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我们背道而驰

01

炙热的阳光令人心烦意乱,青河脚步匆匆地走进楼道,楼道里一片阴凉,总算让他获得了一点解脱。他慢慢地爬着楼梯,心思却不知不觉地飘远了。

他回想起那一眼,不确定是不是林若溪,他费了很多心思才打听到她所在的班级,当天就迫不及待地去找她,但是他没想到,她会变成这个样子,冷漠无情,拒人于千里之外。当初那个温暖而坚韧的林若溪,竟然只存在于他的记忆之中。

是你变了吗?还是我们都变了?

青河烦躁地放下背上的书包,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突然他的目光凝滞了。

就在门口,那里摆着一双皮鞋,一双属于男士的皮鞋。

谁会来家里?青河皱起了眉。他和母亲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家里很少有什么男人来过。

青河随手将书包搁在沙发上,脚步极轻地靠近了客厅。他听见了一个男声,属于青年的声音,还带着几分不可拒绝的霸道意味。

“父亲想要将青河认回去,阿姨先不要拒绝,这对于青河来说,是很好的机会不是吗?阿姨这么多年抚养青河应该很辛苦吧?青河的成绩这么好,以后若是要上一所好的大学,花的钱只会多不会少,如果青河愿意跟着我回去,这笔钱当然是由陆家来出。”

青河的脸色一点点变得难看起来。

“父亲想要将青河认回去”是什么意思?呵,一个根本不存在于他童年中的父亲,以前他不需要,现在、以后他都不需要!

“谁让你进来的?”青河快步走过去,直接站到了青年的面前,他冷冷地看着青年,语气冰冷。

“青河,我是你同父异母的哥哥,陆之纬,这么多年,我也该来拜访一下阿姨,怎么?不欢迎我?”陆之纬扬起一抹恰到好处的笑容。

“的确不欢迎。”青河直截了当地说。

陆之纬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都是兄弟手足,哪有欢迎不欢迎之说。我要传达的话,已经传达到了,阿姨怎么选,就看阿姨为不为你考虑了。”

青河顿时心头火起,陆之纬的话就像是在威胁他,可他最厌恶的就是威胁。

“出去。”

陆之纬站在那里没有动,眼里自然而然地透出了轻视。他看不出青河能有什么本事对他做什么。

青河直接伸手拎住陆之纬的衣领:“现在,马上,滚出去!我不需要陆家什么东西!你不用假惺惺地说我是你弟弟,你跟那个男人一样,花心自大,但我不是,我跟你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他用力揪住陆之纬把他往外拖。

“青河!”清河妈妈慌张地站起来,“不要这么没礼貌。”

陆之纬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拨开青河的手:“不用你赶我,我现在就出去,不过父亲的意思和我一样,陆家人自然是要待在陆家比较好。”最后一句话,陆之纬是看着青河妈妈说的。

“滚!”青河厉声喊道。

陆之纬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青河妈妈将青河拽到身边来,怒声问他:“刚才怎么能那么没礼貌?”

青河脸上浮现一丝嘲讽:“对于这种人,还需要什么礼貌?”

“青河,人家陆之纬彬彬有礼,你也不能失了礼节,你刚才那样表现,我教你的基本礼貌,你都忘到哪里去了?”清河妈妈更加恼怒了。

“对陆家人,根本不需要尊重,他们也不稀罕我们这点尊重。”青河冷冷地说。

清河妈妈气得拍了他一下:“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我告诉你,陆之纬说得没错,你的确应该回去,你马上要上大学了……”

青河愤怒地打断了妈妈的话:“不可能!别说了,我不会认他的!”

“青河,你给我站住!”清河妈妈瞪大眼睛。

青河提着书包转身就往卧室里走,清河妈妈追上去,却见他重重地关上了卧室门。

耳边陡然安静下来,他怔怔地在门边站了一会儿,将手中的书包放下,坐到书桌前拿出课本,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烦躁地揉了揉额角,抬起头无意中看见了墙上挂着的照片。

那张照片是他和若溪,还有莫砾三个人的合影。

照片上,他和若溪穿着老式的初中校服,镜头前,他不自在地别开脸,目光躲开了镜头,若溪却微微侧着脸冲他灿烂地笑。这一幕很好地被镜头捕捉到了,莫砾站在若溪的那一边,穿着漂亮的白裙子,笑得很是婉约。

