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守望残秋

黄昏下的夕阳,苍凉而宁静。

它守望过那些晨钟暮鼓的日子,无悲无喜。

你说再见,我说好。我的孤独使人强大。

01

江淮南摊牌之后,夏婵一蹶不振。

那天他没有吃什么就离开了,夏婵一个人自虐似的吃完所有东西,将一整瓶辣椒酱倒进锅子里,辣到眼泪成河。

对江淮南而言,她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她从最初的幻想到失望,最后变成无望。

回上学放学,生活似乎什么都没变,只是她碰见江淮南的次数少了太多,几乎没有。他和她就像交错而过的直线,朝着不同的方向渐行渐远。

第三堂课上课铃声响起,学生们陆续进入教室,这堂课是数学随堂小考,老师进来分发完试卷就出去了。她盯着卷面密密麻麻的习题,发现它们不知何时变得简单了。

长叹一口气,认命地提笔花了二十分钟解决掉,还剩下大把时间,她趴在桌上开始睡觉。

睡了一会儿,隐隐约约感觉到后背疼,好像有人在用什么戳她。

“你烦不烦。”夏婵回过头盯着莫奈,不耐烦地开口,他举起的笔还没放下。

“啧啧,母老虎。”莫奈手撑着头看她,瞟到她写满了的卷面,眨眨眼睛道,“可以啊,夏同学,借我抄抄?”

“不借。”夏婵一口拒绝,将凳子往前拖,远离他。

头发被后面的人扯了扯,莫奈不死心道:“借嘛,又不会少块肉。”

夏婵抓狂地转过头,没好气地小声凶道:“你早干什么去了?”

莫奈捂嘴笑起来,臭美地撩着刘海,说:“前半节课在睡觉,后半节课在做梦,现在还留十分钟做试卷。要不是数学老师难搞定,我才懒得管。”

她无语。

“不答应我,我还吵你,使劲儿吵。”他歪头看她,笑眯眯地开口。

夏婵只觉挫败。

“拿去。”她发泄般把试卷一揉拍在他桌上,留给他一个漠然的背影。她对莫奈还是充满厌恶。

课间,夏婵去艾拉的教室找她了解江淮南的近况。

到教室外的时候,艾拉拿着手机笑得前俯后仰,看到夏婵到来,她第一反应是急忙挂断微信语音。

夏婵不怀好意地笑她:“你很可疑,最近是不是和哪个男生在发展?”

艾拉圆嘟嘟的脸猛地红了,挥舞着手作势要挠她:“揍你啊,看我的艾拉袭胸三拳!”

夏婵一边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抵挡,一边后退举手投降说道:“不闹,不闹了,我怕你了。”

艾拉收回手,抱着双臂,居高临下地冷哼道:“这还差不多。”

“艾拉,江淮南最近找你没?”

“没有啊。咋了?你们吵架了?”

夏婵笑了笑:“不是……就是很久没见到他,我问问而已。”

“等下。”艾拉拧着眉头,像想到什么,突然拍了下桌子,高声道,“我知道了!但就是不确定,好像……唉,夏夏啊,有件事我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看着她一脸纠结,夏婵忍不住上去用双手揪了揪她胖乎乎的脸颊:“自然该说,还有你怕说的。”

艾拉看着她,点点头,思索了一会儿,慢吞吞地道:“上个星期,我去天马市场那边帮我妈买海鲜,看到江淮南陪一个美女逛街!一开始我以为看错了,可那个美女身材高挑,五官好看,穿着一身名牌,在人群中很扎眼,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明星呢。江淮南和她一起并肩走着,男才女貌,自带光环。你是没看到那些花痴女的眼神,哎哟,一个个跟色狼似的!”

艾拉双手比画着,没注意到夏婵的脸色,等到她反应过来,她忙打了下自己的嘴。

艾拉愣了几秒,上前几步,拉着夏婵的手摇了摇:“夏夏啊……也可能我看错啦,世界上相似的人那么多。再说啊,就算是江淮南,那女的也可能是他表姐、表妹、堂妹、姨妈之类,别乱想啊,你还是有机会的,我支持你哦。”

听到艾拉这么说,夏婵无所谓地笑了笑,反过来安慰她:“嗯,我知道。”

