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矿难家属的赔偿金

当时,苏镜跟很多人的想法一样:三天!工人们能撑到那时候吗?此时此刻,没人能想到,这次渗水事故竟然那么严重;也没人能想到,这次搜救工作竟然创造了人类搜救史上的奇迹,两百一十四人被困,遇难人数只有二十九人。

1.二百一十四名矿工被困井下

“看什么呢?”

老婆的一声断喝,苏镜回过神来,指指四周,嗫嚅道:“你看,还说是顺宁最大的商场呢,连个老公寄存处都没有。”

何旋双目一瞪,伸手掐了老公一把:“你老老实实跟着我,你多久没陪我逛街了?”

“我就是随便一说,能陪你逛街是我的荣幸。”苏镜顺势拉起老婆的手,亦步亦趋往前走,眼睛却没闲着,四处觑视,希望“老公寄存处”能像观音显灵般突然出现在面前。

“我爸叫李刚,大名鼎鼎的李刚,李是李世民的李呀,刚是金刚的刚,我爸叫李刚,撞死人我不用慌……”《我爸是李刚》的旋律突然响起,声音由低到高,从何旋的包里传出来。这个电话将苏镜救出了苦海,他从老婆的脸色变化、说话声调就已判断出他终于可以逃出生天了。

“喂,余制片……逛街呢……什么?什么时候?……多少人?……天啊……好,我马上过去。”

苏镜装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埋怨道:“你看,好不容易咱俩一起休个周末,你又要去采访。”

何旋的眼睛里闪现着兴奋、慌乱、着急和紧张的神色,她懒得跟老公求情,急吼吼地说道:“我要马上去庄家沟……”

庄家沟距离顺宁市中心有两个小时的车程,一听到这个名字,苏镜便紧张起来,问道:“怎么了?矿难了?”

“是。”

“爆炸还是渗水?”

“渗水!两百多人被困。”

苏镜立即驱车将何旋送到电视台,看着她坐上采访车绝尘而去。他本应感到如释重负,因为他终于可以不用陪老婆逛街了,但是两百多人被困,两百多人生死不明,让他一点也轻松不起来。回到家里,他打开电脑等待最新消息。下午,关于新闻发布会的内容出现在网上,顺宁市政府通报说井下被困矿工两百一十四人,主管安全生产工作的副市长杨爱民照例做了斩钉截铁的表示,只要有一线希望,就要尽百分之百的努力营救这两百一十四名被困人员。

苏镜没有给老婆打电话,他怕影响何旋的工作。当他打开电视的时候,竟然发现顺宁电视台破天荒地做起了直播,后来他才知道这次直播是经过了市委市政府的允许的。最近几年,顺宁市天灾人祸不断:前年,一辆火车脱轨了,撞倒了一栋民居楼;去年,笔架山发生山体滑坡,吞噬了几栋民房。当时,顺宁市对事故原因、死亡人数弄虚作假,后来遭到广泛质疑。虽然这两件事情最后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是领导们毕竟也是吃一堑长一智了,这次得到矿难消息后,第一时间决定进行现场直播,将救援的进展情况第一时间呈现到全国人民面前。这当然也是有条件的,只准许顺宁电视台进入核心区域采访,记者现场直播的稿子也必须经过审核。

杨爱民对现场直播非常反对,就连记者进入现场采访,他都觉得心里疙疙瘩瘩的。当时何旋站在镜头前介绍矿难情况,杨爱民突然冲向前来,挡住了镜头,喝问道:“你们哪个单位的?”

何旋认出了杨爱民,忙说道:“杨市长,我们是顺宁电视台的。”

“哪个让你们采访的?谁同意你们采访了?”

一时间,何旋以为自己到了某古都。2010年7月28日,该古都一家工厂发生爆炸,当地电视台直播时,一名当地官员却冲了过来,用手指着记者,问:“你是哪里的?哪个让你直播的?谁让你来的?你叫什么名字,把电话给我。哪个让你们做直播的啊?”

