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深知你是梦

(一)

从十六岁到十七岁,短短一年能发生多少事?在我和林静湘一起生日那天,亲耳听到陈锦墨对林静湘告白的时候,我才知道。

这一年,陈锦墨为林静湘鞍前马后,眼光一直黏在她身上,我这么粗心呆笨,还以为他暗恋我。

也对,我和林静湘是双胞胎姐妹,常常同进同出,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有不少回头率,陈锦墨给我们买双份零食时,沾她的光,我总有一份,难保不会对号入座。

林静湘性格乐观,成绩骄人,无论在家还是在外面,从小就比我能赢得人们的喜爱,除去性格因素,在母体内我和林静湘身体相连,动手术后,林静湘身体健全,而我左耳落下了轻微残疾,且跟常人的形状不同,我一直认为很丑。

谁会暗恋一个丑姑娘?尤其还是陈锦墨这种自带发光体的大帅哥,更加不会这么没眼光。

当我想明白这一点,我释怀了。

星期五公布了考试成绩,放学后,林静湘喊我一起回家,我撒谎说有朋友约,一个人去了奶茶店。

这家店我常来,店铺名叫“千岛时光”,奶茶味道一般,每次播放的歌却是极好听的。我点了一杯抹茶奶香,找到窗边一张桌子坐下来,拿出试卷和课本,对着那些红叉叉叹了一口气。

我并不懒,可不知道为什么总学不好那些公式符号,也许秦芳蕤怀我和林静湘时,偏心地把智商多分了一些给她,而她在家里也表现出很明显的偏心,导致我不喜欢称呼她们为“妈妈”、“姐姐”。

为此秦芳蕤教训过我,只是我没放在心上。

午后让人倦意醺醺的,我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拿着奶茶吸,看着眼前摊开的课本,目光看起来落在书本上,心思却飘到了九天云外。

一道刺眼的光闪进我的眼睛,刺得我眼睛有点疼,我收回神思,不悦地朝前方看去。

隔了三张桌子坐着一个男生,他穿着灰色的线织外套,里面套了一件白色T恤,正在认真地翻书,他手腕上的手表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耀眼的光,不安分的光斑随着他的动作,打在旁边的墙壁上,晃来晃去,不时闪过我的脸。

我看了他一会儿,他觉察到我的目光,也朝我看过来。

“打扰到你了吗?”他停下翻书的动作。

明亮的阳光照在他清俊的五官上,他笑着缓缓开口,整个人如春日的湖水,散发出纯净温和的气息。

“林静渊?”他叫出我的名字。

这个好看的男生合上书本,起身走到我面前,我并不认识他,一时不知道如何作答,我刚从林静湘所在的理科班转来文科班,班上的人一个也不熟,这个人很有可能是同学。

“傻了?”他问。

“我没有。”我的回答并不友善。

“今天发的?”他抽过我放在一旁的地理试卷,正反两面扫了一遍,带着笑意说,“基础题失分多,刚来文科班,没学过的知识点需要补补课。”

“嗯,谢谢提醒。”我拿回试卷,一把塞进书包,下意识地低着头,披散的长发遮住了左耳,我内心的不安从心底浮现了出来。

我不愿自己的隐疾轻易地暴露在别人眼中,任何人。

“我可以给你讲解错题,如果你愿意。”他很真诚。

“我要回家了。”我快速地收拾桌上的文具,在他欲言又止的目光中,背起书包,抱歉地打了个招呼,逃离了这个地方。

我忧郁的白衬衫

青春口袋里面的第一支香烟

情窦初开的我

从不敢和你说

……

关上推拉门,店内的音乐传来赵雷的歌《少年锦时》,我耸耸肩,回头略带遗憾地看了一眼,透明的落地窗内,男生回到自己的座位,皱着眉头,好像在思考什么。

很喜欢的一首民谣,可惜今天没时间听了。

我扯了扯书包带子,从口袋里摸出公交车卡,朝站牌走去。

回到家,八点整。

秦芳蕤嗑着瓜子在客厅里看偶像剧,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卧室的门紧紧关着,不知道林静湘在里面做什么。

房子八十多平方米,两室一厅,我跟林静湘睡一间房,没半点私人空间,每次林静湘和陈锦墨打电话,说一些腻歪的情话,我全得听着。有时候听着心烦,我就出去跑步,等我跑完回来,她也差不多应该熄灯睡了。

