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你终于还是离开了

(一)

沈星沫心情低落的这一个月,我每天都煮好营养的骨汤送去医院。

偶尔秦芳蕤凑到厨房,拿起汤勺,说我煮的东西很香,尝一碗,以为是我们的午餐,而看到我提着保温盒出门,她深表气愤,直骂我是白眼狼。

秦芳蕤天天带人来家里搓麻将,我看到小区那一家供人消遣娱乐的麻将馆换成了超市,才明白她们为什么总聚集在我家。

人生中总是有着许多不可预测的事情。

就好比,陈锦墨的到来。

那天我去医院,出门没走多久,忽然下起了阵雨。夏天的雨说来就来,我忘记带伞,只得匆匆跑到一个报刊亭下躲雨。

一辆黑色的轿车出其不意地停在路边,按响了喇叭。车窗摇下一半,陈锦墨穿着黑色的衬衫,一只袖口挽了上去,露出一个银色的手环,他把墨镜推到头顶,目光落在狼狈的我身上,咧嘴对我笑。

“看傻了?上来啊。”他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对我招手。

“啊?好,好的。”我把手中的一本书举到头顶,迎着雨,打开副驾驶车门,坐了进去。最近会计专业很火,我照顾沈星沫和他妈妈,在医院待的时间多,有功夫看书,我准备考一个专业证。

“要去哪?我送你。”他戴上眼镜,轻笑。

“噢,香椿路站牌,下雨……你怎么还戴太阳眼镜?”我感到奇怪,忍不住地问他。

“帅酷啊,怎么样?被我帅哭没?”他笑嘻嘻的。

“真没。”我老实回答。

“哎,没劲,就你没眼光。”他笑着答,我却对他的行为百思不得其解,好端端的,陈锦墨跑来了。

“你买车了?”我好奇地摸了下车饰上的真皮,看起来非常豪华的样子。

“我老头送的,他最近做生意发了,一高兴就送了我一辆车,我还不喜欢这个牌子呢。”他的嘴角扬起很大的弧度,手搭在方向盘上,心情好地敲了敲,“对了,这里空****的,你送我个挂饰呗。”他指着后视镜旁边的一个小拉钩。

“好啊。”医院旁边有百货店,我心想,回来时给他选一个。

“你给谁送饭?”他看着我在擦保温盒上的水珠,看了一眼。

我下意识想瞒着沈星沫的事,支支吾吾地答:“是我一、一、一个朋友他——”

我想编个借口,却被他打断。

“交男朋友了?”他转过头,有兴趣地看了我一眼。

“不是。”

“静渊渊你这么傻,别被男人骗了,想谈恋爱……我教你?”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别开玩笑了。”我一改温顺的模样,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我什么时候开过你玩笑?”他摸出一根烟,“啪嗒”抽起来,我摇下车窗,冰凉的雨丝飘落在我的手臂上。

“上次,林静湘没事吧?”我揉着眉心,扯开话题。

“没事,闹到十二点多,吐得一塌糊涂,我给她开了一间房,伺候她到半夜,她才睡过去。”他吐出烟圈儿,睥了我一眼,魔怔了一样笑起来。

“笑什么?”我莫名其妙。

“变了,是变了。”他捂住额头,一脸懊悔,空气中的冰冷窜进车内,他疲惫地看着我,“以前你见到我抽烟会紧张。”

“静渊渊……”他抿着嘴,像是在追忆什么事,车子忽然停在了路边,雨不停地落下,他拿出那只口哨,认真地看着我,“你跟我好,你跟我好吧?好不好?”

我被他的话绕得找不到北,眼前的雨模糊了车窗玻璃,轻声问:“什么好不好?”