世界上相似的人那么多,可是江淮南只有一个。

江淮南搬家到这儿没什么太亲的亲戚,能跟他那么亲密的女生,一定是很特别的人吧。

心中的不安像蚕吐出的丝,一点点不断将她包围吞噬。

她其实不怕江淮南和她会怎么样,因为关于他们二人的事,她至少还有勇气去争取。她怕的是江淮南的世界有太多她不知道的秘密。

那些曾被掩藏在记忆青苔底下的秘密,从被揭开就开始永无止境地盘绕散开,她触不到,追不到,只能跪地而泣。

终有一天,他的世界会离她远去,再也不会回来。

从艾拉那儿回到教室,夏婵脑海中全是江淮南和那个美女逛街的事,莫奈找她说话她也爱答不理。

夏婵心不在焉地熬到放学,回家后还没掏出零钱包里的钥匙开门,看到家门口摆放了两双鞋,有一双是吴栀子的红色高跟鞋,另一双男式皮鞋很陌生。

算算日子,吴栀子和任笛去杭州旅游差不多要回来了,夏婵基本猜到了里面是谁。

她收回零钱包,抬手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粗哑的声音:“来了。”

门打开,夏婵看到任笛一脸惊喜的模样,他看见夏婵露出讨好的笑容,忙打招呼:“回来了啊!”

“任叔叔好。”

她疲倦地点点头算打过招呼。

任笛没有马上让开的意思,他打量的目光从头看到脚,中间在夏婵的胸前停留了几秒,最后落在她的脸上,夸赞道:“一段时间不见,婵婵又漂亮了。”

一听到这话,夏婵心中咯噔一下,异样的感觉涌上心头,很不舒服。她皱眉去看任笛的脸,客厅传来拖鞋嗒嗒的声音。

吴栀子围着围裙,手举着锅铲,看着夏婵喜形于色:“愣着干什么,快进来!妈做了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红烧鱼,洗洗手准备吃饭。”

“是,快进来。”任笛说着想去拿夏婵手上的书包,夏婵躲过他的手,看也不看地将书包放在沙发上。

任笛僵在半空的手尴尬地抓抓头发:“婵婵,吃完饭去房间看看,我们给你买了些补身体的营养品,你现在学习压力大,多吃点儿好。”

听到另一个男人叫着以前只属于父母对她的称呼,想到门口他那明显带着男人审视女人的目光,她觉得恶心。

夏婵装作没听见,挽住吴栀子的手,拉着她往厨房走,笑道:“杭州好不好玩?喜欢的话,下次我陪你再去一次。”

“婵婵,我有事跟你说。”吴栀子面色红润,看起来心情很好。

路过洗手台,夏婵走过去拧开水龙头洗手,道:“你说。”

“我和你任叔叔领证结婚了。”

涂满洗手液正在搓揉泡泡的手停住了,哗啦啦的水声在耳边作响,墙壁上时针和分针在嘀嘀嗒嗒走动,空气中还混杂着厨房里焖锅上汽后的呲呲声。

然后,所有的声音忽然像被那句话吸收了进去,身边的一切瞬间变得无比沉闷、寂静、难受。

02

好半天,短暂无声的世界才渐渐恢复过来。

水龙头的水已经淹没到手背,焖锅发出刺耳尖锐的警报声,吴栀子忙不迭跑过去关煤气灶。

夏婵重新开始搓洗双手,一下一下,余光透过洗手台上反射的镜子看过去,任笛叉开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正将烟掐灭在烟灰缸里。

吴栀子走到夏婵身后,偷偷用眼睛看她。

洗完手,望了一眼眼前脏兮兮的浑水,夏婵将它们冲掉,回头看着吴栀子,平静地问:“妈,你希望从我这儿听到什么?”

吴栀子松了一口气,看到夏婵没有生气,有些尴尬地解释:“没,没呢,你不用说什么。证我们已经领了一个星期,主要是怕你生气没跟你说。你任叔叔老家是杭州的,这次我们去杭州一是游玩,二也是去见见他的家人。”

耳畔是吴栀子小心翼翼的声音,夏婵尽量使自己看起来正常,道:“嗯……顺不顺利?”

“挺顺利的。”身后传来任笛的声音,他挑眉,冷峻的脸上展开笑容,“我家里人没任何意见,你妈的意思是婚礼以后再办,我们两个都这把年纪了也没必要追求小情侣的浪漫,反正是过日子,我跟你妈合得来就好。当然,你有什么想法,也可以跟我们说。”

呵,可笑,还能有什么想法,你们已经决定了一切。

夏婵心里怅然若失,脑袋里像塞满了毛线团,又乱又痛苦,最近发生的事太多了。

先是江淮南,然后是自己的母亲。他们都是她亲近的人,可是他们似乎无意识地正在摧毁她苦心经营的一切。

她抬头,看了看任笛,艰难地问他们最后一个问题:“是一起住家里吗?”

