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暗夜深眸

世界以我们想不到的速度在变化。

而我们都在一点一点地死去。

神会给那些悲伤的灵魂,赋以安息的双眸。

01

艾拉曾说,她没什么目标,有大飞的地方就是她的目标。所以无论是哪里,于她都没任何区别。

后来,学校考试铃响的时候,哭哭啼啼的她被医生们按在病**注射镇静剂。而大飞满眼通红地站在门外的走廊上,一拳一拳发泄般地砸着墙面。

冬婶还是知道了艾拉的事,年过半百的老人,当即双眼一翻就晕了过去,然后每天提着盛着不同饭菜的食盒,奔走在医院和家之间。

江淮南曾说,他要钻研医学,他将刚买的医学专业书装进书包,骑着自行车穿梭在夏婵的过去和未来。

后来,他获得免考资格去国外留学,野蔷薇花开满了整个篮球场四周的拦网,他的身影也没在那群挥汗如雨的少年间出现过。

莫奈是个不折不扣的“非正常生物”,他不考试。进考场前,他将一枚铜制钥匙吊坠亲了亲,然后戴在夏婵的脖子上,拍拍她的肩膀,灿烂一笑:“相信自己,哥吻过,你‘稳过’。”

出考场的那天,他靠在他那辆骑的次数并不多的机车上,抱着她的脑袋,将一个吻落在她的额头:“阿夏,欢迎逃出牢笼,破茧成蝶。”

为了庆祝,他载着她绕着S市逛了一圈,让她充分体验自由的味道。

逃没逃出樊笼,夏婵不知道,她清楚的是,艾拉和大飞的未来,再也不会飞出美丽缤纷的蝴蝶。

收到理想学校的通知书时,她已经没有了想要分享喜悦的人。吴栀子和顾彤从远方打来问候的电话,她嘴上和她们谈笑风生,脸上却满是苦涩。

她们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有一刻,夏婵恍惚地以为,自己可以忘记。

在一个饮吧吃冰时,莫奈盯着她紧蹙的眉头,咽下一大口冰,过了很久等它融化,道:“去医院看看他们?”

她点头,没有说话。

医院里面,浓重的消毒水味让人神经敏感。她和莫奈低头走到313门口的时候,旁边的414内传出了争吵声。

……

“我不读书了,给我娶媳妇的钱,你先拿给我,我想盘下一家夜宵店做生意。”

“你疯了!就为了这个疯子?这个疯子有什么好,你连妈都不要了!啊?”

“不许你疯子疯子地说她!你出去!”

“我就说,我看你也疯得差不多了!”

里面是大飞的声音,还有一个陌生女人尖锐的声音。

随即,房门被推开,女人被粗鲁地推出门。大飞铁青着脸,看到夏婵他们,脸色有丝不自然。

夏婵的视线从大飞的肩头望过去,艾拉瑟缩在沙发上,咬着拳头,惊慌失措地看着门口。

“艾拉。”夏婵推开大飞和那个卷发女人,跑进房间蹲在艾拉面前,看着她空洞的眼神和消瘦的脸庞,眼眶顿时红了。

她才知道,艾拉成了这个样子,整个人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破败的布偶娃娃。

房间内开着空调,外面日头足,里面却很阴冷。夏婵四处找毯子,想给她盖上。

“走开!走开!坏女人!”艾拉忽然尖叫起来,脚猛地踢向夏婵的胸口。夏婵捂着胸口退到一边,表情痛苦。

“你怎么样?”莫奈跑进来,环着她的肩膀询问。

她站直弯曲的身子,道:“没事。”

大飞急忙跑到艾拉旁边,小心翼翼地搂着她,语气如哄小孩般温柔:“乖,没事,没事,坏女人不在,不在啊……”

大飞打横把艾拉抱起,放回**,将她的头发拨到耳后,给她放好枕头,盖好被子,轻声细语地告诉她安全了,可以睡觉了。

夏婵看着大飞和艾拉,心里如涌上潮水般难受。

安抚好艾拉,大飞要夏婵和莫奈出来,他拦在门前,冷声道:“你们走吧。”