楼下突然飘来了不知道谁放出来的歌声。

“临别要在这间愉快的班房起舞,愿我愉快三个,友谊万岁七个,小马自称缅怀我,但无法解释牵挂我什么……”

青河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我们三个永远都是好朋友。”

“我们要一起毕业,一起上高中,一起加油学习。”

“我们都会变得更好……”

……

楼下的歌声慢慢地大了起来。

“那阳光碎裂在熟悉场景好安静,一个人能背多少的往事真不轻,谁的笑谁的温暖的手心我着迷,伤痕好像都变成了曾经……好后悔好伤心想重来行不行,再一次我就不会走向这样的结局……”

好后悔。

他后悔,当初没有再多照顾她一点。

为什么?为什么一切都变了,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02

“宝宝,小心点啊,别跑太快,乖啊。”

“你站得起来的,你可以站起来,加油,我在这边等你,你自己走过来好不好?”

“日子总要过的,能够开心一天是一天。”

我站在医院的门口,看着年轻的母亲冲年幼的儿子微笑,看着清秀的女孩站在不远处鼓励做双腿复健的男友,看着年迈的老奶奶宽慰着孝顺的儿子。

医院里总能看见许多不幸的人,但也有一些人未必将这些事当做自己的不幸。

我看得眼睛发酸,顿时更加觉得自己拒绝付一鸣、疏离青河是正确的选择。我的母亲,那个总是瘦瘦小小的女人,她用生命换来了我的存在,现在的我,可以跑可以跳,身体健康,也许我比医院里的人还要幸运得多。

我还可以重来。

“好了,咱们可以走了,我终于可以出院了。”秦晟拎着塑料袋子从医院里大步走出来,他头上的纱布早就拆掉了,只是被剃掉头发的那块地方还是光秃秃的,再加上被药水染了色,这让他看上去再也没有之前的混混气息了。

我认真地打量了他两眼,说:“你这样挺好的。”

秦晟摸了摸头顶:“是很好啊,我终于可以回去唱歌了。”

他没明白我的意思,不过我只是笑笑,没再说话。

刚刚在医院门口见过了这么多温馨的画面,想到回家我就有些踟蹰了。他们失去了健康的身体,但他们还有亲人,而我……我的目光暗淡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重新扬起头对秦晟说:“我还是跟你去酒吧。”

秦晟巴不得我跟着他一起去,高兴地带着我坐公交车前往酒吧。

因为有陆之纬的缘故,秦晟回去继续驻唱,领班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我为了不再惹事,在外面听了一会儿歌就独自去后台休息了,过了好一会儿,秦晟拎着酒瓶进来找我。

“来,喝吗?”秦晟将手中买的下酒菜和酒瓶一起放到桌上,顺便还将桌子拉得更近了一些。

“喝啊,庆祝你出院。”在后台喝酒我放心多了,至少就算喝醉也不会跟人起冲突。

更何况……更何况我的确想要痛痛快快喝一次酒,把心底的抑郁都发泄出来。

秦晟眼睛一亮,立马拿过两个杯子给我倒了一杯。

酒吧的玻璃杯都比较大,把酒倒进去之后,啤酒瓶里就没剩多少了,他又出去拎了几瓶酒进来,一副要喝尽情喝的模样。

“来吧,首先庆祝我出院!”秦晟高举着酒杯,我也配合地和他碰了杯,仰头将杯中**送入喉中。啤酒虽然味道不太好,但是没有红酒那么醉人,也没有红酒刺喉。

我这么想着,难免就一杯接一杯喝了起来。反正啤酒不容易醉,我这么告诉自己。

秦晟也陪着我喝了起来,等他要出去唱歌的时候,我就一个人慢慢吃着菜,喝着酒,心底的抑郁反倒压得更深了。也不知道是谁说“一醉解千愁”的,难道真要醉了,我才能将不快发泄出来吗?