“林东明又不在?”我换完鞋,走到沙发边放下书包,站在秦芳蕤的面前问她。

“别拦老娘看电视。”她伸长脖子往我身后看,手朝我挥了挥,我看着地上的瓜子壳,心想她什么时候能把乱扔垃圾的坏毛病给改掉。

“聋了啊。”秦芳蕤提高了嗓门盯着我,像只要斗架的公鸡。

林明东最近几天都没回家,听说他和秦芳蕤吵架了,一个脾气暴躁,一个尖酸刻薄,两个人三天两头就要大吵一架,真不知道当初他们为什么结婚。

我懒得再跟她说话,弯腰把那只塑料垃圾桶放到她脚边,希望她能大发慈悲地不弄脏地板。

钻进厨房,打开电饭煲,里面剩了大半锅米饭,上面放着一碟大蒜炒腊肉,瘦肉基本没了,我将米饭和菜拌在一起,匆匆解决了晚饭。

洗完一堆油乎乎的碗筷,我擦干净手出去,秦芳蕤跷着二郎腿,正在看我的成绩单和试卷,我冲过去,一把抢掉,气冲冲地冲她嚷道:“别乱翻我东西!”

秦芳蕤腾地站了起来,眼神锐利,指着我的鼻子,用更高的音量喊道:“老娘我就看了,你人是我生的,看你几张破试卷怎么了?”

“你没经过我同意。”我提起书包,没来由得觉得委屈,她总是这样,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考虑我的感受,好像在她眼里,我的自尊丝毫不用在乎。

“噢,怕丑哦?湘湘回来就跟我说了成绩,就你不一样,每次遮遮掩掩,见不得人了。”她说话跟放连珠炮一样,手指对着我戳啊戳,我越不反驳,她说得越起劲。

“要你管。”我脑袋嗡嗡直响,看也不看她,抱起书包,一头扎进了房间。

这时,门口传来剧烈急促的敲门声,秦芳蕤没说过瘾,想要继续荼毒我的耳朵,我锁上门栓,不管外面狂风暴雨。

“妈,别吵了!我在学习。”林静湘不耐烦地吼了一句,敲门声瞬间停止了。我朝拿着手机在通话的林静湘比了个大拇指。

“你惹她干什么,整天家里吵吵吵,烦死了。”林静湘皱着眉头,烦躁地看着我。

我嘴角滑过一丝苦笑,装作不在乎地感叹:“我又不是你,反正她看我不顺眼啊。”

“那你下次忍着,别让我操心,我还在跟陈锦墨讲电话。”她说。

“哦。”我撇撇嘴,心里像吞下了一颗药丸,糖衣慢慢融化开,浓浓的苦涩从舌尖蔓延至心脏。

(二)

房间内瞬间安静了下来,陈锦墨着急的声音透过手机,传了出来。

“别喂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家。嗯,还能有什么事,林静渊惹我妈生气了呗,别管这些了,刚说到下周看电影的事,我们……”林静湘趴在书桌上,朝手机那头的人唉声叹气,不知道陈锦墨说了什么,林静湘脸上露出娇羞的笑容,娇滴滴地说了句“讨厌”。

我没那么无聊,偷听别人谈恋爱,说情话。

根本没有心思学习,现在也没有合适的学习环境,我脱下外套,拿了钥匙、手机和耳机,出去跑步。

这个手机是林静湘用剩下的二手货,外壳掉漆严重,看起来像个古董,机身内存小,除了手机自带的软件,我没下载其他应用,内存我全部用来存歌,只有二十多首歌,我反反复复地听了很多遍。

