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阴侯列传2

【讲析】

韩信是秦末农民战争中涌现出来的杰出历史人物,但他的才能发挥却是在楚汉战争中显现出来的。他本是淮阴一个流**青年,贫无以食。秦末动乱,先投靠项羽,未得重用,又投奔刘邦,仍未被重用,后经萧何推荐,得以举拔为大将,由是感激汉王刘邦。在楚汉战争中,刘邦从彭城败逃,靠韩信在京、索间挫败项羽,才稳住了楚汉相争的阵脚。然后,韩信率领一支队伍,开辟北方第二战场,以少胜众,取得了吞灭魏、赵、燕、齐的胜利,完成了对项羽的战略包围。最后与刘邦会师在垓下歼灭项羽。

韩信功高震主,遭刘邦猜忌。他的精锐部队,经常被刘邦抽走。但韩信却不知时务,竟然在楚汉相争难分难解之时,逞兵胁迫刘邦封自己为齐王,这就种下了灭族的祸胎。项羽死后,韩信的兵权立即被解除,迁为楚王,随后又以谋反罪被削王贬爵为淮阴侯,牢笼于京都。韩信失势,日益怏怏,于是暗中与陈豨通谋,企图造反,被萧何用计捕杀,夷灭三族。司马迁对韩信这样一个杰出的智能之士而惨遭不幸,深表同情和惋惜,以充满**和深沉的笔触写下这一悲剧史传,成为千古传颂的名篇。

读《淮阴侯列传》,当从司马迁、司马光评论入手,谈三个问题。

首先是《淮阴侯列传》的思想倾向。这是一篇司马迁替淮阴侯韩信写的翻案史传,满怀作者同情的泪水,读来使人心酸。淮阴侯韩信是西汉第一大功臣,他替刘邦打下了半壁江山,忠心耿耿尽效犬马之劳,又拒武涉、蒯通之说,成就了汉家天下,到头来却陷于“叛逆”之罪,被夷三族,蒙上了污秽的恶名。司马迁愤愤不平,笔端饱含着极大的热情替韩信写了翻案史传,并用“淮阴侯”这一封爵名篇,表示了他深切的同情和赞叹。司马迁以其高超的艺术手法为我们塑造了一个光彩的形象,奠定了后之读史者“憎刘惜信”的基调。司马迁用简练的笔法,寓褒贬于叙事之中,韩信亡楚归汉,定策汉中,擒魏取代,破赵胁燕,东击齐,南灭楚,是一个无往而不胜的名将,把他比之为周、召、太公。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就是依据《淮阴侯列传》作赞,曰:“世或以韩信首建大策,与高祖起汉中,定三秦,遂分兵以北,禽魏,取代,仆赵,胁燕,东击齐而有之,南灭楚垓下,汉之所以得天下者,大抵皆信之功也。”(《资治通鉴·汉纪》四)由于两司马都肯定了韩信的功绩,淮阴侯才彪炳于纪传史和编年史中,这是符合历史实际的结论。

韩信是中国古代杰出的军事家,他有着过人的才能。刘邦也情不自禁地做了这样的评价,他说:“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高祖本纪》)并称之为“人杰”。明茅坤说:“予览观古兵家流,当以韩信为最,破魏以木罂,破赵以立汉赤帜,破齐以囊沙,彼皆从天而下,而未尝与敌人血战者。予故曰:……韩信,兵仙也。”(《史记钞》)韩信用兵,多多益善,灵活多变。垓下之战,他为全军统帅,指挥三十多万大军,一举全歼项羽军,此为多多益善,载于《高祖本纪》。但更能表现韩信军事艺术天才的却是以少击众,以弱胜强。擒魏取代,破赵胁燕,东击齐,南破楚,一个胜利接着一个胜利,都是以弱胜强,智计胜算,层出不穷。敌方赵相陈馀,楚将龙且,生搬硬套兵法,骄傲轻敌,刚愎自用,一个个被歼灭,从反面烘托了韩信的高大形象。《淮阴侯列传》突出韩信以少胜众,目的是集中笔墨写他的“智”,既深刻地抓住了韩信光辉形象的特点,也是为他悲剧的结局做铺垫。

汉初三个军事功臣韩信、彭越和黥布,都以谋反罪被夷三族,刘邦死后也没有人敢替三人平反。在封建专制制度下,身为汉廷史官的司马迁要为三人树碑立传,是需要极大勇气的。三人中韩信功最大,亦最冤,第一个遭擒拿,司马迁也最同情他。因此,《淮阴侯列传》是一篇立意撰述的翻案史传。司马迁在《苏秦列传》赞中示例说:“夫苏秦起闾阎,连六国从亲,此其智有过人者。吾故列其行事,次其时序,毋令独蒙恶声焉。”这“毋令独蒙恶声焉”就是司马迁写翻案史传的原则。以今语言之,即还历史的本来面目。韩信有大功于汉,本意并不反汉,而他通谋陈豨是蒙冤后被逼上梁山的,是不能让他“独蒙恶名”的。