卷发女人看着这一幕,瞥了他们一眼,有些期待地问:“你们是我儿子的朋友吧?你们帮我劝劝他,摊上谁不好,偏偏摊上个疯子,我这可怜的命哟……”

“妈!”大飞忍不住打断她,“你先回去。”

“我还会再来的。”

卷发女人狠狠地瞪了眼大飞,将背包往肩上提了提,屁股一扭,极为不甘心地走了。

疯子……

这两个字深深地刺痛着夏婵的心。

“你们也看到了。”大飞看着他们,脸上的冷意夹杂着苦涩,眼眸里有疲倦和伤痛,“求求你们,不要再来打扰我们,可以吗?她今天刚好一点儿,没那么闹。”

夏婵看着那扇门,心还在疼,低声道:“大飞,我知道你恨我,但我和你一样,我更想要艾拉好起来。我是她朋友啊,你有多难过多痛苦,我的难过痛苦绝不比你少。我很想帮艾拉、帮你。让我帮帮忙,好不好……”

大飞站在一旁,紧紧抿着嘴。他同样瘦了很多,以前的圆脸现在颧骨突出,洁净的下巴上,胡子乱糟糟的。

“其实我更恨自己。”他低着头,语气落寞,“我恨自己怎么没陪在她身边,恨自己没好好保护她,恨自己不能代她受罪。是啊……我有什么资格怪别人呢,我才最应该是那个保护她的人。先前对你们那样,我是个懦夫,因为不敢面对,所以拼命责怪……”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追悔莫及的沉重感,颤抖中带着无力承受的歉意:“对不起……”

说完这句话,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转身走进房间。

轻轻的关门声,像一声叹息。

漫长岁月里的我们,都有无法表达的疼痛,眼泪藏在心里,不是不悲伤,只是那样谁都不会看见。

艾拉的人生原本纯净简单,却被命运编成了复杂难堪的苦情剧本。或许有些人的长大,必须有疼痛的陪伴。

回去后,夏婵从房间的抽屉里找出几张吴栀子留下的银行卡,把里面的积蓄全部汇到了冬嫂的账户上。

以前艾拉做兼职,还拜托她帮忙汇过款,单据全都在抽屉里放着,所以很容易能获知冬嫂的账号。

床头柜的照片墙上贴着她们一起出去游玩的照片,她在河滩边捡石子儿,艾拉在后面搞恶作剧,将一朵小雏菊插到她头发上。

照片上的她们笑容如花般美丽,看着却让人无端红了眼眶。

手机在桌上振动了几下,上面是莫奈发来的一条短信。

“明晚到新天地广场听我演唱。”

她没有回短信,思绪随着暗下去的蓝色屏幕,归于黑夜。

晚上的时候,她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艾拉和她一起走在摇摇晃晃的钢丝上,下面是深不见底的峡谷。走到中间时,一阵大风吹来,艾拉失足掉了下去,她伸出手去救,可是怎么也抓不到,然后,整片山谷响彻艾拉怨恨的声音:“为什么没救下我?我恨你!”

为什么没救下我……

我恨你……恨你……

她在半夜醒来,一身冷汗,脑海中还回响着梦中艾拉的哭喊声。

窗外没有月亮,厚厚的云层挡住了稀薄的星光,风吹得外面的树枝咯吱直响,一声声如凄厉的哭声,万般挠人心。

眼泪滑过脸庞,她闭着眼睛,一夜无眠。

02

夏婵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天气阴沉沉的,好像暴雨要来临。

“阿夏,记得来啊,排练开始了,八点半正式开始。”

“和‘青春乐队’一起演出。这支乐队你还不知道吧?说不定以后我就加入了!我是他们的助场嘉宾!这次合作,他们是看了我在网上的视频特意找的我。”

“帅的人快要上场了,有些人还不回信息。”

调成静音的手机上有五个未接来电,还有数条莫奈的短信。她回了几个字,起身去厨房煮面条。

出门的时候她往包里放了把伞。风有点儿大,刚洗完的长发肆意地在耳边飞舞。夏婵跺着脚,背对风来的方向,伸长胳膊拦车。

到新天地广场时,中间的圆形舞台上有几个穿着热裤、露脐装的少女正随着音乐蹦蹦跳跳。舞台的下面放着塑料椅子,全都坐满了人,有好些还站在观众席四周,形成一个圆圈。

夏婵站在最后踮起脚寻找莫奈,灯光闪烁,看过去都是黑压压的脑袋,她根本找不到人。

“阿夏,阿夏,这里。”