杨爱民此时的口气就跟那位官员一模一样,将何旋训完后,他立即给市委打了电话,汇报了这里的情况,表示现在必须禁止记者接近矿难现场。杨爱民没想到,市委市政府进行了紧急磋商之后,决定现场直播,最大程度地透明化处理,只有这样才不会有流言,才能更好地有利于社会的稳定。杨爱民得到回复后,肺都快气炸了,但是也没办法,只能由着记者们采访、直播了。

此时,苏镜坐在沙发里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听着各种各样的专业术语。庄家沟一带是顺宁市的主要煤矿区,有七八家大型煤矿、若干家小煤窑。出事的是横天煤炭有限公司的三号矿井,这个矿井耗资二十多亿人民币,投入使用还不到一年。顺宁市已经成立了事故抢险指挥部,正在紧急调运设备全力排水。何旋风尘仆仆地出现在电视屏幕上,她满脸汗水满脸焦急,苏镜看着心生怜惜。他曾不止一次地要求何旋跳槽或者换个部门,可是何旋总是不同意,因为她喜欢这份工作。她曾笑嘻嘻地说:“你破案是寻找真相,我采访也是寻找真相。”

何旋站在一群工人前面,介绍说工人们正在安装一台大型抽水泵,每分钟可以抽水四百五十立方米,所有的抽水泵安装成功后,每分钟可以排水两千五百立方米,三天后就可以下井救人了。

当时,苏镜跟很多人的想法一样:三天!工人们能撑到那时候吗?此时此刻,没人能想到,这次渗水事故竟然那么严重;也没人能想到,这次搜救工作竟然创造了人类搜救史上的奇迹,两百一十四人被困,遇难人数只有二十九人。

2.获救矿工:“感谢国家,感谢政府。”

夜色像煤一样黑,月亮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只有几颗倔强的星星,努力拨开了厚厚的云层,放出了微弱的光芒,那遥不可及的光芒也转瞬即逝,很快被云层淹没。

人间,漆黑一片。

一束手电筒的光芒划破了沉寂的深夜,从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撕开一条口子。荀安走走停停,来到横天煤矿的宿舍区,左右张望一番见没人注意,这才推开了一间宿舍的门,说道:“老闷儿啊,看电视呢?”

老闷儿抬起头,连忙起身,赔着笑说道:“荀头儿咋来了?快坐。”

荀安也不客气,拉起一条板凳坐了下来,看着面前那台破旧的电视机。顺宁电视台还在直播,这已经是第九天了,救援人员已经发现了二十六具遇难者遗体,成功救出了一百零二名工人,还有八十六人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老闷儿站在荀安身后,不知道工头来干什么,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紧张地一会儿看看电视,一会儿瞥眼看看工头。终于,荀安的目光离开了电视,他先是哈哈一笑,说道:“老闷儿,别紧张嘛,我又不会吃了你,来来来,坐坐坐。”荀安拉过一把凳子让老闷儿坐下,然后问道:“其他人呢?”

老闷儿转头看看那几个空铺,说道:“下井后就没回来。”

荀安拍了拍老闷儿的大腿:“没事,肯定没事,应该都在医院里呢。”

老闷儿点点头没说话。

“唉,你那天怎么没下井啊?”

“病了。”

“你觉得井底下那些人能活着出来吗?”

“不知道。”

“哈哈哈,老闷儿啊老闷儿,你还真是老闷儿。”荀安又拍了拍他的大腿,站起身走到门口四处张望下,又重新走回屋内,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钞票,甩到老闷儿面前。“老闷儿啊,老弟今天是给你送富贵来了,这是五千块钱,你收下。”

“这……”老闷儿脸都红了,面对从天而降的五千元巨钞,他连话都不会说了。

“你赶紧收下,别被人看见了,”荀安站起身,拍拍屁股,招呼道,“走,跟我见赵董去。”

“赵……董?”

“赵本仁赵董事长,你还从来没见过他吧?赵董可是知道你的,他经常说老闷儿这人老实本分,办事牢靠。”

老闷儿受宠若惊,连忙把钱揣到口袋里,跟着荀安走出了宿舍。

此时,他不会知道,就是这五千块钱,要了他的命。也是这五千块钱,将一个年轻人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阳光透过厚重的灰霾,暧昧地照耀着大地,三千多名救援人员忙忙碌碌地奔波着,抽水泵继续轰鸣,120急救车闪烁着蓝色的冷光,何旋手持话筒站在井口焦急地等待,她已经连续坚持采访十天了,晚上就住在庄家沟的一间简易旅馆里。苏镜曾来看过她几次,都被她赶走了:“你赶紧回去吧,我困死了要睡觉,明天还要接着干呢。”

“出来了,出来了!”

