗面条,脑袋昏昏沉沉的,她吃了几片感冒药,靠在沙发上裹着毛毯又睡了过去,心里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醒来的时候是傍晚,外面万家灯火,窗子没关紧,有冰凉的夜风吹进来,她感觉人清醒了很多。

桌上的日历被风翻得哗哗啦啦直响,夏婵凑过去,拿过笔筒里的马克笔,低着头往后面翻了好几页,然后在一个日期上写下:A大。

江淮南的目标是什么,已经和她无关,关于以后,她想为自己活一次。

她本就该是坚强骄傲的,不是吗?

推开窗户,看到芥草青青一片,花间不久便要蜂蝶鼎沸,她张开双臂,大口呼吸着自由的空气,心里忽然平静得如三月春水。

这个冬天,终究快过去了。

03

直到快开学,吴栀子都没回来,从马尔代夫玩了一趟后,她和任笛一直待在杭州,说天气回暖再打算。

夏婵看了一眼客厅里空****的墙壁,上面留着几颗钉子,那里原本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全家福。她问过一次吴栀子相框去哪儿了,吴栀子说收起来了。

也许这里,不会是吴栀子的家了。

开学两天,班上热火朝天地在讨论班里转来了交换生的事。一个星期后,学校举行宣誓大会,大会后自由活动。领导打完官腔后是学生代表发言,有个窈窕的女生款款走上升旗台。

她穿着呢子大衣,个子高挑,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一头自然卷发高高扎起,在她俯身凑近话筒讲话时,头发随着动作滑过肩膀。风沙沙地吹过四周的榕树叶,她的声音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回**在操场上空。

这个女生,夏婵不会忘记。

艾拉站在隔壁班级,扭头看她,用手挡在脸旁,用唇语提醒:“就是她。”

夏婵心里当然清楚艾拉说的是什么事。

她望着艾拉,笑着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结束的掌声响起,艾拉推开人群来到夏婵面前,惊讶地问:“怎么了?你笑什么?”

她望着那个走下升旗台的背影,道:“她叫秦小斯,不出意外,她还是我的同班同学。”

艾拉哇哇乱叫,好像发现了新大陆:“夏夏啊,你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八卦知道的比我还多!”

夏婵等着散场的人群离去,笑道:“你和大飞怎么样?”

“就那样呗。”艾拉两眼发直地望着一个方向,寻找着大飞的背影,眉眼间都是柔情蜜意,“我们说好啦,先拼搏几个月,考一个好学校,以后有的是时间吃香喝辣。放心啦,我发财了不会忘记你的,哈哈。”

她右手忽然举起来挥了挥,夏婵回过头看到大飞提着一个书包,站在一棵松树下朝她们笑。

夏婵拍了拍她的手臂:“去吧去吧。”

艾拉点点头,在夏婵的额头亲了一口,说声“谢谢”,欢快地跑过去了。她总是这么乐呵呵的。

艾拉的身世说起来有点儿可怜,她三岁时被亲生父母抛弃在游乐园,天黑了,她一路哭着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一家老人院。老人院里的煮饭阿姨冬婶看她可怜收留了她。冬婶没有孩子,有个自己的小房子,视艾拉如己出,让她住在自家里还给她托关系上了户口,艾拉一住就是十五年。

冬婶在老人院有员工房住,大部分时间不回来,艾拉一直靠顽强的自理能力生活了下来,并且成长得乐观向上。

因为遇到了冬婶,所以她不恨自己的爸爸妈妈。

这是艾拉的原话。

其实她挺羡慕艾拉的,简单直接,敢爱敢恨,想说什么做什么都会用尽全力。不求结果如何,至少过程无怨无悔。

自由活动她没地方去,正想回教室,却被一个娇脆的声音叫住。

“夏婵?”秦小斯袅袅婷婷地走过来,停在夏婵面前,说“我是秦小斯,以后你的同班同学。”她说话时手抄在大衣口袋里,一笑百媚生。

“你好。”夏婵笑了笑。

“别误会,我没有跟你交朋友的意思。”秦小斯抬头看着夏婵,说出的话比冬天还冷。

夏婵抬眼,轻笑:“我没误会。”

