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破茧为蝶

我在空旷的舞台,声嘶力竭,狼狈无处可藏。

有多感谢,岁月赠予我们的这出苦情大戏。

有多庆幸,回忆已成荒冢,我终于破茧成蝶。

01

秦小斯盯着前面,一脚猛踩油门而去。

夏婵将手中的水果送给了邻座的一位阿婆,下了公交车,拦了一辆的士紧随其后。

秦小斯打着方向盘,车子开得很猛,夏婵催促着好脾气的司机,谎称前面是自己失恋的妹妹,怕她想不通出事要跟住。

在市三医院前,秦小斯将车停了下来,路过底下的粥铺,买了一碗粥往医院里走。

夏婵付完钱谢过师傅,也跟着走了进去。

江淮南生病了?她有些迟疑地想。

夏婵没有上去质问,只是跟着秦小斯,看着她拐进四楼,踩着高跟鞋走进一个房间。十分钟后,秦小斯出来了,脸上挂着的笑容在关门的一刹那消失。

高跟鞋声在中间楼层响起,秦小斯去了天台。

等到声音听不到了,夏婵顺着墙边走过去看那个秦小斯停留过的房间,透过小窗,江妈妈正脸色苍白地坐在病**,小心翼翼地喝着粥。

原来这就是原因。江妈妈住院了,江淮南没走,于是秦小斯也留了下来。

想到秦小斯那个冷却的笑容,夏婵觉得心冷。像秦小斯这样的人,恐怕真正放在心里的人,除了江淮南,只有自己了。连对其他人的关心,都带着表演的成分。

她掉头,沿着楼梯走上去。

夕阳已经落了下去,一块块层次分明的火烧云铺在天边,和那天工厂区天空上的一样,一样鲜艳夺目,让人感觉到冰凉。

秦小斯靠坐在楼顶的边缘,脸色带着悲伤的泪痕。她的脚晃在高空中,宝蓝色及踝百褶裙随风一**一**,有淡淡的烟雾从她的手臂边袅袅升起,夏婵的视线落在她手上,发现她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指间夹着一根烟。

秦小斯竟然抽烟。

夏婵微微愣神,看着她涂着眼影也遮盖不住黑眼圈的眼睛,不知道她有什么事。

“哟,是你啊……”秦小斯本在发呆,看到夏婵,有片刻的愣怔,随即换了一副刻薄的嘴脸,“真是好久不见。”

“是好久不见,以为不会再见。”夏婵道。

秦小斯的表情变了又变,她看着楼下马路上穿梭的车辆,没有出声。

夏婵盯着她的眼睛,平静地问:“你就没有什么话对我们说吗?”

“我们?哪个我们,你是指那个死去的疯子吗?”秦小斯的脸上有冷冷的笑意,啧啧道,“秦跃办事还真是令人放心呢。我说过不可以惹我,我说过我会幸福的,现在你信了吗?”

她的语气毫无悔意和自责,有的只是胜利者骄傲的炫耀。

“幸福为什么还哭?”夏婵问道。

秦小斯收敛了笑容,夹着烟抽了一口,缓缓吐出烟圈来,目光在夏婵身上扫了扫。

她低头,弹了弹烟灰,望向远处一笑:“我爷爷死了嘛,养了我这么多年,掉几颗眼泪不算过分啊。”

秦小斯的爷爷晚年痛失儿子和儿媳,受的打击很大,把秦小斯当掌心里的宝贝疼爱,秦小斯那段时间精神不能受刺激。

这是江淮南说过的话。

所谓的幸福,或许真的受到诅咒。

她不知道秦小斯的毒舌和无所谓是不是真的心如所想、心如所愿。

“呵呵……”在夏婵出神的时候,秦小斯突然摇晃着站起来,失魂落魄地在天台边缘走,嘴里喃喃自语,“你知不知道,其实是你赢了……”

秦小斯的善变让夏婵摸不着头脑。

秦小斯把高跟鞋脱下放在地上,光着脚站在一掌宽的水泥横梁上,侧身恨恨地瞪着她:“夏婵啊,你不知道吧,是你赢了!”

