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往事别提,一声叹息

(一)

冬去春来,蝉声聒噪之际,已到盛夏。

我读的是三年制,临近毕业实习,许小冉租房去了校外,陪姚若华考研,顺便在他们学校附近找了一份工作。

我受伤的腿完全好了,只是不能剧烈地蹦跳,但不影响正常生活,去年我拄着拐杖去网吧打工,史叔叔坚持不同意,没办法,我又养了一个月,才去医院拆石膏。

林静湘倒是稀奇,夜晚几次喝醉了给我打电话,唠叨起小时候的事。我送林静湘回家,才知道闫丽和林东明又生了一个孩子,已经一岁了,林东明他们两个人的心思全在孩子身上,因此忽略了林静湘,林静湘过得并不好。

周五,林静湘意外地约我见面。

这个夏天的夜晚,我常常梦到陈锦墨对林静湘表白的那天。

栀子花开满了小区后面的柳迎河畔,陈锦墨打电话跟我说,要让我见证神圣的一瞬间,我穿着葱绿的碎花裙,踢着小石子,来到与他约定的地点。

栀子飘香,晚风习习,天际边橙色的夕阳款款落下,半边的江水都被染成了红色。

少年身上散发着好闻的柠檬清香,他穿着崭新的白衬衫,捧着一束红玫瑰,站在我面前,郑重其事地要我听完了一段话,然后表白。

他说,在所有物是人非的风景里,我最喜欢你,我想把这世上最好的一切都给你,你准备好了吗?

在我愣愣地看着水里的夕阳,脸红得像天上的红云时,陈锦墨一把拉起我的手,激动地问我:怎么样?湘湘会喜欢吗?我这样的表白土不土?你快告诉我!

我的“我也喜欢你”卡在喉咙里,生生地咽了下去。

他给我的惊喜,是要对林静湘表白,而我,只是突然提前演练的“替代品”和观众。

再次听到他的这番话,是在半个小时后。

我站在河畔边供行人休息的凉亭里,听到他嘴唇一张一合地说话,看到林静湘红着一张脸,像我那般诧异感动,唯一不同的是,她有资格轻轻点头。

林静湘抱着那束花,陈锦墨高呼一声抱起她在原地转,夕阳红得像我泣血的心,这么说或许夸张了点,但在十七岁的我眼里,那就是天崩地裂的惨事。

那天也是我和林静湘的生日,我就像一个小尾巴,跟着他们混吃混喝,过了一个生日,美味的食物填补了我内心的难过。

所以,从十六岁到十七岁,短短一年能发生多少事?答案是,它足够让我从天堂跌入地狱。

大排档里,男人们光着膀子吹着啤酒瓶,大风扇发狂地转动,送出一阵阵凉爽的风,林静湘坐在我对面,沉默地吃着眼前的烤串。

“你不习惯?”她油乎乎的嘴唇,已经看不出口红的原色,扔掉一根竹签,顺着我的视线,打量着脏乱的四周。

“没,以为你瞧不上这种地方。”我拿起醋和盐,洒在面前的碗里,林静湘怎么会来这种小吃摊?我以前没看出来她这么亲民。

“你以为?呵呵,说到底你们都不知道我喜欢什么。”林静湘的头发已经长至肩膀,很小的一束扎在脑后,她看起来瘦了很多。

“欸?你文身?”我看到她手臂上文着一朵黑色的玫瑰,衬托得她皮肤更加白皙,我咋舌,“痛不?”

“痛个屁,没心里痛。”林静湘问老板要了两罐冰啤酒,“嗤”地开了一罐,放到我面前,“范思哲那混蛋跟别的女人跑了。”

“啊?”我听到了这爆炸性的新闻,被她弄得一下子没接上话。

“我怎么遇到的都是混蛋,一个两个,全是。”林静湘骂骂咧咧,几下就干掉了半罐啤酒,她碰了碰我的罐子,“你不喝?”

“哦。”我马上学着她的样子,一口喝掉了一大半,喝得太快了,我咳嗽起来。

“怎么还是跟个笨瓜似的。”林静湘嫌弃地看着我。

“本来就是啊。”我脸不红心不跳。

“哎,陈锦墨评论了。”林静湘一只手刷着微博,把页面放到我面前,我看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发了九张我吃相难看的照片,气得去抢她的手机,“你怎么这样?”