“做我女朋友。”

淅淅沥沥的雨声把我们的静默拉得很长,绿灯亮起,外面行人撑着雨伞,急匆匆地走到对面,地面的积水,溅出一朵朵花。

“我之前看不清自己,碍着面子,怕伤害你,所以我不敢说。”他的语气十分肯定,“于心娜也好,关浅浅也好,你为什么不肯想想,她们都是与你有关系的人。”

“我知道于心娜欺负过你,她在学校打过你耳光对不对?我帮你报仇了,她那个异地男朋友,是她家里给她安排的结婚对象,知道她在这边和我瞎玩,分了,于心娜被家里禁足了。”

他说的话和飘在脸颊上的雨水一样,带着彻骨的凉意。

“关浅浅是你的室友,她的一举一动想必你都清楚,其实我很矛盾,我太想知道你的心意,想看到你会不会介意,所以我追她。”他摇摇头,面露苦涩,“天台上那次意外,是我没想到的。关浅浅翻我的手机,看到了我的相册,关浅浅她受不了刺激,找我闹了好几次,没想到最后找上你。”

我并不想提起这些事,忽然觉得它们就像上辈子的记忆。

“那林静湘呢?你别告诉我,你对林静湘也只是玩玩,那样我会看不起你。”我心情烦闷,他的几句话搅得我的心海天翻地覆。

“是,我是喜欢过她。”他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上次给你们生日,湘湘喝醉了,她吵吵闹闹,甚至主动求好来亲我,可我发现,我已经没感觉了,安顿好她我打你电话,电话关机,我也找了你很久,可我没找到。”

那天晚上,沈星沫陪我在鼎天大厦,给了我独一无二的温柔和深情的表白。

时至今日,年少时这颗耀眼的星星,他终于看到了我,我却不那么在意了。

他说:“静渊渊,你太好,好到我不敢爱。”

记忆的梗上,谁没有两三朵娉婷,披着情绪的花。对陈锦墨的暗恋,曾经是这样的一朵花,只是春去秋来,风吹雨打,花枯萎了。

总有那么些时刻,深切地觉得很多东西如细水,慢慢地从生命中渗透了出去,又有一些新的东西,慢慢地浸润到了生命中。

像要一年一年去换尽身体内的血液,带着切肤之痛,清冷冰凉,却又必然。不舍无用,难受无用,逃避无用,唯有接受。时间如何残忍地爬过心底那片斑驳的高墙,只有我自己最清楚。

似乎觉察到什么,他揉了揉我的头发:“发什么呆?”

“我有喜欢的人了,不是你。”我定定地看着他,他的手突然尴尬地缩了回去。

身边的汽车疾驰而过,他手指间的烟燃烧了一半,积攒了一截烟灰,眼看就要落下,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拿过他的烟,他的烟,于心娜也帮他拿过,暧昧地放进嘴里。

我敲掉那截烟灰,把它摁灭,扔进里面的垃圾桶,声音轻得像一朵散开的浮云:“我不可能一辈子看着你,督促你戒烟这种事,以后有人来做。”

“那个人会是你吗?”他开口问。

“我想,其实你只爱自己,你想要的,从来不肯放手。”他对我,不过是一种错觉,人面对渴望的事物,总是这么贱,此时的他,一如当年的我。

“我不信你对我没感觉!”

他怒了。

(二)

身体瞬间被束缚进一个有力的怀抱,他抓着我的手勾住他的脖子,然后迅疾地吻上我的双唇,灵巧地撬开我的牙关,疯狂地吻了起来,带着不容反抗的暴戾。

突如其来的亲吻像暴风雨般的让人措手不及,香津浓滑在缠绕的舌间摩挲,我脑中一片空白,反应过来他在做什么,发了狂地推他,脑中“嗡嗡”直叫,发不出正常的声音。

“嗤——”陈锦墨吃痛,我条件反射地狠狠咬了他一口,趁着他失神的一刹那,我一巴掌扇上去。

空气中响起响亮的声音,打完,我愣住了。

“呵呵呵……”他突然发笑,笑声里歪着一股苍凉和不甘心。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但看到他可耻的笑脸,我的心一抽一抽地疼,说不清是气的,还是难受的。

“我要下车了。”我拉住车门把手,准备推。

陈锦墨比我快一步,锁掉了车门:“别走。”

我急得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不该是这样的,以前我对他,可以远远地看着,偷偷地喜欢着,可是现在的陈锦墨,让我感觉到害怕。

“好了好了,我送你去,不动手动脚了。”他最怕我哭,眼见我的脸上大雨即将来临,他一脚踩下油门,车子缓缓行驶,他开始没话找话,试图打破这份尴尬。

“这就怕我了?”

“嗯,是。”

“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渣男啊?”

“本来就是。”

“哎,我只是想重新寻找爱情的滋味,至于吗?”