我放下手中的酒杯,改拿着啤酒瓶直接撬开瓶盖往嘴边灌。那就醉吧,醉得狠一点,也许酒精会把我所有的痛苦都麻痹了,第二天醒来,也许我就重新变得不再有痛苦和哀伤。

我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酒,只知道到后面我就没了力气,只能软绵绵地靠在沙发上,手里还抓着空了的酒瓶,冰冰凉凉的酒瓶,让我觉得无比舒服。

“若溪……若溪……”

我隐约听见了秦晟叫我的声音,可是一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我感觉自己的脑子成了一团糨糊,已经无法做出正确的指示,于是连回答秦晟的话都变得困难起来。

“我送你……”秦晟将我从沙发上扶起来,“送你回家。”

“嗯?”我听清了这句话,配合地将手搭到他的背上,脚蹬了蹬沙发,就这么趴到了他的背上。

秦晟又低声说了句什么,似乎是说我有点重,但我压根听不清,也懒得去思考。

03

我感觉自己被他背着,出了后台,穿越人群,走出了喧闹的酒吧,车子鸣笛的声音充斥着我的耳朵,我睁开迷蒙的双眼,看见他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将我塞了进去,我软绵绵地倒在后座上,混沌的脑子开始发疼。

我隐约知道这似乎是喝太多酒的后遗症。

出租车很快就抵达了我们家楼下,秦晟给了钱,又费劲地将我从车上扶下去,我的脑子这个时候已经清醒许多了,只是头疼开始加剧,还有一种胃抽搐得厉害想要吐的冲动。

“我吐你一身……怎么办?”我有气无力地对秦晟说。

秦晟无奈:“吐吧吐吧,谁让你是被我带去喝酒的呢?”

秦晟话音刚落,前方阴暗的楼道口就走出了一个身影,那个人愤怒地看着我们:“林若溪,你……你和秦晟……”

我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他的目光带着失望和嫉妒:“付……一鸣?”我认出了这张面孔的主人。不过他似乎误会了我和秦晟?

“你……怪不得,怪不得我怎么劝你你都不听!”付一鸣脸上的表情已经全部被愤怒所主宰,他退后一步,恨恨地看着秦晟,“秦晟!你凭什么和她在一起?你凭什么?你不过是个小混混!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小混混!你成绩差,还经常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你只会害了林若溪!”

秦晟轻嗤一声,对付一鸣的指责颇为不爽:“你又是谁啊?我跟林若溪怎么样,关你什么事啊?”

秦晟向来叛逆,最厌恶这种话。

“付一鸣,你胡说什么?”我有气无力地靠在秦晟怀里,瞪了他一眼。

“我胡说?他是小混混,难道是我胡说吗?他自己不自爱,难道还要来害你吗?”因为我的出声,付一鸣更加愤怒了,他指着秦晟,仿佛恨不得直接戳到秦晟脸上去。

我头疼得厉害,付一鸣的声音在我耳中都化作了嗡嗡的声响,太吵了……

“若溪,你离他远一点好不好?你不想要你的成绩了吗?你不想以后考所好大学了吗?”付一鸣降低了声音,关心地看着我。

他后面说的话,我已经听不清了,我的头疼占了上风,我挥了挥手,无意间将他推开了,他露出受伤的目光,张张嘴还要说什么,但是秦晟在我身边冷哼一声,我忽然想起来刚才付一鸣那些话都是骂的秦晟。

他凭什么又来说这样的话?

我愤怒地推了他一把,整个人差点也因为这股力道摔下去,秦晟及时地从后面拉住我,付一鸣本来也要上前来接住我,看见秦晟的动作,他一声不吭地愣在了那里。

我看着他脱口而出:“滚!”

付一鸣被我的声音刺激到了,他双眼通红地瞪着我们,明明我已经头疼得视线都模糊了,但是那一刻我偏偏看清了他眼底的红血丝。

“好!”我听见他咬牙,看着他捏了捏拳头,克制着转身离去。

秦晟嘀咕了一句:“你同学啊?也太关心你了吧,不会是误会我们俩有什么吧?”

我掐了掐自己的手掌,还沉浸在自己刚才爆发的画面中。我刚才……对付一鸣说了“滚”?我……我晃了晃重得像灌了铅的脑袋,顿时觉得自己过分了。

付一鸣本来好几天没来上学,他出现在我家楼下也是因为担心我?所以才来等我?可是我刚才那么对他……

我的思路一下子清晰了不少,想清楚之后,我顿时觉得无比羞愧。

付一鸣责骂秦晟固然有错,但说来说去,他还是因为关心我,而我倒像是那个不识好歹的人!