舞台左侧的音响边,一个猴急的身影跳下来,灯光打在他黑亮的头发上,有点儿反光。他挤开人群,来到夏婵面前,拉住她的手往前面走,语气里充满欣喜:“怎么才来啊?等你老半天了。”

“睡过头了。”她被他拉着走,不停地避开站在四周的人,挑着空隙前进,“怎么这么多人……”

他的步伐很快,要不是手被他拉着,她几乎跟不上。

“说明乐队火呀,开场舞后我们就上场了。我给你留了位子。”他头也不回地回答。

拨开了几层人群,他嘴里说着“让一让”,带着她到第二排的中间坐下,将座位下的矿泉水拿给她,说道:“等下帮我拍照,拍帅气点儿。现在你先坐会儿。”

舞台那边有人叫莫奈的名字,他回头应了一句,拍拍她的脑袋,从缝隙中挤了过去:“我过去了,拜拜。”

她摆了下手,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灯光照射不到的后台。

快九点的时候,火爆的音乐响起来,观众站起来大喊着“青春,我爱你”。灯光骤起,五个穿着黑色宽松T恤的少年出现在舞台上。

鼓点、电吉他响起,莫奈面对观众,随着狂热的音乐节奏唱起歌,音调从低到高起伏很大,唱得**气回肠,气势磅礴。

**部分,两个穿着白色短袖衫、戴面具的人,从两侧翻上舞台跳起了街舞。蓝色的灯光在他们身上扫来扫去,空中撒落猩红的玫瑰花瓣。

青春,她喜欢这支乐队的名字,嘴里念着这两个字,被他们的热情感染。

莫奈站在舞台中间,和另一个歌手合唱,目光牢牢地锁住台下的夏婵。他大幅度挥着手,边唱边跳,边喊边笑。

台下的人被气氛带动,欢呼声和鼓掌声一片,甚至有人朝空中扔荧光棒。

漫无边际的夜空下,台上绽放出焰火和水柱。莫奈笑得张扬肆意,闪耀的灯光照在地上、他身上,他漆黑的眼睛里,映着五颜六色的烟花。

夏婵举着手机,看着台上那个活力四射的身影,笑靥如花。

而同样在璀璨的城市焰火中,高高的天台上,没人看到一个穿着白色衣裙的少女,失魂落魄地爬上建筑的顶端,看着那温暖的万家灯火,痴痴傻笑。她光着脚,踩在天台的边缘,摇摇晃晃地走着,唱着听不懂的歌。

她向远方的光亮伸手,伸手,然后,单薄的身影像折翼的鸟,笔直地坠落。“咚”的一声巨响,她的身体砸在冰凉粗糙的水泥地上,绽放成一朵鲜红妖冶的血花。

滚烫刺眼的鲜血在地上蔓延,少女的眼睛睁得很大,嘴角带着微笑,似乎还有来不及说完的话。

……

“夏夏啊,你说人死后会上天堂还是下地狱?”

“别胡说,你才不会死,我也不会死,我们还要活一百年。”

“好啊,夏夏和艾拉要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

……

大风吹着,很冷。

黑压压的夜空中,雷声轰隆隆碾过,夺目的闪电劈过,暴雨突然猝不及防地落下。

舞台上,有人匆忙指挥散场。

医院楼下,有人捂着嘴惊慌尖叫。

夜,吞噬掉了一切声息。

暴雨疯狂地砸落,洗着地上那具停止呼吸的身体,似要洗去这俗世污染她的肮脏、罪恶。

观众席中,有一个人接到电话,随后,她眼睛里的泪水滚滚而下。喧嚣的人声、动感的音乐声、惊喜的狂欢声,她全部听不见,唯一能听见的,是自己胸腔中一个清晰的声音,它冷冷地宣告:“艾拉坠楼死了……”