韩信拒武涉、蒯通之说一节最为精彩。如果说武涉说辞句句为项羽,而蒯通设喻则句句是为韩信,以相人之术进说辞更加耸动视听,韩信犹豫之后终不背汉王。可以说这段文字就是司马迁在为韩信辩诬。司马迁还用互见法在《陈丞相世家》中,对汉六年楚王信谋反案做了淋漓尽致的揭露。这次谋反是刘邦蓄意策划的一场政治陷害案,记载是十分清楚的。

但是以“实录”精神垂名于世的司马迁,他不为贤者讳,因此对于韩信谋反关中不加掩饰,而是抱着十分惋惜的心情,批评韩信不能学道谦让,功成身退,对悲剧的演出含有自作孽的成分。这表明司马迁裁断历史的公案是十分严肃的。

韩信关中谋反,是为形势所逼,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韩信登坛拜将,靠的是萧何力荐;韩信被斩,亦是萧何设谋。一个萧何干出了这样似不相容的两件事,正是形势使然。南宋思想家陈亮说:“汉高帝所借以取天下者,固非一人之力,而萧何、韩信、张良盖杰然于其间。天下既定而不免于疑,于是张良以神仙自托;萧何以谨畏自保;韩信以盖世之功,进退无以自明。萧何能知之于未用之先,而卒不能保其非叛,方且借信以为自保矣。”(《陈亮集》卷九《论》)陈亮揭露专制统治集团的内部矛盾是十分深刻的。在刘邦猜忌功臣的高压政策之下,人人自危,如何做到明哲保身,也颇不容易。萧何不但“谨畏自保”,而且他还能逢迎高帝和吕后之意。韩信正相反,文武兼备,功高震主,是刘邦要拔除的第一个眼中钉,反而不能顺时取容,失职生怨,溢于言表。所以萧何“卒不能保其非叛”,而借韩信之头以自保了。韩信的思想变化,《淮阴侯列传》作了生动的记载:

信知汉王畏恶其能,常称病不朝从。信由此日夜怨望,居常鞅鞅,羞与绛、灌等列。信尝过樊将军哙,哙跪拜送迎,言称臣,曰:“大王乃肯临臣!”信出门,笑曰:“生乃与哙等为伍!”上常从容与信言诸将能不,各有差。上问曰:“如我能将几何?”信曰:“陛下不过能将十万。”上曰:“于君何如?”曰:“臣多多而益善耳。”上笑曰:“多多益善,何为为我禽?”信曰:“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此乃信之所以为陛下禽也。且陛下所谓天授,非人力也。”

这就是夺王贬爵后的韩信。司马迁善于在对比中刻画人物性格情态,揭示内心世界。韩信能忍夺军徙王,而不能忍夺王贬爵,这是对他热衷于功名利禄的生动写照。青年时期的韩信,能忍恶少年的**之辱,却不能忍南昌亭长的怠慢不食,因为恶少年的羞辱,是一场无知逞强的胡闹,信为前途计能忍;南昌亭长有意怠慢,为德不终,信不能忍。刘邦诈捕韩信,夺王贬爵,乃属为德不终之类,故韩信不能忍。韩信的忍与不忍都与他的壮志屈伸有密切联系。司马迁通过韩信葬母,行营高敞地的故事,揭示他“其志与众异”,早就蓄有裂地封王的欲望。所以韩信不能忍项氏的压抑,而亡楚归汉。他登坛拜将,首建大谋,就迫不及待地说出了“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所不服”的话。王夫之评论说:“为人主者可有是心,而臣子且不可有是语。”(《读通鉴论》卷二)李贽也说:“明以自家把柄授沛公矣。”(《史纲评要》卷五)

正当韩信“日夜怨望,居常鞅鞅”之时,陈豨来访,燃起了他东山再起的欲望。司马迁做了这样的记载:

陈豨拜为巨鹿守,辞于淮阴侯。淮阴侯挈其手,辟左右与之步于庭,仰天叹曰:“子可与言乎?欲与子有言也。”豨曰:“唯将军令之。”淮阴侯曰:“公之所居,天下精兵处也;而公,陛下之信幸臣也。人言公之畔,陛下必不信;再至,陛下乃疑矣;三至,必怒而自将。吾为公从中起,天下可图也。”陈豨素知其能也,信之,曰:“谨奉教!”汉十年,陈豨果反。