我要追上去向他道歉?

我迈出一步,脚一软摔了下去,秦晟没好气地再次抓住我:“跑什么啊?先回去,我给你送点解酒药,喝完睡一觉就没事了。”

我沉默地被他扶上楼梯,看来只能第二天再向付一鸣道歉了。

04

“你又有什么资格说我朋友不好?”“我不要你帮忙,你走吧。”“我不用你喜欢我。”“滚!”

“是……我是没什么资格说。”“我喜欢你,真是自己犯贱!”

……

夜已深,零星几点光洒在他的肩头,衬得他的背影孤寂而灰暗,脑子里还密密麻麻地纠缠着那些令人愤怒的话语,他忍不住握紧拳头捶了一拳路旁的街灯。周围走过的路人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眼,目光如同看一个醉酒撒野的人。

付一鸣收起拳头,恼怒地加快了脚步。

小区里的灯光渐渐地熄灭了,付一鸣独自走进楼下的小操场,篮板下还留着一只孤零零的篮球。那是他急着去找林若溪的时候留下的。

然而现在那个篮球在他眼中慢慢化作了最大的讽刺。

他担心林若溪的安危,但是在她的眼中不过是多余的行为,也许还反而打扰了她。

付一鸣越想心头的怒火越旺盛,他不明白自己哪里对她不够好,为什么换来的是这样的冷酷?

他快步走到篮球边拿起它,一个人在小操场上狂奔,投篮,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样的动作,似乎这样就可以将心头积压的情绪全都发泄出去。

要怎么样你才会看到我的付出?要怎么样你才会接受我?

“啊!”付一鸣暴躁地将球随手甩出去,“砰”的一声,篮球重重撞上篮板,再反弹到地面上,渐渐滚远……

小区里被这一声怒喝打扰到的住户打开窗骂了一声:“谁在发酒疯!”

付一鸣忍不住再度苦笑,他真的是疯了才会这样。

楼道里的灯熄了又亮,有女生从楼道里“咚咚咚”地跑下来,她冲着付一鸣喊:“一鸣,你干什么?”

付一鸣收敛起脸上外露的情绪,低声回答:“打球。”

“这么晚你打什么球啊?”宁萌气得上前拧了他一把。

付一鸣皱着眉别过头,避开宁萌的目光:“你跑下来干什么?回去。”

宁萌没好气地瞪着他:“那你倒是也跟着我回去啊。”宁萌跟他青梅竹马,就住在同一栋楼,付一鸣的门牌号与她家里的门牌号几乎紧紧贴在一起。

“我再打一会儿。”付一鸣胸中的火焰还没燃尽,他本能地拒绝了宁萌。

宁萌一眼就看出了他的不对劲,她咬了咬下唇,问他:“心情不好?谁惹你了?”她知道,他一心情不好,就会来这里疯狂地打球。

付一鸣摇了摇头。他并不想说林若溪的不是。

宁萌咬牙:“是不是……林若溪……”

付一鸣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你胡说什么?”

“稍微有点眼力见儿的都能看出你对她献殷勤,也就她……”宁萌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因为付一鸣又走向了滚远的篮球。

宁萌又气又担心,眼眶都红了,她快步走上前抓住付一鸣的手臂:“我不管林若溪又怎么刺激你了,你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啊。你忘了吗,你上次的韧带拉伤还没有好,你……”说着,宁萌眼睛一酸,眼泪不自觉地涌了出来。

付一鸣无奈地放下刚刚拿起的篮球:“我……我只是喜欢她啊。”他的声音陡然变轻了许多,隐约还带着叹息。

宁萌眨了眨酸痛的眼睛,拉着付一鸣往居民楼走:“先回去,你心里难过,看着你这样,我也难过。”

付一鸣张了张嘴,最后又将话咽了回去。

你难过,我知道,但是我难过,林若溪却不知道。

他抬起手揉了揉太阳穴,无意间触到眼眶旁一片濡湿。

原来……他也这么没出息地哭了。

是啊,他只是喜欢林若溪。

但她恰好不喜欢他。

05

夏日的风总是挟着一股热气,我听到报站的提示音,晕乎乎地下了车。眼前Z高的金色校徽反射着阳光,亮得刺眼。我不过眯了眯眼的工夫,就听见门口有人指着我的方向毫不避讳地说:“是她吧,就是她吧,真看不出来啊……”