全世界在她眼前只有黑暗,她心里嘶喊着“让开,让开”,嘴里却发不出半点儿声音。她像一条失去方向的鱼,拼命地逆着人流,朝着一个方向游去。

快一点儿,再快一点儿。

她闻到了死亡的味道,只顾着向前奔跑,没有看到台上的少年看到她哀痛迷茫的惨白面容,同样失魂落魄地想去追她。他被人从拥挤的舞台人群中撞飞,落在地上,跌入台下杂乱的脚步中。

有人慌慌张张地喊着“有人摔倒了,踩到人了”。

他的嘴角有鲜血流下,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她奔跑的身影在他脑海中定格成了告别的画面。

“阿夏,等等我……”

他怎么感觉身体动不了了,果然撑到极限了吗?还是提前了吗?

阿夏,等等我,一起去。

冰凉的嘴角勾起如樱花般绝美的笑容,全身疼得没有力气,他的眼前是她模糊的背影,越跑越远,最后消失在了无尽的黑暗中。

命运的齿轮不停转动,错过的人永远地错过,走到尽头,面对的只有更深的绝望。

最深的绝望里没有风景,只有生与死的宿命,纠缠不清。

夏婵满脸泪水地喊司机师傅赶去医院,夜风刮在她没有血色的脸上,她的心脏麻木得感受不到半点儿疼痛。

雨还在下,医院楼下拉起了黄色警戒线,救护车和疏散的喇叭声响彻夜空,没有散去的人围着指指点点。

她避开喧闹的人群,从医院旁边的小门溜进去,慌慌张张地寻到通往住院部的楼梯,扶着扶手往上面跑。

“艾拉!”

撕心裂肺的吼声划破整个楼层的寂静。

是大飞!

她震惊地往上面看去,颤抖地朝三楼狂奔而去。走廊里乱成一团,有病人和家属站在过道里,看着一个方向议论着什么。

她踉跄地推开人群,心脏因为惶恐而剧烈地跳动,眼泪又落了下来。

刺眼的闪电划破天空,一个惊雷炸响,照亮了走廊尽头那具被白布遮盖的身体和跪在旁边双眼赤红的男生。

豆大的雨点拍打着窗户,冰冷的风从窗户灌进来。

湿漉漉的头发和衣服贴在身上,夏婵此刻才感觉到身体冷得像失去了温度,难受不已。

她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到他们面前,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白布下露出的一缕缕头发。

这是艾拉吗?

前不久她还在对他们闹,对他们笑,现在她却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睡着了吗?

“大飞……”她轻声呢喃,像是怕吵醒了谁,目光游离地看着他,“艾拉是不是睡着了?”

大飞无神空洞的目光落在她的瞳孔中,他还没说话,两颗滚烫的泪珠就掉了出来。

他身上绝望的气息让她感到悲伤。

“她只是累了啊……我们等她醒过来好不好……”

话未完,眼泪决堤。

“说好的长命百岁,为什么要失约……为什么……”目光落在眼前停止呼吸的身体上,颤抖的手停在白布上方,没有勇气去揭开。

脚下一软,双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她捂着脸全身剧烈地发抖,撕心裂肺的痛哭声响彻走廊。

03

艾拉死后的一个星期,天一直阴云密布,暴雨连连。

冬嫂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在葬礼上晕倒之后,住进了医院。夏婵去医院探望的时候,冬嫂的头发全白了,她睡着了,手上捏着艾拉的一沓照片,从几岁到十八岁,画面永远定格在那张微笑的脸庞上。

艾拉走了,永远不再回来。

艾拉的生命停留在最美的年龄。看起来是如此美好的事,为何悲伤的哀歌,夜夜绝响?

