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泪痕煎熬

人每次受伤都会长大,伤痕并不骄傲。

骄傲的是,无论摔倒多少次,还有继续前行的勇气。

总有一天,让心脏煎熬过的东西都会成为你荣光的勋章。

01

任何事都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所有的事都会比你预计的时间长。

会出错的事总会出错。

如果你担心某种情况发生,那么它就更有可能发生。

综上所述,墨菲定律的主要内容:如果事情有变坏的可能,不管这种可能性有多小,它总会发生。

离莫奈那天的表白已经过去五天,他也应景地消失了五天。说起来,莫奈每个月好像总会消失几天,跟来大姨妈一样,只是周期不同。夏婵很佩服他,不知道他给老师灌了什么迷汤,一开始点他名他不在,老师们还会找他麻烦,后面干脆忽略了这么个人,而其他女生转而开始迷恋其他美貌的男生,变化太快就像龙卷风。

“零”里面响着**气回肠的音乐,扎着小辫子的驻唱歌手抱着萨克斯,闭着眼睛吹得入迷。

眼前的一切光影交会颇不真实,夏婵坐在靠墙的椅子上酌着一杯果酒,手中的杂志停在第19页——爱情中的墨菲定律。

有栀子花的香水味袭入鼻间,夏婵合起书笑着回头,脖子被一双手从后面圈住,花花绿绿的手镯碰得叮当响。

顾彤从后面抱住夏婵,手臂挂在她肩上,探身去翻面前的杂志,微笑地问道:“好看吗?”红酒的香醇味道扑面而来,她喝酒了。

夏婵压住书页,回头看着她穿着一条枣红色的吊带长裙,外面只罩了件单薄的牛仔外套,皱眉问:“都快入冬了还穿这么少,不冷吗?”

“爱美就不怕冷。”顾彤笑着答,眼睛虚眯成线,像有点儿醉了。

夏婵让她靠着自己坐下,伸手将她发髻上的一根乌木簪绾正,仔细看了好久,疑惑地问:“好端端的怎么戴这个?有些旧了呢。”

“读书时买的,那时候喜欢一直没扔。”顾彤趴在桌上,拿着一只高脚杯端详着,转过头揉着额头,后知后觉地道,“差点儿忘了,我让人给你买了‘德福缘’的小龙虾,在茶水间旁的隔间放着,你快趁热去吃。”

夏婵一听,立即嗔怪:“早说啊,亲爱的大美女,谢啦。”说着人已经没影儿了。

来到隔间,果然在桌上见到了一盆正用火锅温着的火红龙虾,油滋滋的,冒着诱人的辣香气。这里原本是个花室,顾彤体恤有的员工住得远或者上晚班饿肚子,常吃外面的盒饭又不干净,她就让人将这里改装成了小厨房,大家热自带的饭菜或者直接开火做都很方便。

顾彤和员工们私底下关系都不错,对他们也慷慨体贴,有什么困难尽量帮忙。员工们喜欢这样的美女老板,服她管,酒吧的生意从开业起一直不错。氛围好,夏婵自然乐意过来。

夏婵装好一盘龙虾,坐着啃了十几只,前台的服务员三千忽然焦急地跑进来找她。

“咦?三千?老鼠咬你脚指头啦。”夏婵举着一个龙虾钳,端着盘子,打趣他。

三千摇摇头,夺过她盘子拉她往门外走:“小夏,等会儿吃,彤姐出事了。”

“什么?”夏婵惊得一下站起来,手胡乱扯了几张抽纸一抹嘴,然后连忙往外面奔,心急如焚。

她挤开大厅里三层外三层舞动的躯体,一口气奔往前台,远远就看到顾彤跟一个男人在相互拉扯。

男人的背影有几分熟悉,手正蛮横地抓着顾彤的胳膊,想将她拖进怀里。顾彤兴许是喝了酒,整个人站不太稳,摇摇晃晃。

这男人意图如何,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三千好不容易追上夏婵,喘着气说:“你踩风火轮了?等等我啊!”