那个人避之不及的语气太过明显,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僵了僵。

我低下头,快步走进校门,眼前的画面也逐渐清晰起来。

我知道在校门口有一个宣传栏,上面经常贴着学校里期中考或期末考的成绩,又或是一些学生获奖的通报,今天那里围满了人,他们全都挤着去看上面张贴的内容。

“是她啊!就是她!”又一个女生从人群里挤出来,转头看见我的脸立刻惊讶地喊了一声,也许是因为太惊讶,她居然忘记了压低声音。

我的脸色不由得难看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已经是第二个这样看着我的人了。

我没想到,女生刚刚说完,那些人都看了过来,一个个的目光都十分异样。

我再蠢也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看我了。

因为宣传栏上贴了什么东西!

我冷着脸快步走过去,分开人群挤进去。他们齐齐地后退,很快给我让出了一条道来,我很轻松地就到达了宣传栏前,上面贴着的内容迅速映入了我的眼帘。

我的呼吸骤然加快起来,我感觉到自己的心“怦怦”地跳,仿佛下一秒就要跳出胸腔。也许是太阳太过炙热,我竟然觉得眼前发花。宣传栏上贴着的东西深深映入了我的瞳孔里,在那一瞬间,我觉得它们比阳光还要刺眼。

旧报纸,相关医检报告。

“十六岁女生离家出走,却遭遇拐骗。”

“十六岁被拐女生救援后续。”

“被解救女生经证实患上抑郁症。”

……

上面的字眼让我觉得无比可怕。

我生出了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我站在那里,动也不动,浑身力气全失。

十六岁,那一年,是我最不愿去回想的一年。家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负担一日比一日重,父亲的冷漠、母亲的病痛,几乎将我压垮。当时莫砾,我最好的闺密对我的背弃,终于成为了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我一时悲愤,离家出走,却被人拐卖,等我再被解救的时候,我已经不可抑制地患上了抑郁症,休学大半年才换来短暂的平静生活。

我还能记起,那个地方昏暗暧昧的灯光照在我的头上,我和其他被拐骗来的人只能蜗居在那样狭小又肮脏的地方,只要有人来叫醒我们,我们就不得不起床工作。

那段黑暗的过去,只有我和莫砾知道,那是我心底最深的一道伤疤,我碰也不敢碰,不愿意任何人提起。因为那种恶心如同水蛭黏在皮肤上的感觉,我不想再去体验第二遍。

就那么一会儿的工夫,我想了很多,脑子里塞着许许多多念头。

我转到Z高是为了什么?为了获得平静的生活。那么那些过去的黑暗就不应该再来缠着我,我要摆脱它们。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转过身背对着人群一步步走远。

上面的图片都打了马赛克,我不会傻到去承认这些东西跟自己有关,所以我要保持若无其事,那么久的事情了,谁能挖根究底呢?

“真的是她吗?看起来不像是啊,好像一点反应也没有。”身后的议论声还在继续。

我松了一口气,安慰自己,没关系,他们应该很快就会忘记的。

“看那个检查报告,谁知道她还有什么病啊?啧啧,真看不出来,居然还有这么一段过去……”

“怪不得咯,平时在班里也不怎么理人,大概是自觉不敢接触我们吧,很自卑?”

“她这样的人,也没什么人敢接触她吧……”

我的脚步在教室门口猛地顿住,还在谈论的人齐齐回头,尴尬地盯着我。我微微低头,掩住脸上所有的神色,快步走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看到宣传栏的人已经那么多了吗?我的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陶朵朵从座位上站起来,冷冷地扫了一圈周围的人,他们全都低头不再提起刚才议论的话题。

我看见陶朵朵向我走来,她直接在我身边坐下来,皱着眉问:“若溪,这是怎么回事啊?”她的眼里还带着几分小心,也许是担心触到我的痛处。

付一鸣从教室外朝座位走过来,我看了看他,对陶朵朵摇摇头:“没什么。”周围竖起耳朵听的人太多,我什么也不能说。

陶朵朵失望地看了我一眼,不过总算明白过来,周围有人在偷听,她狠狠地瞪了回去才从座位上起来。

付一鸣在我身边坐下,我原本想要道歉的心思一下子就没了,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怎么才能解决掉这次的事情。我想要留在Z高,好好地留在Z高,我不能让过去那些事再来打破我平静的生活。

一上午的课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去了,中途付一鸣无数次欲言又止地向我投来目光,都被我忽视了。

等到中午下课,教室里的人跑得都很快,陶朵朵走过来拉起我:“中午回家吃饭吗?”

