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孤独与我为邻

(一)

天气越来越冷了,有不少人裹上了羽绒衣。

沈星沫总是来向我借东借西、问问题,这些暧昧的举动让一些尖酸难听的言语流入我耳中,我不愿生活被打扰故意疏远他,沈星沫不退反进的态度让我心生反感。

而我决定冷漠地与沈星沫划开界限,来自于一个女生——于心娜。

那天下起了小雪,我值日完回家,粉蝶似的雪花,打着旋儿飘飞,悠悠****扑向大地,落在我的身上。

雪花拂着我发热的肌肤,化成滴滴水珠流到眉毛嘴唇上。洁白的雪花悄然无声地落着,飘飘洒洒,纷纷扬扬,地上很快覆盖了薄薄的一层,我走进一条巷子,于心娜穿着一身火红的呢子裙迎面走来,在她背后,跟着几个吹着泡泡糖的小太妹。

“林静渊,巧呀,你也走这里。”于心娜涂着鲜艳的口红,她抄起双臂,一脸不屑地打量我。

我不知道于心娜打的什么算盘,我与她并无过节,她在这条巷子里堵我,摆明了没安好心。

眼角余光看过去,我身后也站着两个女生,个子高挑,打扮时髦,看起来不像学生。

“喂,你喜欢沈星沫?”于心娜走上前几步,站到我眼前停住,高傲的样子,忽然让我想起了林静湘,不知道林静湘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做呢?

“我们是朋友。”沈星沫在学习和生活中多次帮我,不管他是出于什么心思,对我而言,我把他当作朋友。

“朋友?”于心娜嗤笑,一脸听到笑话的表情,“哪个男生吃饱了饭会跟你做朋友?林静渊,我听说你耳朵不好,难道你智商也不好?”

丝丝凉意浸入我的心脾,我不想听到她说这种话,也不想惹怒她,有些生气地偏头看着墙。

于心娜冷哼一声,扫了扫我的耳侧,突然走上前,伸手来掀我的头发,左耳露出那一刹那,她尖叫一声,连忙后退,不可置信地指着我:“你你你……”

“你干什么!”我冲她大叫,跟在于心娜身后的小太妹立刻冲上来,揪住我的头发,强迫我扬起头面朝于心娜。

我挣扎着去挥开她们,身后两个高个子,走到我背后,毫不留情地踹了我一脚,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膝盖麻了。

“娜娜,你不是想看她耳朵,呶。”有人架住我的胳膊,有人压住我的肩膀,最终把我屈辱的一面暴露在空气中。

左耳嗡嗡直叫,冰凉的雪花飘落在上面,刺骨的雪水顺着耳朵的轮廓流下,我下意识地躲开于心娜探究的目光,就在同一时间,于心娜狰狞地笑起来。

“林静渊,原来你真的是个‘残疾人’,你怎么有脸去勾引沈星沫!你配不上他。”当目光扫到她眼睛里恶毒的笑意时,我终于发现,改变不了,无论怎样我都改变不了。

不管是十岁还是十七岁,这个世界的恶意,从来没有变过,我改变了自己,改变不了他们。

我的心一瞬间安静下来,五脏六腑也仿佛失去了知觉,无数个嘲笑的声音在我脑子中炸开,我冷静地看着她们狞笑的脸庞,胸口鲜活地跳动着,告诉我我还活着,不会死去。

就算这样,我也没有哭。

于心娜不断地讽刺我,说够了,扔下我,像个高高在上的胜利者,带着一帮小太妹扬长而去,我跪坐在地上,手和脚冻得没有了知觉。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我捡起落在地上的围巾,拍掉上面的雪花和泥土,一圈一圈绕在脖子上,那是她们为了让于心娜更好地观看我,抢下来扔到地上的,此刻我需要它保暖。

我不停地搓手,等它们恢复了知觉,然后低头,以手为梳,拿发圈绑起自己的头发。别人不是很想观看我的“残疾”吗?如果是这样,让他们去说,让他们去笑,我不想再遮遮掩掩了。

手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耳,那只受过创伤的蝴蝶长大了,还是那么丑陋,可是谁也不能剥夺它生存的权力。