夏婵左右寻找应手的东西,目光停留在三千手中端着的那盘她没啃完的龙虾上。

“干什么吃的,老板被人揩油,没个喘气的过去!”夏婵怒气冲冲地骂道,取过盘子,凶神恶煞地直朝那个男人走去。

她丝毫没有平时的文静样子,脚下生风,心里满是疼痛。那可是顾彤啊,照顾她、陪着她,恨不得将一切掏给她的亲人,她怎么忍得了她受半点儿欺负。

心中的愤怒如火焰燃烧,她走到那个男人背后,在顾彤震惊的目光中,一盘子用力扣下去。

她甚至清晰地听到了瓷片和头顶碰撞发出的声音。

方位如此准确,力度如此狠绝,她的手腕酸麻发疼。

眼前的男人痛吼了一声,转过背眼睛里流淌着杀人的恼意,扬起的巴掌在看清来人后僵在半空。

四目相对,震惊、怨恨、诧异、不屑、热烈。

盘子哐当砸落在地上,撞开回忆之门。

这个人她太熟悉了。

曾经顾彤挽着她的胳膊,在窗外夜雨敲打芭蕉时,躲在被子里给她看手机照片,无比甜蜜地说,这个小帅哥是她的真命天子。

后来那株芭蕉叶依旧苍绿,顾彤脸上的笑容却逐渐少了。有一天,她喝得醉醺醺地回来,泪如清雨,脸上浮现一种看破红尘的死灰,颤抖地抱着夏婵一遍遍询问,他怎么能这样,我对他那么好,句句泣血。

那时的她,不懂顾彤为何会哭得那么凶,只是怪手机中那个伤她的男生,顾彤这么好,谁能欺负到她?能欺负她的人,铁定罪大恶极。

年少懵懂,连恨都无头无脑。记忆虽久远,不代表不存在。

姚灿的衣服上全是油红的酱料,脸色像个调色盘,青了又红,绿了又紫,难以置信地看着夏婵,说:“夏婵?是夏婵吧?我见你的时候,你才这么大。”他比了个高度。

“闭嘴。”她打断他。

她扭头,心疼地看着顾彤,目光里有短暂的迟疑,道:“彤姐,这个渣男又来骚扰你吗?”

“才不是,你们听我说。”姚灿倔强地反驳。

“闭嘴!”夏婵吼完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嘴唇剧烈颤抖,出口的话如断线玉珠,“当初油嘴滑舌追表姐的不是你?恋爱中花言巧语的不是你?瞒着表姐去偷腥的不是你?劈腿还理直气壮的不是你?被甩后臭不要脸来纠缠的不是你?有本事你一条条说清楚,我仔细听着!”

四周骤然安静下来。

姚灿面红耳赤,被她一连串质问弄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说话啊!”她高昂着头,眼眶通红,挑衅地看着他。

姚灿如石化的雕塑,注意到旁边的人像看垃圾一样围观着,他把求救的目光投向顾彤,虚弱地道:“彤彤……”

夏婵的目光也看向顾彤,顾彤抿着的嘴角有丝苍白,几缕青丝因之前的牵扯垂落在脸侧,显得人有几分憔悴。

她按着太阳穴,黯然一笑,挥手道:“看着办吧,我累了。”

说完这句话,她头也不回地朝休息室走去,转身的背影没有半分留恋。

漆门一掩,两个世界。

02

不是所有的错都会得到原谅。

人可以学会坚强,但有的伤痛根本忘不掉。

它们如火舌舔舐过记忆的刀锋,不经意间,还是会疼到锥心。

四周的喧闹在寂静后又重回平静,舞池中的人扭得疯狂,仿佛对这种爱情戏码见怪不怪。

姚灿低头看着自己一身的红油和龙虾渣滓,似要向夏婵讨个说法又不敢。

夏婵面无表情地说:“你滚吧,在这里你讨不了半点儿好,我相信现在酒吧内至少有十个工作人员想揍你。”

“夏婵,我跟彤彤之间有误会。”姚灿低了几个分贝的声音里完全没有自尊。

“放过她吧。”夏婵话中带着一种悲凉和狠绝,“你根本不爱她,你曾经伤她到痛彻心扉,时过多年大家都有了自己的生活,你又何必纠缠不清。现在你来找她,无非是在赌,赌她对你还有一丝情。赌赢赌输又怎样,你没资格给她幸福,以前是,以后也是。既然大家都心知肚明,你何必把往昔残留的一点儿美好弄得这么不堪。”

爱情的世界里,背叛不可原谅。倘若连背叛都能随风而逝,当作没发生过,只能说不够爱。

真正的爱,容不得半粒沙子。

可惜,总有些人,凭借着一方对自己的真心,恃宠而骄,毫不惜福。拿准对方的软肋,刀刀刻骨去挥霍滥用,逼得那个伤痕累累再无力气招架的人攒够失望,痛定思痛,狠心离开。

姚灿半天没有说话,呆呆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知道那个陪他走过锦年时光的人,再也不会对他敞开一扇门。