“你喜欢淮南哥?”质问的语气像把快刀。

秦小斯看着夏婵的脸,探究着自己想要的东西,她眼中带着些恼恨,眸中酝酿起隐忍的怒意,一字一句道:“回答我。”

夏婵淡淡地道:“我有保持沉默的权利。”

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天生是否都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夏婵不知道。

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秦小斯,拼凑片段,脑海中只出现了江淮南说过的“早年两人一起出差飞机失事……小斯有一段时间精神很脆弱”。

她太清楚失去亲人对一个人的打击有多深,太明白溺水的人有多不想放弃唯一的浮木,对秦小斯而言,江淮南就是那根浮木。

秦小斯提高声音喝道:“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很讨厌。”

夏婵撇嘴,有些好笑地问道:“江淮南,你很喜欢他,对吗?”

秦小斯的眼神里带有几分不解,语气里含有势在必得的嗔怒:“淮南哥是我的。”

当看到秦小斯那一刻,夏婵忽然想起了艾拉。她们都像一条火车轨道上的列车,只有朝前直行的方向,要么一条道冲到尽头,要么迎敌相撞而亡。

而她的人生轨道,早已偏离。

她看着秦小斯,面色淡然,不紧不慢地道:“是你的,那守着就好了,不必问我。”

秦小斯收了怒意,困惑地看着她转身而行,想不明白。

“记得你的话,否则我绝不放过你。”秦小斯瞪着她的背影警告道。

她身体一僵,没有停住缓缓前行的脚步。

这才是属于年轻该有的张狂,不怕异样的眼光,挥舞着武器捍卫自己的固有疆土,警告所有外来者不容侵犯。

她连这种勇气都没有,想想还真悲哀。

秦小斯的成绩很好,应该说相当优秀,她是艺术生,文化成绩却超过重点班尖子生一大截。

老师们都以为捡到了宝,把秦小斯当“重点对象”供着培养,夏婵却觉得她更像来盯梢的。

秦小斯虽然来班级时间不长,在学校名气却很大,她漂亮会打扮,成绩好,家庭好,吸引了不少男生。但第一次有男生来表白,她中午就在广播中宣布她是江淮南的女朋友。

然后,全校师生都知道他们是一对,江淮南也出了名。碍于他们两个人成绩好,倒没出现老师“棒打鸳鸯”的事情。

这件事艾拉愤怒地去质问过江淮南和夏婵,两人均缄默不言,艾拉索性生气地说她不管了。

看顾彤的微博动态,她去了海南、香港、马来西亚旅游,晒出的风景照让人羡慕。夏婵点赞的时候,看到几条她的回复:“考试加油哟!”“回来请你吃好吃的,么么哒!”

顾彤看起来状态很好,她心里一块石头落下了。

夏婵远离这些旋涡奔走在学校、食堂、家三点一线上,莫奈依然逃课,打电话跟她说他在练歌,有空唱给她听。

莫奈等不到回应也不死心,每逢周末,他抱着吉他跑到夏婵楼下,一遍遍喊着“阿夏”。

夏婵顶着黑眼圈出现,他就拉她去听他唱歌,有时候是咖啡馆,有时候是酒吧,他说要提前体验成名后的喜悦。

莫奈唱歌的样子和平时不同,完全是一匹脱缰的野马,不羁肆意,脸红脖子粗,喊到嗓子哑了还是活力四射。强烈的个性加上他帅气的外表,收获了不少草根粉丝。

有个插曲就是,有天一个商场做活动,开场秀中莫奈是主唱,夏婵被他拉到台下当观众,莫奈唱到一半突然摔倒在地,半天没有起来。

突如其来的状况让夏婵的心重重一跳,脑袋蒙了,等反应过来,她已经冲上了台:“莫奈,你怎么了?”

