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好听的话别记太久

(一)

林东明好久没回家。

然而就在第三天,回家一推门,我就嗅到了不同寻常的火药味。客厅里像是被大炮轰过,一片狼藉,电视机被砸得稀乱,满屋子的烟味熏得我眼睛都睁不开。

沙发边,一双黑色皮鞋上落了几片玻璃碎片,林东明坐在沙发上,低着脑袋闷声不响,活像一只被打了寒霜挫败的冬菇。

秦芳蕤坐在他对面,抹了粉底的脸白得像鬼,两行眼泪正哗哗地在上面流淌,她鼓着两只铜铃大的眼睛,颤抖的双手捏着几张薄薄的纸,瞪着不敢出声的林东明。

“芳蕤,就这么说定了,以后静湘跟着我,你带着静渊好好过日子。”林东明终于抬起了头说话,看到我毫不意外,他深深地望了我一眼,似乎有些愧疚。

我现在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逼迫自己不能哭出来,可是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芳蕤,我知道你怨我,我跟你感情不和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么多年为了两个孩子,我们捆绑在一起,你受够了,我也受够了。”印象中林东明从未说过这么多话,他像是蓄满了水的池子,开闸的一刹那,积怨已久的情绪一下倾泻而出,“事到如今,我也没打算瞒着你,没错,如你所想,我是跟闫丽好了,我们是初恋,又是多年的老同学,这些事读大学时你都知道。前年她离了婚来找我,想跟我好,我为了这个家狠狠拒绝了她。”

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下,我的鼻子渐渐发酸,眼前越来越模糊,秦芳蕤高傲地抬起头,像只骄傲的孔雀,等他把苦水诉尽。

“我本想就这么凑合下去,为了静湘,为了静渊。”林东明的眼睛通红,喉咙里发出野兽一般的呜咽,难受地指责,“可你呢,芳蕤,你嫌弃我啊,你从谈恋爱就嫌弃我,嫌我没钱,嫌我没出息,你嫌我就像嫌路边的叫花子,这么多年在你面前我任由你打骂,就算是养条狗也该心疼了。”

他苦笑。

“既然你一直看不起我,你为啥要跟我好?当初你被你那个有钱男朋友甩了,你干吗来找我?干吗跟我结婚?作践你自己,芳蕤,我是个男人,我也有自尊啊。”林东明浑浊的眼珠子水汽氤氲,他的脸上蒙着一层死灰般的绝望,那是对婚姻破碎的无力,对秦芳蕤的失望。

我的心情闷闷的,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客观来说,我很同情林东明,可是这种同情不足以让我原谅他,我深切地感知到,我快要变成单亲家庭的孩子了,也许以后还要跟秦芳蕤过痛苦不堪的日子。

这种感知,几乎让我也绝望。

“滚吧滚吧!老娘早就不想跟你过了!”秦芳蕤站起来,将那几张纸狠狠地摔在林东明脸上,表情扭曲,大声咆哮,“拿着离婚协议,跟你那个狐狸精去过逍遥快活的日子,我呸!”

她撒泼的样子令林东明皱起了眉,我看着自己的父母开始争吵,他们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彼此,丝毫不顾及这么多年同床共枕的情分,像极了小丑。

我的身体脱水了般难受,可我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做不了。

“林东明,老娘不怕跟你撕破脸,好,你要滚没人拦着,但有一个条件,你答应最好,不答应也得答应。”秦芳蕤抄起双臂,在客厅走来走去,脚下踢到一个不锈钢茶杯,咕噜噜的滚动声,震得我耳膜发疼。

“我不要这个拖油瓶,我要湘湘,只要你答应湘湘跟我,我什么都不争。”秦芳蕤丝毫不顾及我的情绪,说出的话,一刀刀捅进我心里。

“不是说好谁带静湘走,谁就不要房子!你怎么能反悔?”林东明不甘示弱地嚷道,好像在他们眼里,我们已经成了交易的筹码。

砰——就在这时,房门被用力推开,林静湘光着脚,捂着耳朵尖叫着跑出来:“我谁都不跟!我不跟!你们整天烦不烦,什么时候家里能不吵啊!啊?!”

她满脸怒气地朝他们嘶吼,胸脯因为激动和气愤局促地起伏着,秦芳蕤一脸惊慌,拿过拖鞋就扑了过去:“我的姑奶奶,这里都是玻璃渣子,你穿鞋再出来啊,林东明要气死我,你也要气死妈妈啊你!”