一个星期的时间里,夏婵参加了艾拉的葬礼,接到了吴栀子语带震惊的电话,收到了顾彤的关心,目睹了大飞情绪失控的哭泣。

她迷失的眼神太过忧伤凄凉,看不到死神缓步而来,冷冰冰的黑色镰刀,正在切割着另一张苟延残喘的脸庞。

这一生中,你会错过很多。在你埋首悲伤地舔舐伤口的日子里,总有些东西会从你身边默默走开,不带任何声响。

一个星期后的清晨,她才意识到有什么环节出了错。

当她的目光落在墙壁上挂着的那枚落满灰尘的铜制钥匙上时,她才想到了是哪里不对劲。

这个星期有个人始终没有出现,没有电话,没有短信,音乐室没有他的消息,葬礼上没有他的身影。

他像凭空蒸发了一样,悄无声息。

夏婵穿过巷子去对面街道买早餐,大厦中间的LED屏幕上还回放着“青春乐队”来这座城市演唱的画面。画面中有张熟悉的脸,他面对观众随着音乐在唱歌,声音**气回肠。这个声音曾在她身边出现过无数次。副歌部分他挥舞着双手,随着节拍一下下点头,笑得张扬肆意。闪耀的灯光照在他漆黑的眼睛里,他的眼里只有台下那个启唇微笑的少女。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的画面。

然后暴雨突袭,台上和台下乱成一片,大家惊慌失措地找地方躲雨,她在慌乱中接到大飞的电话。她离开得太匆忙,甚至忘了身后还有一个人。

她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事,当时她的情绪太过焦虑,满脑子都是艾拉的事,丝毫没有其他理智的情绪。

意外发生得毫无征兆,她没有多余的力气考虑其他事。现在回忆起这么多天来的事,她才觉得一切很诡异。

莫奈,他不见了。

一开始,她以为莫奈是淋雨生病请假,但他的电话根本打不通,没人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

她赶去紫薇北路音乐室找人的时候,还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平日敞开的朱红色大门上竟然挂了一把锁,她站在门外,敲了很久的门都没有动静。

大概是听到她敲门的声音,邻居家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迈过门槛,手上摇晃着一串钥匙,奶声奶气地喊着:“漂漂姐姐……”

她走过去扶着孩子,看着她手中的钥匙,蹲在她面前轻声问:“宝宝,你爸妈呢?”

“西虎……哥哥说给你的……”小女孩嘟起小嘴,刚学会说话,语句不完整。

这时,一个抱着婴孩的妇女从屋内走出来。她一边给孩子喂奶,一边微笑着翻译小女孩的话:“姑娘,咩咩的意思是说,钥匙是这家哥哥给的,要她帮忙交给你。”

妇女打量着夏婵,温和地笑着:“你是莫奈那孩子的朋友吧?”

夏婵点点头。

“那就是了,他说过段时间会有个漂亮的女生过来,想必就是你吧,钥匙是他给我们的。”妇女道。

她不解地问:“西虎是……”

“媳妇。”妇女笑了笑,走过来牵小女孩进屋,“咩咩问莫奈漂亮姐姐是谁,他逗咩咩,说是他媳妇。”

夏婵接过钥匙,说了句“谢谢”,看着妇女一手牵着孩子,唱着摇篮曲往里面走去。

等她们的背影看不见,她才转身打开门锁,轻轻推门进去。

这里还是没变,虽然被莫奈他爸爸毁过一次,但还是恢复到了初次见它时的样子。

夏婵从堂屋走到楼梯,在音乐室寻找有关莫奈的踪迹,但没有,什么都没有,这里安静得像主人从不曾来过。

那几盆小花都已经凋谢了,叶子由于缺水开始发黄,里面什么都没动过,只有那把被修复好的木吉他,和握住它的人一起消失了。

外面阴沉沉的,小雨已经停了。

书桌被人整理过,很干净。

她走过去,仿佛还能感受得到这里有人的气息。看着漆黑的电脑屏幕,她不自觉地按了开机键。

电脑没有设置密码,熟悉的Windows声响起,桌面上的壁纸让她呼吸一窒:莫奈一手圈住她,她一脸无辜地看着镜头,墨黑的长发上还戴着一朵红艳的梅花。

这是四个人冬天聚会那次,她和莫奈溜出来,他拍的自拍照。没想到在这里看到了。

离开音乐室后,她又去了杜鹃山的墓地、学校的教室,去了每个她能想到的地方,依旧一无所获。

天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她茫然地走在街上,心里却莫名不安,昔日的话语一股脑儿涌进脑海中。

“你不要气我,我现在难受。”

“人真正靠近死亡,才会意识到活着有多幸福……现在的我,只求能够无病无灾地多活几十年……”

“阿夏,我只是想告诉你,人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会过去,能活着,就是好的。”

