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遇难名单绝不能公布

他轻咳一声,继续说道:“……我们赵董现在也是痛不欲生,白头发都添了不少,他有件事情想跟乡亲们商量下,看看能不能不要把死亡名单全都公布了。按照要求呢,这个名单必须全部公布,但是赵董看着痛心啊。他说了,只要同意不公布死亡名单的,每个人再多给三万块钱。”

1.获救矿工是“群众演员”?

救援工作结束后,事故调查组召开了一次新闻发布会,通报了救援的总体情况,说这次矿难被困矿工二百一十四人,事故发生后,市五套班子领导十分关心,第一时间成立了由副市长杨爱民为组长的事故调查组,主要领导也都到现场指挥救援工作,在国外考察的市领导也都发回了慰问信。由于有了领导的关心,加上数千名救援人员的努力,最后一百八十五人成功获救,只有二十九人不幸遇难。随后,副市长杨爱民说,由于各级领导不抛弃不放弃,庄家沟矿难的抢险救援在中国事故抢险救援史上创造了两个奇迹,一个是被困工人的生命奇迹,一个是事故救援的奇迹。总之,这次抢险救援工作取得了胜利,而且是伟大的胜利。

这次新闻发布会是何旋和庄雪涯去采访的,这条新闻也是何旋编出来的。编完之后何旋就去吐了,同事问她怎么了,她说恶心。问她为什么恶心,她说这几天累着了。然后余制片就让她回家好好休息了。

何旋回到家的时候,苏镜不怀好意地看着她,这让何旋好生奇怪,问道:“你怎么了?谁欠你钱了?”

“羡晓倩给你寄样书了。”

“真的?”何旋高兴地叫道,两眼放出精光。

羡晓倩是出版社的编辑。几年来,何旋在连续被毙掉多条新闻稿件之后,索性利用业余时间写起了小说,用她的话说,她要用的文学的形式,将那些可憎可恨之人永远地钉在耻辱柱上。

“在哪儿?”何旋急匆匆问道。

“我已经拆了,”苏镜扬了扬手中的书,那是一本《封口费》,讲的是何旋所在的《顺宁新闻眼》四个同事被连环谋杀的故事,这事发生在去年,案子最后就是由老公苏镜破获,在这本小说里,何旋以苏镜的侦破过程为线索,揭露出假新闻、封口费等新闻腐败现象,并含沙射影地抨击了三聚氰胺、问题疫苗、跨省追捕等社会问题,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她还故意隐去了自己的真名,取了一个颇为男性化的笔名。

何旋夺过书,迫不及待地看了看封面,说道:“这封面上的男人长得真丑啊,晓倩也不找个好看点的肖像。”

苏镜却说道:“我还有意见呢!”

“你有啥意见?”

“你瞧瞧,什么‘中国记者在生命、金钱和良知之间徘徊挣扎的生存启示录’,我说苏太太,我是主角啊!怎么就变成你们记者的生存启示录了?”

“你要端正态度好不好?主角就那么重要?你的责任,就是带着读者看遍世态炎凉人生百态。”

“你还歪曲事实,说我直到最后才知道凶手是谁,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别吵别吵,这叫文学加工懂不懂?”何旋翻起了书,继续说道,“你再聒噪,我就在下一本书里把你休了。”

苏镜却突然坏笑起来,说道:“你能不能在下一本书里给我安排一次艳遇啊?”

“可以啊,让你爱上杀人凶手怎么样?然后你还被凶手阉了。”

“真不够意思!”

何旋不再理他,翻了会儿书,给晓倩发了个短信告诉她书收到了,然后一本正经地对苏镜说道:“我要跟你说个事。”

苏镜说道:“你怎么突然这么严肃?”

“想你了呗。”苏镜说着就将老婆抱在怀里。

“看你色迷迷的样儿。”

“你难道不想我?”苏镜坏笑着,手伸进了老婆的衣衫下。

何旋却突然问道:“做饭了没有?”

“没有。”

“去做啊。”

“哦。”苏镜立即住手,转身就往厨房走。

何旋拉住了他,说道:“算了算了,叫外卖吧。”

苏镜再次坏笑起来,老婆及时打断了他的遐思,说道:“正经点儿,我先跟你说个事。”

苏镜性趣顿失,问道:“什么事?”

“今天事故调查组开新闻发布会了,我觉得这事很恶心,”何旋说道,“你知道吗,他们说这次仅死亡了二十九人,他们用了一个‘仅’字,还说创造了奇迹取得了胜利。”

“嗨,中国哪次事故之后不是这么说的?”