不知怎的,此刻的秦小斯让人想到艾拉。看到她摇摇晃晃的身影,夏婵提醒道:“那里很危险,你先下来。”

“要你管!假好心!”秦小斯皱着眉头瞪着她,满眼疯狂,“我为什么要去看他的日记,我好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他喜欢你,他喜欢的是你!”说着,她流下了眼泪,猛地又抽了几口烟。烟雾缭绕中,她的表情带着决然。

夏婵看着她,满眼震惊,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受了什么刺激。

江淮南于她,已经像上辈子的记忆了。从年少无知的暗恋,到后来他们坦诚相待说出心中所想。

她到现在才明白江淮南是一种怎样的存在。

那是一种孤独对另一种孤独的依附,像行走在黑夜里的人跟随灯塔的方向,她在最迷茫的深夜渴望一个出口,她始终跟着他,以为找到了光芒。

直到她遇到莫奈。

如果说江淮南是她的灯,遥远而冰冷,那莫奈就是风,是火,是氧气,是风带着她化蝶远飞,是火伴着她找寻到温暖,是氧气让她拥有了第二次生命。

卑微不是爱,势均力敌的成长才是。

可惜,她懂得太晚了,懂得的时候,已经失去。

她昂着头,看着一脸不甘心的秦小斯,缓慢而坚定地说道:“我喜欢的是莫奈,不,或许……我爱他。”

“不,你说谎!你这个狡猾的女人,你周旋其中,贪心不足,你明明就喜欢淮南,你在骗我!你怎么可能喜欢别人?你怎么可以喜欢别人!那我一直在争什么!我跟我自己抢吗?”秦小斯疯狂地笑起来,摇着头不愿相信。

“小斯。”江淮南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夏婵和秦小斯回过头,看到他站在那里,一脸清冷。

他的目光越过夏婵,看也没看她一眼,迎着秦小斯的视线,微笑道:“我喜欢的是你。先下来,好不好?”

他的声音有蛊惑人心的力量,秦小斯站在那里,裙摆被风吹得很高,她凄然地哭起来。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淮南哥,你也骗我,爸爸妈妈死了,爷爷死了,你也不要我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看到了,都看到了……”秦小斯变得语无伦次起来,弯着腰,情绪几近崩溃,“你肯定是嫌弃我,嫌弃我病还没好,但是我很努力了,真的……我现在肯说话,不是小时候的我了……”

秦小斯捂着脸哭着,眼神迷离。她想站起身,脚下突然一个趔趄,整个人直直从天台滑下去。

尖叫声和呼救声同时响起。

江淮南冲了过去,死死地抓着秦小斯裙摆的一角。

“快过来帮忙!”

他的额头上冒出冷汗,朝夏婵用力地嘶吼。

夏婵踉跄着跑过去,伸出的手却使不上力气。

“秦小斯,你不准死!你还欠着我和艾拉的债!”她的吼声带着自己都害怕的惊恐。原来在死亡面前,一切都可以归于尘土。

仇也好,恨也罢,一切都没有好好活着重要。看到秦小斯掉下去,夏婵发现自己的害怕不亚于听到艾拉的死讯。

人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会过去,能活着,就是好的。此时此刻,她才知道莫奈说这句话时的心情。

“淮南哥,是不是我死了,你就会爱我?”

秦小斯像风中的一片落叶,嘴角带着诡异又悲伤的微笑。

“淮南哥,我也好累啊……”

秦小斯看着他,泪水成花,一颗颗砸在裙子上,表情破碎又绝望。

江淮南脸色铁青,拉着她裙摆的手渐渐无力。惯性和重力带着秦小斯的身体,一点点下坠。

忽然,江淮南痛苦地低吼一声,手中的裙摆脱落而去。

楼下有人发出尖叫,耳边有人发出嘶吼。

那单薄的身影,砸在楼层空中花园阳台的地上。

世界安静。

02

夏婵的脑海中一阵轰鸣,秦小斯和艾拉的脸重叠在一起,世界一片死寂。

坠落的那一刻,秦小斯眼神涣散,她那毫无眷恋的眼神,似乎在说着:“对不起……”

够了,真的够了,就让那些过往怨恨随风而逝。那些来不及天真就苍老的生命,付出的沉重代价已足够。

什么都不重要了。

内心满是绝望和惶恐,秦小斯的身体不是砸在地上,是砸在她心上啊!

天台的门一阵巨响,江淮南疯狂地跑了下去。夏婵擦着泪水模糊的双眼,扶着墙壁,也往楼下跑去。

空中花园的阳台上,江淮南颤抖着双手抱着秦小斯的身体,不断喊着“医生”。

穿着白大褂的人越来越多,担架推进来又推出去。医生带走了秦小斯,江淮南红着眼睛,跟着医生一起跑。

夏婵站在一边,被来来往往的人群撞过来又推过去,不断有人在她耳边喊着“让一让”,她却觉得世界安静得只剩下死亡的声音。

地上的一摊鲜红刺激着她的眼睛,刺激着她敏感脆弱的神经。夕阳落了下去,一轮月亮挂在天空中,冰冷的月光照着惨白的大地。

她看着月光的白,鲜血的红,路灯的黄,所有颜色都开始变得刺眼,天与地一片灰白。

“有人晕倒了!”