“我看看,这混蛋说的什么?嗤——怀念我们三个人一起吃冰棍的日子,谁要跟他怀念,还玩文艺……”林静湘一只手看着手机,另一只手撑住我的脸,阻挡我靠近,“看看他发过什么?哈哈,活该,他也被甩了?”

我拿开林静湘沾着油和辣椒粉的手,从包里掏出镜子,用纸巾擦掉脸上的污渍,不满地瞪着她。

“你们还互相关注了?”我显然是低估了陈锦墨的愈合能力,当初被林静湘甩掉,竟然还关注着她的动态。

“是啊,有什么好奇怪的。”她见怪不怪地看了我一眼,“就你是个原始人,什么都不玩,不知道你的人生有什么乐趣。”

“我觉得蛮好。”不喜欢玩朋友圈、微博,平时的社交也屈指可数,但是,也没觉得生活缺少了什么。

如果真要说,大概是一种热情吧,对生活的热情。我就像一粒被冻坏的种子,能够安安静静地生长,能够平安地长大,无悲无喜,已经用尽了全力。

吃完烤串后,林静湘拉我去看电影,一部文艺片,根据安妮宝贝作品改编的两个女生之间的故事,讲的是林七月和李安生,从十三岁到二十七岁的友情。

“林静渊,你觉得电影像不像我们仨?”影片演到后半部分,林静湘吃着爆米花,撞了撞我的胳膊。

陈锦墨不是苏家明,我不像七月,林静湘也不是安生,怎么会像我们仨?

“不像。”我从她的桶里抓了几颗爆米花,昏暗的影院中,我看不到林静湘嘴角的苦笑。

“我倒觉得挺像的,没有那个臭男人,她们还是好朋友。”林静湘指桑骂槐,我笑了笑,然后反应过来她看不到我的表情。

她说得不对,李安生与林七月是一对影子,她们骨子里的叛逆和野性是天生的,所以她们能争抢同一个男人,也会为了彼此离开。

我不会跟林静湘抢任何东西。

“你对男人有偏见。”我轻笑,林静湘没有说话,眼睛盯着屏幕上主角们的对白——我恨过你,但我也只有你。

“我恨过你。”林静湘学着七月的口吻,很认真地说,我的心一惊,下意识地朝她的眼睛看过去,她的眼神在荧幕灯光的照射下,泛着点点的水花。

我也只有你,林静湘。

电影散场,我等林静湘上完厕所,把她的包包给她,问了一句:“在大学没交到朋友吗?竟然约我看电影。”

“放屁,我是可怜你,怕你看电影的钱都舍不得花。”林静湘凶得像一头抢不到食的小狮子,从钱包抽出几张钞票给我,“拿着。”

“我不要。”我的钱虽然用得紧巴巴,但够花,林静湘凭借她的好脑子,不仅学费全免,而且年年拿奖学金,但看她身上的名牌衣服鞋子,十分败家。

“叫你拿就拿着。”她没好气地塞进我口袋,单肩背着她的包包,大步往外走,很潇洒地朝我挥手,说再见。

我跨进电梯,门缓缓合上,四周寂静。

(二)

今年的生日,我、林静湘、陈锦墨聚到了一起,是陈锦墨分别约的我们。

圣爵菲斯酒店,陈锦墨定了一个三层蛋糕,送我的礼物是一件白色小礼服,送林静湘的是一条项链。

“两位最美的公主,生日快乐。”他像一个优雅的绅士,给我们面前的酒杯倒上红酒,做出一个邀请的手势。

“会不会花了很多钱?”我没出息地问,原谅我每到一个需要花钱的地方,首先考虑的不是它的环境档次,而是价格。

陈锦墨弹了下我的脑门:“出息。”

“陈锦墨,恭喜你成为‘单身狗’。”林静湘和他碰了碰杯,陈锦墨立马会意,啜了一口红酒:“同喜。”

他们四目相对,眼波中情意婉转,低缓的小提琴音乐响在大厅内,告诉我眼前这一切是真的。

“敬你甩了我。”陈锦墨又喝了一口,对林静湘扬起酒杯。

“敬你风流倜傥,让我终于脱离苦海。”林静湘干了一杯,又提起酒瓶满上,“再敬你,往事不回头,潇潇洒洒。”