她曾经的一腔深情,他配不起。

是他,错过了。

他头脑猛然清醒,知道再待下去也没结果,他的目光缓缓移到脚边的垃圾桶里,一堆果皮瓜子壳中,躺着一根乌木簪。

他自嘲地说:“我知道了。是我误会了,以为她……对我还有情……”语毕踉踉跄跄地从后门离去。

夏婵一抬头,看见顾彤倚在门边,望着那敞开的后门,眼神空洞,不知道在想什么。

“记得帮我扔了。”顾彤看着夏婵笑了笑,声音似乎带着云烟般的缥缈。

夏婵回过神,点点头,胸口像塞满了厚厚的棉花,异常酸涩。

世间千万字,唯情字最杀人。

很多轻而易举的事,其实要花毕生精力才做得到,譬如放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劳心动骨。

姚灿来过一次后,顾彤将酒吧交与店里人打理,一个人在第二天一大早飞去了海南。她说想去散散心,放松心情,离这些事远点儿。

夏婵不知道她是害怕再被烦扰,还是只是心情不好,发短信叮嘱她注意安全,没有多问。

周二下午还在上课,吴栀子打来电话。好在是体育课自由活动,手机幸免于难。

她还没开口,里面就传来吴栀子的咆哮声,大意是她不孝不懂事,连家都不回了,艾拉生病归生病,她赖在人家家算怎么回事。

接着,吴栀子又说了一串话,感慨了生活艰辛,遇到任笛后是命运的转机之类,最后撂下夏婵不回来,以后就别回来的狠话。

话泼,但有用。

夏婵不动声色地回了家,冷冷地扫了眼厨房里的任笛,开始帮忙盛饭。

任笛夹起一块可乐鸡翅放到夏婵的碗里,殷勤地问:“婵婵,你朋友怎么样了?”

“我不爱吃鸡翅。”夏婵停顿了一下,夹起鸡翅放到吴栀子的碗里,幽幽地道,“解决得差不多了,我一直陪着她,所以回来得少。”

连说谎都开始脸不红心不跳。

“你这孩子说话怎么老冷冰冰的,没礼貌。”吴栀子拉长脸,极力缓和气氛,“你任叔叔是关心你,这几天还念叨着要我给你多炖汤呢,入冬了怕你压力大,身体吃不消。年后我们可就去杭州了,我们想带着你去,你又不松口,只能现在多陪陪你。”

我们……

吴栀子口中的“我们”,俨然已经成了她和任笛的代名词。自己算什么呢?其实,也不必算什么吧,吴栀子能幸福就好。

幸福……

真是奢侈的东西呢。

“我吃饱了,出去走走,你们慢用。”夏婵站起身,拖开椅子将碗筷送到厨房。

“是不是我手艺不好,吃这点儿怎么回事?跟你说过女孩子家家的,不要学人减肥,你本来就瘦,再减风都能刮跑。”吴栀子站起来,端着一碗饭絮絮叨叨,“还有,出去穿这么少,冻感冒了可没人管,自己这么大个人了,照顾好自己。”

“不用等我回。”夏婵笑道,将墙壁上的包挂到肩膀上,蹲下身系好鞋带,装作什么事情都不介意地出门。

她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除了家里,好像哪里都可以。

外面已然有冬天的寒气,大街上人不多,两边的树木枯枝悬挂,残败的叶子在风中摇摆不定,尤为凄凉。脚下是冰冷宽敞的水泥马路,冷空气从衣领钻进去,刺骨的寒风刮得脸生疼。

虽然是初冬,可是,真冷。

夜景很好看,她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发了条动态,想了想又删掉。原来能分享的人都不想找了。

她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累了就休息,想多消磨时间。

对面玻璃窗内的咖啡馆温馨热闹,情侣们脸上满是甜蜜。夏婵看着他们旁若无人地谈笑,忽然记起江边那个吻。

“阿夏,我喜欢你。”

那个拥抱和吻太猝不及防,她始终以为是梦,而莫奈也像人间蒸发一般,好些天没见到人了。

想他干什么?巴不得他消失去极乐世界!

疯了,疯了,疯了。

夏婵使劲晃了晃脑袋。她坐在路边一个公园的秋千上,脚踢着地面,不经意间往咖啡馆门口一瞥,却再也挪不开视线。

有的人太过熟悉,一眼都不会认错,正因为没认错,心脏才搅碎般疼。

江淮南穿着海蓝色的卫衣,正体贴地拉开推拉门,在他身后穿着米黄色风衣的女子容貌甚美,一张瓜子脸,瞳孔明亮,浅笑倩兮地看着他。

“那个美女身材高挑,五官好看,穿着一身名牌在人群中很扎眼,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明星呢。江淮南和她一起并肩走着,男才女貌,自带光环……”

脑海中轰鸣一片,艾拉的话如魔音般在心中回响。

她感觉全世界失去了声音和光亮,那两个人,占据了她的眼,刺痛了她的心。

这个女生,她和艾拉并不认识。江淮南和她的那种默契不像装出来的,那是认识了很久后的自然。

恋人吗?或许是,毕竟江淮南瞒她的事,多一件不多,少一件不少。

他只当她是妹妹啊!