“但是这事把我恶心了之后,我就开始觉得这整件事情都不对劲。”

“哪儿不对劲了?”

何旋犹豫片刻,说道:“我也不知道对不对,我先说说以前的一条新闻吧。”

苏镜见老婆如此郑重其事,心中大惑不解,于是一动不动地竖起耳朵聆听教诲。何旋说:“1999年9月6日,京珠高速上的靠椅山隧道工程发生大塌方事故。四个月后,根据举报,广东一些媒体不惜人力物力,终于破解了一出把死人导演成活人的丑恶内幕,这个工程的承包商和施工单位费尽心机让四名抢救人员冒充死者。他们挑选了四十名可靠的职工组成抢险队,将外单位抢险队员全部撤换,并找到四名可靠人选接受了一项特别秘密的任务,一进洞就地躺倒,假扮被困人员,由其他抢险队员将其抬出……”

“你是说庄家沟矿难也是如此?”苏镜惊讶地问道。

“是,”何旋说道,“我怀疑有些获救的矿工根本就是演员。”

“这也太黑了吧,”苏镜犹疑道,“这么丧心病狂?”

“为了掩盖真相,他们什么事情干不出来?”何旋说道,“你还记得吗?好像2002年吧,有个地方金矿爆炸,矿方为了掩盖事实,竟将数十具遇难者的尸体藏在荒野,甚至焚尸灭迹。”

“何旋,你说这话可得负责任啊,”苏镜说道,“你有证据吗?”

“新闻都报道过了。”

“我说的是庄家沟。”

何旋从包里掏出一个U盘,说道:“这里有我们新闻的截屏画面,我们到电脑上看。”打开电脑,何旋调出一张张图片,指给苏镜,“这是卓均彦在医院拍的,你看这个人,他不肯接受采访,一看到记者来了,赶紧把脸躲到一边去。”

“这段新闻我看过,”苏镜不以为然,“也许只是因为他不爱上镜吧,其他人不都接受采访了?”

“我不是说这个,你仔细看看这张图片,仔细看看这个人,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吗?”

苏镜其实早就觉得不对劲了,甚至在看电视直播的时候,就满腹疑窦了,此时,他故意装出一副不明白的样子,问道:“哪里不对了?”

“还当警察呢!”何旋揶揄道,“你看他的脸多黑啊,是!应该黑嘛!在矿井里待了十天能不黑吗?可是你再看看他的胳膊,多白啊!你觉得这可能吗?”

“呃……也许是医生给他擦过了。”

“医生不给他擦脸,不给他擦手,只给他擦胳膊?”

“其他照片呢?有什么问题?”

何旋又指着另外一张照片说道:“这是庄雪涯和我在救援现场采访时拍到的,这四个救援人员正抬着一个矿工从井里出来。你看看这个矿工,十天了,竟然一点脱水的迹象都没有,而且唇红齿白。”

“井下不是渗水了吗?那应该有水喝啊。”

“那种混着煤的水根本不能喝,会中毒的。即便他真的喝了,也不会是现在这种状况。我再问你,你多久刮一次胡子?”

“我一天不刮胡子就受不了,几天不刮感觉就成了黑李逵。他在井下十天了,竟然没长胡子!”

何旋连续点击了多张图片说道:“你看这些人,都是没长胡子的。”

“天啊,草菅人命草菅人命啊,”苏镜惊呼道,“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矿井里不是还困着很多人?”

“应该是。”

“天啊,他们连宣布一声‘我死了’的权力都没有了。”

何旋上网搜索庄家沟矿难,发现已经有很多网友质疑这次救援行动了。

“你看,这里有篇文章也在质疑这事呢。”

这篇文章的作者自称从事煤矿工作二十余年,曾多次参与或带队处理煤矿井下事故。他说,渗水事故发生后,井下肯定极其潮湿和脏乱,衣服和手碰到哪儿都是泥,但是,那些从井下抬着矿工出来的救援人员,衣服却非常光鲜干净。他们号称是从回风井出来的,在回风井,即使让那污浊的风流过一下,衣服都会变得很脏。他还贴出了几张截屏图片,说救援人员的呼吸机都非常干净纤尘不染,手套也还是白的,竟然没粘上一点煤灰,而且从积水中救人,竟然连裤子都没湿。

看完这篇文章,苏镜突然大叫一声:“原来是他,对,对,就是他!”