屋子后面是柳迎河,河边规划了一个大型活动场地,夜晚很热闹,有不少人出来散步、聊天,我沿着河堤上的人行道跑步,风吹乱了我的头发,我听见胸膛急促的心跳声。

路灯昏暗,看不清过路人的脸,很好地掩饰了我的耳疾,我喜欢夜晚出来,或多或少因为这个原因。

不知过了多久,我跑累了,扶着栏杆喘着粗气,汗湿了的头发贴在脸颊上,后背的汗水紧紧黏着衣服,十分不舒服。

虽然身上不舒服,心里却相当畅快。

跑了很久的步,我休息了一会儿才回家,推开门,黑暗中全是呛鼻的烟味,又熏又臭。我打开灯,一如既往地看到乱得不成样子的客厅。

空气中弥漫着灰色的烟雾,收进来的衣服没有人叠,堆放在椅子上,垃圾桶翻倒在鞋子旁,茶几、沙发、地上全是瓜子壳,几个烟蒂扔在瓜子壳上,有一个还在燃烧着。

如果我不打扫,这个家恐怕早成了垃圾堆。

我打开窗户通风,扫掉地上的垃圾,整理好凌乱的客厅,去厕所拿拖把把地板拖了两遍,洗了拖把出来叠完衣服,我轻手轻脚地去秦芳蕤的房间。

被子掉了一半在地上,**大大咧咧地躺着一个人,一只胳膊和一条腿露在外面,呼噜打得震天响。

看来林东明今晚又在外面过夜了。

我放好衣服,捡起被子帮秦芳蕤盖好,出来轻轻关上门。

回到自己的房间,林静湘抱着一团被子睡得很熟,身体占据了整张床的四分之三,我悄悄地将课本拿出来,冲完澡开始写作业。

客厅的墙壁上,秒针安安静静地走着,我咬着笔头,转头看着外面的一轮月亮,心里空****的。

在这一刻,我忽然觉得如此孤独。

“你要死了,吓死老娘了!”

一大清早,我是被秦芳蕤的尖叫声吓醒的,我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看着她,秦芳蕤穿着棉布睡衣,头发乱得能当鸟窝,她看起来像是要去上厕所,经过客厅时,看到了睡在沙发上的我。

“有床不睡躺沙发,病了我没钱给你买药。”秦芳蕤用看神经病一样的眼神看着我,嘟嘟囔囔地走进厕所,“砰”的一声摔上门。

我看向钟表,才五点多钟,外面雾气蒙蒙的,天都没有大亮。

喉咙一片干涩,咽口口水都疼,我收好写了一半的作业,无精打采地去房间睡。今天是周六,林静湘不睡到中午不会起来,我挨着她躺下,将身体绷得笔直,扯了扯被子盖住自己。

七点多的时候,我再次醒了。

屋子里没有一点动静,我爬起来给她们做早餐,看着盘子里煎好的三个荷包蛋,我不禁有些想不通,我为什么要这么乖,像个老妈子似的伺候她们。

吃早餐的时候,喉咙依然很痛,有感冒的前兆,我换了衣服,下楼想去买药。

我走出小区,等完一个红灯,刚准备过马路,后面突然伸过来一只手蒙住我的眼睛,然后使坏地揉乱我的头发。

闻到熟悉的柠檬香水味,我的心抑制不住地狂跳起来,一回头就看到陈锦墨帅气张扬的脸。

“静渊渊,早呀。”他总是喜欢用奇怪的名字叫我。

陈锦墨捏了捏我的脸,很哥们儿地揽住我的肩膀,我看到他的嘴角一片乌青,忍不住皱起了眉。

“你又打架?”我想查看他的伤势。

“怪我女朋友魅力太大咯。”他头潇洒地一偏,躲开我的手,拉起我的手过马路,手掌心厚实温暖,我看着他的后背,没来由一阵晃神。

认识陈锦墨已经有七八年了,由于陈叔叔的工作调动,他和他妈妈搬来了我们小区,那些青梅竹马的岁月像是我不舍得吃的糖果,只适合放在记忆的匣子里,永远珍藏。

就像现在,牵我的手过马路,十岁的他不觉得奇怪,十八岁的他依然娴熟,我不禁想,他牵林静湘的时候,难道是一样的感觉?

“你和追求林静湘的人打架?”他带我走到马路对面,松开我,我对这个问题不依不饶。

“是的,学校体育部部长追湘湘,每天去她教室骚扰她,我听说了这件事,给了他点颜色瞧瞧。”他手抄在裤兜里,眼睛不老实地四处瞟,边走边问,“你去买早餐?”

“不,我买药。”

我说完,他忽然凑到我眼前,仔细地看着我,陈锦墨的睫毛很长,轮廓有点像欧美走T台秀的时装男模一般的立体分明,一双灵动的眼睛总含着很贼的笑意,他朝我轻轻吹了一口气:“病了?”