亲爱的左耳,对不起。我在心底轻轻地说。

我站起来,一个人往前走,远远我就看到一个人,他穿着厚厚的灰色大衣,围着白色的围巾,深如寒潭的星眸不确定地看着我来的方向。

在看清我五官的那一刹那,他眼睛亮了几下,拔腿就朝我跑来,接着,他看到我狼狈的模样和无神的眼光时,喉咙里发出了心痛的嘶叫。

“谁干的?”他凶巴巴的,质问是谁欺负我,我委屈地看着他,眼泪发了疯地掉下来。

“我、我不是凶你,阿渊……”沈星沫的眼神忽然就软了,凑过来想抱我,我想到于心娜找我麻烦的原因,一下没了理智。

沈星沫的手刚触碰到我的身体,我把他狠狠地推到了地上。沈星沫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他抬起手,我看到他的掌心血肉模糊。

为什么要招惹我?沈星沫,我只想安安静静地生活。

就这样吧,就这样。

我的心底有个声音,不停地劝着我,靠近他会受伤,靠近他不会有好下场的,温柔的刀子,总是比锋利的匕首更有杀伤力,因为它常常让人疏于防备,沈星沫就是这样的一把刀。

我不该碰的。

“啪”的一声,脑后的透明发圈忽然断开了,乌黑的秀发散落在肩上,重新盖住了我的耳朵,我看着眼前这个男生,他的心纯洁透明,如这满天飘飞的雪花。

可是,它不该属于我,我受不起。

“离我远点,求你。”我呜咽着说。

听到这句话后,沈星沫的身子明显一震,他认真地看着我,好像有千百个问题,可是他最后什么都没问,有气无力地点头。

“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答应。”

他的承诺很真挚。我看了看他的眼睛,掩盖住眼中的难过,无奈地一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背道而驰,如此便好。

那天晚上,秦芳蕤哼着小曲,完全不在乎我一身伤从哪儿来。

令人感激的是,她竟然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而且主动跟我说起她心情好的原因,不出所料,是因为林静湘。

林静湘凭借骄人的成绩获取了保送升学的特殊资格,她选择读本地的A大,接下来半年,林静湘怎样读,都能去她心仪的学校。

我没有把握考上好的学校,而生活压力让秦芳蕤变得更加刻薄,她责怪我是个没用的包袱,为了补贴家用,秦芳蕤在附近的超市找了份清洁员的工作,理解她付出的辛苦,我平时小心翼翼,多做家务事,尽量不惹她。

这个冬天才刚开始,我却已经觉得太难熬了。

(二)

我在尽心尽力地多情

直到那一天

你的衣衫破旧

而歌声却温柔

陪我漫无目的的四处漂流

……

我坐在学校附近的“千岛时光”里,塞着耳机听歌写作业,家里上个月的电费暴涨,秦芳蕤明确地警告我,再开空调就把我赶出去。

手脚冻僵了,根本没办法正常思考,我只能在这里蹭空调。停下笔,在指间转了转,我盯着前面几个座位发呆。

——打扰到你了吗?

男生曾认真地翻书,他手腕上的手表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耀眼的光,不安分的光斑随着他的动作,晃过我的脸。

如今,晃进了我的心。

也许,和沈星沫的相遇,就是我遇到了一道光,光不会长久停留,晃过我的生命,终究消逝了。

作业写到一半,陈锦墨打电话给我,他说,来陪陪我。

不过一句请求,我已缴械投降。

我收起作业本,套上外套,拿上围巾,坐公交赶往西门一条街。也许每个女生的人生中,都会有那么一个男生让你奋不顾身,你陪他经历,见证他成长,可是你不属于他,他也不属于你。

很多年后,你依然是灰姑娘,而他,会成为别人的王子。

我来到台球室内的时候,陈锦墨叼着一根烟,七倒八歪地坐在角落的沙发里,正忙着和一群人在划拳喝酒,他的脖子上,挂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生。

陈锦墨赢一盘,女生亲他一口,周围的人不时发出猥琐的起哄声。

女生穿着白色的紧身背心,身材凹凸有致,她转过头,挑衅地看着门口的我,嘴角勾起一丝恶心的笑容。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于心娜。