现场一阵喧哗,何旋连忙对着手机话筒说道:“出来了,出来了,立即开始。”说完这话,又等了片刻,何旋这才对着镜头说道:“现在是下午两点四十分,救援工作进入到第十天,搜救人员正从井口出来了,我们可以看到他们都抬着担架。他们活着!他们活着!担架上的幸存工人正在挥手呢……”何旋一边说着一边冲向前去,庄雪涯扛着摄像机立即跟上。何旋拦住了一副担架,那人浑身煤灰,眼睛用眼罩盖着,何旋将话筒递向前去问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那人摆摆手,拒绝记者采访。

旁边一人说道:“快跟记者说两句吧,全国人民现在都很关心你们啊。”

那人终于开口了:“感谢国家,感谢政府。”

何旋继续问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挺好的。”

坐在电视机前的苏镜笑了,他想起了那个可怜的冬奥会冠军,就因为没有感谢国家就被体育总局的领导给批评了。接着,他又皱起了眉头,他突然觉得,这场救援处处透着诡异。

与此同时,阳台上的一个年轻人犹豫了。

自杀有很多种方式,他选择了跳楼。他厌倦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重复劳动,现代化的流水线耗尽了他所有的**,而最不能忍受的是,前几天,公司生产线上丢失了一部手机,领导竟怀疑他,保安每天都要把他叫去谈话搜身甚至拳脚相加。孙中界断指鸣冤说自己不是非法营运,他则要以死明志捍卫自己的清白。

下午时分,正是流水线上最忙的时候,组长已经打了多次电话了,他就是不接,一个将死之人,难道还要去上班?他无所事事地打开电视,想看这世界最后一眼,没想到看到的却是矿难。他走向阳台,看着脚下川流不息的车辆,看着远处一排排火柴盒一般的车间,他再也没有任何留恋,搬来一把椅子,站到了阳台边缘。在他之前,公司已经有十多人跳下去了,他将是第几跳?媒体将如何报道他的死?他已经不关心了。他只相信,他死之后,公司就不会再怀疑他了,那些每天都张着血盆大口的生产线再也不会折磨他了。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女记者兴奋的声音:“他们活着!他们活着!”

年轻人的脸上浮现出惨淡的笑,他们活着,我将死去。

然后,他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他犹豫了,他的生命之火似乎在那一瞬间被点燃了。他踉踉跄跄地离开了阳台,失魂落魄地坐到电视机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看。

那个人去哪儿了?

说话的那人去哪儿了?

那是他吗?

一个半小时,很长也很短,他坐在电视机前等了一个半小时,终于等来了他要看的东西。那是在一家医院,矿难幸存者被集中收治在这里,顺宁电视台的记者正在采访劫后余生的伤员。记者将话筒伸向一个躺在**的人,那人见到记者来了,连忙将脑袋偏向一旁躲开镜头,就在那一瞬间,他看清楚了,就是那个人!

是的,就是那个人!

十三年了!

但是他依然记得那个人!

他眼眶里噙满了泪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仰头大叫道:“爸——”

3.他死于躲猫猫

晚上八点多,十二辆救护车呼啸着冲回医院,一群医生护士簇拥着十二副担架疾步匆匆地奔进病房。卓均彦扛着摄像机一边拍摄一边随着人流往里走,陈巧媚手持话筒观察现场的每个细节,她总觉得在这忙乱的背后有点不对劲,可是哪里不对劲她又说不上来。十二个幸存者都无大碍,医生说,先挂葡萄糖再挂盐水即可。医院院长说,这是该院收治的最后一批伤员,剩下的伤员被送到其他医院了。现在,最后被困的八十六人已经有八十一人获救,发现了五具遗体。院长感叹说:“这是救援史上的奇迹。”