“不不不。”任笛回头看了眼这个小房子,冲她笑着解释,“这地儿太小,不合适。今年杭州分公司的发展势头不错,总公司看好我,打算调我过去全权负责,给我升了职还分了套房子。这次去杭州,和你妈也看了,环境地段她都喜欢,我们的意思是带你一起过去生活。”

任笛和吴栀子不约而同地看着夏婵,他们脸上淡定喜悦的表情,像笃定她会答应般。

“我不想去。”她直接拒绝。

这里有她人生的所有时光,吴栀子能抛下一切到另一个城市生活,可她不能,她这只风筝的线,被死死拴在了这里。

任笛眼中有寒光一闪而过,随即缄默不言。

吴栀子凑上来拍拍她的手臂:“好好,这事我们再商量,先吃饭,吃饭。”

那天晚饭很丰盛,一桌子都是她爱吃的菜,而她只是匆忙扒拉几口,就逃进了自己的小房间。

房间里的光线很暗,她没有开灯,黑暗中泪水肆意地淌过脸颊,她将自己闷在被子里,压抑着哭声,直到第二天晨光初起。

命运似乎将她无情地拽进了暗无天日的深渊,以后会怎么样,再也无法掌控。

她和吴栀子之间的感情怎么说呢?从未有过心灵的交流,但就是习惯了对方的存在,习惯了屋子里有另一个人的呼吸,就像你知道你每天要刷牙吃饭那样,不是多么大的事,却无可避免地存在在你的生活中。而现在这个生活十几年的家,因为一个陌生男人的加入慢慢变味,什么东西都变得奇怪,更奇怪的是那个男人似乎对她还有其他目的。

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越来越想要逃开这个所谓的家了。

窗外的裂叶悬铃木高大魁梧,黄褐色的树叶在风中摇摇欲坠,粗壮的树干底下堆满了厚厚的落叶。老师讲课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进耳中。

深秋了。

“梧桐叶落秋已深,冷月清光无限愁。”夏婵点开手机短信写下这句话,收件人显示江淮南,她没发过去。

以前听课昏昏欲睡她就在课堂上偷偷给江淮南发短信,内容偶尔是诗句,偶尔是天气、吃饭、无聊的调侃,江淮南很少回她。她只顾自己高兴,乐此不疲地发,江淮南有时候没办法,下课便打电话跟她聊天。

她看着手里屏幕,心一点点冷下去。

忽然,手机振动了几下,显示有未读短信。她迫不及待地退出去点开,当看到是一个未备注的陌生号码时,脸上满是失望。

“放学去紫薇北路。”

她呆呆地看着上面的一句话,想到什么,不为所动。

“听我唱歌。”

紧接着又一条信息进入。

她干脆退出页面,直接按了“删除”,然后打开电子书看。

莫奈看到她无视自己,张开手准备拍过去,猛地他漆黑的眼珠转了转,嘴角挑起一个算计的笑容,伸出去的手也变成了高高举起。

历史老师一抬头便看见“逃课之王”莫奈举手,眼睛里有不敢相信的神色:“嗯?莫奈同学想回答这个问题?很意外。”

莫奈缓缓站起来,两鬓发白的老师充满期待地向他走来,眼见他手一指夏婵摊开的书页,道:“老师,我举报夏婵同学上课玩手机。”

夏婵后背一僵,以为自己穿越到了小学课堂。这个幼稚鬼!打小报告这种事会不会太下作了?

老师面不改色,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翻到夏婵被书页遮挡的手机,没收了。

“等班主任通知。”

老师看着夏婵摇了摇头,无端有些失望。

“好的,范老师。”

眼睁睁地看着手机被装入老师的口袋,夏婵弱弱地回答,一脸“对不住您”的表情。

随后,在她仇恨的目光中,莫奈什么都没说,朝她比了个胜利的手势,一头倒在了凌乱的课本中呼呼大睡。

手机花了两天才要回来,代价是一份三千字的检讨外加班主任的口头警告。午自习打着哈欠写检讨的时候,夏婵恨不得撕烂莫奈那张脸。

这天放学后夏婵不想回家,她打算去青石路的酒吧“零”。莫奈像只缠人的苍蝇般跟在她后面。

他绕到夏婵的前面,倒退着走,问她:“最近是不是不开心?”

呵,有脸问,手机的仇她还没忘。

夏婵望着交叉路口,思考着怎样甩掉他。

莫奈冲她笑了笑,吹了声口哨,提议道:“不开心你可以听我唱歌,反正不收钱。”

夏婵充耳不闻,看都懒得看他。

莫奈晃了晃拳头,撇嘴道:“不说话,打你啊!”

“有病吧你!”夏婵大为恼火地对他吼道。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而且不要脸的底线一次次在刷新,死缠着人不说,完全没半点儿羞耻心,没看到她非常讨厌他、憎恶他吗?