被羞辱的画面再次在眼前浮现,她和我有默契地互相装作不认识,瞥了我几眼,继续和陈锦墨嬉闹调笑。陈锦墨喝多了,他狂命灌着酒,狂命咳嗽,完全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我讨厌看到这样的他。

陈锦墨连输三盘,桌子上已经开了三瓶啤酒,等待陈锦墨喝掉,我对他们这样幼稚伤身的游戏感到无语,更对这样自甘堕落的陈锦墨感到生气。

陈锦墨眼神迷离,他推开于心娜,于心娜娇嗔地说了句“讨厌”,暧昧地伸手到陈锦墨唇边,拿掉他吸了半截的烟,自己抽起来。

看到这样令人反感的一幕,我忽然替林静湘感到悲哀。

我径直走过去,夺过陈锦墨举到嘴边的酒瓶,不顾众人的眼光,对着喉头灌下,刺鼻的酒精气味熏得我作呕,我强忍着不适,在他们震惊的目光中,快速地喝完了一瓶。

“咚——”我重重地把酒瓶放在桌上,抄起第二瓶准备继续。

“林静渊你是不是疯了!”陈锦墨愣了,好半天才跳起来,劈头盖脸地朝我吼,他一把打掉我手中的啤酒瓶,眼睛通红地瞪着我。

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看起来没有睡好,他的头发有些乱,丝毫没有平时的自恋风范,他的表情很惊慌,不知道是不是……

一阵天旋地转,我眼前一黑,跌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陈锦墨,只是因为一个林静湘而已,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作践自己,我比你更难受……

睁开眼,陈锦墨拿着我的手机在听歌。

看到我醒来,他正在轻声哼唱,是之前我没听完的那首《化身孤岛的鲸》,它是一首翻唱的曲子,歌词却深入人心。

我想,我也是一只化身孤岛的蓝鲸,鱼虾和飞鸟在我身边路过,而我,与孤独为邻,漫无目的,不知道游往何方何地。

我发现自己躺在诊所的病**,外面夜色正浓,大片的雪花飘落,玻璃上结了一层白色的雾气。

小腹很痛,我来了例假,却不怕死地替陈锦墨喝了一瓶啤酒。

“醒了?”陈锦墨转身看到我想坐起来,扯掉耳机线来扶我,我先他一步抱起书包,走进了洗手间。

处理完走出来,我拿出钱包,冲陈锦墨挤出一个感激的笑:“花了多少药费,我给你钱。”

气氛变得尴尬无比,陈锦墨靠在门边,眼光在我身上游**。

“你不说我问医生。”我艰难地想去外面,陈锦墨把手机塞进我口袋,一手挡住我的去路,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林静渊。”

“以后玩得这么嗨的时候,你不用打电话叫我来陪。”我蜻蜓点水地说,看到于心娜和他黏在一起,我真的失望了。

“静渊渊……”他有些底气不足地喊我,“娜娜是雷哥的表妹,所以我——”

“你不用解释,真的。”我额头上冒着虚汗,手背上有针孔,在我昏睡时,打过点滴了。

陈锦墨嗫嚅着,无奈地叹了口气。他身上的酒气熏得我头晕,我不愿再跟他纠缠,跟医生打过招呼,勉强走到了门外,陈锦墨一言不发地跟着我出来。

“我送你回去。”他看出我不舒服,强硬地抓住我的手腕,去路边打车,我使劲挣脱他的桎梏,挣脱不开,只能恼怒地发脾气。

“陈锦墨,放开我。”

“我不放。”

我没有再说什么,他有多倔,我心里清楚,任由他拉着我上车,我置气般地在车上闭上眼睛,看也不想看他。

我们三个人之中,脾气最犟的是林静湘,现在林静湘离开了,轮到陈锦墨了,我是一个闷葫芦,也不喜欢争,凡事都随他们决定。

陈锦墨老跟那个雷哥混在一起,我担心他总有一天会学坏,但我除了担心,什么都做不了。陈锦墨烦闷地看了我一眼,掏出烟狠狠地抽了起来。

我闻着烟味,嗓子发痒,止不住咳嗽,陈锦墨见我难受,把车窗打开了,冷冷的北风灌进胸口,我原本舒服了些的小腹,变得绞痛不已。

陈锦墨啐了一口,把烟掐灭,装回了烟盒。

“什么时候学会的抽烟?”我睁开眼睛。

“你谁啊你,管我。”他烦躁地答。

“对,我就是管你,不行吗?”我肺都气炸了,我就是自作自受,专门来找他,找不痛快,我林静渊就是犯贱。

还不待陈锦墨说话,我比他声音更大地吼了回去,陈锦墨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忍了很久,放下身段,低声下气:“想学就会了。”

“少抽点。”我声音轻飘飘的,没有力气跟他费舌,歪头靠在座椅上休息,软软地问他,“陈锦墨,明年你想考去哪儿?”