陈锦墨勾着酒杯,怔怔地看着林静湘。

“敬我们傻啦吧唧的曾经,回不去的过去。”林静湘喝得有点猛,喝完红葡萄酒,喝白兰地,她挥一挥手,陈锦墨马上会意,屁颠屁颠地去拿酒。

两瓶酒见底,我都替陈锦墨的钱包心疼,林静湘发了性子,似乎要喝个痛快,陈锦墨言笑晏晏,陪着她闹。

时至今日,我才看懂林静湘心底的悲伤,而陈锦墨,原来他从一开始就都明白。

“陈锦墨,你一跟我犟,我就想赢。”

“当初你怎么不回头哄哄我?我不想和你分开啊。”

“范思哲是个混蛋,他怎么能这样对我,他……他……”

……

林静湘喝多了,话也变多了,说到最后竟然呜呜地哭起来,陈锦墨抱着她,安慰小孩一样安慰她。

是的,我还是希望他们和好的。

我喜欢的人,我讨厌的人,却都是我在乎的人,他们能够在一起,好过我去吃别人的味儿。

从酒店出来,我接到了沈星沫的电话,他要我去鼎天大厦。我生日都是瞒着许小冉她们,沈星沫联系我,我以为有什么事。

到大厦附近的站牌下车,沈星沫见到我,高兴地迎上来,他穿着蓝色的牛仔裤,米白色的圆领短袖,上面印着一只涂鸦板篮球。

“我还以为认错人了。”他眨眨眼睛。

我和他并肩一起走,疑惑地看着他,他做了个手势叫我停下,然后捋了捋我的刘海,比了个“OK”。

“很漂亮。”

“哈?”

他看着我的目光突然移到空中,落在前边的大厦上:“哈,我说鼎天大厦。”

“哦。”我有点失望。

沈星沫使坏笑了笑,然后我们开始过马路,这是一个大十字路口,车子从四面八方驶来,眼见红灯只有几秒了,沈星沫突然抓住我的手,拼命地跑起来,我愣了一秒钟,看着他有力的手臂,回过神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到了马路对面。

“很危险的,你疯了。”我想挣脱他的手,他却把我抓得更紧,这个熟悉的动作,像极了某个人。

“我早该疯了。”

他对我的拒绝视若无睹,抓着我的手,走在人潮人海中,身边行人云云,头顶有烟花在炸响,我的心忽然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阿渊,我很讨厌?”

“不讨厌。”

“那为什么拒绝?”

“我没。”

“好,你说的,那我不放开了。”

“哎,你又这样。”

我加快脚步,被他拖着手往前走,连辩驳都失去了威慑力,沈星沫心情好得不行,好像看到我吃瘪,他就得意。

以前诓我去看雨花石展览,他塞给我门票也是这样。

我一阵心惊肉跳,这个叫沈星沫的男生就像溪水一样,一点一滴地浸入了我的世界,我逃开一点,他追得更近一步,冥冥之中我已经不反感他了,和他说话,甚至和他牵手,我毫无反抗的力气。

这真是一件可怕的事。

沈星沫牵了我的手,一秒都不舍得放开,我举起被他拽得紧紧地手,无奈道:“我要去上厕所。”

“噢,那我在门口等你。”他松开手,我一度怀疑沈星沫的智商退化到了小学水平,晚上他牵着我,在街上起码走了半个小时,然后才进来鼎天大厦。

沈星沫带我去大厦的最高一层做DIY蛋糕,他画了一只粉红色的刺猬,坚持说是我,我不服气,在做好的蛋糕上面,用奶油写上沈星沫三个字。

“不是河豚就是刺猬,尽是些小动物。”我们相对坐着,一勺一勺吃着蛋糕,奶油沾到我手指上,我伸到嘴里舔干净,不满地嘟囔。

脸颊一凉,沈星沫伸手抹掉我脸上的奶油,自己吃了。我看着他这样,赶紧多吃了几口蛋糕,掩饰心底的不安。

林静湘和陈锦墨在过生日,所以我干脆出来了,晚上除了这个蛋糕,我什么都没吃。我戳着勺子,沈星沫站了起来,我把目光放在他身上,他拿出一个小盒子,取出里面的项链,走到我背后。

“它叫‘星恋’,虽然送女孩子项链很俗气,可是阿渊,我希望所有女孩觉得俗气的东西,你都拥有。”他微微倾身在我耳边说道,帮我带好项链,我的手不自觉地摸上那冰冰凉凉的项链,目光游**。

沈星沫回到座位上,满意地看着他的礼物,似乎精神了许多,看到我吃饱了,毫无顾忌地吃光了剩下的蛋糕。

“你怕不怕胖?”他有些后怕地望着我,“我忘了你们女孩子喜欢减肥。”