呵,妹妹,可笑。的确江淮南恪守本分,只当她是高于普通朋友的存在,没有暧昧,没有越距。

一切都是她想得太多,自食其果。她连责怪他的理由、质问他的身份都没有。

透过玻璃窗,他们的一举一动落在夏婵眼里,如银针穿心。

03

第二天一大早,夏婵坐在学校小卖部外的休息椅上,吃着一桶变态辣方便面。昨晚她什么都没做,坐在冷风中看着江淮南和那个女生说笑直到离去。

喉咙很疼,鼻子堵塞,她吸了吸鼻子,料想是感冒了。

一个脑袋从头顶上凑过来,是莫奈,他咂咂嘴,打着招呼:“嗨,阿夏,吃泡面呢。”

夏婵两颊飞上红晕,偏头没搭理他,不由自主地又想起江边的事。

莫奈大步一跨,走到她另一边,又仔细闻了闻,道:“哟,爱吃辣呢。”

夏婵还是不说话。

莫奈将单肩包往她对面的椅子上一扔,人同时一屁股坐下去,双手托腮,嘴里嚼着口香糖,说:“妞,莫小爷今天心情好,放学后请你去小吃街混个饱,咋样?”

“不咋样。”她回答。

“看看,看看,你这人就是喜欢跟我说笑,口是心非。”莫奈捂嘴笑起来。

夏婵投去厌恶的目光,想避开他。真不知道这家伙是吃什么长大的,吻了人家姑娘没半句道歉,还死乞白赖地装傻充愣来闹她。

这人是傻,还是缺心眼?

她后来也后悔,怎么没反手一巴掌甩过去。这事左右想起来,太亏了。

等到放学铃响起,夏婵刚把笔记本收进书包,莫奈豪气地一拍她的肩膀:“走啊走啊。”

后背一空,趁夏婵不备,书包到了他的手上,莫奈狡猾地笑:“防火防盗防你,这下溜不掉了。”他将书包甩到肩膀上,吹着口哨往外走。

夏婵咽下愤怒,已然能做到风雨不动安如山。

吃就吃,吃垮他!

从三教学楼的小铁门出去就是夜市一条街,白天十分安静,晚上人挤人。莫奈走在前面,一派古代翻墙出来体验市井生活的少爷范儿。他站在一个烧烤摊前,搓着手点了一堆烤串,不停地提醒师傅说“多放点儿、要变态辣”。拿到烤串,他回头挤开人群,邀功般一把举到夏婵眼前,说:“给。”

他吃夜宵完全没计划,走到哪儿吃到哪儿,哪儿人多他往哪儿跑。看到夏婵云淡风轻地咬着烤面筋,他看她的表情,怀疑不够辣,自己试着一口咬下去,眼球一翻,叫苦不迭:“呸!杀人啊!”

望着他像狗一样吐出舌头,眼泪都辣出来了也不肯扔掉那串面筋,夏婵心里暗笑。

赶场子似的吃了半个小时,莫奈还精力十足,他看着对面的一个莹白色广告牌,喊道:“哎哎哎,那个!不吃枉活此生!”

夏婵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对面巷子口一家店挂着块“地狱麻辣烫”的招牌,门店内坐满了人,外面坐满了人,还有人在排队。

“你是不是受了刺激来找虐?”夏婵盯着他赤红的脸和香肠一样的嘴,以为他吃错了药。

莫奈一甩头,舔了舔嘴唇,说:“管那么宽干吗,你吃开心就好。”

他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不看夏婵,一步跃上花坛,抄近路杀向“地狱”,边回头朝夏婵招手:“来来来!跟上!”

夏婵看着他隐于光线中的背影,心中泛起一丝涟漪。

这个世界充满黑色幽默,如果夏婵知道会在“地狱麻辣烫”遇见一张眼熟的面孔,恐怕打死她她都不会过去。

她走过去的时候,莫奈正跷着二郎腿和一个人聊得欢快,大有遇到老乡的激动。当她走近了,看清楚那人时,心中大叫不好,脑海中兀自蹦出“爬墙”“胖子”“尴尬”这些字眼。

还没来得及回避,一个男声在她身后响起。

“是你?”西瓜头站起来惊喊,指着夏婵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那,那天……爬……爬围墙的……啊……”