林东明连忙站了起来,讨好地说:“湘湘,爸爸能给你更好的未来,你闫姨她舅舅是银行行长,你这么好的苗子,以后学个金融专业,爸爸……”

“林东明!你再乱扯淡,我撕烂你的嘴!”秦芳蕤像只发怒的母老虎,张手就要打人。

耳鸣声充斥在我的脑海,渐渐的,我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们争夺林静湘的嘴脸,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一直到很多年后,那个夜晚都成了我不忍心揭开的一块伤疤。

我的爸爸妈妈,没一个爱我,他们少得可怜的爱,全部倾注在林静湘身上,这个残忍的事实,狠狠地扇了我一个巴掌。

心里,疼得要命。

我不知道是怎么从家里出来的,当我意识到冷的时候,人已经在外面了。

昼夜温差很大,白天穿着刚刚保暖的毛线衣,到了夜晚就挡不住风寒,我没吃饭,肚子快饿扁了,秦芳蕤忙着跟林东明离婚,根本没有时间管我的晚饭。

小区八点后,夜市摊陆陆续续地摆了出来,我没有多余的钱下馆子,于是朝一个麻辣烫摊子走去。

“老板,我在这吃。”我找了张凳子坐下,老板给我摆上一次性碗和筷子,我挑了几串藕,咬了几口,烫得我龇牙咧嘴。

我边吹边吃手中的串串,后脑勺忽然被人敲了一下,我以为是谁走过去不小心撞了我,抬手郁闷地揉了揉。

“妞儿,这么晚你没回去?”陈锦墨冒了出来,一个爆栗敲在我的头上,他揉乱我的头发,在我旁边坐下来。

“没吃饭?”他好奇地看着我。

“唔……”我吃着藕片,含糊不清地点头。

“吃这些东西哪成,走走走,哥哥带你吃大餐。”陈锦墨说着一边拉起我走,我抱起书包,支支吾吾地喊,“还没给钱。”

“哎哟,几块钱的事,方老板,回头我算给你啊。”陈锦墨跟老板似乎很熟,拉我走出几米远,对着老板吆喝。

“这摊子我老熟了,特没劲,你在这吃什么?”他站在路边去拦出租车。

我整理书包带子,嘟嘟囔囔:“我又不知道。”

“不开心啊?”

“没有。”

“我去,我还不知道你啊,你脸上写着‘不开心’几个字,能糊弄我咯。”

陈锦墨拦到车,一把将我塞了进去,我还没反应过来,坐直身子,紧张地看着他:“我们去哪?”

“把你卖了。”陈锦墨挨着我坐进来,一把摔上车门,“师傅,西门一条街,五一路口放我们下来。”

“这么晚,我不去了,要不你放我下去?”要不是跟着陈锦墨一起,这么晚要去市中心,打死我都不出来。

“别啊,静渊渊,我今晚请你吃小龙虾。”

“啊?太贵了!我不吃了。”

“怎么,瞧不起我?”

“不是,我怕你乱花钱。”

“傻子,我乐意呀。”

(二)

陈锦墨带我去最繁华的步行街吃了一顿小龙虾,他点的是变态辣,辣到我眼泪鼻涕直流,其实我不喜欢吃辣,林静湘才钟爱辣味,为了不辜负他的心意,我吃光了那一盘价格三位数的小龙虾。

然后,陈锦墨神神秘秘地说带我去一个好地方。

西门一条街鱼龙混杂,夜晚更是夜生活的天堂,陈锦墨牵着我的手,带着我在巷子里七拐八拐,来到了一家叫“撕夜”的店前。

我打量着挂着骷髅面具和仿真骨头的店门,心里已然反感,陈锦墨没有觉察到我不安的情绪,带着莫名的兴奋,拉我进去。

一股混杂着劣质香水味的热浪朝我扑来,里面灯光昏暗,放着尖叫吵闹的音乐,男人在嚎叫,女人在嬉笑,他们疯狂地舞动着身体,五颜六色的灯光晃着他们的笑脸,犹如地狱中的百鬼集会。

陈锦墨领着我穿梭在人潮中,穿过喧闹的舞池,往通往下一层的楼梯走去,我莽莽撞撞地跟着他的脚步,唯恐走丢了。

地下是一个台球室,一些人在打台球,一些人聚在角落玩牌,看到陈锦墨进来,立马有一个穿了耳环的眼镜男人走上前打招呼。

“墨子,来啦。”男人叼着一根烟,给陈锦墨递过来一根,就在我以为陈锦墨会拒绝时,他娴熟地接过,卡在了耳后。

“雷哥。”