我无力地摇头。今天父亲有事要忙,一早就留了字条让我不用回家。

“那跟我一起去吃饭。”陶朵朵脸上写着“快憋死我了”几个大字。

“好。”我起身绕过付一鸣。

陶朵朵走在我身边,还好奇地回头看了一眼付一鸣,然后附在我耳边小声说:“你同桌好像很关心你啊,我看你上午一句话都没跟他说。”

我沉默几秒钟,低声回她:“这种事,没什么好说的。”

“好吧。”陶朵朵无奈地耸肩。

我们走出教室不远,就看见周围走过的同学都避得远远的,我就像是掺入人群中的流感病毒,让所有人都对我的接近感到厌恶。我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突然间觉得呼吸都跟着沉重了起来。

我还是没能和陶朵朵一起去吃午饭,因为班主任来叫走了我,我能感觉到陶朵朵和付一鸣在我背后都朝我投来担心和焦急的目光,我的心越发往下沉,我不知道班主任会对我说什么。

退学?或是建议我再次转校?

06

“林若溪,发生这样的事,老师会尽力帮你平息这些传闻,但是,学校也要求……要求你再出具一份医检报告。你也知道,事情闹得太大了,学校里很多学生都对此不满,学校领导为了避免带来更不好的影响,所以希望你能再去做个检查,好吗?”班主任为难地看着我。

“好。”我听见自己轻声说,语气冷静得我自己都意外。

也许真的是当打击太大,连感知都变得麻木了。我该庆幸的,至少老师没有因此除掉我的学籍或是建议我转校。我设想的最糟糕的情况都没有发生。

那就够了……

我很快告别了班主任,从办公室里出来。刚才被叫走的时候,很多同学都看见了,本来就是放学人流高峰期,等我一出来,就有无数人看向了我,毫不掩饰他们或好奇或嫌恶的目光。

陶朵朵连忙迎了上来,问我:“若溪,没事吧?”

“竟然还有人敢跟她走得那么近啊,也不怕被她带坏了……”

“在那种地方待了那么久,说不定有什么传染病呢,我们还是离远点儿吧。”

短短一天内,我在学校里走到任何地方,都能听到旁人看着我窃窃私语。我无力阻拦他们,但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其实我感觉到自己已经没有迈动步子的力气了,但是我还得走下去。

陶朵朵远没有我那样沉默,她的眉毛几乎瞬间就扬了起来,冲着周围的人怒声骂:“别乱说话!”

人群里有个女生冷哼了一声,反驳陶朵朵:“谁乱说话了?谁都看得出来,那张被打了马赛克的照片,就是林若溪啊!像她这样的人,为了安全着想,难道我们不应该避而远之吗?你离她那么近,可别到时候被传染了。”

女生的语调有些刻薄,但是谁也不能反驳她说的话。

她说的没错,大家都是自私的,也是八卦的,学校里出了这样的一个人,很快就在他们嘴里经过一番渲染,加上各种猜测,事情就变得越来越糟糕了。

我在心底苦笑,面上还要强装镇定,我拉了拉陶朵朵,低声说:“跟他们吵起来没用的。”

陶朵朵的脾气比我要暴躁很多,她气得直咬牙,拉着我就往宣传栏边走,一边走一边骂:“不知道是谁这么缺德,这种玩意也拿出来贴!那个人是跟你有什么仇啊?下手这么不留余地,她心是有多黑!”

陶朵朵伸手就去撕宣传栏上贴的旧报纸和医检报告,周围的人被她近乎发疯的举动吓得连退好几步,我站在旁边看得眼眶发酸,却没勇气上去撕掉这些东西。那些全都是我心底最黑暗的秘密,就这样光天化日地曝光在所有人眼中,尽管我再装作镇定,内心却根本不敢去触碰它们,我不敢……我连撕去它们都不敢。

陶朵朵很快撕掉了上面贴着的所有东西,她长长呼出一口气:“撕掉我心里才舒服多了,这下我倒要看看那个人还能怎么整你!”