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这一吼似乎把莫奈吓到了,他脸色很不好,认识夏婵这段时间,他没见她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夏婵轻描淡写地看了莫奈一眼,他微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像极力隐忍着什么,带着受伤的落寞。

落寞?见鬼了,他会受伤和落寞?

果然,下一秒莫奈笑嘻嘻地说道:“嗯嗯,我有病,你有药啊?”

有病!

“烦死了。”夏婵气得脸色发白,口也渴得厉害,瞥见斜对角有个报刊亭,她从书包里掏出钱包,小跑几步甩开莫奈,想过去买瓶水。

就在她快到报刊亭时,左拐弯路口忽然冲出来一脸摩托车,风一样的速度冲向她。

莫奈吓了一大跳:“阿夏!”

耳边风刮过,书包带子被摩托车后一个扎辫子的男人狠狠扯过,夏婵还没弄清楚什么情况,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人已经狠狠摔到了地上。

“阿夏。”莫奈大步跑过来,蹲在地上检查她有没有受伤,声音沙哑,“有没有事?”

“钱包……我的钱包……”

夏婵气喘吁吁,太阳穴突突直跳,手臂火辣辣地疼,死死盯着过去的那辆摩托车,就想从地上爬起来去追。

“你去哪儿?算了。”莫奈盯着她擦伤的右臂,拉住她。

一见她执意不肯,他大概知道里面有很重要的东西,也不等她说话,他双手撑在她肩膀上,说:“你等我。”

说着,他起身走开,拨通了一个电话。

几分钟后,他走过来,说:“天黑之前我没回来,你就先回家,最迟明天早上,我一定把钱包原封不动地拿回来。你相信我。”

他的声音重如鼓槌敲在她心上,那一刻他认真的表情看不出任何玩笑意味,夏婵看着逆光的他,鬼使神差般点头,道:“好。”

他点点头,看着她笑了笑,在路边拦了辆车离开了。

03

一个小时。

两个小时。

……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霓虹灯闪烁下的夜色变得苍茫。冰冷的夜风吹过,整个人透体生凉。

马路上的车川流不息,此起彼伏的汽笛声充斥在耳畔,刺耳得让人皱眉。对面夜市摊上,三五成群的男女正嬉笑打闹,KTV内的歌声隐约传来,有些遥远。

行道树下,穿着蜡黄色清洁服的工人,佝偻着腰推着垃圾车走过,腾出来的一只手啃着没有热气的大饼。

不过一条街道,景象截然不同。

这城市的灯火辉煌,终究照不亮沟渠里的阴暗和沧桑。

头顶的路灯发出幽暗的光,夏婵坐在人行道上花坛的边缘,看着眼前的车水马龙,看着莫奈离开的那个方向。

忽然觉得有点儿不一样了。

尽管她还是反感他的恶劣,可是这个世界上真假难辨,认定的可以被改变,选择的也可能被放弃。有什么标准可言。

就像现在,她像个傻子一样,等着一个让她无数次抓狂的无赖。而在前一秒,她还在想办法将他甩掉。

心中苦笑,漠然的眼神渐渐变得清明。

老天开眼,四个小时打了十几个喷嚏后,莫奈终于出现。一排高大的树影中,他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眼中明显带着惊讶。

看到真的是夏婵,他咧嘴一笑,笑容如同一轮弯月,星月失色。

他几步跳到她面前,情绪激动地说:“你,你还在?没走?”

“一直在。”

莫奈傻乎乎地笑起来。

“哦,对了。”他急忙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钱包,举到她面前,骄傲地炫耀,“厉害吧,还是热的,给你。”

夏婵急忙接过,直接去翻最里面的夹层,当看到手上有些年代的两寸照片,她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

就在她还没完全放下心来时,指尖一凉,照片被抢了过去。

“什么宝贝,我看看……”莫奈转过身,凑到灯光下想看清楚。

夏婵急了,跳起来就想抢回来,不满地嚷道:“你还我。”

下一句话还没说出口,她死死盯着他乌青的嘴角和红肿的脸颊,心里一紧。先前光线暗没注意,现在她发现他脸上、脖子上、手臂上都有伤痕,痕迹还很新。

她扳过他的脸,仔仔细细地看,道:“怎么弄的?东西你怎么拿回来的?”

当她摩挲过他的脸颊时,莫奈表情微僵。

她一脸正派地别开脸,道:“哎哎哎,男女授受不亲,你占我便宜啊!”