他打招呼的语气,有一种讨好的意味,我躲在陈锦墨的后面,偷偷地打量这个人,他五官硬朗,长相普通,下颚有一道很浅的刀疤,在白炽灯的照射下愈发明显,看起来有些吓人。

“哟,换人了?”男人歪着头,看了我一眼,我连忙往后挪了挪。

“我妹,林静渊,跟我女朋友是双胞胎。”陈锦墨笑着,让我叫人,我瓮声瓮气地喊了句“雷哥”,只想陈锦墨快点回家。

“原来是小姨子,我说怎么这么眼熟。”男人暧昧地笑了一句,听得我非常不舒服,陈锦墨也笑了笑。

男人吐掉没抽完的烟,抄过旁边的一根台球杆,下巴一昂:“老规矩,来一盘?”

“来一盘。”陈锦墨接住他抛过来的球杆,脱掉外套给我,我老实地退后,站在一旁看。

台球的碰撞声在耳边响起,我不会打台球,感到非常无聊,打量着这间乌烟瘴气的台球室,吵闹、笑声、骂声混杂一片,每个人沉浸在玩乐的快乐中,木桩子一样的我,像一个异类。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过,烟味呛得我喉咙哑痛,怕引起人注意,我咳都不敢咳出声。

“墨子,你棒哦!又赢了!”

台球杆扔到球桌上,发出响亮的“啪嗒”一声,我回过头,看到雷哥捶了陈锦墨一拳,陈锦墨笑笑,放下球杆,摸下耳边夹着的那支烟。

雷哥掏出打火机,自己点燃了一支烟,陈锦墨偏头过去,借了个火,吧嗒吧嗒地抽起来。

“是雷哥给我面子。”陈锦墨吐出一个烟圈儿,那张我熟悉的脸庞,在烟雾的萦绕下竟看不太分明了。

我还在诧异他什么时候学会了抽烟,雷哥从裤子口袋拿出一把钞票,手指舔了舔口水,歪头数了数,抽出一叠,拍打着陈锦墨胸口:“小子,你该得的。”

“雷哥,这不合规矩,我不能要。”陈锦墨双手连连推脱,嘴里的烟哆哆嗦嗦,像是会掉下来。

“拿着,就当雷哥请你和这位美女吃夜宵了。”雷哥把钱塞进陈锦墨胸口的口袋,拍拍他的肩膀,看了我一眼,笑着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雷哥走后,陈锦墨低头看着自己的口袋,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

“厉害吧。”陈锦墨一步跨到我眼前,指指他的战利品,揪着我的脸颊揉了揉,一脸不得了的神情。

“呵,好厉害。”我伸手夺过他的烟,挥开他的爪子,将手里的外套一把蒙住他的脑袋,转身就走。

这个地方,我一秒都不想待下去。

“林静渊你胆子肥了啊!”他气急败坏地扯掉外套,就要来抓我,我心里窝着一团火,满脑子都是他抽烟赢钱,和那些混混们打交道的狗腿模样。

学坏了,学坏了,陈锦墨跟那个人学坏了。

我快速地走上楼梯,闯过群魔乱舞的一楼,被那些扭动得七倒八歪的人撞得差点摔倒,一出店门,清新的空气扑进鼻子里,我方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林静渊你别那么作啊,跑那么快,赶着去投胎啊。”陈锦墨紧紧追着我的脚步,我刚出来透口气,他后一步跟上,手搭在我肩上,想扭转我的身体。

我别扭地甩开他的手,陈锦墨加大了力气,一把扯过我,面对着我,大吼:“你怎么回事你?莫名其妙发什么鬼脾气,我才来你就要走,成心跟我作对是吧?”

“是。”我不想看他,冷声回答,他身上好闻的柠檬香没了,淡淡的烟草味,提醒着他的改变,我闻着感觉一阵恶心。

“你有毛病吧你?我请你吃饭埋汰你了啊。”他高声叫着,那张好看的脸上发出的怒气,那么可怕。我本来心情就不好,他对我这么一凶,我眼泪哗啦就淌了下来。

“怎、怎么了?哭……哭什么?”陈锦墨一时间愣住了,语气陡然下降,温温软软的声音,听得我愈加难受。

我想到今晚林东明和秦芳蕤的争吵完,不会要我了,我想到以后,如今尚且有几分温暖的日子将一去不返,而我会在秦芳蕤的厌恶责骂中度过每一天,不禁心胆生寒。

凭什么他们要这么偏心,我只是成绩比林静湘差点,身体比林静湘弱些,难道就注定要承受这一切,对他们而言,我到底算什么?