“我不减肥。”我又不胖,我腹诽道。

“那就好。”他松了一口气。

离开蛋糕店,我跟沈星沫坐电梯,去了28楼顶楼,然后从旁边的楼梯,走到了天台。

一轮圆月挂在黑暗的天空,周围明亮了许多,一颗颗斗大的星星,静静地躺在夜幕的怀抱中,散发着柔光,从高高的楼顶望下去,人们行走在街道上,听不见声音,倒像一条条鱼畅游在海洋中。

“这地方不错吧?很多人不知道。”

沈星沫不知道从哪弄来了几张报纸和一个低矮的油桶,他把报纸铺在地上,变魔术一样,从单肩包里拿出一堆卤味和两瓶豆奶。

“有备无患。”他开了两瓶豆奶,递给我两个一次性手套,指着卤味说,“步行街买的,我排了一个小时队呢,不辣,有点麻。”

“我没见你买。”我盘腿坐下,拿起一个鸡爪子啃起来。

“早买好了。”他得意一笑,也盘腿坐到对面,看了看四周,“环境差了点,可是视野好,将就下啦。”

他把包打开,拿出一个正正方方的蓝色盒子,取出里面两枝玫瑰,轻轻地对我说:“阿渊,生日快乐。”

(三)

两朵玫瑰的含义,代表这个世界只有我们俩。

“谢谢。”我快速地接过,放到一边,今天晚上的惊喜太多,我已经不知道要用怎样的一面面对他。

在这一刻,我终于明白,那股害怕紧张、酸涩潮湿的情感,到底意味着什么。说对沈星沫没半点感觉是不可能的,我只是害怕,害怕自己会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他。如果他尝够了新鲜,在我心中有他的时候离去,我又该怎么办?

兴许是太渴望自由,我们边吃边聊,一不小心就忘记了时间。冷风吹着面前的塑料袋,瓶子已经空了,我把玫瑰插在了里面。

“糟了,商场关门了。”沈星沫一看手表,惊得从地上站了起来,我反倒不那么紧张了,或许开始信任一个人了,防备都会降低。

“我去看看有没有锁门。”沈星沫说着就跑向楼道口,一下子消失在黑暗中。

我把剩下的报纸铺好,枕着双手躺在地上,原来这就是肆意的感觉,我爱上了这种感觉,甚至不想离开。

无数的星星亮晶晶的,像是一盏盏银灯,黑蓝的天空像一口大锅照在头顶,而那一眨一眨的星,让我想起了沈星沫的笑。

沈星沫微笑的时候喜欢抿嘴,眼睑稍微下拉,眼神飘忽不定,像是在思考什么事,他开心地笑的时候,亮亮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嘴角上扬的弧度很大,有时会露出两颗小虎牙。

耳边响起脚步声,沈星沫低垂着脑袋,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阿渊,门锁了……我不是故意……”

“我知道。”我知道他不是故意要拖延到这个时辰,知道他只是想给我过一个难忘的生日,手机上显示即将到凌晨。

我手指向天空中最亮的一颗星星,沈星沫的目光顺着我指着的方向看过去。

“曾有一个人,他在我生命中是夜晚穹顶上的一颗星星,我永远只能远远看着。”我手点向心脏,带着些许清冷的气息,“这里和星星的距离,不可估量。”

“现在她还看着么?”他低头问我,眸中星光流转。

我轻轻地点头:“它那么耀眼,如何不让人着迷。”

“为什么那么笨呢?如果那颗星星太亮太远了,她就把目光从那颗星星上移到其他地方。”沈星沫哄着我,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狡黠一笑,“比如我啊,我就愿意做满天淡淡的暗星,虽然不及她心中的那颗耀眼,但会陪伴她到宇宙洪荒,星辰湮灭,到死也不会离开。”

他伸出手,声音带着些责怪,叫我起身:“来,地上凉,你躺着会生病。”

我被他拉起来,撞进他的怀抱,我后退一步,他欺身拥住我,头深深埋在我的肩头,语气有几分无力和颓败:“不要推开我,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夜风的冷不如他的话令人心碎,他似乎是累了,闷闷地抱着我,不说话,只听得见浅浅的呼吸。

我和他之间就像猫和老鼠的游戏,我为了活,想尽办法地逃,他为了活,拼命地抓,最后猫疲倦了,老鼠也累了。

沉默太久,久到我以为他睡着了。

我耸了耸肩膀,轻轻地喊:“沈星沫?”