采访完已经快十点了,陈巧媚和卓均彦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外走。刚才工作的时候浑身是劲像打了鸡血一样亢奋,一旦松懈下来浑身顿时软绵绵的,像散了架一般,平时风风火火的气势也消失无踪了。当她和卓均彦走出医院大门被一群记者围住时,她甚至连话都懒得说了。

围住他们的是外地记者,他们被警察、保安以及不明身份的人员挡在住院楼大门口,绝不准越过雷池一步,其中还有一些顺宁本地媒体的记者,因为没有得到有关部门的允许,也被挡在了外面。他们见到卓均彦扛着摄像机,就料定是同行了,于是一窝蜂地围拢过来。

“请问,病房里面是什么情况?”

“伤员伤情怎么样了?”

“这个医院有重伤病号吗?”

陈巧媚和卓均彦很为难,虽说同行是天敌,但是他们的为难却不源于此,而是因为他们早已接到了指示,不准接受其他媒体的采访。所以,卓均彦只好连声说:“对不住,不好意思,市里会有通稿的。”

穿过记者群,又有一群人围拢来,他们本来望眼欲穿地看着住院楼的大门,一看到有记者走出来,便立即围上来,一个个泪眼汪汪地问道:“请问,王来华是送到这里的吗?”“这里有没有一个叫刘成文的?”“李福伟在这里吗?”……一连串二十几个名字涌了过来,两个人实在招架不住,陈巧媚说道:“对不起,我们没有问名字。”

一个满脸凄惶的中年妇女问道:“我老公左眼眉心长了一颗大痦子,你看到他没有?”

陈巧媚摇摇头说道:“没看到,不过他们都是灰头土脸的,没准把痦子盖住了。所以,我也不是很清楚。”

两个保安满脸煞气地走过来,挥舞着手吆喝道:“散开了散开了,别挡着大门,影响医院秩序。”

陈巧媚向保安身后看去,两个警察每人叼着一支烟,潇洒地吐着烟圈,眼睛连看都不看这边一眼。

一个大概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从人群中挤出来,挤到陈巧媚面前,他的眼眶红肿声音颤抖:“两位记者你们好,我想问一下,里面有没有一个叫孟培根的人?”

“对不起,我们真的没问他们的名字。”

“就是你们第一个要采访的那人,他看到你把话筒伸过来,还把脑袋转到一边去了。他是不是叫孟培根?”

卓均彦说道:“你都看到他了,怎么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我……我只是想确认一下。”

陈巧媚说道:“他都不肯接受我们采访,我们更不可能知道他名字了呀。”

“哦,哦,”年轻人凄楚地点着头退到一边,“打扰你们了。”他看着两个记者坐上采访车离开了医院,又满怀期待地重新看着住院楼的大门。在那里,保安们依然在警惕地看着他们,两个警察依然在兴致勃勃地聊着天,那几个不明身份的人依然凶神恶煞地站在门口,时不时用脚踹起一颗石子。

他决定等待,而且他并不孤独,住院楼的门口围了三十几号人,他们都是伤员甚至死难者的亲人。听说庄家沟煤矿发生渗水事故后,他们就在几个医院间转来转去,希望早日得知亲人生或者死的消息。他们已经在各个医院门口徘徊十天了,今天最后一批人被救出井,他们多希望自己的亲人就是那八十一个幸存者之一啊。为了这一点点希望,他们要继续守候,哪怕保安的眼神让他们心惊肉跳,他们也决不放弃,因为这已经是他们最后的希望了。

夜风很凉,地上很潮,但是他睡着了,席地而坐倚在墙上,眼角带着泪,嘴角挂着笑,他做梦了,梦见了父亲。直到第二天凌晨五点多,他被一阵喧闹声吵醒了,一批病人出院了。

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经常会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比如李乔明肯定想不到自己会死于躲猫猫,彭宇肯定不会想到自己因为做好人好事而要赔偿徐老太四万多元,张海超不会想到他需要开胸验肺才能获得应有的赔偿。荀安也不会想到,他凌晨五点接伤员出院,竟然也会惊动死难者家属。当时,他坐在一辆面包车上,指挥着司机悄无声息地将车停在住院楼后门,然后将十二名伤愈的工人接下楼来。一切都很顺利,可是当面包车开到出口的时候,却被家属们拦住了,车外是一阵阵惊天动地的哭号声。

“老梁啊,你在车上吗?我的老梁啊,你在车上吗?”