夏婵脸上蒙上一层冷意。她凝视他半晌,从牙缝中吐出几个字:“告诉我真相。”

他不说话,目光随意晃悠,丝毫没有解释的意思。

“莫奈。”夏婵冷冷地叫他的名字,表明她真的要发火了。

“好了好了,告诉你,怕你了。”莫奈一脸无奈地看着她,遮遮掩掩地道,“啊,那个嘛……就是用了点儿江湖手段,你们女人家又不懂。”

“什么江湖手段?”

大概是她的语气太咄咄逼人,莫奈有些不自在,看着她清澈的眼睛,继续道:“小偷、乞讨、扒手,这些人都有组织有地盘,管这一块地盘的人叫黑龙,我刚好认识,只是以前有些过节,今天就是去找他帮的忙。”

“他打你了?”夏婵问。

“哪能啊,老大能亲自动手?他助手打的。”莫奈静静地看着她,宽她的心,“乖啊,没事,就当挠个痒痒,我皮厚着呢。”

聪慧如她,知道莫奈有些话没说。他不说,她逼他也没用。

盯着他身上的伤,看着他没心没肺的笑容,她心里陡然涌现出酸涩,眼眶十分酸痛,泪水在里面打转,落不下来。

她拉开书包拉链,拿出一块鹅黄色的丝帕,这还是上次吴栀子旅游带回给她的,她丢在书包里没用过。

“你低下头。”她低声道。

莫奈听话地弯下身,没头没脑地说道:“别打我,头还痛着,等会儿打坏了。”

夏婵“嗯”了一声,拿着帕子轻轻地擦着他脸上伤口里的沙子,哑声道:“谢谢你。”

莫奈只是笑着,安静地任凭她摆弄,扯到伤口的时候龇牙咧嘴也不喊疼,幽深漆黑的眸子看着她,有片刻的失神。

这是她第一次离他这么近。

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和平地相处。

他身上疼,心里却很甜蜜,想着这一顿教训还轻了。

面前的这个夏婵,沉敛、温柔、安静,让他心生欢喜。

他们之间,少了什么,又多了什么,感觉似乎不坏呢。

出人意料的是,莫奈这次又把照片抢走了。

那晚他们一起吃了两碗阳春面,莫奈摸出口袋里皱巴巴的十五块钱预先付完钱,很严肃地说:“饭钱你先欠着,照片押我这里。”

夏婵听完就去拿钱包,莫奈压住她掏钱的手,说:“我不收。”

她如鲠在喉,郁闷得想撞墙。

面还没吃完,她把手中的筷子往他面前桌上一扔:“喂!”

他热情地捡起,递到她手里,坏笑道:“别生气嘛,又不是不还你。”

她斜眼瞪他:“什么时候还?”

“看心情吧。”莫奈摇头晃脑。

这个人根本不按套路出牌。

晚上分别的时候,莫奈很绅士地送她到了她家门口,踮脚打量了下她家周围的环境,拍了拍她的胳膊,说:“明天见,晚安。”

夏婵看他最后真没有还照片的意思,铆足力气朝他脚上踩了一脚,阴阴地笑道:“晚安!”

莫奈痛得抱起腿,青蛙一样跳来跳去,气呼呼地叫:“你这女人忘恩负义、蛇蝎心肠啊!”

走到楼道口的她回头,瞥了他一眼,认真地道:“脚滑。”

似乎气到内伤,身后聒噪的声音戛然而止。

夏婵满意地笑了笑,头也不回地往家门口走。

夏婵拿出钥匙开门,昏暗的楼道里,钥匙在锁孔里转动,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进去的时候,任笛穿着睡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没看到吴栀子。

她皱皱眉,看了一圈厨房、浴室,问道:“我妈不在吗?”

从她进门,任笛的目光就随她移动,他眯着眼睛点头:“不在,她有个姐妹开派对,玩通宵。”

“你没陪她?”夏婵的语气带着冷意。

“我今晚加班刚回,累了嘛。”任笛双手揣进裤兜,身体往沙发上一躺,拿起遥控器换台。

夏婵无从置喙。

她走进卧室,从衣柜里拿出换洗睡衣,一言不发地去浴室洗澡。

温暖的热水从头顶流过脖颈、后背,很温暖,温暖得让人能忘记心中的冰冷。

手臂擦伤的地方有点儿疼。苍白的灯光下,夏婵看着浴室镜子里的人,湿漉漉的黑发,一张精致的脸,嘴唇殷红饱满,桀骜地微微抿着,皱起的柳叶眉下,幽冷的双眸中泛着水光。不断升腾的热气让那张脸看不真实。

这就是自己,有多久没认认真真端详过自己了呢?普通的家庭,庸俗的生活,还算出众的相貌,她一直为其他东西奔跑着,到现在又得到过什么?