“嗯?”他松开我的肩,脸毫无预兆地凑了过来,一瞬间,近得我都看得见他纤长的睫毛,瞳孔里的雀跃。

“其实我……”

未尽的话淹没在他满是情意的吻里,呼吸变得灼热,舌滑入口中,贪婪地掠夺着我的气息,我的眼里雾蒙蒙水润润的,脸上泛起了红潮,细小的汗珠从鼻尖上冒了出来。

他低头含住我的唇瓣,所有的语言变得多余,他温柔地缠住我的舌尖,我轻颤地承受着他的爱意和痛苦,睫毛不自觉地潮湿。

我被他吻得全身发麻,脑袋晕乎乎的,忘记了挣扎,脸和手都不知道动弹,他托住我的后脑勺,轻啄着我微凉的唇,呼吸中吐出缠绵耳语:“阿渊,我爱你。”

沈星沫是一种药,说不清是我的毒药还是解药。但如果这一刻我能晕过去,或许好受些,事实上,我真的晕过去了。

醒来时,手指能动,沈星沫紧紧地抓着我的手,掐着我的人中,我们回到了楼道的拐角处,这里有一张破旧的沙发,他抱着我,脸色被我吓得惨白。

瓶子里那两朵玫瑰花也被他拿了过来,放在窗台上,花瓣在风中瑟瑟发抖。

“你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他抽出手,探了下我的额头,自责地看着我的眼睛,“搞得我像什么十恶不赦的坏蛋。”

“可能是贫血加上心律不齐。”我有点不好意思,望着他俊美的侧脸,屏住了呼吸,突然有一种,被他宠爱,很幸福的感觉。

十四岁那年我晕倒过一次,晨跑完去做操,晕倒在操场上,几个同学送我去医务室时,那个医生就是这样说的。

“心律不齐?你啊?”沈星沫打着哈哈,很快他听出来了我隐藏的意思,音调都高了几阶,“阿渊,你不会和我一样,不知不觉就喜欢上我了吧?”

“胡说什么。”我打他手臂,胳膊软绵绵的,提不起一丝力气。

窗外忽然响起了噼里啪啦的声音,它们拍打着玻璃窗,我看到下雨了。沈星沫从我的左边移到右边,挡在风口,头昏脑涨的我,怎么也无法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出来,他把我往上搂了搂。

“你老实点,没几两肉,硌得我手疼。”他喘着气,把我遮住眼睛的碎发撩到一边,我扭扭脖子,昂起头,耳朵便从铺落的长发中露了出来,我浑身打了一个机灵,防备又委屈地看着他,伸手就要去捂住左耳,声音脆弱,“别看。”

他的目光充满怜爱,伸手抚摸着我的左耳,轻飘飘地开口:“阿渊,对不起……”

“你道过歉了,我原谅你。”我的力气逐渐恢复,别扭地从他怀中站起来,梳理着头发,坐到沙发上,忧愁地看着外面暴雨淋漓,“没别的办法出去?”

“大厦全是电子锁操控,十一点半准时关门,要等到明天早上五点,才会有人开门。”他泄气地说。

“我们报警?”我天真地看着他。

“你以为警察什么事都管呀。”沈星沫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起身将窗户关小了一点,楼道没有空调,散发着闷热的气味。

“怕不怕?”他把包里所有吃的翻出来,只有几袋小饼干和一块巧克力,递巧克力给我,我摇摇头。

“我才不怕。”我抱膝,像一只小猫缩在沙发上,手机没电关机了,他手表上的时间显示深夜一点半,我强撑着不打瞌睡,怕睡着了会生病。

纵然,幻想过无数度过生日这天的场景,但是,我和沈星沫被锁在这28楼大厦楼道,听着雨声,等待黎明,还是我人生里第一次新鲜又刺激的体验。

风呼呼地刮,沈星沫见我倦意重重,关掉了窗户,柔和的城市霓虹灯灯光,映红了天空,远处有人在K歌,歌声模模糊糊听不清楚,晶莹的雨珠落在玻璃窗上,一行行流下来。

兴许是太过安静了,沈星沫把我的头靠在他的肩上,不断搓热我的手,轻声跟我说话,我在这样的声音中,逐渐入睡。

“阿渊,你有什么梦想么?”

“好像没有。”

“那你还记得我的心愿不?”