“感冒!”我被他盯得很不自在,脸颊泛起一丝红晕,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故意提高声音推开他。

“哦,感冒。”他也不恼,点点头重复我的话。

“……你跟我一起?”我转移话题,指指前面,他看起来好像并不和我同路。

“给你面子,我本来是去找湘湘的,先陪你了。”

“我不要你陪。”

“那不行,这么如花似玉的小姑娘,等下被小流氓看上了。”

“噢,随你了。”

陈锦墨很绅士地把我送到了药店,然后在我买药的空隙,他去旁边水果超市买了两袋水果,我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在等我了。

我们一路无所谓地说笑,不知不觉到了小区里。

我想自己是有私心的,渴望看到他,贪恋和他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哪怕知道他喜欢林静湘,对我好不过是爱屋及乌,我依旧可耻地索取着他的温暖,无法自拔。

暗恋,注定卑微又苦涩。

走到楼下,陈锦墨把水果递给我,要我上去,顺便喊林静湘下来。

“来都来了,你不上去?”我意外地看着他。

他摇头,敲了敲我的脑袋:“你以为我想被你妈剥了皮哦,有菠萝和橙子那袋是你的。”

“买这么多,秦芳蕤会说我的。”我低头,掂了掂手里沉甸甸的水果,看着两袋里的不同种类,陈锦墨竟然还记得我和林静湘的喜好。

“哪那么多事,去了。”他将我推进楼道,我不停地回头,他朝我一笑,对我说“拜拜”。

“哦,好吧。”他总是这样令我无法拒绝,我犹豫了几秒,迈开步子往楼上走。

(三)

回到家,我小心翼翼地进门,厨房里乒乒乓乓的,秦芳蕤起来了,我快速地溜进房间,幸好没被她发现。

正在涂手霜的林静湘,默默地抬头看了我一眼,目光停留在我提着的水果上,她满眼幸灾乐祸,哼哼道:“敢花这么多钱,狗胆包天。”

“呵——”我没好气地把水果扔到桌子上,靠着桌子,脚踢了踢她,揶揄道,“你的陈锦墨在楼下等你,水果他送的。”

“你要死……”林静湘扬手想打我大腿,听到后面这句话,她眼睛里迸发出一道亮光,变脸比变天还快,“真的?”

林静湘站起来,挪步到窗前,撩开窗帘偷偷去看,一副小女儿家的娇羞姿态,我鄙视地看了她一眼,弯腰整理乱得跟狗窝一样的被子。

“林静湘,你下次起这么晚,能不能高抬贵手地铺下床。”没有人回答,我回头看到她火急燎急地换了衣服,对着镜子在抹脸。

“金玉其外。”我翻了个白眼,每次就知道把自己收拾妥帖,光鲜亮丽地出门,谁能想到,在外面漂亮大方的学霸女神林静湘,在家里其实是一个邋遢鬼?

不是我嫉妒她说她坏话,我收拾房间,从床底下扫出几只臭烘烘的袜子,丢到洗衣机里,又发现她的一堆脏衣服时,我真同情以后娶了林静湘的男人。

洗了衣服,刷完厨房里的碗,看到秦芳蕤从房里出来,她把手上换下的一套睡衣随意往沙发上一丢,走到玄关去换鞋:“睡衣记得洗,明天我要穿的。”

“我刚洗完,你自己洗。”我定定地看着她,秦芳蕤就是纯心给我找事做,平时给她们当佣人就算了,没一个感激的,我图什么。

“又给老娘脸色看?养你这么大,做点家务事怎么了?你断手还是断脚了?”秦芳蕤十分不爽,对我指手画脚。

“你有本事要林静湘洗啊。”我冲她挤出一个冷笑。

“湘湘要读书,哪能干这些。”秦芳蕤加重语气。

“我也要读书!不是你们的保姆!”我凶巴巴地吼道。

在她心里,好像我不是亲生的,我吃苦干活是应该的,林静湘要读书,林静湘要换新手机,林静湘要买新衣服……所有的理由都是林静湘,我从来都是被忽略的那一个。

“你那鬼成绩,读了还不是浪费钱,我指望你哦。”秦芳蕤一点没意识到她的话有多伤人,换完鞋出去,摔门声地动山摇。

我委屈地看着她出门,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了下来,待在原地一动不动,几分钟后,我用力地擦干眼泪,怪自己没出息,这么轻易就被秦芳蕤气哭。