有人在惊慌地叫着,有脚步声在她耳边匆匆而过。她看着那片灰色的夜空,眼前一黑,直直地倒向地面。

“阿夏,你怎么了?阿夏,阿夏……”

梦里,莫奈温柔地喊着她的名字,脸上依旧挂着痞痞的笑容,他的手在她眼前使劲儿晃,她嗔怪着要去打他。

睁开眼看到了江淮南,他正帮她把被子掖好。看到她醒来,他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安心。

“秦小斯呢?”夏婵坐起来,掀开被子就想往外面走。

江淮南压住她的手,眼睛里充满倦色:“她在手术中,你先躺好。”

她抬起头,眼眶红红地看着他。

江淮南在挨着床的椅子上坐下来,看着外面的巷口,那里幽深昏暗,没有路灯。

“我刚知道艾拉的事……”他没有忍心说下去,看着外面的月光,面色凄然,“秦跃刚刚来过,他看着小斯长大,事情是他派人做的,他会去自首。他说小斯一开始只是要雇人恐吓你们,没想到秦跃找的人下手这么狠,你们……”

夏婵静静地听着,开口打断他:“这件事我不想再提。”

“我只是觉得你有权利知道真相。”他从巷子口收回目光,又看着月色中的一棵树,淡淡地回答。

她悲凉一笑:“人都走了,还要真相有什么用。”

江淮南没有说话,看着窗外的眼神流溢出伤感,他整个人弥漫着浓重的哀伤。

好半天,他才低着头,轻声说道:“手术前医生说,小斯很有可能要截肢……最乐观的程度,是保住一条腿,另一条没办法……”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整张脸埋在双手间,语气中俨然有啜泣声。

她看着他,心底一片冰凉。她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也看不到江淮南此刻的表情,空气中只回响着那句“要截肢”。

胸口又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疼痛从轻到重,一层一层地将她整个人包裹。

坠楼,死亡,癌症,截肢。

这些词曾经都离她好远好远,可是这短短的几个月,灾难缠着他们,让她恍惚间以为自己过完了一生。

“我不知道……”她嗫嚅着,字难成句,脸上泪水纵横,怎么也擦不干净。

她不知道,命运以这种方式报复了秦小斯。

不该是这样的,不该的。

“阿夏?”江淮南轻声唤着她,语气里有让人揪心的难过,“算了吧……”

眼泪聚集在一起,模糊不清,哽咽在话语里蔓延:“好……”

她现在后悔了,看到秦小斯坠落的那一刻,她怕了,原谅了。

她不想伤害自己,不想伤害秦小斯,不想伤害江淮南,不想伤害任何人。伤害并不会让人快乐,它只会让人在雾中迷茫。

躺了两三个小时,她就拔了点滴,出了医院。

江淮南整夜都守在秦小斯身边,从她做完手术再到脸色苍白地睡在**。秦小斯一直处在昏迷中,迷糊中喊着爸爸妈妈的名字。

她最后还是失去了一条腿,左腿膝盖以下全部截掉了,那空****的裤管,看得人难受。

夏婵没有去秦小斯的病房,她想秦小斯应该不想见到她。

最后一眼,夏婵趴在病房门口看着屋内掩面伤心的少年,还有那躺着的、死气沉沉的、只有胸脯微微起伏证明生命还在继续的少女。

她走去天台,弯腰捡起那双鲜艳的红色高跟鞋,用衣角将上面的灰尘擦干净,送回病房门口。

她的眼泪又掉落下来,砸在鞋面上,一颗一颗。

人生有时候只是一场从头到尾的选择,大到生死,小到一双鞋。秦小斯选择了一条路,其他路就没机会再走,也不能回头。

秦小斯的青春,也曾如这双红色高跟鞋般鲜艳夺目,可是以后再也不会了。

她用一条腿还清了她的债。

有些事并不会得到救赎,它只会把你拖进黑暗,缠着你、折磨你,直到挫骨扬灰,直到灰飞烟灭。

从医院回来后,夏婵扔掉了家里所有的平底鞋,帆布的、运动的、淑女的。她开始穿高跟鞋,全都是红色的。

她去理发店剪掉了齐腰的黑色长发。她的头发一直很好,浓厚乌黑,又长又顺,犹如黑色的瀑布悬挂于半空。

坐在店里的时候,她仔细地端详着镜子里的人,瓜子脸白皙瘦削,黑亮的眼睛里如有一汪波澜不惊的海,那里面不再有流动的星光,只有像冬天一样冷的雾。

围着碎花布的阿婆看着她,举着剪子,眼神中有浓浓的惋惜:“闺女,这么好的头发,剪了多可惜哟。”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微微一笑:“阿婆,没关系。头发会再长的,剪吧。”