“嗯,记得,是治好我。”

(四)

天渐渐破晓,淡青色的天空镶嵌着几颗残星,大地朦朦胧胧的,如同笼罩着银灰色的轻纱。

我又冷又饿,动弹了一下腿,神经都麻木了。沈星沫本来伏在我的旁边睡觉,我一动他就醒来了,看到我姿势怪异地在揉腿,他蹲下来,帮我按摩。

“好些没?”他按着我的脚踝和小腿,力度适中,我的腿渐渐恢复知觉,打了个哈欠,示意他可以了。

“还有十分钟开门,你等会回去冲个热水澡,泡泡脚,你腿受过伤,别落下毛病。”他轻柔地捏着我的小腿,老太太似的唠叨。

此时的天际,已微露出蛋白,云彩都赶集似的聚集在天边,像是浸了血,显出淡淡的红色,安静了一夜的城市,又开始忙碌起来。

帮我按摩了十几分钟,沈星沫扶我站起来,边问我:“你还能不能走了?”

“我又不是玻璃娃娃。”我踱着步子,告诉他我没半点关系。

就这样,沈星沫拉我乘电梯,打车送我回了学校,我洗漱完,钻进被子补觉。许小冉搬走后,关浅浅也被那个管家接回去了,宿舍一下子冷清了许多。

大概睡了两个多小时,喊打喊杀的声音传进我的耳中,我被吵醒了,田野戴着耳机,疯狂地按着鼠标键盘。

我扫了一眼她的屏幕,是陈锦墨他们喜欢玩的“英雄联盟”。看到我从**坐起来,田野取下耳机,看着我笑:“嘿,夜不归宿,现在你了不起哦。”

“昨天遇到了点状况……”我怕她误会,准备解释和沈星沫的事,田野掌心对着我,示意我不必说。

“你都是个成年人了,我又不是你妈,跟我说啥啊。”一局完毕,田野翻身从**起来,去烧开水泡方便面。

我睡得差不多了,忽然想去人才市场碰碰运气。

专业课已经很少很少,大部分人都不会去,三年制和四年制不同,读完一年半,我们都会提前做好就业工作,老师和辅导员也鼓励我们就业,所以管理方面松了许多。

我换了一身还算正式的衣服,把简历文档和一些需要用到的资料,拷贝到U盘,去学校的打印店打印出来,直奔人才市场。

现实告诉我,我依然太天真。

那天我询问了很多家公司,他们知道我是在校生,并且不是重点大学,文凭看不上不说,对我的问话,直接装作听不见。

也有态度好的公司,可是工资低得可怜,而且需要根据你的业绩考核,这类的话,招销售的比较多,但是和我专业不符,我怕做不来。

犹犹豫豫到最后,一天下来,我就像当初找兼职一样,一无所获。

我买了一瓶水,坐在公园里的石凳上,脱下了高跟鞋,这双凉鞋还是当初许小冉买给我的,我不喜欢穿高跟,走路也累,所以到现在它的成色依然很新。

提着高跟鞋,在鹅卵石路上走了两遍,按摩着脚底心,许小冉的电话打了过来,我接了电话,一肚子的苦水就往外倒。

“小冉,你当初怎么找到工作的?我今天去人才市场跑了一趟,没一家企业录用我。”我急切地问,许小冉去姚若华那边找工作,花了没多长时间就上班了。

“你是不是简历上什么都照实写?问话也老实巴交的,实话实说?”她问。

“你怎么知道?”我在校,没有拿到毕业证,没有文凭,时间也受到限制,这些都是事实,难道我要说谎?

“你傻呀你,肯定不能说啊,外面这些剥削者精明着呢,你那么说当然不会录用你,你要灵活一点,话别说太满,他们是企业,赚钱的,谁管你的死活。”许小冉语气激动,一针戳中我的要害。

“你当初这样干的?”我不禁佩服她。

“哈哈,不是啦,是我家华华拜托他们师兄,托关系把我塞进去的。”许小冉好像在吃薯片,说一句话,咯嘣一声。

“……”我对她无语了,真是吃着薯片说话不腰疼,“那你平时忙些什么?”