“你找别人。”

“这次我是真的,笨瓜,以前我不敢爱,现在我不想放。”

我不想跟这个神经病说话。

陈锦墨如约地把我送到了香椿路路口,雨已经停了,空气很清新。我一路擦着嘴唇,拿出小镜子看到嘴唇泛红,还有点红肿,我担心被沈星沫看出端倪,走进精品店,买了一支口红掩饰。

正准备去结账,一排挂饰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气冲冲地随手拿了一个,到了前台准备付账,我又退了回去,换了一个小巧精致的中国结,上面绣着“一生平安”。

沈星沫的妈妈做完手术,一直没有醒过来,每天到医院听他对他妈妈说话,似乎已成寻常。

只是,我没想到,他今天在走廊外等我。

彼时的他正坐在长椅上,手旁边放着一个袋子,他的头发长长了没有去剪,刘海盖在眼睛上,遮住了他亮如星子的眼眸。

我提着保温盒,安静地走到他眼前。

“化妆了?好看。”他难得露出一次笑容,对这方面,男生是单细胞生物,女生涂了口红就是化了妆。

“阿姨好些了没?”我把保温杯给他,在他旁边坐下来,沈星沫打开盒子,眼中有一刻惊喜,很快又黯淡下去,“老样子,大脑受到了损伤,医生说要继续观察,情况说不好。”

我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这双裸粉色的淑女鞋,除了只在躲雨的时候沾上了一点泥巴,一直在陈锦墨的车内安然无恙。

可他,终究不是适合给我挡雨的那个人。

我以前听过一个故事——

有一个盲男孩,他一无所有,只剩下愿意照顾他的她,她成了他的女朋友,一天她问他:“如果你眼睛好了,能和我结婚吗?”男孩立刻答应了。

很快,男孩有可移植的新视角膜了,恢复了视力,但他发现他女友也是盲人。女孩向他求婚,男孩拒绝了,最后女孩只说了一句话:“照顾好我的眼睛。”

我把这个故事都说给沈星沫和陈锦墨听过。

陈锦墨说女孩是笨瓜,男孩是渣男,一笑而过。

沈星沫听完,沉默了很久,然后说,如果他是那个男孩,他会选择瞎一辈子,我问他原因。

他说,人都有一个自私的灵魂,看不到其他人的时候,会觉得身边的就是最好的,拥有得多了,反而贪心不足,丑相毕露。

这是我听过最意外的答案。

“沈星沫。”我像当年那样叫着他,多少回忆涌上心头,我百感交集,莫名紧张起来。

其实,我已经有了答案,只是缺少走出第一步的勇气。

我们之间有一座桥,桥上是绿叶红花,桥下是绵绵细水,沈星沫撑着一把油纸伞,从河对岸见到我,寻到了这座桥,拾步而上,朝我一步步走来。

他想与我从青丝走到白发,我却站在原地,踟蹰不前。

“阿渊?”他并不知道我此刻心里有多煎熬,见我沉默,他意味不明地笑,“这样看我,不会是要说什么惊天动地的话?”

我们试一试交往吧。

一想到要说这句话,我尴尬地红了脸。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我心中弥漫开来,我渐渐地不想再被人推着走,想主动一把,或许,我也有资格幸福。

“什么……你,想说什么?”沈星沫吃着饭菜,腮帮子都忘记了咀嚼,他放下饭盒,傻傻地看着我。

几年前,他就是这样看着我,于我的眉心落在一吻,他看着我说,我好喜欢你。

给他一次机会,给我一个机会,我会褪去自卑敏感的外壳,去触碰那只叫幸福的蝴蝶,现在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帮他度过这段日子,信任彼此,可以有未来。

我终于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我说我们可以……”

可是老天不如我愿,沈星沫的电话响起来,他接到电话,放下饭盒,一阵风似的跑回了病房。

我们可以谈恋爱。

我没有说完的话,吞回了肚子。

眷恋的都已离去,去挥霍和珍惜是同一件事情,我所有的何其有幸,是见到眼前这个人的真心。

他现在没心思管这些吧?