“大有,你在不在啊?大有,大有,你在里面吗?”

荀安打开车窗说道:“不在不在都不在,到其他医院看看。”他关上车窗掏出手机拨打电话,一接通他就破口大骂,“你们干什么的?还不到出口来看看。”

过得片刻,先前住院楼门口那些不明身份的人和保安一起赶来,吆喝着:“让开让开,这里没你们的家人。”

老闷儿睡得很香,颠沛流离这么多年了,什么大风大浪他都见过,所以他没有像其他工友那样提心吊胆坐卧不安。昨天晚上到了医院,他脑袋一碰到枕头就立即呼呼大睡,被荀安叫醒后,一上车他又将脑袋偏靠在窗玻璃上,渴望继续入睡,将那个迷人的美梦继续下去。刚才他梦见了蒋淑娟,她的胸还是那么大、那么弹性十足。

车外的喧嚷吵得他睡不着,他睁开迷蒙的双眼觑视着窗外,夜灯柔和却也刺眼,他禁不住又闭上了眼。窗外一声声急切的呼唤与他无关,他跟这个世界早已毫无瓜葛,红尘往事在十三年前便已付诸笑谈。

车外突然有人大叫一声:“孟培根!”

呼唤里带着杀伐之音。

老闷儿心头一动,孟培根,好熟悉的名字!他又闭上了眼,可是他再也睡不着了。

4.未经允许,记者不准入内

一碟花生米,两瓶啤酒,一胖一瘦两个汉子各拿一瓶啤酒,互相一碰,仰头吹了几口,然后一齐打出响亮的饱嗝,呼出一口混浊的酒气。胖脸汉子名叫方建堂,说话嗓门大,人称方大炮。他右眼眉心到太阳穴横着一条刀疤,此时在酒精的催动下红彤彤的,就像Photoshop里的浮雕效果,形象突出而且锃光发亮。他一只大脚搭在另外一张椅子上,说道:“喂,烂仔明,你那娘们儿怎么样了?”

瘦脸汉子名叫吴焕明,精瘦,黑脸,像只猴子,方建堂总是叫他烂仔明,他也不恼。方大炮说起娘儿们这事儿,烂仔明气不打一处来,重重地将酒瓶子往桌上一墩,骂了一声:“操,都他娘的势利眼。”

“有钱能使鬼推磨嘛,”方大炮乜斜着眼,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倒有个发财的道儿。”

“什么?快说!”

“这钱来得容易,就看你有没有那胆量了。”

“操!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不怕。”

方建堂刚准备道破玄机,一个年轻人懵懵懂懂地闯了进来。

这是一间小饭馆,临街而设,招揽着南来北往的生意。这里地处市区和庄家沟矿区的必经之地,主要招待运煤车的司机。最近几天,庄家沟的几处煤矿都在停业整顿,运煤车也很少来了,生意清冷了很多。方建堂和吴焕明是仅有的两个顾客,他们是本地人,一直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此时,方大炮看了一眼年轻人,拿起酒瓶灌了一口,烂仔明则好奇地打量着年轻人,他穿着夹克衫,已经洗得泛白。

年轻人憨厚地冲两个人一笑,问道:“请问庄家沟煤矿怎么走?”

烂仔明说道:“庄家沟的煤矿多了去了,你问的是哪个?”

“就是刚刚出事的那个。”

“出门左转,沿着路一直往下走,大概半个小时就到了。”

“谢谢。”年轻人向吴焕明点点头便离开了。

方大炮举起酒瓶子说道:“干了!”

“着什么急啊!”

“老板,埋单!”

“你刚才话还没说完呢,怎么急着走啦?哎,可别不够意思啊,有发财的道儿不告诉兄弟。”

“少废话,出去再说。”

啤酒干了,单埋了,烂仔明跟着方大炮走出小饭馆,急不可耐地问道:“你到底说不说?”

“我问你,你觉得刚才那人是干什么的?”