莫奈脸色苍白地摇摇头,嬉笑道:“不打紧,赶时间忘了吃早餐,低血糖。”

她看着他,气不打一处来,拽着他直奔一家面馆,给他点了一份大份的鸡肉面,凶神恶煞地逼他吃下去。

莫奈捧着碗,嘴巴鼓鼓囊囊,口齿不清地问:“阿夏,你关心我啊?”

夏婵恶狠狠地瞪他:“快吃。”他便不敢多言。

不过商家还算有良心,听说了事情原委后补偿了他们一堆补糖补血的营养品。莫奈嫌弃,一股脑送给了夏婵。

大家都在为未来努力。

不知不觉,时间在说笑和铺天盖地的试卷中悄悄过去了。

04

快立夏时,秦小斯邀请全班同学去她的新家举办一场篝火烤肉派对,既是庆祝她在S市有了新家,又可以让大家放松心情。

夏婵出神地望着窗外的悬铃木,头顶一个黑影落下来。偏头,她看到秦小斯将一张邀请卡递到眼前。

秦小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傲慢挑衅:“夏婵,你去不去?”

“她会去。”身后一个声音理所当然地回答。

夏婵皱着眉头去看莫奈,他歪着脑袋,笑问:“我说错了?”

她缓缓回头,看着秦小斯,接过那张精致的卡片置于桌上:“会。”

秦小斯转身朝自己的座位走去。她刚落座,立马有几个女生围着她问这问那,秦小斯亲热地陪她们聊天,笑靥如花。

“啧,女人啊……”莫奈叹息般摇了摇头。

夏婵不紧不慢地说:“男人也一样。”

莫奈嗤笑一声,撇嘴吹了口气,趴在桌上,懒得跟她争论。

下午放学后,莫奈约她去一个地方。夏婵直接说好,因为就算不答应,他也总有办法让她妥协。

她从未想过和莫奈的关系能这么平和。他在台上唱歌,她就在台下当观众;他逃课,她就帮他做笔记。有时候她值日比较晚,在校门口还能看到莫奈等她一起回去。

以前和江淮南经历过的事,她和莫奈大多都经历了。

这让夏婵想起乡下一种叫苍耳的植物。

她记得很小的时候,大家看不惯谁就欺负谁,采摘大把苍耳扔向那个人,衣服、裤子、头发,一旦被这东西黏住,又臭又讨厌,尤其是头发缠成死结,往往要剪掉才弄得下来。

她想,莫奈就是那讨厌的苍耳,偏偏缠住了她。

可她也忘了,那时候喜欢谁也爱欺负谁,只为引起心上人的注意和在乎。

喜欢是爱的一种,恨也是。

这天,莫奈和她乘了一个多小时的大巴来到郊区一座山脚下。

夕阳西下,晕染的云朵倒映在山下的深潭里,整座山笼罩在乳白色的雾气中。莫奈面无表情地看着隐没在云中的山峰,一言不发。

他转过头看着夏婵,带笑的眼眸里有破碎的暗光,语气低微:“走吧。”

夏婵点点头。

寂静的山路上回想着绵长的脚步声。

走了一段,他低声笑道:“不怕我把你拐走了?”

“你会吗?”她拨开一根拦路的长藤,低头跟着他。

莫奈继续低声说道:“我从没见过我妈。听我爸说,她是个很妖艳风流的女人。他们的婚姻完全是个笑话,我爸有钱喜欢漂亮女人,我妈年轻美貌,花言巧语取得了我爸的信任。他们从恋爱到结婚,只用了一个月。婚后他们并不幸福,我妈生下我后,我就被交给了管家。这些我是后来才知道的。”

这是莫奈第一次说起他的家人,竟是这么不堪。夏婵心里一疼,不知如何作答。

“大概是报应吧。”莫奈的笑容有些苍白,“我妈年轻时爱玩肆意挥霍健康,喜欢抽烟,闹离婚前,她被查出了肺癌。”他的语气中满是凄凉。

晚风从两人之间吹过,丝丝冰凉。

夏婵整颗心微微颤抖,轻声问:“你爸爸对你好吗?”