“打杂啊,做做表格,写写文件啊,很简单啦,你都能做。”许小冉说完,哈哈大笑,“对了,你要不要来?不然我找华华跟他们师兄说一下吧。”

“不要了。”我想凭自己的努力找一份工作,哪怕吃点苦,好歹有一些小小的成就感,“我再找找。”

挂了电话,我提着高跟鞋,看着四周青翠的树叶和头顶湛蓝的天空,心里忽然很茫然。

再试试吧。

这样想着,我穿好鞋子,喝了一口水,又一头扎进了人潮中。

虽然没有找到适合的公司,但我分析出了他们大概关心的问题,第一无疑是时间,其二是薪酬和能接受的工作量。

降低这些要求,晚上回到宿舍,我重新筛选出几家合适的公司,打算下周六再去试试,每个周末人才市场都有招聘会,机会很多,或许有一个就在等着我。

真是悲哀,这么久了,我也买不起电脑。所以我去了史叔叔开的网吧,他听说我的来意后,坚决不肯要钱,给我开了一台电脑,要我自己去搜资料,搜多长时间都没问题。

这种无意中收获的温暖,有时候也是我坚强的一种动力吧。

林东明从来没有打过电话给我,不知道是不是快要忘了我,秦芳蕤给我交了学费,彻底不管我的生活,我就像狗尾巴草一样,扔到哪都能活,还活得不错。

登上了聊天软件,这个QQ还是当初陈锦墨给我申请的,他接触网络比我早,后来我有手机自己申请了一个号,基本没用过这个号,所以都是陈锦墨在管理。

突然,我脑海中闪过什么,一下子登录空间找到相册。

天!是这样,果然是这样,关浅浅当初甩给我的那一堆照片,就是里面的照片,可是陈锦墨为什么不解释,为什么不说清楚?

他总是这样,什么都无所谓,聊天页面只加了两个人,陈锦墨和林静湘,我点开陈锦墨的私聊,打了一行询问的文字,鼠标点在发送键上,我又退缩了,按下删除。

现在这种情况,问了又能怎么样,在他心中的我,或许真的只是妹妹,我何必自找不快,我不想告诉他,我暗恋他,像个傻瓜一样,暗恋到失望离开,靠近另一个男生。相册里面的照片,也亏他有心,很多是我的丑照。

有趴在桌上看书的,有歪在凉亭里睡觉的,有他和林静湘见面,我偷偷给他们望风的……他在相册描述上面,写了一行话“希望你永远这么无邪天真”。

我错了,他是关心我的。

不管是因为什么,导致我们变成这样,但是在所有改变了的人事里,他简简单单地对我好,这一点我不能否认。在他面前,我还是那个林静渊,他爱护过我,在意过我,即使不及对林静湘那般,可他也竭尽了全力。

我没有资格索取,不能责怪。

(五)

到网吧跑了三趟,去了几家公司面试,有一家文化发展公司,有意向录取我,职位是一个小文员。

这天,我去超市买生活用品,外面车水马龙,人群熙熙攘攘。

沈星沫忽然给我打电话,我一直很少跟人打电话,他也一样。

“好好吃饭了吗?”他的声音总是这么温柔,听起来有几分沙哑。

“嗯,吃了,你呢?”我把电话换了一边,走到了一处安静的地方回答他。

“我还没吃。”他的情绪听起来非常不对劲,我的心不禁一下揪了起来,电话中传来他粗重的喘气声。

“沈星沫,你没事吧?”我有点担心他。

里面是长久的沉默。

“你是不是有事?”我又问了一遍。

每次见到我,他脸上都是难以抑制的喜悦,跟我打电话,次数少,但常常单从语气中就能感受得到他的开心。

我那么理所当然地享受着他带给我的温柔,却不曾考虑过,沈星沫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平凡人,会有喜怒哀乐,会遇到天灾人祸。

很久,话筒里才传来他轻不可闻的一句话:“我爸去世了。”

“你——”我一时像被谁掐住了喉咙,吞咽了几下口水,说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我的脚不受控制地往校外走去,“你在哪?”

“市明医院。”

我努力不去想那么多,但是只要一想到他遇到这种事,我的心底止不住发酸,沈星沫的爸爸死了,他的天不得塌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我竟然一无所知,我算什么朋友?