是我太不懂事了,机会只有一次,错失了,我始终找不回勇气,只得以后找机会再开口。

这几个月时间,沈星沫迅速从男孩成长为男人,我不可能一直游手好闲,在家附近找了一份办公室助理的工作,由实习到转正的关键期,我三头两天往医院跑,迟到了被老板误会成懒惰不努力工作臭骂,最终遭到炒鱿鱼。

秦芳蕤挖苦我,说我是个连工作都找不到的丧门星,我没有说出是因为沈星沫的家事。

这个世界,谁不是在煎熬着。

以后,总会好的,会的吧。

(三)

入冬时,考完会计考试,我去查成绩,有一科差了两分,于是,我光荣落榜。

你看,能力不行的人,老天也不会偏爱。

沈星沫这段时间承受了很多,我看他的下巴,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给他买了一把剃须刀,这个温柔的少年,在他清瘦白皙的脸上,我看到一种叫坚强的光芒。

可是,命运就是这么喜欢跟我开玩笑,我们还未开始,却要被现实活活拆散。

沈星沫的舅舅从国外赶回来,了解到沈阿姨的情况,要带他们去好的地方治疗,他跟我说这件事的时候,脑袋快要埋到衣领里去,我知道,他有多无助。

我轻轻拍着他的背,哄着他,说没关系,我会等。

而就在我们为以后感到惆怅时,林静湘一个电话,彻底颠覆了我的人生。接到她电话,是沈星沫提醒我的,为了不吵到沈阿姨,我进医院,手机就开了静音。

我帮他削苹果,沈星沫看到我扔在桌子上的手机不断闪烁,拿到了我面前。

一接通,林静湘尖叫的骂声直冲我的耳膜。

“你还不死回来!出门不关煤气罐,妈出事了——”

我手中的苹果落到地上,脑子“嗡”的一声,顾不得打招呼,我跌跌撞撞地往门外跑,林静湘在电话里的声音那么大,沈星沫一定什么都听见了。

他跟着我跑出来,我急了,拉住他:“你干什么啊!沈阿姨需要人照看!”

“我跟护士说了,走这边,快。”沈星沫拉着我跑中间的楼梯,我们一刻都不敢耽搁,跑到马路边,拦车,马不停蹄地回了桐花小区。

路过我家,大门和窗户敞开,地上的花草踩得一片凌乱,我没空回家去看状况,直接赶到了林静湘说的卫生院。

林静湘穿着橙色的卫衣,斜背着一个黑色单肩包,站在手术室门前,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一见到我跑来,她凶神恶煞地走过来,揪住我的耳朵,就往一边拽:“你想害死她啊,啊?你知道吗?煤气罐没关,妈到阎王罗那里走了一趟,差点死了!”

“早知道要她跟我来住!摊上你个没心眼的!”

“你用完煤气灶,不知道关罐子?白读了这么多年书,瞎啊!”

后来林静湘说了什么,我全没听清,耳朵都快被她拧下来了,沈星沫打抱不平地扯她:“她不是故意的,你弄疼他了!”

“谁啊你?我家里的事,轮得到你插手吗?”林静湘发飙了,揪我耳朵的力气加大,凶得像秦芳蕤“上身”。

我一声不吭,自知理亏,由着林静湘发泄,她是什么时候松手的,我不记得了,她突然声嘶力竭地哭起来,我无法抑制自己,眼泪跟着不停地往下流。

不只是耳朵上的痛,更因为自己的错。

秦芳蕤要是有命在,肯定会杀了我。

林静湘一只手不住地擦脸,手上全是泪珠,我一动不敢动,死死地盯着“手术中”三个红色大字。

她刚才说,秦芳蕤差点死了,差点被我害死。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觉得,我和她的生命是连为一体的,那个生我养我们的人,差点死在这一年的初冬,我的手上。

秦芳蕤捡回了一条命,但是嗓子受到严重损害,几乎说不出话,我们从医生那儿了解情况,他说要看恢复,也许明天就能说话,也许永远说不了话。

这些情况,是林静湘带给我的。

秦芳蕤在住院第二天就醒了,听林静湘说,脸色白得像个死人,两只眼睛整天看着窗外,不哭不闹,令人不安。

我不敢进去看她,三天了,除了在门口徘徊,趁她睡着的时候,从透视窗上看她两眼,我根本不敢在她面前出现。

我回忆起了事情发生的始末,秦芳蕤打牌输了钱,早早睡了,傍晚我给沈星沫煲了玉米排骨汤,风风火火地出门,忘记关煤气。我们家的煤气罐子设备老化,平时关掉,也会泄露一丝丝刺鼻的气味,何况我开那么大没关。