“他?”莫奈语气淡漠,带着嘲讽,“上次音乐室的杰作,你也看到了,你觉得他对我好吗?”

“你说砸坏那些的人是……”夏婵没有继续说了。

莫奈顿了顿,道:“我们之间与其说是父子,不如说是利益关系。他从不考虑我的感受和喜好,从小让我学金融、学管理、学这学那,为的就是将来好继承他的公司。”

夜色渐渐暗下来,他眼中迸发出些许光芒:“我是那个时候爱上摇滚的,心烦气闷的时候,我就关上房门开大音响唱歌,不顾他在外面捶门怒吼。我打架生事,为的就是告诉他,我不会屈服。我越这样,他越厌恶我喜欢的一切。他原本想继续逼我。不过后来……”他垂下眼帘,自嘲地一笑,“再也不会了……”

夏婵喃喃问道:“你们是不是和解了?”

“以后你会知道。”他抬头一笑。

她的心里忽然变得惶惶不安。

走了大段山路,爬上一个坡后,眼前变得开阔起来,这里竟然是一片墓园。

青葱的松柏环绕,夜幕下的墓园笼罩着一股庄严阴森的气息,令人肃穆,大大小小的墓碑竖立着,让人后背凉飕飕的。

夏婵不明就里地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怕了?”他笑起来。

她不屑:“怕就不来了。”

莫奈没有说话,望着苍霭的暮色,看了半晌,眼神渐渐恢复清明。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妈的忌日。”

他说得轻言细语,夏婵听得心惊肉跳。回过神,莫奈已经径直朝着第三行墓碑走去,夏婵连忙跟过去。

他在第七块墓碑前停下来。由于光线太暗,上面的照片看不太清楚,但夏婵根据脸部轮廓也能猜测出那是个倾城美人。

莫奈背对她,像尊石像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夏婵打破沉默:“怎么不带束花来?”

他闷闷地回答:“她是喜欢花。只是,我并不想送。”

“啊?”夏婵搞不清楚他什么意思。

“她不配。”他的语气满含恨意。

远处有乌鸦鸣叫,呼呼的风刮过一片苍凉,静谧的空间里透着冷寂的气息。

在墓园待到天快黑透,他们下山,坐车回了市里。路上莫奈没有说一句话,疲倦地靠在椅背上,看着车窗外的星空,整个人看起来很脆弱,透着一种悲伤的味道。

“生日快乐。”

轻柔的声音响在耳边,他无神的眼神逐渐泛起一丝暖意,原本冷漠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笑意。

他说:“谢谢。”

回到家已经十一点,躺在**,夏婵翻来覆去睡不着,在网上搜索去过的那座山,鼠标一条条点过介绍,她的脸上终于露出释怀的笑容。

杜鹃山,又叫花山,花开时如火红朝霞,起风时花瓣纷飞,漫山遍野,远远望去就像人们的思念和祝福绵绵不绝。

想到这里,她看着窗外无垠的深蓝夜空,凝视着满天明灭不定的繁星,忽然很想知道这层层黑幕的尽头是什么。

那些消殒于无穷宇宙的人,会不会还感受得到存在之人的牵挂?

莫奈,你常说我口是心非,你又何尝不是?

嘴上说恨,心里终究爱着那个将你带来人世的人吧?不管命运多残酷,你还是学会了原谅。

第二天是周六,夏婵去秦小斯邀请卡上面写的地方。走出门,莫奈靠在一辆黑色机车上,笑着看向她。

“阿夏,早啊!”他手中抱着一个头盔,嚼着口香糖打招呼,和昨天的他判若两人。

夏婵看了看他的装备。莫奈嘚瑟地道:“夸我帅就直说,我不介意的。”

“嗯,帅。”她点头,怀疑地看着他,担忧地问道,“不会被抓吧?”