“谁?怎么了?”何旋吃惊地看着老公。

苏镜拿过鼠标,迅速找到医院里那张照片:“这个人,就是这个人,他今天被人杀了。”

2.谁把这事捅出去了,一分钱都别想拿到!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荀安刚把一众暴跳如雷的家属安抚好,就听到屋外有人大喊:“杀人啦,杀人啦。”

荀安心跳骤然加速,脊梁也泛出一丝冷汗,有那么一刹那,他甚至感到了一丝眩晕,心里想着:“怎么会呢?怎么会呢?谁会知道这事呢?”屋里的几个家属疑惑地看着他,更是让他不安,沉思片刻,他决定以不变应万变,冲着家属们无奈地一笑,说道:“哎,出事之后就谣言不断,来来来,我们继续谈正事。”他轻咳一声,继续说道:“刚才在外面,有些话我不方便讲,现在咱们关起门来就是一家人了。这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我们赵董现在也是痛不欲生,白头发都添了不少,他有件事情想跟乡亲们商量下,看看能不能不要把死亡名单全都公布了。按照要求呢,这个名单必须全部公布,但是赵董看着痛心啊。他说了,只要同意不公布死亡名单的,每个人再多给三万块钱。”

众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然后悲戚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丝笑意。荀安知道大功告成,便把协议书分发到众人手上,要求大家签字画押,嘱咐道:“各位大爷大娘大叔大婶们,还有句丑话我可得说在前头喽。这事只能做不能说,尤其是不能对记者说,否则的话,赵董说了,谁把这事捅出去了,他一分钱都别想拿到。”

有人不服了:“这什么意思啊?坑人啊?”

荀安立即赔着笑,压低了声音说道:“小点声,别让外人听见了。说老实话,我也是个打工的,咱细胳膊扭不过粗大腿,只能认怂啊。你难道想去打官司?赵本仁有的是钱,有的是时间,打官司,他出得起钱,咱出不起啊。再说了,他在市里后台硬着呢,要不也开不起这么大一公司,你们说是不是?说白了,市领导都得给他几分薄面。咱们啊,把钱拿到手就行了呗,干吗一定要把咱亲人的名字登到报纸上啊?你们说是不是?”

有人附和:“是是是,不登报不登报。”

如此喧闹良久,众人把死亡赔偿协议书也都签了,才陆陆续续离开了横天煤矿。荀安说最迟十天半个月就能拿到赔偿金了。

就在这时,警察来了。

荀安悚然心惊,忙不迭地站起来,哈着腰,觍着脸,小心翼翼地问道:“请问,有什么事啊?”

警察圆脸阔嘴,浓眉大眼,不屑地看了看荀安,问道:“你是负责人吗?”

“是,是,是。”

“不知道死人了吗?”

“知道啊,这不是正在处理吗。”

“你还是跟我去工人宿舍看看吧。”

荀安心中万马奔腾忐忑不安,不知道哪里露了馅,以至于警察这么快就找上门来,难道该打点的还没打点到?直至他到了宿舍,看到老闷儿的尸体,才定下心来。

老闷儿仰面倒在地上,双眼紧闭,眼角有泪痕,额头被打破了,左胸被捅了一刀,血迹还没有干。

尸体是几个工人发现的,他们立即拨打了110,当地派出所的两个民警随即赶到了现场,但是他们什么也干不了,留下一人看守现场,一人把公司的负责人找了来。

此刻,老闷儿的房间已经被隔离,荀安站在警戒线外,如释重负之后又再次紧张起来,毕竟公司上下尤其是赵董肯定不希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讪笑着掏出名片递给两位警官:“我是横天煤矿项目部的经理,请多包涵。”

“包涵可不敢当,”先前那胖脸警察说道,“他叫什么名字,是你们工人吧?”

“是,是我们矿上的,叫老闷儿。”

“嗯?”胖脸警察眉毛一扬。

“我们都叫他老闷儿,他真名儿……哎呀,我还真忘记了,”荀安回头朝围观的几个工人问道,“老闷儿真名叫什么,你们谁知道?”

工人都摇头,其中一个说道:“不知道啊,我们平时都叫他老闷儿。”

另外一个警察个子高高的,脸盘方方的,说话声音不大,却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架势,他把玩着荀安的名片,说道:“荀安荀安,一个项目部经理,竟然不知道工人名字?”

“哎呀,这……这……”荀安着急得脸色都白了,最后说道,“我查查花名册去。”

过了半晌,他把花名册拿来了,依旧是一副谄媚的笑脸,说道:“两位警官,他的名字已经查到了,叫贾明。主要是我平时也不跟工人们直接打交道,所以对这里的情况也不是很熟。”

“谁熟啊?找个熟的来。”方脸警官说道。

荀安看看工人,说道:“你们几个都别走了,警官要问话。”

楼下警笛声又响了起来,两辆警车停在了楼下,几个警察下了车就往楼上冲来,却是区公安局刑侦队到了。当先一人满脸胡子碴儿,一上楼便问道:“现场动了没有?”