“问路的呀。”

“操,你脑子长着干什么的?”方建堂揶揄道,“那人肯定是死者的家属。”

“哦……你怎么知道?”

“哼,猜都能猜出来,”方大炮说道,“这几天去横天煤矿的只有三种人,领导、记者和家属,你觉得他像领导还是像记者?”

“都不像。”

“对了嘛,”方大炮扬起头,说道,“他肯定是谁的家属。”

“那又怎么样?”

“你知道他去横天煤矿干什么吗?我告诉你吧,他肯定是去领赔偿金的。”

“哦……”

“走,我们跟上他。”

“干吗?”

“抢了他奶奶的。”

“啊?”

“怎么了?不想赚钱了?”方大炮不屑地看着烂仔明,“而且我告诉你,接下来肯定天天都有来领赔偿金的。”

烂仔明笑了:“前面有段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俩人骑上摩托车向着横天煤矿的方向慢慢驶去,一辆吉普车越过了他们,扬起了漫天的灰尘,他们眯起眼睛屏住呼吸,几乎要窒息了。

通往庄家沟矿区的黄泥路上,一个孤独的身影慢慢地向前走着。他想了很久,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认错人了,毕竟十三年没见过那人了。可是,那人的音容笑貌跟记忆中何其相像啊!他在顺宁的街头行尸走肉般游**,内心里翻江倒海,最后终于决定,不管怎样也要去一探究竟。他换了几辆公交车,终于到了小镇上,公交车将他丢下后轰隆隆开远了。从小镇到庄家沟矿区没有公交车,他只能步行。离庄家沟越近,景色越是荒凉,一路上全是被煤灰染黑的泥土,有车经过,就会漫起铺天盖地的灰尘,连天空都变得黄蒙蒙的,像抹了一层泥浆。问清路后,他到路边买了一瓶水,灌到嘴里却发现满嘴是沙。空气中流淌的全是热气,他孤独地走着,一如他的身世,孤独寂寥茕茕孑立。几辆小汽车从对面急速驶过,又一次卷起满天尘土,呛得他喘不过气来。

正午时分,横天煤矿安静得出奇,随着最后一批矿工成功升井,所有的救援人员都已撤离。矿区已经封闭,事故调查组上午进行了例行检查,现在已经被赵本仁请到了市里吃饭,一群不明真相的群众围在办公区的院子外,哭声震天地叫骂着。他们早就想到煤矿来了,可是矿难一发生,交警就对前往横天煤矿的车辆一一检查,在通往矿上的唯一路口,更是设置了重兵把守,家属和未经允许的记者一律不准进去。直到救援工作结束,交通才恢复畅通,他们终于得以进入矿区。可是,本以为能看到亲人,谁知道亲人根本是杳无影踪,真正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们围堵在办公区已经有些时候了,可是办公区里一直鸦雀无声,仿佛一座活死人墓。

矿难发生后,横天公司通过放假、安排去其他工地等办法,分流职工九百多人,发放路费和工资一千四百多万元,只留下两百多人参加抢险救援。救援工作一结束,工人立即放假,大部分都回家探亲去了,依然留在矿上的也就十几二十人。哭声吸引了他们,他们立即像好奇的孩子一样纷纷赶来,将这一群人围得水泄不通,站在后面的只能踮起脚尖抻长了脖子看。

年轻人绕着人群走了一圈,最后瞅个空子钻了进去,再回头打量着每张围观的脸。

那人不在。

老闷儿对什么都不好奇,尤其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当工友们被哭声吸引纷纷跑出去的时候,他依然不声不响地躺在**,不时伸手摸摸口袋里的五千块钱,想着今后该到何处立足。十三年了,难道他还要东躲西藏吗?

有人敲门。

他懒得理,一动不动地躺在**。

屋外那人离开了,隔壁房间的门被敲响了,然后是再隔壁……

他觉得怪怪的,在这里干了这么多年了,没人敲过门,工友们串门时,大多是人未到声先到,嗷嗷叫着对方的名字就把门打开了。那人会是谁呢?正这么想着,只听屋外传出声嘶力竭的一声大喊:“孟培根,你在哪儿?”