“瞎操心。”莫奈手朝她额头比了个开枪的手势,让她上车。

她去拿另一顶头盔,莫奈先一步取过来,给她戴好,放心地拍拍她的脑袋:“出发!”

太阳只露出了半边脸,天空呈现瑰丽的色彩。莫奈迎风而行,他开车很快很稳,夏婵拽着他的衣服并不害怕。

经过向秀路时,望着葱绿的法国梧桐后退而去,她忽然想起了江淮南,他们还曾在这儿踩着脚踏车,像灵活的鱼在自由穿梭。

现在看来,竟有物是人非的感觉。

“想什么呢?”莫奈的声音闷在头盔里,瓮声瓮气。

夏婵失笑,张开一只手臂,满脸疯狂:“想风,想未来,想快乐啊——”她大声喊起来。

“疯婆子。”莫奈笑骂一句,大声提醒她,“抱紧我,别掉了。”

身体被突然急速的惯性猛地带向前,她惊呼,死死揪住他腰间两侧的衣服,心里不被任何东西羁绊,舒服、自在。

原来这就是莫奈口中说的自由。

她很喜欢这种感觉,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就这样随风老去,多好。

05

约莫一个小时后,他们到达了目的地。

莫奈找地方停稳机车,和夏婵看着眼前的别墅。别墅依山而建,白色的欧式建筑,共有三层,前面还有个院子,通向大门的是一辆车宽的鹅卵石路。

莫奈在旁边耸耸肩膀:“资本主义,真有钱。”

夏婵扬起嘴角,道:“真酸,你家不也是?”

莫奈忙摇头:“那可不一样,我老子的又不是我的,我可穷了。”

夏婵干笑两声,和莫奈并肩往里面走去。

大部分同学都到了,相识的在打招呼。别墅后面还有游泳池和草坪,烧烤架和篝火材料都备好了,只等夜晚来临。一楼大厅是主场,门口装饰着香水玫瑰,厅内到处摆放着鲜花和气球,正中央有一长排客桌,上面摆放着糕点酒水。有用人在忙来忙去。

“哎?”莫奈的视线越过夏婵落在她身后。

夏婵猛然转身,看到江淮南正从门口走进来。他穿着裁剪合身的燕尾晚礼服,修长白皙的手抱着一束百合,不紧不慢的步伐让他看上去有几分贵气。

她第一次知道,江淮南穿西装这么帅气。

“淮南哥,你来了。”

秦小斯裙摆翩翩地从二楼的旋梯上走下来,粉色的纱裙随着步伐摇摆。她踩着高跟鞋从夏婵的身边过去,一抬头看到秦小斯撞进了江淮南的怀里。

夏婵走过去,想打招呼问好。

但是她没想到这时候会有意外发生,恍惚之间听到有人尖叫“小心”,夏婵只感觉头顶有片阴影笼罩下来,下一秒她被一个冲过来的人拉进怀里,他一手护着她的头,一手抱着她的腰滚落到地上。

“砰”的一声,吊灯的水晶玻璃砸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江淮南,你怎么样?”夏婵惊慌地看着他皱眉痛苦的表情,他的眼睛幽深漆黑,映出她的恐惧。

他笑了一下,安慰她没事。

“淮南哥!”

耳边同时传来两个人的喊声。

身子被人猛地拉扯开,秦小斯抱着江淮南的胳膊,浑身颤抖:“有没有事?伤哪儿了?啊?”