“A大。”

“因为林静湘?”

“也不一定。”

“为何这么执着?”

“我只是想被承认。”

我已经知晓答案,奈何要多次询问。打开手机,塞了一只耳机在耳朵里,我怕他的声音太动听,滚烫的情感太灼热,灼伤我卑微的心。

我有着太冷太清的天性,对天上的他动过情,但他离我,太远太远了,我无法接近。

辗转之后,各安天命。

(三)

鹅毛般的大雪落了一晚,积雪把树枝压弯了腰,地上铺的是雪,屋顶上落的是雪,厚厚的,软软的。

出门,我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了一双眼睛在外面,行走在结冰的路上,像一只笨笨的棕熊。

907路公交车内挤满了人,我随着等车的人上车,很快被挤到了车厢后面,口罩隔绝了里面难闻的气味,我最受不了冬天的公交车,不能开窗,里面又闷又热,特别容易晕车。

不想影响到别人,我把书包反背到胸前。

我难受地呼吸着,司机不停地刹车,我抓着手环,不停地晃来晃去,忽然有一个温暖的胸膛靠在我背后,他双手抓住我头顶上的横杆,呈一个保护姿势护住我,避免我被上车的人群挤倒。

“含着会舒服点。”清新淡雅的雪松木气味袭入我的鼻中,我紧张得绷直了后背,沈星沫站在我的背后,递过来一罐打开的黄姜。

我如抓到救命稻草,含了一片在口中,轻声说了句“谢谢”。

然后,他提起我的书包,单肩背到自己身上,到了一个站,旁边有人下车,沈星沫扶住我的肩膀,把我按在椅子上:“你坐。”

我不知道身边的他,此刻脸上是怎样的表情,上次推他到地上的画面在我脑子中重现,我偷偷去看他撑在座椅上的手,看不到手心,但他手腕处的伤口结痂了。

一种自责爬上我的心头,当时怎么会下手那么重?

我们到了学校,沈星沫大步跨上楼梯,他的一群朋友刚好从楼上下来,看到他,捶了他肩膀一拳,上次那个调侃我们的陆子,特意瞥了后面的我几眼。

“沈大帅哥,啧,你们一起来上学呀?”

陆子的声音很大,沈星沫拽过他,拎着他衣服叫他老实点,沈星沫的紧张弄得他们一群人大笑起来,我侧着身子,急匆匆地从他们身边跑过去,躲进了教室。

大约过了三分钟,沈星沫人没进来,书包被一个同学带回了座位,那群人看来是拉着他下去了。

有时候,我不禁羡慕沈星沫他们的友情,不以成绩划清界限,只是兴趣相投,大家玩在一起,无拘无束。

我坐到座位上,目光望向于心娜的座位,她还没有来,桌上凌乱地放着几本书,书上面是镜子、梳子、一些化妆用品。

不得不承认,在我们这个年纪,平凡的女生总是会输给于心娜这样的女生,她们看起来学习不认真,行为叛逆,却早早就学会了打扮自己,吸引异性的眼球。她们是老师心中的“不良学生”,是男生心中的“女校花”。

外面的风很大,吹得树叶哗哗啦啦响,我打开书的时候,同桌吴礼主动和我提起了于心娜,她说得随意,我听得认真,嘴巴微微张着表现出惊讶。

“她几天没来了,和她那一帮姐们儿在西门街玩。”吴礼一边翻书,时不时用笔圈几个知识点,“老班都不管她的,听说于心娜的爸爸是某领导,凭她的专业成绩,托关系进个重点没一点问题,好气哦,我们苦哈哈的,却比不了她们这些人。”