“没有,”胖脸警察说道,“郭队长亲自来啦?”

“现在正是敏感时期,横天煤矿就是死个蚂蚁,我也得来看看。”

刑侦队立即拍照取证询问工人,荀安则把这事及时向董事长做了汇报。赵本仁心事重重地告诉他尽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尤其是不能惊动了媒体。得到董事长的指示后,荀安立即提供了重要线索:“我昨天刚给他五千块钱,不知道还在不在他身上。”

一个警员说道:“没看到有钱。”

郭队长却冷不丁问道:“你给他钱干吗?”

“不仅是他,每个在井下受伤的工人都有抚恤的,五千块只是第一笔钱。”荀安及时把漏洞给堵住了,然后说道,“肯定有人知道最近矿上在发钱,于是就来行窃,结果撞到老闷儿,然后两人开始搏斗,最后凶手把老闷儿杀了,拿了钱跑了。”

郭队长郭朝安冷冷一笑:“你说的好像跟真的似的,你亲眼看见的?”

“不不不,我当时正跟家属们谈判呢。”

派出所那位胖脸警察不屑地问道:“这次赵董事长准备花多少钱买条人命啊?”

“哎呀,这可是诛心之论啊,”荀安搓着手说道,“我们都是根据国家法律规定的标准,依法进行赔偿的。”

胖脸警察哼了一声不再理他。

忙活了将近两个小时后,警察们收队了。郭朝安将死者照片、现场勘查报告传真到市局,汇报了这一血案,然后又组织警员分析案情,斟酌每个工人的证词。他以为这只是一件小案子,没想到,到了傍晚,市局刑侦队队长苏镜竟打来了电话,亲自过问此事。苏镜说贾明之死可能与一桩惊天阴谋有关。

苏镜最初看到郭朝安发来的传真时,也没放在心上,一个矿工被杀,由辖区警方处理一下就行了。可是当何旋跟他讲了救援行动的疑点后,他立即觉得贾明之死没那么简单。他叫上邱兴华,连夜驱车奔走两个小时,找到了郭朝安,一见面,就爽朗地笑道:“郭大胡子,真是对不住啊,这么晚了还来找你。”

郭朝安笑着迎上前来,用力握了握苏镜的手:“苏队长好久没来指导工作了呀。”

“岂敢岂敢。”

两人寒暄一通,苏镜直奔主题:“郭大胡子给介绍一下吧。”

郭朝安声音洪亮,说起话来铿锵有力:“根据横天煤矿提供的资料显示,死者贾明,性别男,居住地是江城市高兹区大旺镇小林夼村,年龄五十岁,单身,系横天煤矿的矿工,昨天刚从矿井中救出来。今天中午一点十五分,工友发现他死在宿舍,致命伤在心脏处,被三棱刀所伤。十一点三十分,矿难死者家属围堵办公区索要赔偿,宿舍里的工人本来就不多,全都跑去看热闹了。几个工人叫贾明一起去,但是贾明说身体不舒服没去。十二点五十分,横天煤矿的项目部经理荀安来跟家属谈判赔偿的事,然后工人们就回宿舍了,看到了贾明的尸体。据此推断,死亡时间应该是在十一点三十分到一点十五分之间。”

“在这之间没有人看到过贾明?”

“没有。”

“有没有可疑的人到过横天煤矿?”

“没人看到。”

“好,你继续讲。”

“死者是三年前到横天煤矿工作的。据工友讲,他性格内向孤僻,很少跟人讲话,所以大伙儿都叫他老闷儿,以至于没人记得他的真名了。工友们从来没听他提过什么亲人,每年春节放假,他也是在矿上过年。不过,有人曾听他说梦话的时候,提到过一个叫淑娟的人,应该是个女人。”

“他的人际关系怎么样,有得罪过什么人吗?”

“应该说人际关系不怎么样,因为他孤僻,不爱跟人打交道,但是他也从来没得罪过谁。”

“还有别的情况吗?”

“别的情况暂时没有了,不过我倒有个问题,”郭大胡子笑了,“一个矿工被杀了,苏队长为什么这么感兴趣?你说这事可能跟一桩惊天阴谋有关,是什么阴谋?”