“不碍事,我休息一下。”江淮南不动声色地抽出手臂,缓缓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往旁边的沙发走去。

莫奈扶起夏婵,远离玻璃碎片,仔细地检查她有没有事。夏婵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个缓慢走动的身影,他的左腿走路有点儿奇怪。

受伤了吗?严重吗?她的心揪成一团。

“医生!叫医生!”秦小斯瘫坐在地上,尖锐的叫声回响在大厅内,围观的同学咽了咽口水。

立刻有用人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清理残渣碎片。

有个同班的女生看到秦小斯的手臂被玻璃碎片划出一道伤痕,好心地过去给她包扎,秦小斯抬手用力一挥,吼道:“滚开!”女生吓得退后几步,满脸委屈。

十分钟后,大厅被打扫干净。江淮南坐在沙发上,秦小斯唯唯诺诺地询问他怎么样。

好在没有大碍,只是被坠落的吊灯一角划了一下,受了点儿皮外伤,没有伤到筋骨,大伙都松了一口气。

待到夜幕来临,气氛热闹起来。篝火派对在七点准时举行,餐桌上的食物也丰富起来,草坪上燃烧着露天篝火,四周还挂满了彩灯。有人在放烟花,有的人在玩真心话大冒险,有的人在跳舞,先前吊灯事件带来的不快仿若过眼云烟。

夏婵没有交心的朋友,艾拉不在,莫奈闹肚子去了厕所。她远离喧闹的人群,独自沿着游泳池边走到亭子旁的一个秋千上坐下。

这里很安静,脚边有一丛丛四季海棠,花朵成簇,随风送来一阵清香。

“开心吗?”身后传来秦小斯阴冷的声音,她站在大厅玻璃后门的石阶上,看着夏婵。

夏婵回过头,正好对上她不善的眼神。

她一步一步,从敞亮的石阶上走下来,昏暗的灯光投在她怨恨的脸上:“淮南哥那么紧张你,你开心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夏婵皱眉回答。

“谁信呢?”秦小斯红唇一挑,笑容极尽讽刺,“大厅里的欧式水晶吊灯是我选的,看它华丽漂亮,当时设计师还说它太重有安全隐患,我没听,他们拗不过我装了,没想到果然出了事。”

夏婵淡淡地说道:“今天没砸到我,也许哪天会砸到别人。”

“对!反正会砸到别人,砸死了我有的是钱赔!”秦小斯因激动而扭曲的脸看起来有几分可怖,她阴狠地笑,“真遗憾啊……你说为什么没砸死你?”

心脏像被铁爪钩住,一时间难以呼吸,夏婵难以置信地看向秦小斯,想必没猜到这么恶毒的话会从一个和自己毫无关系的女生嘴里说出。

“砸死你多好啊,这样你就不能让淮南哥担心,不能勾引他,也不会让我亲眼看到他对你的在乎。”秦小斯看着夏婵笑,毫无温度的眼神里有着疯狂,“你知道他推我的那一刻,我的心有痛吗?我也被划到了,我也伤了啊!可他呢,他眼里只有你!我的手断了都没关系,我伤的是心!”

“别跟我抢。因为……”秦小斯慢慢地靠近夏婵,两个人笼在黑色的树影里。她弯腰,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冷冷地吐出几个字:“我会毁了你。”

语毕,她站直身子,若无其事地沿着游泳池边向草坪走去。

压抑感随着她的离开消失,夏婵脸色苍白地看着秦小斯走出树影,走到灯光下,走进人群中嬉笑言语,像戴了张精美的人皮面具。

刚刚的一切如幻觉,夏婵却肯定,秦小斯不是在开玩笑。

她像个木偶一般回到大厅,莫奈皱着眉头在她眼前挥手:“撞鬼了?失魂落魄的。”

夏婵哑着声音说:“我们回去吧。”

或许是那双眼睛透露出的迷茫和疲惫太让人心疼,莫奈什么都没问,只说好。

坐在回去的机车上,秦小斯的恶语还在耳中回响。她觉得浑身像浸泡在冰水中,寒冷无比。夜风刮在她脸上,她的心里像要失去什么般抽痛。

夜晚的时候,她梦到自己掉进了一个无底洞,四周密不透风,伸手只有触不到的黑暗。

人的直觉往往准得可怕。

它像一座桥,通往宿命深处那座冰冷的牢,一旦踩上去从此便无归路,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