她气愤地骂了两声,然后回过头来安慰我:“没事了,你别担心,反正全撕掉了,走,我们吃饭去。”

我握了握她的手:“朵朵……谢谢。”我的声音已然嘶哑到了极点,我压下嘴角的苦笑,跟着陶朵朵从震惊的人群中走出去。

陶朵朵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撕掉它们之后,她就像是反击得胜的将军,只要周围有人敢多说一句我的坏话,她就能瞪回去,理直气壮地骂那些人:“连证据都没有,乱说什么!”

“你告诉我,这件事是不是莫砾做的?”陶朵朵一脸严肃地问我。

我张了张嘴,艰难地说出口:“……应该是她。”只有她,才知道我的这些过去。但是我想不到为什么她还要这么做?我已经远离她和青河了,我不敢接近他们,看见他们拥抱也只能仓皇逃窜,难道这样还不够吗?她要将我逼到什么样的境地,才会觉得满意?

我苦笑,将之前莫砾对我的威胁告诉了陶朵朵。

陶朵朵张张嘴:“她疯了吧?凭什么这么对你?”陶朵朵忍不住在我耳边嗤笑一声,“他们都夸她是我们学校最高洁的校花,每次我听到都想笑,我看见莫砾那副做派就知道她是装出来的,果然,她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陶朵朵做事任性而为,性格也大大咧咧,莫砾与她恰好相反,所以两个人都互相听过对方的名声,但是都不喜欢对方。

“走,我带你去找她,你现在也是我陶朵朵的好朋友了,我不能让你被那个表里不一的女人欺负!”提到莫砾,陶朵朵的怒火一下子又被点燃了。

她拉着我快步走向食堂。

“你在这儿等我啊。”陶朵朵掏出饭卡,去窗口端了一碗汤粉过来。

我不解地看着她:“中午吃这个?”

陶朵朵抿唇一笑:“这个可不是给我们吃的,我们去请莫校花吃啊。”

我没明白陶朵朵的意思,疑惑地看着她大步走向前的背影,只能跟上去。

07

莫砾在人群中总是耀眼的,她跟几个平日关系要好的女生坐在一起,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惬意地聊着轻松的话题。

他们脸上的轻松和笑意,成了对我最大的攻击。她可以愉悦地过她的生活,我却在片刻之间被整个学校的人排斥。正如陶朵朵所说,凭什么呢?她凭什么这么整我?我哪里对不起她了?

我紧紧地咬着牙,看着莫砾的侧脸,有那么一瞬间恨不得冲上前扇她一巴掌。

“啊!你干什么?”莫砾突然尖叫一声,校花的风采全无,她仓皇地站起来,狠狠地瞪着对面的陶朵朵。

陶朵朵手里还拿着汤碗,只不过那些汤全部从莫砾的头顶倒了下去,顷刻间让她变得极为狼狈,跟莫砾要好的女生吓得脸色都变了,连忙掏出纸给莫砾擦拭。

“陶朵朵,你是神经病啊!”莫砾气得大骂。

食堂里的人都被莫砾的尖叫吸引了视线,全都惊讶地看着我们这边,小声议论起来。

陶朵朵冷哼一声,突然凑近了莫砾,试探着吓她:“我昨晚看见你在宣传栏贴报纸了。”

莫砾的脸色猛地一变,伸手将陶朵朵推出老远:“神经病!神经病!”莫砾咬着牙,恨恨地重复骂着这三个字。

我阻止不及,只能看着陶朵朵愤怒地朝莫砾扑上去:“神经病是你吧?你做的那些事你敢说出来吗?”

两个人一下子就扭打到了一起。

陶朵朵下手格外狠,揪住莫砾的头发使劲扯,莫砾疼得尖叫,气得转头骂我:“林若溪,你怎么这么下贱?斗不过我就要找帮手吗?”