老闷儿顿时心惊肉跳,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慌慌忙忙地摸索着,想找出一件防身的器物来,却不小心将桌上的铝饭盒打落到地上,发出哐啷一声脆响。

脚步声响了起来,那人直奔而来,狂叫着:“孟培根,孟培根……”

老闷儿慌乱地扫视了整个屋子,然后抄起了一把凳子,站在屋子中央等待着。

脚步声近了,门被撞开了。

一个年轻人站在门口,阳光从他背后射来,老闷儿看不清他的脸。

“孟培根,真的是你,你害得我们好惨啊!”

“你……你……你是谁?”

年轻人凄楚地笑着,笑声中带着哭腔,他脚步踉跄地走进屋来,问道:“你不认识我了吗?”

“你……是你?”老闷儿惊骇地说道,“怎么会是你?……不,不是,你不是他……你比他年轻。”

“十三年了,你过得好快活啊。”

“不,你认错人了,我不是孟培根。”老闷儿声音颤抖地说道,“你走,你走,离我远点儿。”他举了举手中的凳子,说道,“再不走,我就要不客气了。”

年轻人心中的怒火升腾起来,向前逼近一步,说道:“你还想害我们到什么时候?”

老闷儿大吼一声:“我跟你拼了。”

说罢,他抡起凳子向对方砸去。

5.死人比活人值钱

毒辣的阳光将漫天的黄土煤灰烧化了烤散了,然后像万千柄锋利的刀刃从天而降,折磨着地上哀痛的人们。家属们渐渐没了力气,从哭声震天变成低低的哀泣,最后只能默默饮泣。就在这时候,一辆小轿车悠然地停了下来,车上走下一个精神抖擞的小个子。人们一看到他便立即安静下来,只听他大声叫道:“各位大爷、大娘、叔叔、婶婶们,我是赵董派来的,我叫荀安,我来晚了,让大家受委屈了。”

“领导啊,我儿子到底在哪儿啊?”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扑向前来,扑通一声跪倒在荀安面前。

荀安也不着慌,他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了,见到老人跪下,不慌不忙地走向前来,将老奶奶搀起来,说道:“咱们到办公室说话。”然后又对着人群高声叫道:“乡亲们,这次事故损失惨重啊,我们公司上上下下都是十分痛心啊,我们赵董连续十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啊。你们心痛,他比你们更心痛,每个工人都是他的**啊。我们赵董叫什么?叫本仁,他的立身之本就是仁慈仁爱。可是现在,人死不能复生,赵董只能多给一些抚恤金,希望这点钱能减少大家的痛苦。”

有人问了:“多少钱啊?”

荀安朗声道:“这个嘛,还没定下来。”

人群中爆发出一片嘘声,间杂着几声哭号。

荀安伸出手,向下压了压,说道:“乡亲们,听我说,赵董已经说了,这次赔偿将在政策允许的范围内就高不就低,不论是临时工、合同工,还是农民工,善后赔偿都将一视同仁,保证同命同价。我们一定会根据国家的法律和地方相关法规政策进行,目前正在认真研究赔偿金额。”

“少废话了,给个痛快话儿,到底多少钱?”

“现在还没定下来,但是肯定不会比王家岭矿难的赔偿标准低。”

在场众人没有不知道王家岭矿难的,2010年3月28日,王家岭煤矿一处回风顺槽发生渗水事故,一百五十三人被困井下,最后一百一十五人获救。不过,他们并不知道王家岭矿难的赔偿标准究竟是多少。

一个中年妇女拖着哭腔说道:“我想见我家大林最后一眼啊。”

此话一出,触动了很多人的心事,众人纷纷叫嚷:“是啊,不见到尸体,我们决不接受赔偿。”

“乡亲们啊,我理解你们的痛苦,人心都是肉长的,谁的亲人遇难了会不心痛呢?可是,他们被救上来后面目全非啊,你们还是别看了吧,这样起码以后想起亲人的时候,还是以前那种健健康康的样子,那多好啊!赵董说了,如果不见尸体直接签字和解的,在正常赔偿之外,再追加三万元的奖励。”

人群安静了片刻,开始交头接耳,荀安面带悲戚,说道:“众位乡亲,如果你们同意的话,就请跟我进来,咱们签字画押绝不反悔。”