她正想得入神,忽然门锁被人扭动,发出让人心惊的声音。

“谁?干什么!”

极冷静地质问,语气里有强行掩饰的一丝慌乱。

现在屋子里只有她和任笛两个人,在门外的人是谁?没有敲门没有询问直接拧锁摆明想直接闯进来,如果不是任笛,他为什么不说话?外面发生了什么?如果是任笛,明明知道她在洗澡还来开门,他到底想做什么?

她有点儿慌了。

每一种可能都让人不寒而栗。

04

庆幸门反锁了,外面的人扭几下就放弃了。夏婵匆忙拿毛巾擦干身上的水,用蝴蝶夹将头发随意一绾,然后快速地将内衣、睡衣穿好,继续装作在冲洗。

她蹑手蹑脚地贴近门边,麻着胆子又问道:“是任叔叔吗?”

外面传来任笛厚重沙哑的声音:“夏婵啊,叔叔手机扔浴室了,你帮我递出来,我有急事。”

她听着这个声音,条件反射般隐隐约约觉得害怕。

眼睛瞟到一边的置物架,上面的确躺着一部黑色手机。

不过他的目的太可疑了,而且吴栀子不在家,指不定会出什么事。夏婵回忆起与这个男人第一次见面时他带给她的不舒服感,上次回家进门口时他的目光,加上后来他有意无意送水果到她房间。他好像从不敲门,因为吴栀子也在,她也没多想。只是自从他住进来后,夏婵每次洗完澡睡衣都裹得严严实实的。

不说养父,就连亲生父女都要避嫌。这个任笛竟然这么堂而皇之,那只有一个原因,好色,打她主意,苦于有贼心没贼胆。

听吴栀子说过任笛离婚的原因,好像是他与一个年轻女人暧昧不清。这样一想,罪名愈加坐实了。

想通这点后,夏婵马上考虑万全之策,肯定不能撕破脸,以免他反咬她一口。也不能顺着他来,看来只能让他心生忌惮。

好在把手机带进来了。夏婵先发了条短信给艾拉,简单说明了自己的情况,要她陪自己演一场戏。

“听到叔叔说话了吗?”门外的人提醒她。

她一惊,忙应答:“哎,听到了,我手上都是水……”

救命的手机铃声骤然响起,夏婵着急地关掉莲蓬头,故意让任笛听到她们的对话:“喂?艾拉……啊?分手了?别哭!你先别哭……好好好,我马上过来!什么?你已经来找我了?快到了?可以,我现在出来!你等我啊,五分钟……”

挂断电话,夏婵握紧拳头强迫自己冷静。她低头看着睡衣,想了想不放心,又把脏了的校服外套穿在外面。

看着门锁,她一咬牙拉开门,埋头边往房间走去,边着急地说:“我朋友出事了,我马上要赶过去,任叔叔你手机自己拿。”

怕节外生枝,夏婵从房间拿了书包,胡乱塞了套换洗的衣服,散开头发就去玄关处换鞋,面色焦灼:“别等我,我今晚睡朋友那儿,我怕她想不开,走了,拜拜。”

任笛看着她火急火燎地行动,风一样地出门,等到他想开口说话,回应他的是一声巨大的关门声。

出了门,她靠着墙壁一阵腿软,不敢逗留,擦着冷汗又往外面跑去拦车。

艾拉收留了她三晚,问什么,夏婵都只是摇头。

艾拉给她私人空间,知道她心情不好。她想说话,艾拉就陪她说,她不想说话,艾拉就在网上玩游戏,课间来找她去操场散步,放学拉她去逛街吃东西,就是想逗她笑。

她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回家了,吴栀子打电话的时候她只是说艾拉生病了,她在照顾暂时不会回去。

那个小小的家如今太令人窒息了。

有些话她说不出口,亦不能说。这么些年,吴栀子情感处于冰冻停滞状态,遇到任笛后,吴栀子精神状态好了很多,有了期盼和念想,整个人如过冬后的春草。

她对夏婵没有要求过什么,十几年如一日地在厂子里赚钱养大夏婵。吴栀子给了她物质上的一切,相比其他母亲,吴栀子或许不是最好的,但对夏婵而言已足够感恩此生,吴栀子的余生值得厚重的幸福,她不能毁掉她的爱情蓝图。

五点半的时候,艾拉来找夏婵,神秘地说有聚会,拖着她去学校外街的新麦克KTV。

艾拉找前台服务员问了包厢号,带着夏婵七拐八拐地到了122门前,径直推门进去。

里面的DJ热舞音乐震天动地,顾彤正自我陶醉地跳舞。她一身清凉的吊带露肩装,上面镶满了银晃晃的亮片,牛仔热裤下**着两条修长白皙的腿,正随着音乐在扭动。

看到夏婵她们进来,她抛了个媚眼,走去关掉音乐开大灯。

顾彤双臂向前一展,左右手各抱一个,给她们脸颊一人一个火热的吻,道:“哟,妞儿们来了,姐姐等你们好久了。”