“哎哎哎……你别哭啊,我没怪你的意思,我脾气急,我错了,我错了行不行?”陈锦墨手足无措,笨拙地帮我擦眼泪,“最怕你哭了,从小就是爱哭鬼,我怕你了。”

他懊恼得不停跺脚,我懵懵地看着他,他的掌心有些粗糙,泪水沾了他满手,我轻轻地推开他,拿纸巾揩鼻涕。

“你姐就不像你,你啊,什么时候能长大。”他放下手,大大咧咧地在衣服上擦了擦,看似玩笑的一句话,却刺痛着我的神经。

“嗯,我总是比不过她的。”比不过她的优秀,比不过她在父母心中的地位,比不过你对她的宠爱,我扬起一个让他放心的假笑。

“别泄气嘛,多加油,总会追上你姐的啦。”陈锦墨吹了声口哨,给我打气,我破涕为笑,为了不让他看出异样,装作很受鼓舞地点头。

“被你这么一哭,我也没心情玩了,走了。”陈锦墨想牵我的手,我反感地往后一缩,他以为我还闹情绪,尴尬地抓了抓自己头发,先我一步去拦车。

陈锦墨,你可知道,我如何努力,也永远追不上林静湘的。

在我们三人这一场棋局中,你和她已经开始了对弈,输赢如何,终究是你们之间的事,我没有资格参与,只能是一个看客。

因为,她已经先入为主了。

所以请你离我远一点,我怕自己只想要索取,贪恋你偶尔赏赐给我的温暖,永不知足,只要你一对我笑,我就想跟你过一辈子了。

你看,我多么可耻。

(三)

三天后,林东明和秦芳蕤离了婚。

林静湘跟了林东明,秦芳蕤知道她的选择的时候,痛哭流涕,求她不要走,就差给林静湘跪下了。

林静湘说得很直白,爸爸能给她未来,而失业多年的秦芳蕤,不仅对她的前途没有任何帮助,可能还会拖累。

不愧是秦芳蕤的女儿,论狠心,我服她。

昨晚,他们三个人为了这件事在客厅吵吵嚷嚷,闹到半夜,我关上房门,把自己埋在被子里,一夜无眠。

早上,我顶着两只熊猫眼去上学,一边记单词,一边打瞌睡,课本上的符号像是小蝌蚪一样,在纸上游啊游,我侧趴在课桌上想眯一会儿,不知不觉就睡到了自习铃响。

“小迷糊,你昨晚做什么了?困成这样。”

“看你没吃早餐,不知道你的喜好,我就自作主张了。”

迷迷糊糊中有人在我耳朵边说话,我揉揉眼睛,以为在做梦,抬起头却发现桌上放着一个面包、一盒牛奶。

后背方向传来了一道寒冷的目光,我转过头去,看到一个青春靓丽的女生在和两个女生说笑,我认识她,她叫于心娜,如林静湘一般美丽耀眼的女生。

她是舞蹈艺考生,文化成绩没林静湘那么厉害,因为出众的外表和高挑的身材,也让人不容易忽视。于心娜看到我望着她,对我敷衍一笑,我甩甩头以为自己看错了。

肚子“咕咕”叫起来,家里最近乱糟糟的,秦芳蕤甚至忘记了给我零花钱,事实上我已经饿了好几顿了。

“沈星沫给你的,你没看到于心娜那眼神呐,恨不得杀人了。”同桌吴礼顺着我的目光看去,提醒我。

“嗯。”我饿得前胸贴后背了,顾不了那么多,抓过面包大口吃起来,吴礼夸张地拍拍胸口,对我抱拳表示敬佩。

我有些尴尬,疑惑地看着她。

吴礼白了我一眼,然后狠狠地摇了摇头:“你啊,长点心眼吧,于心娜那个巫婆,抵得上十个你林静渊,不对,二十个。”

“我没惹她。”我几口吞下面包,淡定地说。

“太年轻,太天真。”吴礼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用笔指了指沈星沫,悄悄地对我做口型,“她喜欢沈星沫,地球人都知道。”

我被牛奶呛得咳嗽起来,惊讶地看着她。于心娜喜欢沈星沫?那我吃沈星沫送的早餐,岂不是找死?