林静渊,你哭什么呢?这就是你的妈妈和姐姐,早该习惯了。

吃完感冒药,我给林东明打了电话,电话一直打不通,不知道他是在跟家里赌气还是有事,我也懒得管。

两天假期,我没再出去过,在家休养身体。

周一去上学,我终于有了些精神,课间收作业,一个有点眼熟的男生来到我课桌前。

“嗨,你不认识我了?”他抱着一垛作业本,扬起一个礼貌的笑。

今天要升国旗,所有的学生必须穿校服、戴校牌,其他时间对服装没有这么严格的要求,他问完这句话,我的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到他的胸前的校牌,上面写着三个字——沈星沫。

如果我平时多留意一下,会发现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他是三班的班长,学生会的副主席,好听的名字加上温沉帅气的脸庞,注定了他不是普通的存在。

只可惜我从没去注意过这些,我没有多交朋友,认识的人也屈指可数,陈锦墨在旁边学校上学,林静湘在理科班,他们两个人相处的时间本来就少,难得相聚更加不会掺上我,这样一来,我基本是独来独往,快与世隔绝了。

“我现在认识了。”我指着他的名字,淡淡地说,“沈星沫啊。”

“你念我的名字,有这么不高兴吗?”他突然笑起来。

“我——”我看着他漆黑如星空的眸子,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半晌我才想了个比较合理的解释,“没有,只是我笑得少。”

除了在家里要和秦芳蕤全副武装地争吵,以及对林静湘和陈锦墨情绪外露,我自问在外面还是很乖的,尤其是对陌生人,能不招惹尽量不招惹,也无所谓情绪化了。

“放假布置的作业,完成得怎么样?”老天,他像个老师一样在我耳边唠叨,作为班长和课代表,难道要这么尽职尽责吗?

“我很努力地写完了,不知道对错。”我老老实实地回答,祈祷他收了我的作业本快走,和他多说几句话,旁边已经有女生叽叽喳喳地在往我们看了。

“我帮你看看。”他却在我旁边坐了下来,我的同桌出去还没回,他放下手中厚厚的本子,坐在她的座位上,把桌面整理出一块空处,拿过我叠放得整整齐齐的作业,一本本认真地翻看起来。

“不用麻烦了啊。”我急了,皱着眉头去抢他手中的本子,他身体猛地往右倾躲开我,我扑了个空,身体由于惯性朝他倒去。

眼看我要摔倒,他连忙抱住我,身体的接触让我打了一个激灵,我条件反射地推开他拽着我的胳膊。

“小心点。”他低声说,表情有点难看。

“你还我。”我锲而不舍。

“服你了。”

“服我也要还。”

我看了看他的眼睛,心虚地别过头,他将我的东西放回原位,只拿走了要交的那一份,起身准备去办公室。

“我没有恶意。”他对我实在没辙。

“……嗯。”我点点头,他苦笑地看着我,然后转身走了。

我对自己这样的性格也很无奈,害怕被伤害,于是选择远离。

想起小时候在幼儿园,那时候的我不是这样的,我和林静湘一样开朗活泼,丝毫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同,直到有一天一个小男生指着我的耳朵,大哭大喊“老师我害怕”,我惊慌地跑进洗手间,踩着凳子去看自己的耳朵,才发现自己和他们的区别——我的左耳皮肉黏在一起了,远远看去,像是一只折翅的小蝴蝶。

后来上学,也有同学会盯着我的耳朵看,小声议论,那种目光和刺耳的嬉笑声我现在都记得,并非出于善意。

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开始蓄长发、留刘海,用长长的头发和刘海盖住我的自卑,守住我的自尊。

对于身体上的缺陷,很多时候我可以自我安慰,但这个世界总不会那么善良,当我无力抵抗时,唯有敬而远之。

除了逃避,我别无选择。

(四)

中午吃完饭,从食堂走出来,看到植物的叶子都成了黄色,在秋风中簌簌地掉落下来,不知为何,它们的坠落不时地牵动着我的心,看到眼前一片的零落和凋零,一种凉意痛彻心扉,惹我满心的怜悯和疼惜。