苏镜指着郭朝安笑了:“大胡子啊大胡子,我一直等你问呢,怎么现在才问?老实跟你说吧,我现在也说不准到底会不会有阴谋,所以我暂时还是三缄其口吧。”

“苏队长,你这样也太不够意思了吧,你把我郭大胡子当外人啊。”

“没有没有,”苏镜说道,“既然话说到这份儿上了,我也就不瞒你什么了。不过,我得先问你个问题。”

“哈哈哈,我就知道苏队长从来就没个痛快的时候。你说吧,还想问我什么?”

“那个叫荀安的,是一个人跟家属谈判的,还是带了其他人?”

“他带着司机来的,此外就没别人了。”

“司机有离开过吗?”

“没有,一直跟着荀安。”

“假如他车上有第三个人,有没有可能,这个人在荀安被群众包围之前就下车了?”

“有这个可能。苏队,你怀疑荀安?”

“是,”苏镜说道,“我怀疑他是杀人灭口。”

3.花着纳税人的钱,不给纳税人办事?

顺宁市又召开了一次新闻发布会,何旋兴冲冲地去了,气鼓鼓地回来了。一到电视台,迎面看到了苏镜,于是不分青红皂白地上前就是一顿臭骂:“都是你,你们怎么能这样呢?你们还是人吗?你们真以为能只手遮天吗?”

苏镜被老婆骂得莫名其妙,刚想分辩几句,何旋却一头扑进他怀里,嘤嘤咛咛地哭了起来。几个电视台的员工好奇地打量着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苏镜越发迷糊了,只好求助地看着何旋的搭档庄雪涯。庄雪涯也一直很严肃,只是没有何旋这么情绪化,见苏镜正无助地看着自己,不禁哀叹一声:“何旋啊,有些东西该扔就得扔,这年头,理想已经不值钱了。”

“到底怎么了?”苏镜问道。

何旋离开苏镜的怀抱,擦擦眼泪,说道:“没什么,是我太情绪化了。”

“老庄,你们这是打什么哑谜啊?”

庄雪涯这才说道:“今天,顺宁市政府又开了一次新闻发布会,说为了尊重绝大多数遇难人员家属意见,不公布二十九名遇难人员名单。”

“就为这事?”苏镜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何旋嚷道:“你觉得这事小吗?他们为什么不敢公布名单?你以为真的是尊重家属意见?不是,根本不是,他们就是只手遮天,想掩盖真相。”说着说着,何旋突然又把矛头对准了老公:“还有你们,你们是谁啊?你们是警察啊!你们为什么不去调查?你们花着我们纳税人的钱,为什么不给纳税人办事?有那钱,我就是养条狗还能叫两声。养你们呢?有个屁用!”

苏镜本来是来找何旋帮忙的,谁知道没来由被骂了个狗血喷头,刚开始的时候尚能忍住,及至后来何旋骂得越来越不堪了,他怒从心中起,恨不得一巴掌抡过去。还好他自制力比较强,何旋才没挨上那一巴掌。苏镜干脆不理她了,就当没她这人在,径自对庄雪涯说道:“老庄,我今天来是想请你帮我个忙的。”

“苏警官,你说。”

“你们直播的时候,拍了很多生还者的画面,包括从井里救出来的时候,还有在医院也有采访,我想把每个人的画面截个屏。”

“截屏干什么?”问话的是何旋的声音,而且声音里充满了兴奋。

苏镜乜斜了她一眼,没理她,继续问庄雪涯:“不知道行不行啊?”

“没问题,”庄雪涯说道,“很多都是我跟何旋采访的。”说着,就把苏镜往办公大楼里引。

何旋见苏镜不理她,开始使坏了:“不行。老庄,那也是我采访的东西,凭什么你想给人截屏就给人截屏了?我不同意。”

庄雪涯正想打个哈哈,苏镜却彬彬有礼地说道:“那就算了,我回去到局里开个证明,咱们公事公办。”

苏镜伸出手,庄雪涯犹豫着握了握,只听苏镜说道:“老庄,再见。”说罢,转身就走。何旋急了:“你……好啊你……”她想使性子,但是自知理亏,何况又是在台里,毕竟不能跟家里一样,于是高声说道:“苏警官,我同意了,你截屏吧。”

苏镜越发彬彬有礼了:“不用了,谢谢。”

庄雪涯在一旁偷着笑,何旋最后只好追上前去,拉着苏镜的衣袖,小声嘀咕着:“好啦,老公,好老公,你别生气啦,我刚才也是一时气话嘛。我本来就难受,你要是再不理我,我可怎么办啊?”说着说着,眼眶竟然又红了。

苏镜是又气又怜,粗着嗓子说道:“好了,我原谅你了,希望何记者以后话到嘴边留三分,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要任性胡来,不要意气用事。”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何旋立即笑了,“你截屏到底干什么用?”