“开窍了。”吴礼满意地点点头。

于心娜被我的咳嗽声吸引,看着我,我手中的牛奶好像也变得烫手,我扔也不是,喝也不是,干脆放进了课桌,等到没人的时候,再喝掉好了。

我低着头,不敢对视心娜的目光。倒霉的是,沈星沫这时候走了过来,他走到我前面同学的位置,双手后撑着靠在课桌边,双眼发亮地望着我。

“合不合口味?”他眼睛看向我桌上拆掉的包装纸,不由自主地伸手,我吓了一跳,他奇怪地看着我,拿走纸屑,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谢谢你啊,沈星沫。”我干巴巴地笑,如果于心娜不用狙击一样的目光盯着我们,我想我会笑得更好看些。

沈星沫一愣,随即,他也弯起了嘴角,像是怕伤我自尊,顿了顿才说:“你别那样笑。”

“啊?很奇怪?”我收起笑容,客观来说,我板着个脸的时间多多了,要我笑得跟花儿一样,的确挺为难我的。

“你不笑,也好看。”他轻轻地说。

这句话像一盆热水将我从头到脚浇了个透,“蹭”的一声,我感到血液不断涌上头顶,脸瞬间红得像是煮熟的虾子。

从未听到过这么直白的夸奖,不管沈星沫说的是不是真话,我的手紧张地抠住椅子,生怕自己吓得从椅子上跌下去。

“我受不了你们,真酸。”吴礼抓狂地站起来,杀气腾腾地拿了本子和笔就走,我叫都没叫住,一偏头看到于心娜盯着我,恨恨的目光似乎要在我身上烧出一个洞。

“周六的展览,别忘了。”沈星沫站直身体,眯着眼冲我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我来接你。”

他似乎从不大声对我说话,我感到压抑时,他又适时地拉远距离。

于心娜表现出的敌意那么明显,他不会没感觉到,我还没下逐客令,他叮嘱完这句话,长腿一迈,回了自己的座位。

招人爱恨,随便吧。

天气反复得像婴孩的脸,阴晴难以捉摸,周六一出门,北风刮得我脸生疼,路过别人家院子,几棵柿子树在风中摇晃,枝丫捂着剩下的几个小红灯笼,似乎想要与这场狂风对抗。

林东明已经把行李搬走了,林静湘没说一起走,暂时在家里住着。秦芳蕤心情低落,每天除了做两顿饭,其他时间都在睡觉。

我出门,她们并不知道,也不会在意。

“我还担心你穿少了,今天气温好低。”沈星沫穿着一件藏蓝色的呢子衣,立在风中,看到我走出小区,他搓着手,跑了上来。

“我看了天气预报。”我递过去一瓶矿泉水,他扭开喝了一口。

“我查过了,坐公交要一个小时,出租车三十分钟左右。”他掏出手机,用软件定位给我看,“公交绕路多耽误时间,我们打车去,到了离展览开始还有二十分钟,不用担心排队,你觉得怎么样?”

“我听你的。”说实话,我是个路痴,一条路走过去和走回来,对我来说是两种不同的风景,沈星沫这种问题征询我的意见,不如直接问百度。

然后,沈星沫用软件打车,带着我一路来到了省博物馆东门,雨花石展览就是里面的一个展厅里。

门口有推着三轮车卖红薯的小贩,我闻着诱人的香气,眼睛多瞟了几眼。

“想吃?”沈星沫发觉我被红薯吸引,还没等到我的回答,他已经跑了过去,只见他和摊贩说了几句话,不一会儿,就举着一个红薯跑了回来,“给你,热热手。”

我双手捧着那个红薯,一掰两段,分了一半给他。我没意识到他迟疑了一下,才微笑着接过。

后来我才知道,沈星沫不吃红薯,可是那天他还是在我面前吃得干干净净。

我们没有排队,顺利进入了展厅,我好奇地趴在透明的玻璃展柜边,看着那一块块造型奇异的石头被绘满图画,让人分外喜欢。

(四)

直到看完了第一个展厅,进入到第二个展厅,我的热情依旧未减。

“阿渊?”沈星沫在我身后轻声喊。

“啊?怎么了?”我正弯着腰,看一颗红色大石头上绘的山水画,头也没回地应他。

“你答应了?我可以这么叫你?”他的语气透着莫名的喜悦,我后知后觉,看着他沉着清水的眼眸,眨眨眼,想开口拒绝已经迟了。

“好的,好的吧。”我勉勉强强地说,只不过是一个称呼而已,没多大关系的。

“阿渊?”他带着些许宠爱的气息,看着我,我“嗯”了一声,他喊顺口了,像个小孩似的,在我耳边连着喊,“阿渊,阿渊,阿渊,阿渊阿渊……”

“听到了,听到了。”我捂着耳朵,往前走,逃开他。

“阿渊!阿渊!阿渊——”他追上来,围在我身边喊个不停,我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他,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口气,沈星沫不会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怪癖?