是啊,这个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

比你优秀的,可能比你更努力,比你差的,往往又比你有背景,有时间去打抱不平,不如脚踏实地做自己的事。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

日子慢慢在推进,随着大雪的消融,我们的学习任务也越来越重。

沈星沫遵守承诺,没有打扰过我,只是我的课桌上,常常会出现错题本,写好了详细解题步骤的试卷,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关心我。

陈锦墨瞒着我,来过我们食堂一次,我看到他的侧脸,以为他是来给我加油打气,当时我正端着饭盒,却没想到,于心娜从另一个方向迎上前去。

他们两个的表情告诉我,他是特意来找她的。于心娜像块狗皮膏药似的贴着陈锦墨,亲热地挽着他的手,笑着跟着他说话,陈锦墨也乐意听,时不时凑到她耳边,举止暧昧。

而站在一旁的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手挽手,像一对热恋中的情侣,走出了我的视线范围。

心,滚落进深渊泥淖,不闻声响。

几乎同一时间,沈星沫出现在我身后,他顺着我的目光,目送陈锦墨他们出去,然后淡淡地瞥了我一眼,并没多说什么。

心细如尘的他,怎么会不明白我心中的人,就是陈锦墨。

那天中午,我置气地吃光了饭盒中的米饭,有句话说,心疼的时候,不要亏待自己的胃,下午上课,我趴在桌子上,胃痛得厉害。

我真是自作自受。

让我意外的是,沈星沫发觉了我在强忍着难受,数学老师在黑板上写题,他突然举手,以班长的职责,向老师简单说明了我的情况,打横抱起我去医务室。

背后,响起同学们的起哄声。

沈星沫好像听不见,他抱着我,面无表情地下楼,走向操场,我听见他胸膛强劲有力的心跳声,每一下,每一下,都砸进了我心里。

春寒料峭,四周树木返青,这一片,那一簇,仿佛绿色的波浪,春草嫩绿,从土里钻出来,随微风左右摇摆。

整个世界像刚从一个睡梦中苏醒过来。

到了医务室,校医给我开了药,我吃完,躺着休息了一会儿,舒服了很多,沈星沫全程陪着我,除了跟校医说几句话,整个人几乎不言语,沉默的守在那里。

我在他眼中看到了些许疲倦。

沈星沫,我是不是很折磨人?如果是这样,我提醒过你离我远点,你为什么没放进心里呢?

后来很长的时间里,他都是这样陪着我,像一杯暖心的咖啡,像一副治心病的药,可我多么愚蠢,从未回头看过他,我只是为了一己执念,莽撞地前冲后撞,冲入深渊。

从此,暗无天日。

(四)

毕业考结束那天,我感觉自己的一切都破碎了。

我估了一下分,肯定考不上A大。

林静湘很早就收到了A大的录取通知书,林东明高兴,在酒店摆了十桌饭,叫上了我和秦芳蕤。

要不是秦芳蕤死拖硬拽,我才不来。

我见到了林东明的“第二任”妻子,传说中的闫丽。

闫丽特意盘了一个发髻,穿了一身大红旗袍,披着白色坎肩,雪白的脖颈上挂着一串珍珠项链,皮肤保养得很好,涂着淡妆的脸上,尤可见年轻时的美貌。她小鸟依人地和林东明站在一起,迎接着宾客,万种风情尽生。

当时我就明白了,闫丽哪怕脾气比秦芳蕤还差,林东明选她也是情有可原。

林东明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意气风发,看到有客人来,他弯腰上前递烟,还没开口说话,笑声已经跑了出来。

老实说,秦芳蕤心也挺大的,闫丽和林东明并肩站着,不像是给林静湘办庆祝酒,倒像是一对新人,秦芳蕤为了她的宝贝女儿,来这种尴尬的场合,连老脸都肯丢掉,我不得不佩服。

相比而言,秦芳蕤和我的穿着就普通随意多了。秦芳蕤到了酒店,直接问了林静湘在哪里,扔下我,提着大包小包的补品就去找她了。

我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坐着玩手机、听歌,无聊的要发霉。

没过多久,一双白色高跟鞋出现在眼前的地上,声音随着而来:“你就是渊渊吧?我听老林提起过你。”

我抬起头,看到闫丽,她眨了眨眼,微笑地看着我。闫丽把手中的一杯茶放到我旁边的桌上,在我身边坐下来。

“家里都怎么样?”她随口问,“你和妈妈可都好?”