荀安打开了办公区的大铁门,走进办公室,在桌前坐下,从包里掏出上百份协议书铺展在桌面上,然后笑眯眯地看着门外。大家犹豫了一会儿,最后终于有人向他走来,带动了其他人跟着一起走了进来。荀安收敛起笑意,又踱到门外,高声说道:“不是家属的职工,请先回宿舍,不要扰乱秩序。保安,你们维持一下。”

于是,围观的工人们带着莫可名状的心情离开了办公室,恋恋不舍地看着那些鱼贯而入的家属们。他们的心情很复杂,有大难不死的暗喜,也有求财不遇的落寞。终于有人说了句:“死人比活人值钱啊!”

一人突然说道:“对了,你们看到老闷儿了吗?”

“看到了呀,不是在宿舍吗?刚才喊他出来他还不肯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们没在电视上看到他?”

“老闷儿上电视了?闷闷的还能上电视?”

“新闻里说,他是获救的矿工。”

“不会吧?那天他没下井啊,我记得那天他生病了。”

“我也觉得奇怪呢,会不会搞错了?”

“兴许是双胞胎兄弟呢。”

“问问他去。”

七八个人簇拥着走进了老闷儿的宿舍,然后他们就愣在当地了。

他们看到了一具尸体。

烂仔明蹲在土堆上,掏出一支香烟,抬起头眯着眼,看看毒辣辣的太阳,然后又低下头点燃了烟,咂吧一口,说道:“大炮哥呀,点子不会住下了吧?”

方大炮也等得不耐烦了,尤其是口渴难耐,吐出来的唾沫都是粘的,他恨恨地说道:“再等会儿。”

烂仔明无望地看着横天煤矿的方向,使劲地抽着烟,似乎觉得烟抽得越快,时间也会过得越快。“哎,来了来了。”他突然叫道。

方大炮打眼一看,果然有个人影朝他们走来,他立即警惕地看看四周。此处本就荒凉,加之矿难刚刚发生,又是骄阳似火的中午,方圆百里之内绝无他人。他低声吆喝道:“烂仔明,赶快躲起来。”

吴焕明一矮身,躲到土堆后面,方建堂一个箭步跳到他身边。两人一齐看着男人渐渐走近,他步履匆匆似乎急着办一件天大的事,而让方吴二人大惑不解的是,他身上竟沾满了血迹。脸上的血迹被擦过了,但是却没擦干净,额头上也有一处血渍,衣服上的一大片污渍明显也是血,现在蒙了一层煤灰,颜色里透着诡异。

烂仔明看得出神,却被方大炮捅了捅胳膊,这才想起来他是来打劫的,于是跳将出去,大喝一声:“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

方大炮将他一把推开,不耐烦地说道:“哪儿他妈有树?”又朝点子吼道,“把钱拿出来。”

点子无动于衷,愣愣地看了看二人。方大炮抽出砍刀,在点子面前晃了晃,像大炮般吼道:“识相点!”

点子不恐惧,也不反抗,从口袋里掏出五千块钱递了过去。方大炮怒目一瞪:“怎么这么少?”

烂仔明突然叫道:“大炮哥,那边有车过来了。”

方大炮急了,将砍刀架到点子脖子上,喝道:“快点,不然要了你的命。”

点子说道:“就这么多了。”

“钱包呢?钱包拿出来!”

钱包也很瘪,方大炮一把夺过去捏了捏,说道:“肯定还有,快点拿出来。”

“真的没了,不信你搜。”

烂仔明叫道:“大炮哥,快走了,那车开过来啦。”

方建堂怒不可遏,他在太阳地里烤了一个中午了,本以为能钓条大鱼赚个几十万,谁知道竟遇到这么一个软硬不吃的家伙,看来不痛下杀手,这厮是绝不肯就范了。他抡起砍刀说道:“别怪我不客气了。”

点子见状,飞起一脚踢到了方大炮的肚子上。方大炮没想到点子的力道竟这么大,他吃不了疼,一屁股坐在泥地上。他更怒了,这厮竟然在他的地盘上撒野!他立即手握砍刀从地上爬起来追上前去。

吴焕明急得大叫:“大炮哥,别追啦,别搞出人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