有异样的目光朝我和沈星沫看过来,我自觉离他几米远,装作不认识他。也许是他说多了话,老天都惩罚他,半个小时后,沈星沫捂着肚子,好像很难受的样子。

“不舒服?”我关心地看着他,他额头上冷汗直冒,手捂着肚子,脸色一片白,沈星沫艰难地看了我一眼,往洗手间方向狂奔而去。

哎,做人还是不要太过分。

参观完展厅,我顺着一条长廊,四处游**。突然,一阵争吵声传进我的耳中。

“陈锦墨,你到底要我怎样?”

“我只求你别那么任性,行吗?大小姐。”

“我任性?对,我任性,我任性才会跟你在一起。你看看你,你现在成什么样了啊?我告诉你,你那些狐朋狗友我一个都不待见,我还要我的未来,没工夫和你们瞎混!当初我林静湘真是瞎了眼看上你。”

“看不上老子你滚啊!”

“陈锦墨!你混蛋!”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空气瞬间都寂静了。

我和他们隔着一堵墙,长廊外边是一个小花园,从我站立的地方,透过薄薄的纱窗可以看到陈锦墨气得牙齿咯咯作响,林静湘看他那么嚣张,张牙舞爪地打了他一巴掌。

“陈锦墨,我们分手!你是个男人以后就别来骚扰我!”林静湘哭着从陈锦墨身边跑开,小花园通往外面只有一条路,林静湘势必会经过这条长廊。

他们看起来也像是来看展览的,但是在里面一直没遇到,想必在这儿吵了一段时间了。

眼见林静湘要跑出来了,一定不能让她知道我撞见了她和陈锦墨吵架,我转身,慌忙跑开,看到岔路就拐,没注意脚下的台阶,不小心跌坐到地上。

脚踝痛得我不敢叫出声,我一瘸一拐,急中生智,躲到了一扇门后,在我绷直后背,尽量利用旁边的树木遮挡身体时,林静湘在外面抽泣着走了过去。

陈锦墨并没有追出来。

好险,担心遇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我打算另外找路出去,我刚放松下来,一只手拍了我肩膀一下。

我吓得魂都快没了,回头就看到沈星沫对我笑:“你干什么坏事了?鬼鬼祟祟的。”

“没、没呢。”说着,我绕开他,往前走,原来这儿是洗手间,后面好像有路出去,脚崴了,走一步都疼。

“说谎,一看就有事。”沈星沫锲而不舍地追了上来,定定地看着我,我不敢看他眼睛,耸耸肩。

“猫,刚有一只野猫,吓了我一跳,我怕它咬我,就躲起来了。”我睁着眼睛说瞎话,也不管沈星沫信不信。

“脚怎么了?”沈星沫却不再揪着这个问题不放,我刚走路不对劲,终于还是被他细心地发现了,这下看到我踮脚走路,他蹲下来检查我的脚踝。

似乎什么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就在他捏着我的脚踝,我“唉哟”几声后,沈星沫当机立断要背我。

除了和陈锦墨牵过手,我没跟其他男生这么亲密过,现在陈锦墨我都要避嫌,如何肯爬上沈星沫的后背?

沈星沫把书包背在胸前,等了半天回看到一脸别扭的我,连问都不问,拉过我的两只胳膊,我惊呼一声,人已经被他背了起来。

他说,我怕你落下后遗症。

我屏住呼吸静静地听着,眼神平静得就像一湖清水,可心里翻起了惊涛骇浪。

不得不承认,沈星沫看起来瘦得像根长豆角,身体却很有力量,他背着我,稳稳地往前走,我听见他的一呼一吸,嗅到他身上的雪松木味道,他喷了淡淡的香水,清新淡雅,很好闻,水杉的枝丫在我头顶交错,我昂起头,心神一阵恍惚。