季节的脚步变得如此匆忙,曾经的华美,均在这个季节坠落,不留痕迹,徒留万般的不舍和眷恋。

很多年后,我想我也会如这些植物,安静地生长,然后枯萎死去。

走了一段路,远远就看到宣传栏前围着一圈人,吵吵嚷嚷的,等他们潮水一般退散了后,我忍耐不住好奇,迈步去看上面写了些什么。

上面贴着一张宣传海报,海报制作得非常精美,里面的内容也相当吸引人,是市博物馆的雨花石艺术展览。当然,干巴巴的石头没什么好看的,但是举办这次会展的老师,是市内有名的画家,听说他这次全是在雨花石上作画,噱头十足。

我傻傻地站在那儿,凑近海报,眯着眼睛去看上面展示出的图片,嘴角不自觉露出一丝微笑。

“嘿,你对这个有兴趣?”我回头,看到沈星沫看着我,他从裤袋里摸出两张票,眼睛里一片真挚,“学生会内部给的,我请你看。”

我怔愣住,校园这么大,倾慕他的女生排成了队,可他总喜欢来找我,这不是很奇怪吗?

“不要拒绝我,好吗?”他似乎在乞求。

“为什么?”我轻声说,说不清是问自己,还是问他。

从小到大,我就如一株苔藓植物,在黑暗潮湿的环境中成长,以至于阳光照射在身上时,我首先感觉到的不是温暖,而是害怕。

我害怕如此耀眼的他,会灼伤我。

“因为……我做错过事。”他的声音变得很轻很柔,眸中沉着一汪清水,目光落在我的发侧变得飘忽不定,“那时候她那么可爱,只是左耳被天使吻过,留下了和我们不同的痕迹,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害怕,报告老师,还让其他人说她,伤害了她。”

“现在我有了重新认识她的机会,不知道她会不会原谅我?”他认真地望着我,我的心里一下紧张起来。

他说的好像和我想的是同一件事。

当年那个小男生是他?事过多年,他如何会认出我?他站在我眼前,高高的个子挡住了大片日光,炽热的目光看得我心底发慌。

这件事过去了这么久,谈不上原谅不原谅,那时候的我们,年少无知,谁又会真正怪他?只是不同的经历改变了我的性格,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罢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装傻,赌时间这么久他认错了人。

“不会错的,你的眼角有一颗小小的泪痣,我记得你,虽然你忘了我。”他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轻,隐隐有几分失落。

“我原谅你,这样行了吧?”

就算他记得我,不过是众多过客中的一位,如今恳求我的原谅,无非是想让他心里好过一点,既然这样,为了以后没有牵扯,说句客套话又不会怎么样。

“你答应和我一起看展览了?”他偷换概念的能力真是厉害,刚才我只是说原谅他,又没答应和他一起去博物馆。他的自作聪明让我十分反感。

“不,这是两码事。”我试图和他说清楚,但他默认了我的答案,将一张票塞到我怀里,在我拒绝前,已经走出了几米远。

他几步跨上台阶,我望了他一眼,他正对着我笑。

“下周六不见不散。”

他说完,身影已经隐没在桂花树下,渐渐地离开了我的视线。

我心想,下午再找机会还给他。

我还是低估了沈星沫。

下午上完课,最后一节是体育课,教室里的人大都去了操场,我捏着那张烫手的票,等到人差不多走光了,走到沈星沫的座位前。

“你要不约别人,我下周六有事。”拙劣的借口我自己都不信。

“有事啊,没关系,反正这次的展览有三场,我们其他时间也可以去。”他一本正经。

“沈星沫。”我双目瞪圆,咬牙切齿。

“呀,小河豚。”他笑笑地站起来,不打算理我的请求。

“……什么?河豚?”我一头雾水。

“河豚生气就是你这个样子啊。”

他鼓起腮帮子,学我的样子瞪着我,然后转了转手中的书本,丢到桌上,潇洒地走出门。我的脸唰地一下子就红了,吞了吞口水,觉得好丢脸。

想将票夹到他书本里,想象他明天气势汹汹来找我的模样,我缩了缩脖子,认命地收下了,大不了和他一起去好了。

体育课上到一半,老师宣布自由活动。班上的男生三五成群,抱着一个篮球往操场跑去,我买了一瓶饮料,坐在一排香樟树下的台阶上,看着他们。

沈星沫是那种书生气很浓的男生,清清秀秀,我第一次发现,他在球场上有一种张扬的好看,就如同在舞台上玩摇滚乐的老师,平时的温文儒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力量的嘶吼。我看着奔跑的他,忽然想到了陈锦墨,陈锦墨也张扬,但他的嚣张无处不在,帅气中带有坏痞的气质,吸引了很多女孩子的眼球。