要不是邻居来找秦芳蕤借酱油,后果不堪设想。

不想沈星沫知道了真相和我一样自责,我只说是我洗完澡,忘记关了,看到沈星沫不停地看手表,我不顾他的说辞,把他塞进出租车,要他去照顾沈阿姨。

我自己做的孽,自己受。

林静湘有自己的工作,甚至贷款买了一辆红色跑车,她要上班,不能分分钟待在医院,服侍秦芳蕤的重担就落在了我头上。

可她,根本不听我管,挖空了心思跟我作对。

不知道每一个生病的人,是不是都喜欢砸东西,秦芳蕤把手边能砸的都朝我身上砸,好在没有对我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护士说,秦芳蕤再不进食,情况会恶化。

我端着一碗小米粥,凉得差不多了,端到她面前,想喂给她吃。

秦芳蕤一下脾气爆炸,抢过碗,劈头盖脸地砸在我额头上,温热的粥和血液顺着脸颊流下来,我手还维持着喂她的动作,秦芳蕤咿咿呀呀的,用力发出音节,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

她忽然扑到我脸上,张牙舞爪地抓着我的头发,像是一个疯子,我不躲一下,身子被她摇来晃去,脑袋发晕。

被我害成这样,她和我一样苦。

有来查房的护士发出一阵惊叫,冲进来两个人把秦芳蕤狠狠按在**,拿出一根针管,往她的胳膊上开始注射,秦芳蕤挣扎的力度小了许多,那双含满恨意的眼睛,盯得我感到悲哀。

“你没事吧?”一个好心的护士递给我一张纸巾,要我去看看医生,担心我脑袋被砸出问题。

“没事,谢谢。”我走到洗手间,打开水龙头,用力冲干净脸,额头上开了一道不长的口子,在冷水的冲洗下,出血量很少了。

我看着镜子里脸色苍白的自己,自嘲自笑,真怕有一天,秦芳蕤把我毒哑了。因为要陪床,我的包里带了换洗衣服,我在医院厕所,换掉了脏衣服。

粥被她砸了,只得去楼下买一份,在冷风中踱着步子,四处打量时,我看到了陈锦墨着急的脸。

我实在不想自己的狼狈被他见到。

老天听不到我的祷告,陈锦墨笔直走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就走,我的粥还在做,可是陈锦墨什么都不听,把我硬塞进了他的车中,锁掉车窗。

“你神经病吗?我还有事,你这是发什么疯!”我气得手脚无处安放,用力在他的车上捶了一拳。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烦躁极了,明知道他可能是听说我的事来找我,可我不想与他有瓜葛,他一直在扰乱我的人生,好不容易,我决定为自己活一次,他又来闹我。

细细的雪花在车窗外飘落,昏黄的灯光映照在宽阔安静的马路上。

说来好笑,每一次和他起争执,不是下雨,就是下雪。

这已经是我远离他的第四个冬天了。

(四)

如果要我发誓,想提出与沈星沫交往,是出于真心,还是私心,我说不好。

我急需要一个理由,一个人,帮我对抗这个人带给我的慌张。

他是一个凶残的猎人,而我就像是一只惊慌逃窜的猎物,实力悬殊太大,我怕他,我怕爱上他,更怕陷入与他,与沈星沫的情感迷局中,三败俱伤。

我在命运的喘息间苟延残喘,做好了准备,接受那个叫沈星沫的男生,他却告诉我,不能陪我了。

“林静渊。”陈锦墨脸色阴沉得吓人,我立刻大气都不敢出。

“你一直在为那个男人鞍前马后?还害得你妈进医院?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有这种本事,了不起了。”他的话在我本来溃烂的伤口撒了一把盐。

“你放我下去。”我抬起头,语气不善。

“你喜欢上他了,是吗?那个时候在展览馆,他背你回去,你就爱上他了,对不对?”他倒出一罐子旧事,堵得我一句话也说不上。

“我跟林静湘吵架分手那次,你偷听我们说话,我都知道,那个男生跟你勾肩搭背,我也看到了。”他简直不可理喻。

“你不也跟我勾肩搭背!”我想也不想地大吼。

吼完,我们都安静了。

可他就在这时伸出手来,拽住我的手腕,触碰的温度让我浑身一颤,转过头,他微微眯起眼睛,无力地呢喃着:“为什么不是我?”