这一刻,我想起了身上散发着淡淡烟草味的陈锦墨。

在我受伤的时候,他并不在。

我当然不知道,陈锦墨现在就站在我们的身后,几米远的地方。林静湘和陈锦墨争吵时,陈锦墨就发现了我,他并没有去追林静湘,却跑来找我。

然后,他听到了另一个声音,于是,他停住了脚步。

当沈星沫背着我走出来,陈锦墨站在走廊拐角,神色黯淡,目送着我们离开。这个陪伴我走过青春岁月的少年,看到我逐渐远离他,闯入别人的世界,他发现自己束手无策。

他第一次意识到,那个如春风一样美好的少女,她会长大,喜欢上一个男人,离开他,忘掉他。心脏像被锯木割过,很痛,她还没带他走出黑暗,就会轻易离开。

他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绝不。

那双星子般的眼眸,从失落失望开始变得寒冷阴鸷,不再清澈了。

脚崴了还破了点皮,沈星沫把我送去了附近的一家诊所,我看着他默默地帮我消毒,默默地给我抹药,黑着一张脸。

我告诉他,我以后会小心的。

他轻轻地点头,完全没有要说话的意思。我吐吐舌头,不明白哪里得罪了他。处理完伤口,沈星沫送我回了家,一刻都没有多留。

家里烟火冷清,空调也没开。客厅没人,房间没人,林静湘和秦芳蕤都出去了,我蹦跳着去厨房,打算下一碗鸡蛋青菜面。

——注意不要让伤口碰水。

水烧开的时候,信息响了,一打开,看到是一个陌生人发的,今天只有一个人知道我崴了脚。

——上次我负责收班上的学生资料,你的号码我存了。沈星沫。

紧跟着又蹦出一条短信,我正准备回复信息,问他哪来的我的联系方式,看到他发来的话,我删除发送框里的文字,回了个“好”。

(五)

我吃完面条,林静湘回来了,后面紧跟着提着一堆袋子的秦芳蕤,秦芳蕤满脸堆笑地进门,后腿一勾,关上门。

“湘湘,妈以后也没机会给你买衣服了,这些,还有这些,你都带过去,你模样好,身材好,穿出去体面,你跟林东明和那个狐狸精生活,我怕他们虐待你。”秦芳蕤将她手上的购物袋,献宝一样往林静湘手里塞。

“妈!”林静湘今天跟陈锦墨吵完架,一肚子的怒气没地方撒,她不耐烦地摆脱秦芳蕤,看了桌边的我一眼,指着她手上一个橙色纸袋,“那件你给林静渊,我穿不了那么多。”

“你管她,她有衣服穿。”秦芳蕤看也不看我,她说得没错,我衣服大都是林静湘穿剩下的,有一柜子,能挡风驱寒,是不用她们管。

“那你放进我行李箱,明天我爸来接我,今晚要带的都整理好。”林静湘松散头发,换拖鞋去洗澡,秦芳蕤听到她这么说,笑着脸回应,“好好好,妈这就去。”

我白了秦芳蕤一眼,林静湘是她的命,我就是她的讨债鬼,我以后日子要是不好过,秦芳蕤也好不到哪儿去。

我阴暗地想,大不了相互耗着呗。

第二天下起了暴雨,林静湘还是走了。

林东明把车开到了楼下,走上来帮林静湘搬东西,我背对着他们躺在**装睡,不愿意见到假情假意的离别画面。

秦芳蕤抱着双臂,不停地向林东明叮嘱林静湘的衣食住行,像是一个送丈夫女儿远行的贤妻良母。

我鄙夷地听着,心想早干吗去了,要是她稍稍温柔点,对林东明好一些,也不会走到老死不相往来的这一天。

他们走出房门,我偷偷地起床。

林静湘站在门口,提着她的洗漱用品,等到林东明出来,他们一前一后地下楼,秦芳蕤拿着两把雨伞跟在他们后头。

外面大雨瓢泼,雷声轰隆,秦芳蕤穿着单薄的睡衣,面色惨白,一动不动,像一具僵尸,她幽怨地看着林静湘和林东明上车,发动车子,扬长而去。

“林东明!”秦芳蕤忽然冲进雨中,对着一串喷薄的尾气大喊,“希望你好好对湘湘!不要让那个女人欺负她!以后她要是过得不好,我要了你们的命!”