头发剪了可以长,有些东西,没了却是永远没了。

阿婆摇摇头,在她头顶比画着动剪。

一声一声,“咔嚓,咔嚓”,黑色的秀发一缕缕落在白色的地板上,一刀一刀,斩断那些令人崩溃的过往。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乌黑的短发层次分明,发梢掩过耳垂充满灵动,笔直的刘海斜覆在额头,有些许遮住眼睛,里面的人逐渐体现出清爽利落。阿婆的手艺很好,整个造型干练又不失时尚。

出门的时候阳光很大,她伸手去遮挡刺眼的日光,手中依旧空虚一片。

时至如今,原来她什么都没有。

九月,江妈妈的病好了,江淮南和秦小斯一起去了国外。

江淮南离开时,在电话中给他们的年少画了一个句点。他说,阿夏,你的路还很长,你以后还会遇到很多的人,你可以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而我已经不能。

他说,阿夏,再见。

秦小斯口中说的那本日记,永远成了谜,葬在他复杂破碎的曾经。

他有没有喜欢过她,有没有试着接受过她,答案只有上天知道。

金黄色的桂花开满了这座城市,小小的花蕊藏在青翠的绿叶间,沐浴着初秋的阳光,闪耀着点点碎光。

它们尽情展现着生命的美丽,有风吹来,落蕊纷纷扬扬,远远看去,就像下了一场离别的雨。

天空蓝得像面透明的镜子,浩瀚穹顶下的一切,看起来那么渺小。

她抬头看着机翼划过天空,划破他们匆忙而逝的过往,带着别人的故事,一去不返。

再见,江淮南。

再见,我的少年。

03

校园里,蔷薇花开了又落,地上的梧桐叶浓绿并未褪尽,干枯的叶脉上布满苍老的褐色纹路。

霜降后天气变冷,天空中挂着一堆堆深灰色的密云,树木大都光秃了,突兀地站在风里,显出整座城市的凋敝。

时间残忍,岁月蹉跎。有些人告别,有些人等待。有些故事结束了,有些故事还在继续。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想起莫奈。坐在课堂上看着那些对未来充满向往的脸庞,在人影交错的新地方,她总回忆起他。

他懒懒地靠在椅子上,若无其事地转着手中的一支笔;他微微倾身嘴唇靠近她耳边软绵绵唤道“阿夏”;他夹杂着温热呼吸的缠绵告白“我喜欢你”;他与她在天台唇齿交缠,迎接一场冰凉的暴雨……

新的生活已经开始,她却只能活在过去。

有时候她有种错觉,那个人好像不曾来过她的世界,可是心里的痛苦和思念却证明这都不是一场梦。

那天对秦小斯说的话是真的。她真的爱上了莫奈那个浑蛋。

浑蛋存在过,爱也是真的。

大飞没有用娶媳妇的钱盘下夜宵店,他买下了一家花店,取名叫“艾拉”,店不大,朴素精致,宛如庭院,玫瑰、百合、鸢尾……五颜六色的娇艳花朵簇拥着他的深情和悲痛。

大飞说,开一家花店,曾是艾拉的梦想。艾拉走了,梦想还在,她今生没有福气实现,他替她延续活着的思念。

林家轩始终不肯告诉夏婵莫奈的具体情况,她去过几次,他闭门不见。

这年冬天,夏婵回了S市。天空又开始飘雪,雪花悄然无声地落着,不多久地上便有薄薄一层。

她站在艾拉的墓碑前,放下一束洁白的百合,起身眺望着满目苍凉的白。

世界是那样纯洁,在她脚下的土地里,躺着一具年轻的身体,一个同样纯洁的灵魂。

在这安静的风的吟唱里,死亡不受严寒的侵蚀,契合着万物在另一层空间里永恒。

凉飕飕的风刮过来,她沿着山路往回走。

地上全是雪,厚厚的、软软的,暖阳照在上面,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她还是想去找林家轩,问问关于那个人的消息。