“我只是迟到了一步。”

“为什么不是我。”

“你别闹。”我打算掰开他的手,可他的力气越来越大,甚至扣住了我的两只手腕。

还不待我完全反应过来,座椅猛地被放倒,我整个人躺了下去。我腿一蹬准备起来,下一秒,他毫不犹豫的翻身过来,压住了我。

凉薄急切的唇在我的口腔内攻城略地,我的胸腔里燃烧出熊熊烈火,脑袋里炸豆子一样,噼里啪啦直响。

我的大脑有些缺氧,伸出手去推他推不动,他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一只手娴熟地爬上我的脖颈,竟然蛮横地解开了我的衬衫纽扣。

心中一凉,眼泪哗啦一下淌了下来,我用平生最大的力气推他,拽他,抓他,咬他,可是他疯了,他真的疯了。

大衣被他粗鲁地扯开,衬衫纽扣也被拽掉了几粒,胸前忽然一片冰凉,我死死地用牙齿咬他,嘴里弥漫着血腥味,不知道是他的血,还是我的。

或许是血腥的气味刺激了他的理智,陈锦墨忽然浑身打了一个冷颤,几乎是用弹的动作从我身上坐起来,他愣愣地看着我,看着我快被他扯烂的衬衫和一大片**的肌肤,忽然扇了自己一巴掌。

“渊渊……”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抓着自己头发,手哆哆嗦嗦地想帮我把扣子扣好,但最关键的那一粒纽扣被他扯掉了,衣服怎么拉扯也合不上。

雪白的肌肤和冰冷空气,提醒着我们刚发生的事。

我忍着,拼命忍着,忍得快要把牙帮子咬烂,还是不争气地哭了出来,不过我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我一点也不想让他听到,可我们处在这么狭小的车窗内,我的哭泣声,依旧无处可藏。

“你听我说,我不是……我混蛋!我是个王八蛋!”他烦躁地抓着头发,把头砸在方向盘上,砸得喇叭“嘀——”的一声,刺耳难听。

我像是一个失去了灵魂的布娃娃,默默地掩了掩衬衫,无声地把外面大衣的拉链拉上,拉到了下巴。

数九寒月,外面静悄悄的,天空中雪花轻轻地飘落,在旁观着我们这场好戏,树上披上了一件白色的纱衣,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白棉被,被冰雪覆盖的世界分外妖娆。

手机恰在这时响起来,它因刚才的大幅度动作掉在地上,屏幕上的“沈星沫”三个字,像一根长针,刺进了我的皮肤,我的身体,我忽然失去了接通的力气。

陈锦墨也看到了,他并没有说话,弯腰在我脚边捡起那只手机,讨好地伸到我面前,我不想接,内心白雪苍茫。

我和他都心不在焉,等待漫长的铃声停歇后,车内再次陷入死寂。

“生气就说出来,想揍我就动手,别这样闷声不吭,看到你这样,我也不好过。”他受不了这压抑的沉默,一副准备上刑场的样子。

“哦,可以。”我想也不想便答应,毕竟再怎样生气,也不会改变我差点被他凌辱的耻辱。

“你说真的——”他惊讶地一扬眉毛,完全松了口气的样子,可是我打断他的话,让他的表情极具戏剧性。

“要你去死?你会吗?”我的声音听起来和空气一样冷,那平静恶毒的女声,我竟怀疑不是我自己的,“不会吧,所以,陈锦墨,你为什么不会好过?”

听到这番话,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他从来没有看过我这个样子,意外地僵住了,双手无力地从方向盘上滑落下去。

我听见自己清冷的声音从胸腔中发出:“陈锦墨,你知道喜欢一个不可能在一起的人是什么感觉吗?想放又放不下,他的一句话可以决定你一整天的心情,会喜欢上他感兴趣的任何东西,没有吃醋的资格,连生气也要掌握好分寸,怕他耗尽了耐心转身走开,总是有一点甜蜜的幻想和一点无所畏惧的莽撞,可是最后还是要清醒地甩头,认清现实。”