“嘿,结巴什么。”莫奈一巴掌朝西瓜头拍过去,然后站起来热情地为夏婵介绍,“阿夏,这是我哥们儿薛飞,我们喊他大飞,平时喜欢宅在家里打游戏,我们念一个学校也见不到几次,刚看到他,我还以为撞见鬼了。你别看他长得傻里傻气,实际上他也傻啦吧唧的……”

“莫无赖,你够了啊!”大飞不满地叫唤,唾沫星子喷莫奈一脸。

继而,大飞复杂的目光落在夏婵身上,问:“那个你……”

“我叫夏婵,初次见面,请多关照。”夏婵微笑,想避开他们彼此心知肚明的话题。

大飞立马会意,打着哈哈:“关照关照,嘿嘿……”

莫奈狐疑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扫来扫去。

夏婵忙抽过一张凳子,催促他:“点东西啊,你不是早想体验了。”

“哎呀。”他恍然大悟,挤眉弄眼地说,“对,随便点,算我的,不饱不归!”

一个人认识另一个人,其实很容易,难的是情感的经营。所以朋友有萍水相逢和莫逆之交之分。大飞算前者。

那天晚上,夏婵倾听大飞和莫奈侃天侃地,从蜈蚣有多少条腿侃到外星人毁灭地球。她频繁地从大飞口中听到“我女神”三个字。

二十分钟后,莫奈满脸都是红疙瘩。大飞见他这情况,一拍大腿道:“你不是对辣过敏吗?”

“没有的事。”莫奈脚在桌子底下踩他。

夏婵停住筷子,打开手机手电筒忙去看他的脸,问:“莫奈,你什么情况?”

“关了关了,我眼睛都要瞎了。”莫奈扬起一只手臂去挡脸,胳膊上同样都是红疙瘩,不是小范围的,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红,怪瘆人的。

“你真是个怪胎。”夏婵站起来撑着桌子,看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指指收银台,对大飞道:“大飞,麻烦你结账,我带他去买药。”

“好。”大飞豪迈地拍拍胸脯。

接着,她把莫奈手中的筷子抽走,倒掉他吃了一半的汤碗,在他心虚的目光中叫他起来,催促他往旁边小区的诊所走。

“阿夏,你真机智,本来是我请客的,这下大飞全背了。”莫奈边走边转头看她。

夏婵脸色很臭。

“过敏而已,三天就好了。”他无所谓地轻笑。

夏婵不语。这么不爱惜自己身体的人,她和他根本无法交流。

远远近近的景致很朦胧,莫奈讨个没趣,望着头顶灰蒙一片的天空,语气里有些期待:“天气预报说,快下雪了。”

听到他的话,夏婵朝黑色的夜空看去。

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沉睡的夜空像巨大的帷幕,看上去深不见底,使人更加感到渺小、寂寞。

“是的吧。”她嗫嚅,仿佛在问自己。

四季照常流转,冬去春来,自然界的规律亘古不变。只是她的黑夜,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呢?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命运这个大罗盘,兜兜转转,最后还是会回到原点。

而所有的相遇和离别,不过是一场玩笑罢了。

04

谁也没想到,第二天真的下雪了。

早上夏婵出门,视野里全是白茫茫一片,地面上铺着一层雪白的薄被,踩上去咯吱作响。

到了学校,外面的学生比平时多得多,有的在堆雪人玩,有的在打雪仗,没下来的也没待在温暖的教室里,大多数趴在外面的栏杆上,欣喜地看着绵绵飞雪说笑。

这是入冬来的第一场雪,虽然不大却足以令大家兴奋。

在趴在栏杆上的人群中,有一双眼睛从夏婵踏进校园一直追随到她进入教学楼,外边世界漫天飞雪,他的眼里只有她。

快放寒假了,时间大部分由学生自主安排。黑板上通知他们自习,大部分学生被雪吸引出去了,只有少数还留在教室内。

“阿夏,早啊!”夏婵拐进楼梯还没走几步,莫奈站在尽头朝她挥手。

夏婵昂着头走过去,脸色柔和了许多,微笑打招呼:“早,病好了吗?”

莫奈跨下几个阶梯,跟她并肩往前走,道:“有些好了,有些还没好,你问的是哪个?”

夏婵瞪他,好心当驴肝肺。

“昨天的药很有效,我脸一早就不痒了,身上还有些小红块,过几天就会消,不碍事。”莫奈缓缓地解释。

夏婵挖苦他:“脸是好了,皮又痒了。”

莫奈随着她走进教室,在她前面的课桌坐下,看她取下书包,一脸正经地掏出英语书。

他撇嘴:“读书好玩吗?”