路过大飞的花店时,他送给夏婵一枝红玫瑰,说:“短发很适合你。”她笑着说:“谢谢。”

天空黑沉得像夜晚,她像一个从黑夜跋涉到黎明的人,一步步在路上走着,留恋这座城市,大抵是因为这里深爱过的人和回不来的青春。

街道上很安静,没有几个行人,暖橘色的玻璃窗内,人们围着火炉在烤火。她缓慢地走在落满红梅的雪地上,远远望见建筑和树枝相互掩映,一片灰,一片白。

在道路的尽头,有一个颀长的身影走过来,隔得太远,看不清楚。风声**漾在耳畔。那修长的身影穿着黑色的风衣,戴着黑色的针织帽,围着宽厚的黑色围巾,走到离她几米远的地方停下。

他面容苍白憔悴,深陷下去的眼眶中,漆黑幽亮的眼睛笑着看着她。

玫瑰从指间滑落,带刺的花枝落在雪地上,花瓣被吹散,飞舞在空中,与风缠绕。

眼前水汽氤氲,模糊不清,滚烫的眼泪从眼眶中掉下来,砸在冰冷的手背上。她看着面前的人,眨眨眼好似在做梦。

原以为麻木不堪的心又开始疼起来。

他缓缓走过来,捧住她的脸,温柔地抹掉她的眼泪,语气中含着笑意:“看到我,高兴得直掉眼泪吗?”

她感觉心脏被一股沉重的力量压着,有一团火焰烧得她既痛苦又幸福。

“头发剪短了啊……”莫奈嘴角绽放一抹笑意,伸出手,指腹轻轻摩挲着她耳垂的发丝,她的头发已经长了不少。

他慢条斯理地帮她理好鬓角凌乱的发丝,紧紧抱住她,声音如雪落地:“阿夏,我回来了。”

“你这个浑蛋……”她一拳一拳轻捶着他的胸膛骂着,拼命咬牙不想再掉泪,眼泪却失控了般不断涌出。

“好了好了好了,再打我又躺回去了。”他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安慰着。她依偎在他久违的怀抱中,泣不成声。

两旁的蜡梅树,花瓣随风纷纷扬扬,落在地上,落在相拥的他们的发上、肩头。

她没有去问他为什么回来,他没有说他何时又会离开。

重逢太短暂,连一分一秒都不想再浪费。那些彼此不愿提及的事,都是心里不能揭开的疮疤。

他牵着她问了一些琐碎的事,她闷闷不乐地回答。

回到夏婵家,家里落满了灰尘,莫奈脱掉外面的大衣,挽高衬衫衣袖开始打扫起来。

她狐疑地看着这么殷勤的他,心里迷茫一片。

她去浴室里拿出拖把拖地,他走过来将一本书塞在她手里,抢过拖把:“我来,乖,你去玩。”

她走到沙发边去拿簸箕和扫把,他又冲过来,将她按坐到沙发上:“别添乱啊!”

“你脑子坏啦?”夏婵歪着头看他。

“怎么说话的,我活动活动筋骨不行啊!”他猫着腰拖地,看了她一眼,“脚抬抬。”

她抬高脚,莫奈本在拖地,眼睛扫到什么,皱了皱眉,放下拖把问她:“医药箱在哪儿?”

夏婵莫名其妙地盯着他,手指向电视柜后面。

他走过去翻了翻,拿出一个云南白药创可贴,回到她身前蹲下。夏婵惊呼一声,脚踝已经被他抓在手里。

莫奈将她脚后跟的伤口贴住,语气里有责怪:“我刚看你的鞋柜,全是高跟鞋。穿不好就不要学人家,七扭八歪的,一蹄子的伤口,丑死了。”

她的心里有暖流流过,嘴巴上却不认输:“谁蹄子了,你才蹄子,猪蹄子……”突然她瞳孔一缩,话卡在喉咙里。

“怎么,我太帅,看呆了?”莫奈抬起头好笑地看着她。

夏婵慌慌张张地转头去看他的脑后、脖颈、脖窝,都没头发,先前他站得远又戴着帽子,她没注意,现在隔得近才发觉不对劲。

莫奈恍惚间才意识到什么,他匆忙去掩帽子,但慢了一步。夏婵一把将他的针织帽取下,那没有一根头发、光秃秃的头顶刺痛了她的心。

他僵了一下,随即绽开一个无所谓的笑:“化疗嘛,难免的,头发而已……”