“我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不在你身边了,你要记得我……”

读书时,莫奈每个月总会消失一段时间;音乐室,他脸色苍白地蜷缩在沙发上叫她陪陪他;唱歌的时候,他突然在台上摔倒说是没吃饭低血糖……太多画面,其实有太多不合常理的地方,她却从没细想过原因。

死亡……多活几年……不在身边了……

不祥的预感在她的胸腔里不断地回**着,所有的回忆不断倒带,像陈旧的黑白电影,一遍遍回放。她的眼睛和心脏莫名地发疼,被忽略的无数细节在她的脑海中逐渐变得清晰。

所有的一切都指向让人不愿意去相信的真相。

她太粗心了,这么久以来,仗着他的无赖和深情,不曾发现他的凄伤和哀苦。

脑海中忽然蹦出曾看到的一句话:我们所看到的往往不是真相,只是被扭曲了的假象而已,就像小丑,向看客们展现可笑的一面,没有人知道他的眼泪在何处落下。

这个世界上最悲伤的就是小丑。

莫奈就是这样的小丑,他让悲伤溃烂在心底,只把快乐写在脸上。

恍惚间想起还有一个地方,还有一个人。

那个人肯定知道莫奈的下落。

地上的雨水四溅开来,红色的裙摆在街道上飞扬,奔走的身影带着一丝希望消失在细雨蒙蒙的道路尽头。

05

汽修厂内,温暖的空气中飘着红酒淡淡的味道,林家轩的目光落在夏婵的身上,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

她站在那里,像一朵瘦弱的玫瑰花,嘴唇苍白,气喘吁吁,焦虑的脸上分不清是汗水和雨水。她的衣服淋透了,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狼狈。

闪电劈下来,天空中又下起了大雨,风吹得防水布哗啦直响。

“我来找莫奈。”清冷如雨的声音包含太多情绪,她的眼睛里映着灯光,“他去了哪里?”

“阿明,给她拿条毛巾。”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淡淡地道。

“能不能告诉我?”

她倔强地抿着嘴唇,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一条白色的毛巾被递到面前,她看了一眼没有动。

她不动,他便不作答。

手指动了一下,她妥协地接过毛巾胡乱擦了擦头发。他安静地端详着她,不说一句话。夏婵用力地擦着,从头发到手臂,然后是脸,直到上面再也看不到一滴水珠。

“可以了。”

她有些赌气地将毛巾扔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有人给她端来一杯热茶,放在桌上。

林家轩的嘴角勾起一丝笑意:“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莫奈人在哪里?”她走到他面前,只想知道答案。

“国外。”

她眸中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这么突然?他出国做什么?”

“治病。”

她愣住了,事实和猜想没有出入,但是真正从另一个人嘴里说出来,感觉又不一样了。他的脸色依旧淡淡的,没有什么太明显的情绪起伏,似早已知晓其中隐情。

她低垂着眼帘,小心翼翼地开口:“莫奈……他得的什么病?能不能治好?”

林家轩默不作声,她静静地等着他的回答。

“肺癌。”

他冰冷的声音像一个残忍的审判。

心里最后一线希望被无情地浇灭,听到这两个字,她站在原地呆呆地不敢动弹。这个**裸的的答案,让她不知所措,甚至失去了想要继续询问下去的勇气。

过了很久,林家轩虚眯着眼睛,似陷入了回忆:“养父和莫叔年轻时交好,他们同时爱上了青姨。青姨是阿奈的妈妈。我比阿奈大八岁,见过青姨几次。她就像一朵美丽的罂粟花,男人近身不得。美丽的东西都是有毒的。青姨嗜烟如命,还染上了那东西,抽起来的时候,简直不要命。说到底,阿奈也挺可怜。恐怕这也是父亲吩咐我关照阿奈的原因。青姨患癌症去世了,没想到害了阿奈。”

林家轩的语气里少见地带了丝伤感:“肺癌会遗传,但是概率很小,没想到竟让阿奈遭了罪,早期潜伏时间长没什么症状,前年才查出来。”