“不好玩。”夏婵低头拿起笔在阅读理解上画横线,刷刷地写出一句流畅的英文。

莫奈拿过她的一支笔转起来,不理解地说:“人生短短几十年,我们为什么总要过别人期待的生活呢?”

“为了把有你这种想法的人甩在身后。”夏婵头也不抬地回答。

“哦?”莫奈来了兴趣,停下转笔的动作,伸头过来问,“我这种人是什么人?我还真想知道,认识这么久了你怎么看我的,了解我吗?说说嘛。”

夏婵翻了一页书,道:“不想了解。”

“想知道我对你的感觉不?我说给你听。”他一手撑着脑袋,看着她。

窗外大雪纷飞,他看着远处灰暗的天空,眼睛里被一种温暖的柔光填满。

他旁若无人地道:“阿夏,你给我的感觉就像一只将自己包裹在茧中的幼蝶,没有安全感没有方向,只能靠在心中筑起层层保护纱生活,你渴望救赎和出口,可是你又打不破这层坚固的外壳,你老用你的冷漠拒绝他人的靠近,你守着不想放弃的东西害怕改变。对于我,你总是下意识地排斥,与其说你排斥我,不如说你排斥未知的一切。因为,你不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所以你什么都无所谓。”

夏婵的手停在翻开的书页上,莫奈呼出的热气氤氲在空气中。他转头看着夏婵的眼睛,脸上笑容如春水:“阿夏,不要作茧自缚,你要学会破茧成蝶,你本就是一只高傲美丽的蝴蝶。”

夏婵抬头看着他,好似第一次才认识他。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鹅毛般的雪花飘飘洒洒,耳边是北风呼呼的声音,眼前是耀眼的雪白,为何心不那么冷了呢?

有什么话和场景一瞬间划过脑海,夏婵面不改色,将书页快速翻过去,冷冷道:“神经兮兮,你昨晚看偶像剧了?”

莫奈扑哧一笑,将手中的笔抛进她的文具袋,道:“又被你发现了。昨晚脸上痒睡不着,我抱着笔记本电脑看了一晚的韩剧,说话都不像我了。我觉得导演不找我去当男主角很可惜,可惜了。”

“那天……”夏婵欲言又止,脸上带着迷茫和困扰。

“嗯?”莫奈迷迷糊糊地看着她,歪着脑袋问,“什么?”

“算了,没事。”夏婵作罢。

“啊?”莫奈想了想,恍然大悟,投过来一个真诚无比的笑容,“那天啊……我认真的。阿夏,我喜欢你,就像喜欢摇滚一样。”

她嗔怒:“滚!”

他用双手揪住她的两只耳朵,扯了扯,摇了摇,道:“行了,我摇完就滚。”

桌上的英语书被砸过去,那个戏弄她的身影早已跑出了教室。

当时的她不懂莫奈那一番话,不懂音乐室发生过什么事,不懂他为何时而正经时而疯狂,从不像个规矩的学生。

时过多年,当记忆天空被人撕开一道裂口,她才读懂了他的灵魂,看清那些玩笑话里的深情。

可惜我们都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只能在当下的洪涛中,随波沉浮。

周六,艾拉约夏婵出来,见到艾拉时,她第一眼差点儿没认出来。

艾拉穿了条喜庆的红色蓬蓬裙,头发做了微卷,圆嘟嘟的脸蛋上扑了一层细致的粉,弯弯的眉毛修理过,月牙般的眼睛还画了眼线,涂了浅色的眼影。

艾拉两靥嫣红,跑到夏婵身边转了一个圈,笑起来嘴角边有两个小酒窝:“好看吗?”

“好看得不得了。”夏婵上前挽住她的手臂,看着她隆重的打扮,打趣道,“你是去约会吗?拉着我当电灯泡?”

艾拉翻白眼:“才不是咧,陪我去见网友。”

“才不是咧。”夏婵学着她的模样,艾拉一急,就来挠她痒痒。

“我跟你提过啦,以前我玩微信、打游戏都是跟他,你还看到我藏手机,就是他。‘飞行侠’记得吗?当时主要是怕你说我,毕竟网上坏人多。”艾拉开始解释。

夏婵点头,赞同道:“网上坏人多。”

“好人也多啊。”艾拉拉住她的小手指,一下一下踢着地面往前走,“我也有辨别能力的好不好?他是我们学校的,比较宅,跟住在山洞里差不多。我们聊了好长一段时间了,彼此感觉很好,所以两个人都想见一面。说不定,说不定我就脱单了,嘿嘿……”

“那你拖我来,不碍着你事了?”夏婵故意装作不快。

艾拉像只讨要栗子的松鼠一样,双手合十,可怜兮兮地看着她:“夏夏啊,拜托拜托,看情况不对,我们就溜。”

少女情怀总是梦,梦中的白马王子很有可能是中世纪恐龙。

现实中混得如鱼得水的,谁还浪费时间到网上追妹子。夏婵不想打击她的童话梦。

夏婵叹气道:“知道名字吗?”