“你不是想知道横天公司到底有没有隐瞒死亡人数吗?我来调查啊!”

何旋破涕为笑道:“你早说嘛!”

“我来得及说吗?一见面你就开始骂我,我就是长一万张嘴也说不过你啊。”

4.你不能草菅人命

当门前突然又响起警笛声的时候,荀安的心猛地一沉,几乎是下意识地打量一眼四周,又将办公桌上的文件划拉到抽屉里,尽管那些文件并不重要。他将头发往脑后一捋,轻咳了一声,镇定地走出了办公室。郭大胡子正好走进院门,他立即热情洋溢地招呼道:“哎哟,是郭队长,快请快请。”

“荀经理,又来叨扰你了,真是过意不去啊。”

“哪里的话,你们这也是保一方平安嘛!就是因为有你们,我们才能安心做生意不是?”

“哈哈,这话说得在理,”郭大胡子大摇大摆地踱进了办公室,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顺势掸掸裤腿上的灰,然后问道,“赵董事长从来不来这里?”

“平时都在的,”荀安说道,“这不是出事了吗?他这几天一直在市里忙活着呢,跟市领导洗澡、搓麻将,沟通感情。”

“哎呀呀呀,”郭大胡子懊恼地说道,“赵董事长跟领导那么熟,我都不敢跟你提要求啦。”

“哪里哪里,”荀安笑道,“瞧郭队长这话说的。”

郭大胡子摸摸胸口,说道:“还真是投鼠忌器心有余悸啊,荀经理,你真是把我吓住了啊。”

“郭队长,您可别往心里去,我没别的意思。”

“真的?”

“真的,当然是真的,千真万确。”

“那就好那就好,”郭大胡子喘了口粗气,“哎呀,我这小心肝啊,刚才被你吓得都快跳出来了。”

荀安面色紫涨,他本想搬出市领导来镇住这位满面煞气的阎罗王,谁知道却被他倒打一耙。只听这位阎罗王又说道:“既然不是吓唬我的,那就把你们公司的花名册借我看看吧。”

“这个……郭队长要查什么?”

“哎哟哎哟,您说哪里话啊,我哪儿敢查什么啊?我只是想看看,荀经理不给,我也不敢强求啊。”

荀安被抢白一通,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的,只好赔着笑说道:“郭队长真会开玩笑。您想看的东西,哪敢不给您看啊?”一边说着,一边将公司的花名册递了过去。

郭大胡子接过花名册,随便翻了翻,漫不经心地问道:“荀经理在忙什么啊?”

“没忙没忙,就是一堆杂事。”

“没打扰你就好,”郭大胡子说道,“要不你帮我叫几位工人来?”

“叫什么工人?”荀安顿时慌了。

“你们矿上的工人啊。”

“他们……他们都放假了。”

“矿上总还会有人吧?”

“也就剩七八个人了。”

“够了够了,”郭大胡子说道,“小王,你陪荀经理去把工人叫来。”

一直站在门口的小王一个立正,大吼一声:“是。”

荀安没法,只好跟着小王找人去了。郭大胡子微微笑着,又翻起花名册来。横天煤矿的花名册跟别处不同,不仅有员工的姓名、工作卡号,还附录着每个人的身份证复印件。此前有不满十六岁的人来挖煤结果被人举报了,从那之后,公司就加强了管理,要求每个员工必须提供身份证复印件。

过得片刻,荀安带着七个工人进来了,郭大胡子眯着眼睛打量一番,然后问道:“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一下大伙,不知道荀经理是准备一起听一下,还是准备回避一下?”

荀安心里不爽,脸上却洋溢着笑容:“我自然应该回避的。”

七个工人看着这位大胡子警察把荀经理支走了,心里泛着嘀咕,有的疑惑地打量着他,有的心里七上八下,有的懵懵懂懂。

郭大胡子早已站起来,说:“不好意思,这里椅子不够多,我就跟大家一起站着吧。把大家请来,主要是有个问题想问一下你们。”

七个工人沉默地看着他。

“老闷儿你们都认识吧?”

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说道:“认识。”

“他这两天在哪儿?”

其中一人说道:“一直在宿舍啊。”

“出事那天,他没下矿?”