“都好。”我小声回答,有点不知道怎么和她相处。

“分数有信心没?压力别太大,考上什么读什么,以后出来工作,都是一样的。”闫丽随便和我聊着,整个人又优雅又有教养。

之前对她抢走林东明的坏印象,不知怎的,突然就消散了不少。

我不是记仇的人,心又软,别人贴着我耳根子说几句温暖的话,我就对她有了不少好感。太容易被感动的人,说到底是从小缺少安全感。

对陈锦墨,对沈星沫,都是这样。

“我考得不好。”我心情沉重地说,我知道自己底子差,尽管在后面几个月冲刺阶段,发了一把狠,但名次提高不了多少。

“你尽力了就好。”闫丽打量了一下我,语重心长地说,“大人不会怪你,成绩不能决定一个人的所有。”

“谢谢你。”我小声哼哼,那边有人在叫她,闫丽冲我笑了笑,起身离开了。

要是秦芳蕤也这样想就好了。

事实证明,要是秦芳蕤和闫丽一样,林东明就不会离婚了。闫丽走后,秦芳蕤从房间出来,后面跟着林静湘。

她看到闫丽跟我嘀嘀咕咕说了一会儿话,十分不爽地走过来,狠狠地瞪着我:“那狐狸精来迷惑你了?我跟你讲,她就是装得好,你这死脑筋,别犯迷糊,人家说什么就信啊。”

“没有啦。”我有些尴尬,秦芳蕤是个大喇叭,说话从来不注意场合,“闫阿姨就是问问我分数。”

“你分数?你这笨驴不给老娘考负分就行了。”秦芳蕤唉声叹气,“湘湘能拿奖学金,不让人操心,我警告你,学费太贵,我可没钱。”

“知道了。”我莫名烦躁,秦芳蕤就是有这样的本事,无论什么时候,都能把我的心情搅得一团糟。

“你看看你,臭脾气,说你几句,你就一副‘死人脸’,今天是大好的日子,你别给我丢人。”秦芳蕤不依不饶,刺耳又难听的数落着。

丢人,丢人,不知道是谁在丢人现眼,周围看热闹的目光,烧得我脸都红了。

“妈,人家都在看笑话,别说了。”林静湘扯着秦芳蕤,把她从我身边拉开,谢天谢地,耳边终于清静了。

我转移阵地,坐到了秦芳蕤看不见的地方,好在秦芳蕤拉着林静湘说三说四,不再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

这顿酒席,亲戚们问个不停,从秦芳蕤他们的离婚原因,到我的和林静湘的前途未来,我待在那儿浑身不自在,垂着脑袋,匆匆地扒完碗里的饭,躲到外面的一个凉亭等秦芳蕤回家。

那天,秦芳蕤喝高了,也不知道她是高兴还是伤心,嘴里喊着“高兴”,眼泪却哗啦啦地流,我和林静湘扛着她,把她塞进了出租车,送回了家。

把秦芳蕤安排睡下,林静湘提出一起出去走走。

夜市摊摆了一长线,林静湘买了两串鱿鱼,分了一串给我,她咬了一嘴辣椒粉,我连忙去超市买了瓶水和纸巾,送到她手上。

“我不怕辣。”林静湘有些好笑地看着我手上的矿泉水,只拿了纸巾,我“哦”了一声,想起了陈锦墨请我吃的那顿“变态辣”小龙虾。

对啊,天不怕地不怕的林静湘,怎么会怕辣?