“知道知道。”艾拉说着从兜里翻出手机,“我还有他号码呢,我们就约在这附近见,我打电话给他。”

这样说的时候,电话已经拨了出去,不到三秒,手机里传来了人声。

“在哪儿啊?”艾拉拿着手机,环左顾右,“大飞你人呢?我到了。”

“大——”夏婵愣在原地,嘴巴不敢相信地张大,指指手机,难以置信,“大飞?薛飞?你说他?”

“你们认识吗?”艾拉回过头,一头雾水。

这时,艾拉余光忽然看到了什么,她挂断电话,踮起脚拼命招手:“哎哎哎!我们在这里!”

夏婵回过头望去,只见熟悉的“西瓜头”发型随着奔跑在空中一上一下,大飞抱着一束玫瑰跑过来,嘴里喊着“艾拉”的名字,看到夏婵的时候,他笑了笑。

在他后面的一排玉兰树下,莫奈正看好戏地缓慢走过来,目光朝在场三人粗略一扫,一副“真有缘”的表情。

“世界可真够小的。”夏婵皮笑肉不笑。

她就不信世上有这么巧合的事。

05

外面冷,他们寒暄了几句就猫进了旁边的“关东煮”。

夏婵冷眼旁观,倒想知道他们打的什么算盘。

几人落座后,大飞一脸窘迫,手心冒汗地将那束花递过去:“送,送你的。你说喜欢玫瑰,但是玫瑰有几十种,我挑了这种,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艾拉接过花,面颊如桃花,用力地点头:“特喜欢。”

艾拉看向大飞,大飞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笑得一脸灿烂,忙招呼服务员点菜上菜。

莫奈不说话,看着如坐禅的夏婵,脸上似笑非笑。

大飞满脸春风,宛如东道主,先去前台打听了几样特色菜,又来问他们各自的喜好,把他们的碗筷用热水烫过一遍,再帮忙摆整齐。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今天结婚。

夏婵偏头去看艾拉,艾拉的视线黏在了大飞身上,一颦一笑,皆是柔情。夏婵不禁暗骂自己跟过来干什么,这妮子见色忘友,两个人说不定早对上眼了。

“不够的话咱们再点啊!”大飞热情地要他们别客气。

“够啦,我们吃得很少。”艾拉帮忙打边鼓。

坏了坏了,已经开始吃里爬外了。夏婵一阵气结。

大飞细心地将一包纸巾放到艾拉面前,傻笑着对她说:“‘关东煮’源自日本关东地区,制作简便,啥吃的都能放进汤里一锅煮,冬天的时候,这东西尤其受欢迎,很多路边摊都有……”

大飞详细地给艾拉解释了一遍“关东煮”的来由,当莫奈和夏婵是空气。说完,他后知后觉:“我会不会说太多了?”

“不会,你说的我都爱听。”艾拉毫不避讳地说道。

四周气温骤升,让人待不下去了,夏婵不能再装作没听见。她坐直身子,手抓住自己单肩包,抛出一个拙劣的借口:“艾拉,大飞,里边热,我去外面散散步。”

说完她也不看他们的脸色,飞快地逃出门,前脚刚走身后就传来莫奈的声音:“我也出去吹吹风。”

摆明了她和莫奈两个就是一百瓦的电灯泡,艾拉和大飞受得了,她可受不了。本来还担心艾拉被网友骗,到头来,是她被晾在一旁。

外面积雪未化,地上湿答答的,路旁有几株红梅,摇落的花瓣撒落一地,像在孤零地啜泣。

她缓慢地往前走着,莫奈跟着她走,忽然他看到地面有什么,弯腰拾起。

“别动。”他低声唤道。

夏婵无奈回过身去,眼前晃过阴影,一只白皙的手伸过来,往她发上弄了弄,然后朝她咧嘴一笑:“好了。”

“什么啊?”夏婵抬手就想去抓,莫奈拦下她的手,扳正她的肩膀,另一只手举高手机。

“咔嚓”一声,画面定格。自拍照片里的少年笑意满满,他一手圈住一脸发蒙的少女。少女黑发如绸,有几缕还凌乱地垂落在额前,头顶的透明水晶夹上别着一朵娇艳的红梅花。

夏婵劈手就去夺手机,暴跳如雷:“快删掉。”