“喜欢那样的一个人,需要小心翼翼地维护着现状,希望一切都不要变,从不希望能够在一起,就这样就好,多年以后生疏还可以是时间和距离和其他种种原因,而不是再见时尴尬地为不让对方困扰回避,现在这样的距离就好,只要等到回家关上了灯,他又可以出现在梦里。”也许是情绪稳定了,我冷淡地说起这些过去的心情。

他看我的眼神逐渐透露着迷惘,无论他怎么想,也无法真正明白我那些抵死纠缠的心情藤条。

“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喝饮料吗?第一时间就是扭开瓶盖,看有没有中奖,你和林静湘刮到‘谢’字就扔掉了,而我每次刮到‘谢’字,非得把‘谢谢惠顾’都刮得干干净净才舍得放手。”

我会在一件毫无胜算的事情上浪费时间,始终相信现实的夹缝中有奇迹。

陈锦墨就是我拿到手中的瓶盖,明明一开始就知道了结局,我却不舍得过早放手。

“现在想起来,我的蠢,是日积月累造成的,我自食其果,所以,不好过的人,一直是我。”车窗上倒映着我的脸颊,这样想来我的确如此,像个玩火自焚的笨瓜。

就在同一时间,陈锦墨扬起的目光,落在我的发间,他看到我发白的嘴唇,扭开了暖气,呵,我的五脏六腑跟着窒息,我心冷,暖不了。

陈锦墨,我该怎么告诉你,如今我看都不愿看你了呢?

(五)

我回到医院楼下,沈星沫哈着热气,搓着手,在冷风中踱来踱去,他穿着肥胖的灰色羽绒服,脖子因为寒冷缩到衣领里,远远看去像一头可爱的灰熊。

重新买了一份粥,我才走上一节台阶,他见到我,便快速地下台阶,跑到我面前。

“怎么不接电话?急死我了。”

“我——”我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半晌才抬起头,“你等我很久了呀?”

“一个多小时了。”他点点头,脸冻出两团高原红。

我看着他漆黑如水墨的眸子,突然有些心疼了,我无奈地笑着,掩饰内心的苍凉,他提过我买的粥,看了看,问:“买粥去了?”

“嗯,她现在只能喝粥。”我淡淡地说。

“什么她,不能好好叫一声妈妈?”他看了看我的眼睛,十分真挚,看到我变了脸色,举起手投降,“OK,OK,我不过问。”

谁又想和秦芳蕤永远敌对,我本打算毕业了多赚点钱,也许她一高兴,大发慈悲地对我好,这也不是不可能。

可这次的“煤气中毒”事件,彻底打破了我的幻想。

不恨我就很好了。

来这里之前的车上,陈锦墨大抵是被我的话说动了,垂头丧气地放我下车,他说要仔细想想,我搞不懂,那么多人等着往他身上倒贴,他怎么选了我。

很多事错了就错了,我不遗憾,也不期待圆满。 ????

我也曾经真的希望委屈难受的时候,有个人站在身后,告诉我该怎么对抗,告诉我有他在,我什么都不用怕。

但那时候,陈锦墨没有出现。

过去,我的人生似乎从没有这种时刻,需要的时候,该存在的人却不存在,我一个人面对,从来只有自己站在这儿。

所以我变成了现在这个不讨人喜欢的样子。

一只手牵住我,见我回神,笑得像个孩子。

“想什么呢,走,我们进去,外面风大,别受冻。”他拿着我的手,翻来覆去地看,“你长冻疮了?”

“嗯,每年都长,不严重的。”我看着那些暗红色的红块儿,心想不是什么大事,一到冬天我的手和脚都会发痒,长冻疮,但也不至于流脓溃烂,所以我没对任何人说过。

“什么都是不严重,等到严重就迟了,这么不会照顾自己,我怎么放心?”沈星沫拉着我先去了外面药店买药,他本来是要我在医院看看,秦芳蕤住院已经掏空了我的存款,我没那么娇气,浪费这冤枉钱。