抵达医院的时候,他站在医院的走廊外发呆。

夜色包裹着那个黑色的身影,他静静地站着,看着医院后面的山,那里黑漆漆一片,没来由让人觉得压抑。

走廊里静悄悄的,没有其他人,他站在尽头,我站在这一头,我轻步走过去,或许他太出神了,我走到他身后了,他都没有发现。

“沈星沫……”我用最大的力气,对他扬起嘴角笑。

“嗯?你来了。”他颀长的身躯转了过来,眼眸无神,散发着忧伤,我心里的酸涩感一齐涌上心头,扯住他的袖子,只会这三个字,“沈星沫……”

“爸爸去接妈妈下班……雨天路滑发生了重大车祸……爸爸在车祸现场死去,妈妈昏迷不醒……被送进了医院……我昨天半夜才赶来……”他像一台冰冷的机器,机械地吐着几句话。

安慰一下他吧,虽然他说得那么轻松,但我知道,他克服了多大的心理障碍才告诉我这件事。

就像我不愿自己的心酸被他察觉一样,他也并不想让我知道他心里的锥心之痛吧。

我望着眼前没半点精神,忧郁寡言的男生,心头滑过一阵颤抖,随后来到的却是一阵阵的苦涩。

“别说,别说了。”我用双手圈住他的腰身,他身体一僵,随后慢慢放松下来,将沉重的头靠到我的肩膀上,一言不发,恍然间一下子苍老了。

我知道他承受着多大的压力,死亡啊,多么悲伤绝望的字眼,这么好的人,这世界上对我这么温柔的男生,他遭遇了这样的创痛,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夜色如浓稠的墨砚,深沉得化不开。

彼时的他,已经没有了第一眼见他的那般脆弱,在我的极力要求下,他才肯吃一点东西,看着他手中的米饭,才扒拉出鸡蛋那么大一个口子,他已经不想吃了。

“肉吃掉。”我静静地坐在他旁边,对着他笑。

“噢,好,好吧。”他眯着眼睛,抗拒了一会儿,皱着眉吃了几块五花肉,打趣我,“平时没见你这么关心我。”

“阿渊——”他为难地看着我,婉言拒绝。

“不吃饱,怎么有力气悲伤。”我不管他的拒绝,拿下他的盒饭,换了这罐汤,“唔,还热呢,趁热。”

我深知说不出太多安慰的话,只能在这种小事上监督他。

放一放,不能改变的事先放一放,现在他的身体最重要,过度悲痛,不按作息吃饭休息,准会搞垮身体。

也就是在我们坐在长椅上边吃边说话时,有个大约四十岁的中年妇女走了出来,她开口喊着“沫沫”。

沈星沫放下喝了一半的瓦罐汤,抱歉地看了我一眼,跑过去拉住妇人的手:“姑妈,我妈醒了?”

“晚清命苦,老沈丢下你们母子两个,以后的日子——”妇人擦着眼睛,沈星沫强忍着眼里的泪水,反而安慰她,“姑妈,我很好,我不怕的。”

夜像死水一般沉寂,月光照亮了静坐的我,不知从何时起我变成这样的,看到沈星沫难过,我的眼泪已经浸湿了我的眼眶。

我很好,我不怕的。

以前,我也是用这样的话安慰别人,可是只有我们自己知道,这是一句谎话,明明害怕得要命,明明不好,一点也不好。

我收拾了下椅子上的残羹冷炙,把它们倒进垃圾桶,然后去病房门口,沈阿姨安静地睡在病**,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沈星沫的姑妈忍着不哭出声,沈星沫背对着我,肩膀微微发抖。

沈星沫,你一定很怕吧。

沈星沫的姑妈待了一会儿回去了,我走到沈星沫的身后,陪着他。认识他这么久,似乎第一次看到他如此脆弱的一面。

夜深人静的时候,沈星沫做了噩梦,他拉着我的手,要我别离开,他说,我只有你了。

后来,他沉沉地睡去,没有再说话。

我忽然想要狠狠地补偿他。因为工作地点问题,我谢绝了文员那份工作,开始全心全意为沈星沫忙活。寝室内不可能做饭,我回了家,顺便把大部分行李带了回来。秦芳蕤不得了,和她的那些牌友在家里搓麻将,我进门的时候,里面乌烟瘴气。

“麻将室可以去,你搞到家里来干什么?”

“哦哟,不得了,不得了啊,管起老娘来了。”秦芳蕤叼着一根牙签,肩头披着一条毛巾,刚洗完的头发湿漉漉的。

“你才不得了。”我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外人在场,也敢顶撞她。

秦芳蕤一手摸牌,丝毫不在乎我的嫌恶:“死丫头你别惹我,我告诉你,刚输了五百块等着翻盘,没心思跟你打嘴炮,盼星星盼月亮盼湘湘回,想不到等到你来扫我的兴,哎,还来脾气哟,说你几句就走,什么臭毛病,你给我站住——”

有人生不如死,有人不知人间疾苦。

可世界本就不公平,什么都没有改变。

而我在日后的人生中,还有那么多未知的路,等待我一步步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