“没有,他那天生病了。”

郭大胡子询问地看了看其他人,众人都十分肯定地说老闷儿那天没下矿。他又问道:“可是后来老闷儿是被人从井里救出来的呀。”

一人冷笑了一声说道:“操,这种把戏早就听说了。”

一离开办公室,荀安便掏出了手机,刚拨了几个号码,小王却凑上前来,呵呵笑着:“荀经理这款手机很不错啊,刚出的新款?借我瞅瞅。”荀安犹豫一番,只好将手机递给小王。小王问道:“这款手机据说可以超长待机,能待多久?”

“三天吧。”

“啧啧啧,不错不错,我一直也想买一部呢。”

荀安灵机一动,说道:“那还不容易,让我们董事长送你一部。”

“不敢不敢。”小王连忙摆手。

“我们董事长最喜欢交朋友了,他要是知道王警官喜欢这款手机,明天肯定立即给你送到府上。”

“你这是在行贿吗?”

荀安闹了个大红脸,笑道:“王警官,我是开玩笑的。”

“我就说嘛,你怎么可能公然行贿呢!”

荀安笑笑,伸手准备拿回手机,小王却又说道:“听说这款手机有一个内置的播放器?”

“是。”荀安心里急躁,却没表现出来。

“我来试试,”小王说着就在功能列表里东翻西找,最后终于说道,“找到了,在这儿。”

一首歌就要四分钟,荀安焦急地踱着步,等小王终于听完音乐,他也顾不上礼貌了,说道:“王警官,把手机给我用一下,我打个电话。”

“哎呀,不好意思,你看我这一没注意玩儿了这么久。”小王立即将手机递过去,可是一不小心,没拿稳,手机掉地上了,后盖脱落,电池弹了出来。小王立即赔不是:“哎哟,真是对不住啊,荀经理,真是不好意思。”一边说着,一边帮忙捡零件。

荀安心里有一百个不痛快,但只能忍气吞声,说道:“没什么没什么,摔不坏。”他捡起手机,伸手向小王要电池,谁知道小王拿着电池又打量起来,只听他说道:“荀经理,你这电池是假的吧?”

“怎么会呢?”荀安还在伸着手,但是小王装作没看见,说道,“原装电池不是这样的,你这电池肯定是假的。”

“凑合着能用就行了。”

“这不能开玩笑的,全国好多地方都有手机电池爆炸的事啊,”小王一本正经地说道,“这事马虎不得,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啊。荀经理,你知道人命关天是啥意思吧?”

荀安脸色一红,心跳也加快了。

小王继续说道:“用这种电池,就是草菅人命。荀经理,你可不能草菅人命啊。不对不对,这词用得太重了。这离草菅人命差得远了,你说是吧,荀经理?”

“王警官真会说笑啊,”荀安赔着笑脸说道,“可以把电池给我吗?我想打个电话。”

“你还要用这块电池啊?”

“我有急事,必须得打个电话。”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背后响起:“谁在草菅人命啊?”

小王立即迎上前去,说道:“苏队长,您可来了,我一直在跟荀经理讨论草菅人命的事呢。荀经理,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市刑侦队队长苏镜。苏队长,这位是……”

“不用介绍,我知道,您就是赵本仁董事长身边的红人荀安吧?”

荀安笑道:“哪里哪里,我就是给赵董跑跑腿。”

郭大胡子走出屋门,吆喝道:“苏队,正等你呢。”

苏镜立即往屋里走,小王在后面跟着,荀安着急了:“哎……王警官,我的电池。”

“哎呀,你看我这脑子。”小王把电池还给荀安,又跟了上来。

苏镜小声问道:“你拿人家电池干吗?”

“我们郭头吩咐我拖住他,在你来之前,不能让他跟赵本仁联系。”

苏镜呵呵笑了:“这个郭大胡子,办事还真是周到啊。”

郭朝安听见了,说道:“我好像听见有人在背后夸我啊,而且还是上级领导夸的。”

“少来,别贫了,”苏镜说道,“问出什么来了没有?”

郭大胡子指指几位工人,说道:“他们确信,老闷儿那天没下矿。”

“嗯,好。”

“你东西带来没有?”