夏婵看着自己的帆布鞋,再看着顾彤脚底十厘米的黑色高跟凉鞋和十个搽着鲜艳指甲油的脚指头,以为她俩不在同一个季节。

“去点歌。”顾彤将她往前推。

艾拉从包里掏出零食,顾彤把门一关,将话筒塞到夏婵手上,然后往沙发上一坐,习惯性地拿出烟,想到什么又放回去了。

顾彤扬唇一笑:“最近喜欢上抽烟,差点儿忘了你们在。”

艾拉扑过去搂着顾彤的手臂撒娇道:“彤姐姐开心就好,随便抽,没关系啊!”

夏婵也示意没事。

顾彤笑着不回答,走到夏婵身后把之前的歌都删了,回来探身从桌上拿起一包瓜子撕开,坐回沙发自顾自地嗑起来,问艾拉吃不吃,艾拉摇摇头。

巨大的液晶屏幕上显示歌单在滚动,夏婵点了几首。艾拉跑过去,跪坐在沙发上,开始点歌。顾彤关了刺眼的大灯,将灯光调到演唱模式,微笑地看着她们。

第一首是夏婵的,她点了一首最近很喜欢的歌——

爱你这回事 整整六年

你最好 做好准备

我没有打算 停止一切

想说我没有志愿

……

门突然打开,是江淮南。

他站在门边,看着她声情并茂地演唱着这首《浪费》。尽管包厢里的灯光很暗,他还是能一眼看出她瘦了。

夏婵站在房间中间,双手紧紧握着话筒,微仰着头看着他,五彩的灯光晃过她的脸,晃过江淮南的眼睛,她的声音缠绵忧伤。

……

没关系你也不用给我机会

反正我还有一生可以浪费

我就是剩这么一点点倔

称得上 我的优点

……

即使要我跟你再耗个十年 无所谓

我的爱 依旧没变

连我自己都对我钦佩

……

后面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副歌部分已经找不到调。她放下话筒,仰头对他微笑,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艾拉想过来,顾彤已经拿着纸巾走到夏婵身侧,柔软的手擦掉她的泪水,耳边是她心疼地责怪:“哭什么,你们好好谈谈。”

“我们去外边……”艾拉扔下话筒,跟着顾彤往外走,路过夏婵身边时虚心地道,“夏夏啊,别怪我,我只是希望你面对自己,开心点儿……”她低着头关上门。

原来,这是艾拉和顾彤设的一个“圈套”。

可是她们不知道,她和江淮南已经是死局了。

她没有一生能浪费,她还有自己的倔强,哪怕再耗个十年,结果依然。

05

她和江淮南认识快八年,艾拉是后来玩到一起的。

夏婵常跟着江淮南跑,艾拉喜欢缠着夏婵,他们三个混在一起时,江淮南便充当护花使者的角色。

她了解艾拉,心无城府适合分享快乐,自己的事,艾拉不是不关心,她是找不到合适的方法。所以看到夏婵家里和感情出了问题,艾拉觉得江淮南是关键,一边邀请顾彤来镇场,一边拐来江淮南助阵,心里才有底。

江淮南进门跟夏婵打招呼,说:“好久不见。”

夏婵若无其事地平复好心情,笑着跟他寒暄了几句,并不多言。

那个时候,她觉得和江淮南之间已经隔了一条宽阔的河流,她没有摆渡的船,他也没有渡河的心,他们都在隔岸观火,终究于汹涌的洪流中相忘江湖。

那天晚上夏婵去了顾彤的出租屋,顾彤软硬兼施套夏婵的话,夏婵只笑着说是青春期少女情感受挫,没有透露半点儿吴栀子的事。顾彤见她很累便没有为难,让她早点儿休息。

第二天一大早顾彤还在睡梦中,夏婵做好早餐留下告别的字条,然后去上学。

半路,手机响起来,夏婵接通后对面的人不作声。

她看着手机感到奇怪。

这时,里面传来颓废冰冷的乞求:“阿夏,来陪陪我……”

莫奈的声音听起来让人感到难过。夏婵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

晨风夹着凉爽的气息迎面而来,吹过握紧手机的手,她怔怔地看着地面上几片残破的猩红花瓣,慢条斯理地回答:“好……”