“考得上三流学校吗?”果然是林静湘,问话一针见血。

“有点悬,运气好的话。”我用纸巾擦掉那厚厚的一层辣椒,林静湘看着我的动作,从鼻孔里哼道,“矫情。”

“你为什么和陈锦墨分手?”我笑着开口,她听到我的话,皱着眉头,我补充道,“我早知道了。”

“不喜欢了,不想谈了,就分了。”她大口嚼着鱿鱼,随手把竹签子丢到地上,我看着她乱扔垃圾,心想这一点,林静湘真是得到了秦芳蕤的真传。

我弯腰捡起她丢掉的竹签,扔进旁边的垃圾桶,林静湘停下来,白了我一眼,说不清是讽刺还是夸奖:“林静渊,你就是太老实了,难怪陈锦墨对你不感冒。”

听到前一句,我还想开口问,听到后一句,我的怒火噌了一下,燃烧了起来。

“先别狡辩,你的日记,我不小心看了。”林静湘阴阳怪调的样子可真讨厌,她把手背在背后,大步向前跨了一步,然后转了半圈,回头对我哈哈大笑,“哎,你啊,可能连他的备胎都算不上哦。”

我说错了,林静湘说话刻薄至极,这一点比秦芳蕤更甚。

“他很喜欢你。”

我看得出陈锦墨对于心娜只是玩玩的心态,于心娜还喜欢沈星沫呢,吴礼点评她这种心态,是说于心娜这样的女生,凡是长得好看的男生,她都要去掺上一脚。

用吴礼的话说,于心娜就是虚荣,陈锦墨是外校的“校草”,她勾搭上了“校草”,说出去有面子。

我不知道吴礼的话对不对,也不清楚在食堂看到的那一幕,是不是陈锦墨在演戏。我只是凭直觉,感觉得到陈锦墨在等林静湘。

可是,真的是吗?

(五)

好几次回家,我都看到陈锦墨在我家楼下徘徊,我一问他,他就笑嘻嘻地说顺路,是来找我的。

我家和陈锦墨家,在小区位置的一南一北,顺路才有鬼了,他找我会先打我电话,直接到我家楼下,只有可能是来碰运气,看会不会遇上林静湘。

“他给不了我想要的。”林静湘龇牙咧嘴,说了一句还算正经的话,“林东明和秦芳蕤离婚后,我更加确定了,我想要的不是陈锦墨这样的男生,陈锦墨这种只适合谈恋爱,而我,寻找的是能够给我未来的男人。”

这一刻,林静湘认真得不像是她。

“是不是还得谢谢你放过了他?”我笑着脸回应。

“对啊,我不要的,留给你咯。”林静湘说的话真够混账,我握紧拳头,却拿她没一点办法。

让我们谁也想不到的是,陈锦墨会出现,他戴着一顶鸭舌帽,穿着蓝色的牛仔外套和破洞牛仔裤,踩着一双白色的运动鞋,和两个染了头发的男生勾肩搭背。

看到我和林静湘,他明显一怔,撇下那两个朋友,几步就走到了我们前面,他痞气地一笑:“巧了,两位美女。”

“我们出来散步。”我说。

林静湘咬着唇,把头偏向一边,不想搭理他。

“静渊渊,恭喜你毕业呀。”

他不甘心地看着林静湘,过了许久,败下阵来,选择跟我搭话,趁我在发愣,他一把捞过我,亲密地搂在怀里:“想不想庆祝?”

我夹在他们中间,说什么都不合适,气氛十分诡异,动了动手肘,他按我按得死死的。

“你抓疼我了。”我在他胳膊上狠狠掐了一把,陈锦墨故意装作不知道,勾着我的肩,刺激林静湘。

“也恭喜你。”他眼睛定定地看着林静湘。

“嘁,幼稚。”林静湘鄙夷地看着我们,发出不屑一顾的声音,然后,她马尾一甩,大步离开了。

肩膀上的力度松了,陈锦墨失神地看着她的背影。

他问我,林静渊,为什么这一招对你姐不管用。

我在他的运动鞋上踩了一脚,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跑开了。陈锦墨想气林静湘没关系,但我讨厌他利用我。

是的,陈锦墨面对林静湘做出的行为,不仅让她觉得幼稚,还会把她越推越远。陈锦墨没搞清楚林静湘要的是什么,但林静湘已经找到了要走的路。

关于未来,林静湘决定舍弃了陈锦墨。

换句话说,他们之间的这一场对弈,林静湘赢了。

两天后,我查到了自己的分数,离A大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陈锦墨打电话,笑着说同病相怜,但他依然打算填报A大的附属学院。