苏镜一笑,从包里掏出十几张照片,都是电视画面的截屏。

5.死个矿工,不值得大惊小怪

当苏镜和郭大胡子让七个工人指认十几张截屏图片中的主角时,一场多米诺游戏正在顺宁市上演。其实这场游戏早该开始了,只是小王一直霸着荀安的电话,于是第一张骨牌就迟迟没有推倒。

现在,小王终于把电池还给他了,荀安立即装上去,然后推倒了第一个骨牌——他给董事长赵本仁打了个电话。

赵本仁当时宿醉未醒,怀里搂着一个可以当他女儿的年轻女子,电话一响,便迷迷糊糊地接听了,话筒里传来荀安惶惶如丧家之犬的声音:“赵董,不好了,出事了,警察……警察来看我们的花名册了。”

“什么?”赵本仁不耐烦地问道,“你慢点儿说。”

赵本仁腾地一下坐起来:“什么时候?”

“就刚才。”

“拿那个干什么?”

“不知道。他们没说,我担心他们是不是觉察到什么了。”

“他们还干什么了?”

“还叫了几个工人去问话。”

“问什么?”

“不知道。”

“你干什么吃的?这么大的事你不知道?”

“他们把我赶出来了呀。”

放下电话,赵本仁推倒了第二张骨牌——他给副市长杨爱民打了个电话。

杨爱民当时正在接受省级电视台的专访,谈这次矿难事故的经验教训,杨爱民对着镜头侃侃而谈:“我们从这次矿难中提炼出一种精神,就是不抛弃不放弃,全力以赴众志成城的庄家沟精神,今后,我们不但要在安全生产上下工夫,更要在全市掀起一轮学习庄家沟精神的热潮……”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电话响了。他看了看来电号码,示意记者继续,然后挂掉了电话。可是赵本仁太执著了,电话不停地拨进来,杨爱民只好跟记者说声抱歉,接听了电话。

“什么事啊?”杨爱民冷冷地问。

“不好了,出事了。”

“慌什么慌?好好说!”

当听说警察去调阅横天公司的花名册时,杨爱民疑窦丛生:“他们为什么突然去查花名册?”

“我们公司有个人被杀了,我怀疑与这事有关。”

“你们公司有人被杀了,你告诉我干什么?这么点儿事,也要我帮你处理?”

“不是啊杨市长,那个被杀的人其实……其实就是一个被救上来的人,但是他没下过矿。”

“那就让警察查吧,你慌什么?”

“哎呀,我的杨市长啊,我怕拔出萝卜带出泥啊。”

杨爱民沉思片刻,说道:“好,我知道了。”

放下电话,杨爱民继续接受记者采访,二十分钟后,记者采访完离开他的办公室,他立即推翻了第三张骨牌——给公安局长侯国安打了电话。

电话响起时,侯国安正在上网,浏览网民对庄家沟矿难质疑的帖子。这位杨副市长说起来还是侯国安的老上司呢,他最初是西峰区的公安局长,后来调到市里任公安局长,再后来升任为副市长,最初分管的是公检法,两年前才开始分管安全生产。一看是老领导打来的电话,侯国安立即接听了。

“老侯啊,现在网上很多质疑矿难救援的帖子,你怎么看?”

侯国安心里咯噔了一下,这两年全国各地跨省追捕记者的事情不断,甚至还有跨省追捕作家的,顺宁警方当年也在市领导的授意下追捕过外省记者施喆,后来闹了个灰头土脸。现如今,这位杨副市长不会又要警方追捕谁吧?他连忙说道:“杨市长,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他们爱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说完了就完了,难不成还真能把黑的说成白的?”

“啊?什么?”侯国安莫名道,“从来没有啊。”

“你那里有个叫苏镜的吧?别人叫他什么队长。”

“是,他是刑侦大队的。”

“他这几天在查什么案子?”

“一个矿工被谋杀了,他在查这事。”

“哦,原来是这事啊,”杨爱民说道,“老侯啊,不就死个矿工吗?大惊小怪的干什么?依我看,还是暂缓吧,查来查去也没什么意思。”

“啊?这个……”

“老侯啊,稳定压倒一切,现在顺宁上下人心浮动,全国各地的目光也都盯着我们,现在要是再出事,我们可就完了。”电话那头,杨爱民的声音语重心长,“也不是不让你们查,出了命案当然要查,而且要一查到底。我只是说,能不能暂缓,过了这段时间再继续调查也不迟啊。”

侯国安只好答应了,脑袋里装满了千万个问号,一个矿工之死,与社会稳定有何关系呢?与矿难救援又有什么关系呢?杨副市长阻止调查这个矿工之死,到底是何用心呢?侯国安一边想着,一边拨着苏镜的电话,准备推翻第四张骨牌。

但是,第四张骨牌却没有倒。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Sorry, the subscriber you are dailing……”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

侯国安连打了五遍电话,一直提示“暂时无法接通”,他心里想着:“这王八蛋,跑到哪个荒郊野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