她直接转到就近站台坐公交车去紫薇北路78号。巷子里不像上次那么安静,早餐店门前站着一群买包子的人,送报的大叔骑着小电动车往各家大门缝里塞报纸,摇着尾巴的花狗叫着跑来跑去。

夏婵快步走去上次的屋子,莽莽撞撞地奔向地下音乐室,边喊着莫奈的名字。

下了楼梯,她简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音乐室像被人洗劫过,里面乱极了。乐器被扔在地上,墙壁上的照片被撕得惨不忍睹,木质地板上是碎裂的杯子、镜子、花瓶瓷片,角落躺着散开的书和一堆A4纸,窗下的木吉他被人折成两段,压坏的几朵粉色小花歪倒在一旁,孤零零的,像在无声地控诉。

“莫奈——”夏婵跑过去蹲在他面前。

他苍白的脸颊上冷汗密布,在听到夏婵的声音后,他微微睁开眼睛,朝她挤出一个自认为帅气的笑容,有气无力地道:“还真来了。”

夏婵静静地看着他的反应,环顾四周,瞪着他:“你惹事了?欠高利贷还是抢钱了?这里变成了这样。”

“我是那种人吗?”莫奈眉头皱成倒“八”字,嫌弃地看着她。

“不是吗?”夏婵微笑着说。

莫奈捂着额头,眼神里透着可怜:“你不要气我,我现在难受。”

头一次见他身体不舒服,夏婵笑得格外明媚:“恭喜啊,遭报应了。”

莫奈声音如蚊哼,一点儿也没平时的嚣张气焰。他看了看不忍直视的屋子,认真地说:“帮我收拾下屋子,陪我去喝酒。”

“凭什么?”夏婵昂头。

“照片我还你。”他说。

夏婵淡淡地道:“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骗我?”

“不试试怎么知道。”莫奈勾唇。

“你不是病了吗?”夏婵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惨白的脸。

“我好了,从见到你开始。”他不正经地笑道。

“成交。”夏婵点头,心里盘算着他要是反悔,她一定把他的脑袋拧下来。她先通知艾拉帮自己向学校请假,然后挽起袖子清理起房间来。

三十分钟后,莫奈带她去了沿江风光带。

莫奈盘腿坐在观景的高台上,如一尊佛,望着天空发呆。

夏婵抱着一堆瓶酒跑到他身边放下,用胳膊肘撞下他,不满地说:“叫女孩子帮忙跑腿,你要不要脸?”

听到身后的动静,看到夏婵挨着他坐下,他幸灾乐祸地说:“我不要脸,我要你——”

她扬起拳头。

“的酒。”他笑着指向那堆啤酒,快速用牙齿咬开两瓶的瓶盖。

“废话少说,喝完给我照片。”夏婵坐在地上接过一瓶啤酒,手扶着面前的防护栏杆,双腿悬空晃着。

“爽快。”莫奈对她比了个大拇指,举高酒瓶,看着她,道,“为自由干杯!”

夏婵将瓶子碰过去,冷哼道:“为无赖干杯!”

他笑了笑,然后拎着酒瓶仰头灌酒,橙黄色**咕噜噜直滚向他的喉咙。夏婵不甘示弱,缓缓拿起酒瓶咽下几口。

莫奈喝得有点儿猛,一口气灌下一瓶,空瓶子往地上一放,再开一瓶,痛快地吆喝:“为无赖遇见阿夏干杯!”

夏婵手上的酒还剩三分之二,她无语地盯着他,敷衍地举了举瓶子。莫奈狭长的眉毛一挑,默不作声地又干掉一瓶。

当他机械般开启第三瓶时,夏婵有点儿担心地看着他,说:“你没事吧?”

“没事。”莫奈轻笑。

莫奈喜欢夏婵……

喜欢夏婵……

他回过头,一步一步走近她,漆黑温柔的眼睛盯着她,她整个人都被包围在他微醺的气息中。

这个狩猎一样的眼神和动作,让她想起他们初见时的情形,那时他也是这样强势地凑近她,薄薄的嘴唇恶作剧地笑道:“你这副模样是想以吻道谢?”

时间易逝,竟已这么久。

回忆和现实交叠相错,她看着眼前这张帅气的脸,脑海中回响着他刚才那句话,两颊火热。

她还在出神,嘴唇突然一热,他一把揽过她的肩覆唇上来。冰凉的风夹杂着他温热的呼吸在她脸上萦绕,耳边是集万千温柔的缠绵告白:“阿夏,我喜欢你。”

很喜欢你。

一直喜欢你。

遇见你后,悲喜是你,梦想都关于你。既然未来不可预测,已开封的爱,就让我用余生吻下去。

时间为证,未来为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