夏婵还是头一次听林家轩说这么多话。

“我妈年轻时爱玩肆意挥霍健康,喜欢抽烟。闹离婚前她被查出了肺癌。”凄凉的话在她脑海中萦绕。

现在夏婵才懂得,原来他说的“她不配”,还有这么个意思。

从汽修厂出来时,雨已经不下了,空气中有松软的泥土和青草的香气。她像个没有灵魂的生物,在空**的街头走着。

林家轩说的话像烙印般烙在她的心上。她脑袋空白一片,不知道该去哪里,也不知道能做什么。

夏婵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推开门她就倒在了地上。

她睡在地上,醒来的时候,外面蛐蛐儿的叫声很大,夜幕中挂满了星星。

身上的湿衣服已经被吹干了,脑袋和喉咙很疼,她挣扎着爬起来去浴室冲了个热水澡,然后又到厨房随便下了一碗饺子,囫囵吃了几口。

碗没有力气洗,漆黑的房间里,没有开灯,她迷迷糊糊地摸到房间里的床铺,倒在上面将头蒙在被子里,沉沉睡去。

醒来的时候窗外晕着橘红色的灯光,有汽车的声音飘进房间内,外面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不知道此刻是第二天的清晨还是第一天的夜晚。

她有一种虚浮的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在飞速地变换旋转,心也随着风中的声音飘**不定。

一切似乎在梦中,梦中有张脸印在心里。

她睁着眼睛,却醒不过来。

孤灯夜长,她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模糊的脑海中还是有个熟悉的身影,而她不确定他是回来了,还是在告别。

刻骨铭心的忧伤弥漫在远去的晨昏里,她赤着脚想叫他等一等,手触碰到的地方,只落了一捧心痛的眼泪。

电风扇转动的声音逐渐清晰起来,她全身没有力气,偏头看着窗外。天空仿佛被海水洗过,透着一股轻盈,有一只浅蓝色的风筝孤零零地飘着。

脑袋已经不疼了,下午一点多的时候,她从**爬起来拿着杯子去喝水,回来经过厨房时被门槛绊了一下,手里的水杯滑落在地,碎片翻飞,热水溅得到处都是,有几块碎片划伤了她的手背,猩红的血顺着手臂流下来。

她现在变得很怕看到血,这些温热的**,总让她想起艾拉。

她总觉得,自己还在做梦,艾拉的死、莫奈的离去,都像遥远的、不真实的梦。

冰箱里空****的,她换了身衣服,拿上钥匙和钱出门去购物。

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是觉得生活没有变,这条走过的路上,仿佛还是会出现那两个人,可是她路过那个凉亭和那些水杉树时,才知道,那些人的确没有再来过。

比起江淮南,她发现自己更怀念莫奈。

也许连她自己都没发觉,与莫奈相遇至今,他就像顽固的病毒强行植入了她的生活,深入到血液里,缠绕在生命里。

存在的时候不觉得,一旦离开,却让人无比难过。

果然,他就是个彻彻底底的无赖,闯进她的世界里又不负责任离开的浑蛋。

冬嫂还在医院,傍晚,夏婵提了点儿水果去看望她。如今艾拉走了,冬嫂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怪让人心酸。

坐在公交车上时,她看着外面的汽车来来往往,红灯亮起,大大小小的车子排起了长队。

夏婵皱眉,无意识地看向窗外。隔着一辆车的距离,旁边红色车子的车窗恰好摇下,从半开的车窗中,一个戴着墨镜、面容姣好的女子的侧脸落入她的眼中。

“轰——”

脑海中炸开一片烟花,胸口被重石狠狠地撞击了一下,她死死地盯着那个人,含着恨意的双眼似乎要将她灼穿。

仅仅一眼,夏婵已经认出了那是谁。

秦小斯!

那个拉开纠葛和伤害的罪孽源头,那个在幕后拿着剪刀冷眼旁观,剪断她们幸福之绳的刽子手。

她竟然还好端端地待在这个城市!

夏婵的心里发出一阵阵冷笑。

秦小斯,你是否还记得你这双手犯下的罪?

我无法宽容大度地装作忘记,欺骗自己什么都没发生过。既然你回来了,我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你的心魔除了,我们的悲剧却刚开始上演。作为导演这一切的你,有什么资格谈幸福?有什么理由不到场?

没有输赢,那就一起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