莫奈晃动身体,左闪右躲,混乱中不住地点头表示欣赏:“天才,自然的取景,完美的角度,尤其是男主人公,啧,简直栩栩如生。”

“‘栩栩如生’是形容死东西的,画作、雕塑那些!文盲。”夏婵气不打一处来。

莫奈点点头:“嗯嗯,我如仙似画,如古希腊的美男子雕塑。”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一刻钟过去了,争夺无果,夏婵当自己上辈子作了孽,这辈子来还债。莫奈看她气喘吁吁,大摇大摆地说去买东西给她润嗓子。

“热咖啡,暖暖胃。”莫奈从不远处的店走到她面前,神色得意。

夏婵缓缓将目光移到他装手机的口袋上。发觉到她的意图,莫奈慢悠悠地退后一步,挑眉一笑,伸手道:“趁热喝。”

她接过咖啡,坐在一个石墩上,眺望着远方的跨江大桥,问:“你们怎么认识艾拉的?”

莫奈手一撑,跳上眼前的台阶,坐在栏杆上,微笑:“我跟你一样,才知道不久。”

夏婵心里有丝异样,怀疑探究的目光将他全身扫视了一遍。

“就知道你不信。”他笑。

她冷哼:“是你可信度低。”

他一口将剩下的咖啡喝完,手捏扁杯子抛进旁边的垃圾桶,道:“我说过大飞是典型的宅男,喜欢上网,你朋友也喜欢发帖逛贴吧是吧?似乎一开始他们就是这样勾搭上了,然后大飞搜到了你朋友的照片,春心萌动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到处打听到你朋友的微信号、游戏账号,隔三岔五就去她网页、贴吧混眼熟。两人聊深了觉得合得来,所以才约的见面。如果要说瞒,那大飞这种套路的确俗气,不过也没伤天害理。”

“真丑。”莫奈指指她的脸,继续开口,“网恋,大概也算不上。因为在这之前,大飞偷偷跟踪过你朋友好几次,现实中算有接触。你别多想啊,就是单纯的暗恋,想看到她的那种,和变态还是有区别的。我呢,前几天偶然从大飞的电脑里看到你和那个女生的合照,才知道你们认识,接下来的事你都清楚了。不管你信不信,事情经过就是这样。”

她心底一片明朗,解释也合情合理。

“我和艾拉的合照?大飞放电脑里干什么?”她蹙眉。

莫奈偏过头,似笑非笑:“你不会想知道的。”

她看着他,十分坚决:“我想知道。”

“他喜欢那张照片,想做个桌面,偏偏多了某人,所以……”莫奈扭头,双手比了一个宽度,然后以掌为刀从中间劈下去,“修图时,将她不小心P掉了。”说着,他发出剪碎东西时“咔嚓咔嚓”的声音。

夏婵的目光能将他后背灼出两个洞。

“可是呢……”莫奈翻身下来,笑眯眯地看着夏婵,道,“我用同样的方法,将某人勉为其难设为了桌面。还别说,避邪特别管用,你看看我最近生龙活虎呢。”

夏婵握着咖啡的手一抖,差点儿就把咖啡对着这张脸泼了上去。

莫奈脸上的笑容依旧。

或许是回忆起和艾拉相识的事,她的脸色突然变得沉重起来,淡漠的眸子里染上淡淡的忧伤:“艾拉,她是很好的人。”

气氛变得有些凝重,莫奈眉头微皱,看着她,眼神不容置疑:“我哥们儿也很好。”

虽然他们认识并不久,但有的人,他从一开始认定了是朋友,就会义无反顾地相信他、维护他。

这是他对朋友的原则。

路边的路灯一盏盏陆续亮起来。两人沉默,都没有再说话。

莫奈看着一排排路灯,又看了一眼夏婵,突然笑了,说着轻不可闻的话:“阿夏,其实我也是很好的人。”

只是你不信。你不信关于我的所有事,正如你不敢承认,你对我好像没有那么讨厌了。是不是我再努力一点点,就赶得上你心里那个人了呢?

他嘴角溢出一丝微笑,眼眸中氤氲着泛滥的温柔。

他总有本事动动嘴皮子就让她感觉心里如海啸来临。

夏婵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夜风吹得身子透着无比凉意。

她说:“和我无关。”

莫奈一愣,直勾勾地盯着她,模糊不清的声音被吹碎在风中:“无关啊……”

无关吗?不,从相遇起,他们的命运早已息息相关。他会缠着她,搅乱她的人生,占据她的心,哪怕不是全部,他也要拥有一席之地。

他不甘心若干年后被人忘记。

他不允许她忘记。

很久很久以后,她才明白,这个如风一样喜怒无常的人,真的是她漫长生命里的克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