他们两个人,一个温,一个火,我好笑自己竟拿他们作比较。在他们的世界里,无论我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始终不会有特别的故事。

悲伤的人哪怕只是坚强生活,也已经竭尽全力,还能去奢望什么,我常想,像我这样的人,这一生怕是都难谈及幸福。

多可笑呀,我才十七岁,却已经阴暗地想象完了一生。

快打放学铃了,球场上打球的人陆陆续续散了。我拍拍手,有些泄气地起身,脚下的枯叶,踩上去咯吱直响,秋意愈浓,大风刮得人透体生凉。

“林静渊!”

我回过头,沈星沫抱着篮球,袖子挽高,在一群男生的簇拥下,步伐随意,正往坡上走,虽然气温不高,他们额头上却满布汗珠,此刻因为沈星沫跟我打招呼,男生们饶有兴趣的目光,全部聚集在我身上。

隔着护栏,我呆呆地看着他们,挤出一个尴尬的笑。

“很无聊吧。”他把球扔给旁边一个男生,单手抓住护栏,纵身一跃,跳到台阶上,跨步到我身前。

他身后那群人的目光,弄得我非常不自在,有人甚至吹起了搅动气氛的口哨。

“沈星沫,女朋友吗?”

“陆子你这不废话嘛,沈星沫我们要吃喜糖!”

“吃喜糖!吃喜糖!”

……

男生们开始起哄,我脸红成了一个大番茄。遇到一丁点事,我总是喜欢脸红,根本不知道怎么办,我愣愣地看着沈星沫,他用眼神示意我放心。

(五)

“陆子、魏海,你们俩今天没输够是吧,带头瞎起哄。”沈星沫保持着淡淡的笑,转身训他们,“明天食堂我请,你们放开了肚皮吃。”

“哈哈!我们的大帅哥害羞了,算了不闹了,哥几个开黑去。”

“还开?昨天那么晚回,你妈没打死你?”

“开玩笑,人在塔在,和队友比起来,我妈算啥。”

“陆子你们别信他,就他最坑。”

……

男生们放过了我们,勾肩搭背地说着走了。我奇怪地看了沈星沫一眼,他们的话我听不太懂。

“他们在说游戏。”沈星沫好像知道我的疑惑,直接回答我。

“哦。”男生们的爱好和女生总归不同,这个年纪,男生们热衷于游戏和耍酷,广播里通报批评的几种人,翻围墙去上网的,抽烟打架闹事的,占了九成。

“别傻站着了,走,回家了。”沈星沫扯了扯我的衣袖,我眼睛盯着他那只手,他立马缩了回去,好像怕惹得我不高兴。

我像个小跟班一样走在他后面,沈星沫个子和陈锦墨差不多,但他更消瘦,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刮跑。

“哎,你是住桐花小区,对吧?”他一边走一边回头。

“嗯。”我瞥了他一眼,发觉不对劲,“你怎么知道?”

“我就住你不远啊,907公交,比你后两个站下车。”他说得随意,听得我心下一沉,他对我回家的路线都这么清楚,不知是福是祸。

“你可别乱想,我在车上遇到过你,车站北路口看到你下去了,那儿是桐花小区,我有朋友住那儿,所以比较熟。”他恐怕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我不擅长掩饰情绪,喜怒哀乐都在脸上摆着,他肯定看出来了我为什么沉默。

回到教室刚收拾了书包,准备背起,沈星沫却自然地接过去,背到了自己左肩。

“别客气呀。”他笑嘻嘻的。

“谢谢。”我慌乱地低下头去,跟着他出来。

“展览会,你不会放我鸽子吧?”他边下楼边问,背后的书包带子随着他的动作,一甩一甩。

“我不会。”答应了他就不会反悔,我虽然内向,与他同往感觉不自在,但是这次的展览会我很感兴趣,何况票也是他给的,我也没什么想不通的。

“哎,你整天闷闷的,多不自在,得开朗点。”他像个老人家一样自说自话,我抬头呆愣地看着他的后脑勺,心里一阵得意。他要是知道我在家里对秦芳蕤的恶劣样,指不定惊讶成什么样。