夏婵愣在那里,眼眶通红。

他似乎看得很开,冲着夏婵傻笑:“没事啦,哥光头一样帅过其他人,是吧……哎哎哎,你别哭啊!怎么了,怎么了?多大点儿事啊,我还没哭呢。”他急忙去拿桌上的抽纸堵她的眼泪。

他越安慰,她哭得越凶。

人不能自欺欺人,残忍的真相一直存在,只是你不愿相信。

别人的幸福永远是温暖浪漫的,而她的幸福却充满凄凉苦痛,让人承受不起。

他的归来只是为离别做准备,没有人说破。远去的路黑漆漆的,没有灯盏。

死亡的转轮已经开始,永不会停止。

04

傍晚的事,两个人都默契地不再提起。被夏婵看穿了,莫奈索性不戴帽子了,顶着他的光头,在厨房里忙得鸡飞狗跳。

他说,平安夜他要亲手做一顿难忘的晚餐。夏婵心绪复杂地看着他,心想竟然快圣诞了。

油烟味和鱼香味充满整个屋子,莫奈系着一个粉色围兜,在厨房里哀号连连。

夏婵端着一杯水,靠在门边,提醒他:“烧了我房子,跟你没完。”

“哪里的话,真烧了,我们就算殉情了。”莫奈被溅出的热油烫得龇牙咧嘴,几分钟后,他将一盘黑乎乎的东西盛出来,往旁边一放,“尝尝我做的红烧鱼。”

“确定不是‘黑烧鱼’吗?”夏婵用筷子戳了戳那份黑暗料理,没有勇气品尝他的心意。

油吱吱作响,莫奈还在抖着锅子,卖力地炒着包菜,嘴里唠叨:“我第一次做鱼,难免有点儿失误,这水准已经很高了,你识不识货?”

“哦,我可能有点儿瞎……”夏婵端起那盘鱼放到餐桌上,手指烫得发疼,她连忙抓着耳朵在原地蹦了蹦。

他回头,看着她可爱的模样,淡淡地笑了笑。

二十分钟后,他们吃了一顿“难忘的晚餐”,辣到变态的食物,让夏婵的无奈只能往肚子里吞。

莫奈也好不到哪里去,咸得发苦的一碟子排骨被他干掉了,他坐在对面,抱着水壶猛灌凉水。

他说,自己做的菜,哭着也要吃下去。

吃完饭,他去厨房洗碗,水龙头里的水哗啦哗啦,流过他的橡胶手套,他难得安静下来,低头看着流水,语气有几分沉重:“好想就这样……”

夏婵顺着他的目光,觉察到他说的是什么,心里酸涩得发疼。

她转过背,不动声色地擦了擦眼角,抬起脚往客厅回避,嘴里道:“等会儿我们出去散步。”

“好。”身后传来略带喜悦的声音。

十五分钟后,他们一起下楼。

明天就是圣诞节,外面张灯结彩,一派温馨。门店橱窗内到处挂着彩灯和灯笼,圣诞树上缀满了星星、袜子、礼盒。街道两旁的树木都被装饰了一遍,琼枝玉叶间的灰色云块层层叠叠,透着远处城市的灯光。

脸上和手臂冰凉,鹅毛大雪从空中飘落下来,被大雪粉砌的世界,正酝酿着节日的喜庆。

他们牵着手,像最普通的情侣,慢慢走着,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地点。

她好想就这样一辈子安安静静地走下去。

莫奈拉着她的手,看着天空的大雪,忽然扬起笑脸,问:“听没听过一句很俗的话?”

她摇头,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看它消融于指尖。

他仿佛一秒化身抒情诗人,指着茫茫夜空,笑嘻嘻地道:“阿夏,下雪了,如果我们不打伞,一直走下去,就可以一路到白头。 ”

如果我们不打伞,一直走下去,就可以一路到白头。

的确是很烂俗、很过时的一句话,为什么她听着却很想哭?

是啊,他们之间的时间太少了,白头这种东西,太远太远了。他们等不到白头了。她等得了,莫奈等不了。

那飞扬的雪花,真让人悲伤。

至于莫奈,他没察觉到夏婵心里的风起云涌,他看着她洁白的、**在外的脖子,皱起眉头。

他吸吸鼻子,双手撑在她肩头,黝黑的眼睛里温柔流转:“等我,我去买点儿东西。”