我执意要给钱,沈星沫差点生气了,我只得把推让得皱巴巴的钞票放进钱包,他不嫌烦地听着店家说的注意事项,我都快打起了哈欠。

折腾了这么久,回到秦芳蕤的病房,她睡着了,她也就睡着的时候消停会儿,其他时候,以折磨我为乐。

庆幸我的刘海浓密又长,挡住了额头上被秦芳蕤砸出的伤口,没有被沈星沫发现。一点多的时候,林静湘来换我的班,沈星沫担心我一个人回去不安全,把我送回了家。

今年因为秦芳蕤住院,我们年都没过,并且欠下很多债,秦芳蕤心安理得,像个贵妇一样,享受着我和林静湘的伺候,也不心疼花费。

她对林静湘的脸永远是晴空万里,一轮到我,马上多云转阴,阴转暴雨,我已经习惯了每天被她虐一遍。

学校吩咐要交的毕业设计,我赶了两个晚上,交给了辅导老师。毕业其实很简单,三月开春,我就把所有的书和杂物,搬回家里,觉得一切很不真实。

有不愿意离开这么早的学生,会待到六月最后一天,田野决定回老家那天,宿舍里除了满满的一地垃圾,已经空无一物,她组织了一次寝室聚会。

田野点的是一家四川麻辣冒菜店,她说,风风火火才适合离别。

我们三个落座后,关浅浅才迟迟赶来,她气质更加突出了,穿着一条白色的蕾丝长裙,外搭一个牛仔小马甲,头发做了微卷,用一个发夹夹住在脑后。

美好得像一朵白莲花。

许小冉听到我的夸赞时,抄起那只大锅铲,使劲在热气腾腾的火锅里搅动,冷哼:“圣母白莲花,以后都看不到了,真开心,哈哈哈。”

我最终还是告诉了许小冉我那次摔倒的真相,住院的时候,她在我耳边叽叽喳喳,咒骂关浅浅如何狠心,迟早有报应。

聚餐还算愉快,如果许小冉不紧紧挨着关浅浅,故意粗鲁地吃菜喝汤,惹得关浅浅一次次想走之外,我们还算圆满地结束了这顿晚餐。

许小冉吃火锅时,喝了一大瓶冰饮料,闹了肚子,跑去厕所,我们等她出来,晚上还要一起去唱歌。

田野是个聪明人,见整个晚上,我和关浅浅两人均一句话不说,借口去外面散步,撤了出去。

饭桌上留下我和关浅浅,耳边锅中的汤煮得翻腾,关浅浅优雅地放下筷子,扫了我一眼。

我说:“好久不见。”

她答:“我并不想见。”

水火两不相容的人,连对话都是一种折磨。

“林静渊,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这破学校吗?”

我佯装感兴趣的样子,顺着她的话往下接:“不知道。”

“他是我爸妈生意伙伴的儿子,我爸给我一堆相片,挑一个合适的谈恋爱,谁叫陈锦墨这么帅,我一眼看中了,所以我来了这里。”她的音调突然变得老高,“想问怎么那么肯定陈锦墨会追我?林静渊,知道你什么不如我吗?是自信,是美貌,是背景,我想接近一个男人,只要出现在他能看到的范围内,没有不上钩的,你懂吗?你能吗?”

“他和我已经没关系了,你不必到现在还处心积虑地对付我。”我突然对这种幼稚的游戏感到疲倦,我静静地看着她巧舌如簧,说着刺激我的话。

“听说你妈病了?怎么?现在这时候正是卖可怜、卖乖的好时机呀,陈锦墨一定为你急得团团转吧?你说你一个女孩子,这么多年围在他身边,没名没分的,讨厌不讨厌?贱不贱?”我满足了她的“假想敌”想象,让她说了个痛快。

关浅浅肯定没有受过来自社会的压力,没钱交水电费的日子,省钱不开空调的日子,为了凑医药费,低声下气地求亲戚的日子,这些才是生活的原貌。

换作以前,我可能会为这样的话哭一顿。

可现在,我对生长在象牙塔的她,陡然生出一丝同情,没有遭过风霜摧残的花朵,除非她一世衣食无忧,否则天真如她,一旦失去保护,扔到社会中,怎么消失的都不知道。

这样想着,我的眼角弯了弯,竟然轻轻地笑了。

原来,我也并非善类,我们的优越感来自于不同的环境和心态,穿鞋的人笑话赤脚的人贫穷,赤脚的人同情穿鞋的人没有自由。

立场不同而已。

正因为明白,关浅浅只是我漫长的人生浪潮中一朵微不足道的小浪花,她已经对我造不成任何威胁。

我要征服的世界,依旧是遥不可测的波涛大海。

汹涌,多变,让人不能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