当天晚上,沈星沫发了一条短信给我,阿渊,三天后毕业典礼。

我没有回复他,抱着手机,心里一片怅然。秦芳蕤本来就没对我抱多少希望,知道我的成绩后,她只是交代要我别报学费高的学校,其他再无多话。

毕业典礼这天,幻灯片上播放着学校宣传片,我们照例听着领导讲话,学生代表发言,乏味的流程,让人找不出半点新意,可是,这种流程在我们生命中,也仅此一次了。

学校是一把镰刀,我们是一茬刚被收割完的韭菜,过几个月,下一茬又会重新开始生长,学校继续洒水、施肥,等待来年的收获。

这条不可逆转的规律,看起来有几分残酷。

散会后,音响里循环播放着《送别》,大家大喊大叫“毕业快乐”,把礼帽和礼服扔上天空,有人在大笑,有人在痛哭,吴礼,我唯一的同桌,她红着眼眶,对我说了句“再见”,我回以微笑。

是啊,毕业了。

戴着礼帽,头发汗涔涔的,宽大的礼服像个不透风的麻袋,后背和胸前全部是汗,可是在礼堂里,却没有一个学生脱下来。

一大波学生涌出门,我等他们走得差不多了,走到走廊一个透风的窗口,用礼帽扇着风,外面,玉兰花开满了校园,香樟树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熙熙攘攘的学生,抱着课本,背起书本,三五结群地汇入人潮,图书卡和校园卡,全在毕业考之前回收了,属于这座学校的记忆,画上了句号。

我们归还了一切学校分发的物品,可学校能还我们三年的青春么?

沈星沫不知道从哪冒了出来,站在走廊的另一头,我惊奇地回过头,他正对着我笑。

“阿渊,毕业快乐。”

“沈星沫,毕业快乐。”

我们说着客套话,说完,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我能索要一个拥抱?”他问。

“好呀。”我张开怀抱,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这个男生了,离别的伤感让我无比珍惜这一刻。

听说,沈星沫被保送了国外的学校,前途不可限量。

他走到我前面,轻轻地拥住我,我的心轻的像一团软绵绵的云,风一吹,就散了。

“哟,打扰你们啦。”

一声尖锐的女声在旁边响起,于心娜穿着一双高跟鞋,一副“唯我独尊”的样子,看着拥抱的我们。

“哎,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姐姐没恶意,来留个纪念而已。”于心娜说着,从她的小包包里掏出一支口红,那个牌子,我在电视上见过。

“大帅哥,我惦记了这么久,你从没给过我好脸色,我送你个毕业礼物,你不介意吧?”于心娜扭开口红,娇媚地看着沈星沫,沈星沫放开我的胳膊,站立到一旁,泰然自若地点头。

“爽快。”于心娜婀娜多姿地朝我们走来,走到沈星沫面前,她神秘一笑,在沈星沫的胸口位置画了一个桃心,写上“娜娜”两个字。

白色的衬衫,红色的大字,看得人遐想翩翩。

“你是第十五个,好咯,找下一位目标了。”不容沈星沫拒绝,于心娜一个热吻印在沈星沫的脸颊上,没等他生气的时间,就走了。

他的眼眸中藏着深邃的大海,认真地看着我,眼中有情绪在酝酿,我脑中警铃大叫,直觉要逃。

想到这,我还没来得及挪步,眼前帅气的脸猛地朝我逼近,男生令人脸红心跳的气味扑进我的鼻子中,我唇上一片濡湿。

沈星沫吻了我。

他说,阿渊,我好喜欢你。

真糟糕,他在说什么?我傻傻地看着他,他的目光含着调皮,温柔得能拧出水来,看着我笑。

这是不是一个玩笑?

我呆呆的看着他,一时忘记了怎么反应。

是我听错了吗?

为什么他的眼里含着的笑容那么的璀璨?

不,我没听错,老天,他是认真的。

无数的烟花在我脑中炸开,我整个人都无法正常思考,我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直直地和他对视,我期望他会解释,解释说他是在逗我。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大约过了两分钟,在我震惊、傻愣的目光中,沈星沫爱怜地揉揉我的头发,然后笑了。

笑声低低沉沉的,很是好听。

在我十八岁毕业的这年,我收到了一份惊喜,一份属于林静渊这个自卑姑娘的毕业礼物——一个男生的告白。

唯一的,他的告白。

谁能告诉我,我是不是在做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