她点点头,看着他欢快地朝街对面跑去。他穿过这边的马路,跳上中间的花坛,越过另一条马路,跑进了对面一家灯火通明的店。

夏婵看过去,发现那是一家女生喜欢逛的饰品店,毛茸茸的大公仔堆在玻璃橱窗里,笑吟吟地望着她。

五分钟后,莫奈出来了。

他站在街对面朝她笑,手中高高扬着一个蓝色的礼品袋。

她也看着他笑,清丽的脸上仿佛开着温柔的白茶花。

他朝她跑过来,起伏的胸膛显示他心里充满喜悦和激动。不远处的十字路口亮起红灯,他躲避着车辆,想要快点儿跑到对面,将礼物送到爱人的手边。

他跑过对面的马路,又跳上中间的花坛。

“阿夏!”他站在上面叫她,脸上全是幸福的笑。

他喊着她,快速地想穿过这边的马路。

他等不及想要将刚买到的礼物送给她,风一样地朝她跑来。

她想叫他等等,只见车灯强光一闪,耳边响起一阵刺耳尖锐的刹车声,回头之际,响彻天际的碰撞声响起。

半空中谁的身体被高高抛起,然后“砰”的一声砸在地上,大地似被砸出了一个窟窿。

那个响声,她听过,那是死亡砸在心上的声音。

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喊“叫救护车”。

她的笑容僵在脸上,张开的嘴里没发出声音。眼前发生的一切像慢镜头回放,恍惚间,她意识到,刚刚还在奔跑的人,没有来到她身边。

猩红的血一股股在地上蔓延开来,红的是血,白的是雪,在红与白的交织下,一条纯白色的围巾和破碎的纸袋掉落在地上。

围巾染上了温热的鲜血,一头掉在血泊中,一头被地上的少年紧紧攥着。那些红,像大朵大朵绽放的绝望之花,提醒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他的身体在慢慢变冷,他的生命在一点点流逝,苍白灰暗的嘴角带着虚弱的笑容:“阿夏,我怕你冷……”

她疯了一样冲过去,明明只有几米远的距离,她却不停地跌倒,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了他的身侧。

心脏死了一般没有任何知觉,周围的一切声音全部消失,她的世界只剩下那刺眼的白和刺眼的红。

眼泪如决堤的河水肆意流出,滚烫的、豆大的泪珠砸在她的手上、他的脸上。她抱着他的头,冰冷的双手不停地颤抖,声嘶力竭地喊出一个名字:“莫奈!”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救护车尖锐的声音划破夜空。

鸣叫声在耳边停下,抱在手上的人被抬上担架,她连滚带爬地跟上去。

莫奈的嘴角不断有鲜血流下,他艰难地睁开疲倦的眼睛,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她眼前一片模糊,凑近他耳边才勉强听清他的话。

他说:“没关系,你别怕……”

她的眼泪又一颗颗滚落出来,撕心裂肺地哭喊:“你不能死,我不答应,不答应……我还没说喜欢你,我还没来得及爱你……你怎么可以死……我们刚刚重逢,我们还要做好多好多事,你怎么能离开……”

他的胸膛微微起伏,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阿夏,谢谢你也喜欢我……可是真遗憾啊……我没时间爱你了……”

气若游丝的声音伴随着他的笑容落下去。

救护人员扑上去喊着什么,旁边的人皱着眉头,叹息着摇头。

她就那样看着他,没有崩溃大哭,没有歇斯底里,酸涩在胸腔中翻滚,她的眼眶已经流不出眼泪。

他来到她的世界时,起了一阵风;他走的这一刻,城市下了一场大雪。

05

莫奈被葬在了花山的墓园里。

那里松柏环绕,杜鹃十里,花开时如火红朝霞,起风时花瓣漫山遍野,远远望去就像人们的思念在蔓延。

那里,有他从未见过面的母亲。

回学校前,她去杜鹃山看他。

下了几日的大雪已经停了,天地连在一起,白茫茫一片。树上挂满了亮晶晶的银条儿,常青的松柏树上堆满了蓬松松、沉甸甸的雪球。寻食的鸦雀在树木间展翅、跳跃。

墓园里的墓碑,有些被雪掩埋了一大半,远处的群峰,在弥漫的烟雾里变得灰蒙蒙,再远些,一切融入迷蒙的天际。

在这迷蒙的世界里,站在一个人,他穿着黑色的西装,撑着一柄青色的伞。

夏婵走近了,才发现是林家轩。

他侧脸线条柔和,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双目灼灼,认真地看着眼前的墓碑。他脸上有掩饰不住的疲惫,身形却如池中之莲,俊逸非凡。

意识到夏婵在看自己,林家轩收回目光,扭转方向看着她,视线落在她怀中的一捧玫瑰上。

“林哥。”她礼貌地打了声招呼。

林家轩点点头。

她走到莫奈的墓前,将花放下,道:“知道你来,他应该很高兴。”