这样看来,人果然是善变的多面动物,我也不例外。

我们出了校园,在站牌等到车,一路搭车回去。

一上车,沈星沫就像装上了发条,不断地跟我说话,车窗外的风吹得他的刘海飞扬,他的眼睛弯成一弯月牙,说话的时候偶尔露出两颗小虎牙,我抿着礼貌的微笑,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他。

快到车站北路,我伸手问他要书包:“我要下车了。”

没想到他起身,走到后车门,我纳闷地瞧着他,他扬眉冲我一笑:“我送你。”

也许是季节的原因,小区里的落叶堆了厚厚一层,这里本来就是老城区,如今越发显得萧条。

我和沈星沫无言地走在路上,一个人忽然迎面走了过来,看到他,我惊慌地“啊”了一声,连忙去取我的书包:“沈星沫,你回去吧,送到这里可以了。”

是陈锦墨,他从我家方向出来,可能是刚送林静湘回家。

我忽然很不愿意让他见到别的男生送我回来。

陈锦墨看到我,眼睛里闪过惊喜,接着他看到沈星沫,目光一下子变得复杂,沈星沫还在意外我的反应,陈锦墨已经加快脚步。

“喂,你是谁?”陈锦墨露出不善的表情,质问的语气像一把刀。

“他是我同学。”我抢先回答,手还搭在沈星沫的肩膀上,我拽他,但他不肯给我书包,陈锦墨一看我的手,我犹如被火烧着了马上收了回来。

“静渊渊,追你的?”陈锦墨笑得不怀好意。

“不、不是。”我像一尾被踩到尾巴的猫,几乎要跳起来反驳,我最恨别人误会我,尤其这个人还是陈锦墨。

陈锦墨走上前,一把揽住我,我睁大双眼看着他,他挑衅的目光却看着沈星沫,冷声冷气:“小子,哥哥提醒你,我家静渊渊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追的,你自己照照镜子再来。”

我想挣扎,却被陈锦墨搂得更紧,他不耐烦地扫了我一眼,吓得我大气都不敢出,我感觉到他似乎生气了。

“林静渊,他是你……”

“我是她哥。”

陈锦墨打断沈星沫的话,烦躁地抓抓头发,他故意吊儿郎当的,就像一个小流氓,我心里憋住笑,不知道沈星沫怎么招他惹他了。

“我在问她。”沈星沫的语气也强势起来。

“沈星沫,这是陈锦墨,他在我们小区住了七八年,不是哥哥也相当于半个哥哥了。”我微微从陈锦墨的禁锢中挣脱出身,趁沈星沫在发呆,拿回我的书包,转身面对着陈锦墨介绍,“陈锦墨,这是沈星沫,我们班班长,善良热情,今天跟我顺路就送我回来了。”

“你们班班长真够善良热情的。”陈锦墨板着脸,声音寒得像冰,他丢下这句话,看也不看,转身就走。

明明没有什么矛盾,这样反倒让我左右不是人。

“你别这样,又不关你事。”沈星沫见我垂头丧气的模样,反过来安慰我,陈锦墨走后,他长吁一口气,如释重负地说,“吓死我了,以为他真是你哥。”

“没,我只有一个姐姐。”我小声解释。

“一班那个林静湘是吧?我知道,你们是双胞胎。”沈星沫一脸关切地看着我,冲我笑了笑,“理科班的很出名的美女学霸嘛,男生们都知道的。”

我一阵失落,是的,林静湘就像一颗光彩夺目的钻石,惹人注目,红榜上她的名字没有离开过前十,谁不知道她呢。

“你活在她的影子下,压力一定很大。”沈星沫轻轻地叹息。

我意外地看着他,他双眸带笑,这句话并不是问我,而是感叹,他漆黑如曜石的瞳孔中,映着我恍惚的脸,我一时失语,鬼使神差地就点了点头。

我的确就是林静湘的影子,或许比影子还不如,她理所当然地在阳光下享受着老师的夸赞、同学的簇拥、父母的关爱,而我除了羡慕,一无所有。

我羡慕林静湘,不曾对任何一个人说过。

这种不敢示人的羡慕让人闷着生气。

“别傻站着受冻,你快上去,我走了。”在我思绪万千时,沈星沫语气真诚地跟我告别,让我心里有一丝悸动。

我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那个走远的背影,止不住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