跟莫砾要好的女生一脸震惊地看着莫砾,完全没想到会从她嘴里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的心里顿时五味杂陈,我不知道,原来莫砾喜欢将所有的错都归到别人身上。

“那你呢?”我终于忍不住反问她,问出了我心底埋藏已久的问题,“我和你从小学到初中关系那么好,你又为什么要这样害我?为什么啊?莫砾,你可真狠,毫不留情地撕碎我们过去最要好的时光!”

我的眼睛酸疼起来,我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我不愿在莫砾面前掉泪,我知道她变了,她根本不会再因为我掉泪而心疼,相反,也许她会开心大笑,我越是悲伤,便越是能取悦她。

莫砾冲着我笑了笑,像是在取笑我的天真和愚蠢:“到了现在你还看不出来吗?我一直都讨厌你啊!一直讨厌你!如果不是为了接近青河,我为什么还要跟你做朋友?就你这样?一无是处?我凭什么跟你这样的人做朋友!”

那一瞬间,我感觉心跳加速,呼吸困难。我无力地睁大眼睛,踉跄后退两步,愣愣地看着莫砾那张脸,忽然觉得这张我认识好几年的脸此刻是那么陌生,陌生得令我觉得可怕。

我想不会有人比我更蠢了,傻傻地把别人的厌恶当好意,别人再别有用心我也看不出一分一毫,我曾将她当做除了亲人外最亲密的人,我对她倾诉过我所有的事,等真相揭露,我才恍然大悟,自己才是最可悲又可恨的可怜虫。

“莫砾,我还真没见过像你这样恶心的人!”陶朵朵一巴掌狠狠抽在莫砾的脸上。

莫砾奋力挣脱陶朵朵的桎梏,连连后退好几步,最后跌倒在地上。

我和陶朵朵站在一起,乍一看,就像是我和陶朵朵两个恶势力在欺负柔弱无力的莫砾。

我在心底冷笑,到了这个地步,莫砾还没忘了演戏吗?

“莫砾!”青河的声音突然在食堂门口响起,我回过头就看见青河气息不稳地朝这边跑过来,我一下子明白了莫砾的用意。

怪不得啊,我苦笑,怪不得我败得这么惨。

“莫砾,受伤了吗?”青河皱着眉将莫砾从地上扶起来,他有些不悦地扫了一眼跟着莫砾的那几个女生,似乎是不满于她们没有照顾好莫砾。

我心里充满讽刺,大概在所有人心中,莫砾就是需要好好呵护的,而我……我这种人?呵,我这种人,就是令所有人都厌恶且避之不及的。

我没想到付一鸣也紧跟在青河之后进了食堂。

“若溪……”付一鸣脸上写满了焦急,但是在开口叫过我的名字之后,他又有些无措,大概是想到了我对他的冷漠态度。

青河已经和莫砾说完了话,他转身面对着我,张嘴正要朝我开口。

我突然间很害怕听到从青河嘴里说出来的话,是指责我伤害了他的女朋友?还是指责我变得可怕?还是问我关于那些旧报纸和医检报告的问题?

那一瞬间我害怕到了极点。

我没等青河再开口,也没等付一鸣再开口,我转身抓住付一鸣,踮起脚匆匆亲了一下他的唇。付一鸣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我拉起他就往外走:“我好饿,我们去吃饭。”

付一鸣有一瞬间的发蒙,但他很配合我,我们将所有的目光都抛在了身后,快步走出了这个快要令我窒息的地方。

陶朵朵在后面笑骂了一句:“重色轻友。”很快就跟了上来。

我不知道青河会有什么样的表情,也不知道莫砾会在他面前如何诋毁我,我不想再回头了,我想在他们两人面前走得不再那么狼狈,我用尽了浑身力气,挺直背脊,和付一鸣肩并肩走远。

“谢谢……”

直到走到学校门口,我的肩膀陡然耷拉下来,一直绷了很久的表情终于放松。

“对不起。”我又对付一鸣说。

付一鸣张了张嘴,似乎想问我刚才是怎么回事,但最终他还是没有问出口,也许他已经知道他仍旧无法从我这里得到令他高兴的答案。

“……先去吃饭吧。”最后他对我说。

陶朵朵在旁边出声:“别一个个脸都拉得这么长啊,今天我请客,想吃什么?”

我没回答陶朵朵的话。

我回了一次头,阳光太刺眼,恍惚间我似乎看见青河扶着莫砾走远的身影。

多年之后,我们终于背道而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