林家轩看着她,右手伸进上衣口袋,递过来一样东西:“阿奈的东西,我想交给你比较合适。”

他摊开的手心里是一枚银色戒指。戒指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上面的光泽暗淡不少,造型很简单,光滑的圆圈上刻着一把钥匙。

她接过,感受着手中深沉的质感,有处略粗糙,她翻过去,眉头一皱,心里百味交杂。在戒指的背面篆刻着一个“夏”字,痕迹比周围的颜色新,明显是才刻上去的。

“如果我没猜错,这是青姨留下的东西。”

林家轩说完这句话,看了一眼夏婵,抬步向山下走去。

细雪又飘了起来,她紧缩的心脏中,回响着一个声音:“真遗憾啊……我没时间爱你了……”

这个冬天的雪似乎格外多。

明明不想流泪了,但她感觉还是有滚烫的**砸落在手背上。

站在这里,看着冰冷的墓碑上照片里的那张脸,她的骨子里依旧感觉悲伤。

寒风吹来,空落落的心里破了一个洞,那个洞再也补不好。

过往的记忆又浮上脑海,很多东西都让人伤心。

死去的永远长眠,活着的苟延残喘。

她已经学着看开些,只是一想到他们生死两隔,不会再在一起,还是难过。

下山的时候,雪已经停了,风也小了很多,刮得人没有那么难受了。

山脚下有一个古镇,她经过两次不曾停留。古镇上行人不多,燃放着爆竹的小孩吵吵闹闹地追逐嬉戏,从她眼前跑过。

这里被厚厚的大雪装点得宁静祥和,她走到河上横跨的一座石拱桥,两旁挂满了大红的灯笼,红红的颜色映着她脖子上的白色围巾。

溪水没有结冰,旁边停着一只乌篷船,叼着烟斗的老人朝她乐呵呵地吆喝:“姑娘,十块钱,送你渡情人河!”

她朝老人笑着摇摇头。

情人河,多美的名字。

可她没有情人,也永远渡不过悲伤的河。

青石板街上走着一对头发斑白的年迈夫妻,两个人相依相偎走着,宽大的衣袖下,男人的大手紧紧地握住女人的手,他不时地跟女人说几句话,女人点着头或蹙眉或轻笑。

她脸上的皱纹,真美。

有条瘦弱的狗紧紧跟在他们后面,它呼呼地喘着气,不时围着他们的裤腿打转,热气喷在寒冷的空气中。它看起来很累,但一脸欢快的神情。

年轻时牵着你,老了还要一起走到白头,身后有我们一起养的狗,手边有我深爱的你。

这样简单的幸福,真美。

她站在那里,看着看着,竟不自觉泪流满面。

最难忘的事,不去刻意记起,从来也不曾忘记。时间聚沙成塔,生命沧海桑田,生命在继续,我无法忘记你。

你曾说,不要作茧自缚,我本是骄傲的蝴蝶。你最后却让我的青春暗伤成茧,注定我一生都不能破茧成蝶。

原来感情最怕的不是先入为主,而是明知道会灰飞烟灭,还是那么奋不顾身,至死方休。就像从前你对我,就如以后我爱你。

她又做起了很久以前那个梦。

潮湿的水域里只有雾气,有一个少年在水底呼唤着她,那个声音很熟悉。

汹涌的海水在她面前分开,露出一条路,她一步一步,沿着声源的方向,缓慢前进。

温暖的光照进她的眼睛,空中下着大雪。天地无比光亮,水底的声音逐渐清晰。她终于看清了那张脸。

火红的花正在怒放,千重红锦,万片丹霞,莫奈一袭白衣,站在铺满千百朵花的花海中,笑容灿烂。

透明的雪花在他周围飞扬,他的眼睛蓝得没有一丝杂质,炫目的光在里面流转,他脸上的笑如喷薄的火焰,用温柔溺人的语气轻轻对她诉说着:“阿夏,再见……”

他在梦中,都在燃尽自己最后的生命对她好,爱她、护她、告别她。

她伸出手,抚摸着他冰凉的笑,吻落在他的唇角:“再见……”

他的身体消散在燃烧的花海里,风带着他的灵魂徜徉在无穷宇宙间。

梦醒的那一刻,她的手中握着一颗温热的眼泪。

“阿夏,我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不在你身边了,你要记得我……”

莫奈,我记得你,以爱之名。不论时间,不管空间,无关过去,只关未来。

山河为证,日月为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