车子冲下坡,溅起一地水花,无情地汇入大道,转眼消失在雨中,没有人管身后这个可怜女人。

“啊——”秦芳蕤一屁股赖在地上,大雨瞬间淋透了她的全身,她哇哇大哭,看起来惨兮兮的。

我穿上外套,去她房间拿了她的大衣和雨伞,直接冲下楼。

在这一刻,我突然意识到,以后真的只剩下我和秦芳蕤相依为命了,林东明扔下我们母女,像扔下两块毫无利用价值的破抹布。

秦芳蕤让他的感情死了心,而我让他对未来死了心,只有林静湘是他的宝贝,是他愿意投资的未来,所以他不顾一切带走了。

一个男人狠起心来,也让人心冷。

三步化两步,我很快来到秦芳蕤的眼前,把伞撑在她头顶,她抬头很快看了我一眼,继续哭起来。

她坐在地上,叉开两条腿,睡衣浸泡在污水里,染得黑不拉几的,她脸上湿漉漉的,哭嚎声又大,让人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没有他们你又不会死。”

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一跟秦芳蕤说话,就忍不住生气,说出的话和她骂我的话一样难听刺耳,果然,秦芳蕤听到这句话,立刻活力十足,弹跳着从地上爬了起来。

啪——她恶狠狠地给了我一巴掌。

“林静渊,看到我这样你很高兴了?你想都别想,老娘不好过,少不了你苦头吃!”她咬牙切齿地咆哮。

“哦,知道了。”我一手插在裤袋,捏成拳,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真庆幸她用左手打的,力气不是那么大。

我的左耳本来就不好,现在嗡嗡作响,听不见任何声音,不知道是不是聋了。

“力气恢复了就上去,在这里撒泼,让邻居们看笑话。”我的脸颊生疼,几缕发丝落在眼前,挡住了秦芳蕤怨恨的视线。

“拖油瓶。”

秦芳蕤撞开我,恨恨地瞪了我一眼,然后走进了楼道。让我失望的是,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在意过我的耳朵和脸颊疼不疼。

手指甲紧紧抠着手心的肉,我仰起头,看着漫漫雨帘,努力不让眼泪落下来。林静渊,这才是开始,以后跟秦芳蕤的战斗还长着呢。

不能哭。

慢慢地自我放松,调整自己急促的呼吸,我咧开嘴,学会笑着面对这些,把手伸到伞外的天空,掬起一捧雨水。

掌心是我掐出来的半月状血痕,我捧着雨水,虚握成拳,冰凉的雨水从指缝间流了出去。

雨下到半夜都没停。

秦芳蕤洗完澡就钻进了房间,一直没有出来。我怕她想不开,趴在门上听了半天,直到听见震耳欲聋的鼾声,我才走开。

橱柜里有几包方便面,我囫囵解决了晚饭,秦芳蕤一直不吃东西,我怕她饿昏了,炒了个家常菜,热在电饭煲里,才放心地去睡觉。

雨水哗哗啦啦,筛豆子似的,打消了我的睡意。我握着手机,打开沈星沫那条短信,又翻到陈锦墨的号码,犹犹豫豫地闭眼又睁开,这样重复了几次,我叹息着把手机搁到了床头柜上。

只是,让我万万没想到,手机这时响了起来。

我一个激灵,有些期待地拿起手机,我也说不清楚,心底更希望谁打来,屏幕上闪烁着“陈锦墨”三个字,我平静地接通,里面传来了他不正经的声音。

“静渊渊,哥哥想你了,你想不想我?”

“还没睡?”我平躺着身体,望着头顶的天花板,那头嬉笑两声,调侃着我,“想你想得睡不着。”

“不开心?”陈锦墨只要不开心,就不正经,笑声比平时大,说话也没羞没臊。

“你来陪我,我就开心了啊。”陈锦墨打了一个嗝,说话软绵绵的,像是喝多了酒,雨声交杂着他呓语般的嘟囔,“小爷我高兴着呢,高兴着呢。”

“陈锦墨,我父母离婚了,林静湘今天跟林东明走了。”我语气变得很正经,也不管他听不听得进去。

“哦哦……”陈锦墨有些惊讶,声音很轻,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他的语气带着笑意,“她不要我了。”

“嗯?”我明知故问。

“我说——我被她甩啦——”陈锦墨苦涩地笑,笑着笑着,他被自己呛得咳嗽起来,等他不咳了,对面突然很静。

空气好像在这一刻凝固了。

我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陈锦墨?”我喊他。

“静渊渊……”他重重地叹息,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语气忧伤得令人心疼,“我难受……”

“……”我沉默的听着。

“我好难受。”

“……”我依然不知道如何安慰他。

“她真的就这样走了……”他的嗓音里带着一抹悲痛。

我一时语缄。

房间内,静得可怕。

空气都是可怕的僵硬。

陈锦墨笑笑,仿佛并不想听任何安慰的话,很快挂断了电话。

我握着手机看向窗外面,大雨弥漫天空,阴沉,悲凉。

一如这座城市下,夜晚不眠的我们,一张张年轻的脸庞上布满了灰蒙蒙的愁,化不开,剪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