陈豨守代,尝告归过赵,赵相周昌见豨宾客随之者千余乘,邯郸官舍皆满。周昌见此情况,向刘邦报告,早为防备。陈豨到京,明知韩信为朝廷所忌,是被软禁的,他却偏偏冒险去访,这一行动本身就是非常之举。这说明陈豨有争天下之志,故阴养宾客,又不惜冒人主之忌拜访韩信。所以两人一见如故,韩信才敢以谋反言论挑之,同时也是现身说法。韩信捧钟离眜之头晋谒刘邦,委曲求全而遭捕,已知其必死,故当即愤怒地喊出了“狡兔死,良狗亨;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的怨言。至洛阳,刘邦赦其为淮阴侯,韩信深知,这只不过是刘邦把他作为政治人质而使其残喘岁月。因彭越、黥布还拥兵在外,众多功臣还没有分封,政局尚未稳固,屠功臣的时机还未到来。查《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可知,汉初封授的第一批功臣,恰值捕系韩信之后。诸将仍不平,相聚谋叛,刘邦用张良计,封雍齿为侯,这才安定了局势。刘邦的大仇人雍齿尚且不能杀,自然杀韩信的时机更不成熟。但这只在早晚之间,韩信反亦死,不反亦死。俗话说“困兽犹斗”,蒯通之语,句句在心,韩信想求得雍齿的地位而不能,因此他的谋反是在情理之中。须知韩信是一个自请“假王”的人,他并不是一个效愚忠的腐儒。

如何评价韩信的功过是非?韩信之功,如日月之明,司马迁比之于周朝开国的太公、周公、召公,无须多说。这里客观评论韩信之过。俗话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韩信智勇双全,特立于世,但他由于功名心切,也糊涂一时,招来杀身之祸。具体来说,以下几个方面都触犯了刘邦的忌讳,生命不保,良有以也。

其一,韩信身为大将,其职责是攻城略地,至于政治上的措置自有汉王布置,无须他来操心。但是,韩信打下赵地以后,“乃遣使报汉,因请立张耳为王,以镇抚其国”,这是一种越职犯分的行为。实际上这一行动包藏了韩信的隐私,是自以为封王立例。刘邦迫于形势,不得不应,“乃立张耳为赵王”,但迟迟不正式封拜。查《汉书·异姓诸侯王表》,正式册封张耳为赵王,已是汉四年十一月韩信破齐之时。刘邦修武夺军,“以麾召诸将,易置之”,实萌于韩信为张耳请王。后来韩信不敢谋反齐地,对武涉说“我倍之不祥”,因其部属皆刘邦亲信,如副手曹参、先锋骑将灌婴皆刘邦心腹,韩信不能不有所忌惮。

其二,郦食其说降齐国,已经形成了对项羽的包围形势。可是韩信为了邀功,掌握齐国,背信袭齐,破坏了这一形势。明李贽说:“即此一端,信有死道矣。”(《藏书》)

其三,韩信拒武涉、蒯通之说,不忍背汉,也是从形势上考虑。当时并没出现三分天下的地理均势。因山东居高以临彭城,若刘邦西退,项羽必来争齐,这是韩信熟虑的。韩信三思蒯通之言,自作聪明,借重兵在握之机,要挟为王,以为是上策,实当事者韩信至愚。韩信遣使报汉王,刘邦大怒,立即就要讨伐。由于张良、陈平的点化,才将计就计笼络他为齐王。刘邦杀信,实萌于此。韩信被立为齐王后,仍消极观战,不听调遣,以索重赏,彭越也跟了上来。查《秦楚之际月表》,汉四年十一月,韩信已破齐并击杀楚将龙且,此时项羽震恐,谋臣死,良将亡,众叛亲离,本可一举歼灭。但是由于韩、彭观望,使得项羽苟延残喘在广武与刘邦对峙了一年。刘邦迫不得已,诈项羽东归,权用张良之计增封韩信、彭越地盘,直到汉五年十二月才会围垓下。这是明显地搞分裂割据。从动机上立论,韩信无争天下之志,故不忍背汉,但他热衷于裂土称王的落后政治观念,无可讳言是取死之道。

司马光说得有道理:“臣以为高祖用诈谋禽信于陈,言负则有之;虽然,信亦有以取之也。始,汉与楚相距荥阳,信灭齐,不还报而自王;其后汉追楚至固陵,与信期共攻楚而信不至。当是之时,高祖固有取信之心矣,顾力不能耳。及天下已定……酬功而报德者……而以士君子之心望于人,不亦难哉!”(《资治通鉴·汉纪》四)司马光的这一评论是十分中肯的。长沙王吴芮,并无大功,可以传世久远;韩信功最大,首先遭诛灭。

从巩固统一的家天下来看,也是正常的,所以萧何设谋诛韩信。但功臣遭屠,无论如何是大失人心的。可以说这正是封建专制主义的弊端,其手段的残忍,令人发指。

以上三点就是论韩信的功过是非。下面再简说韩信的人格魅力。由于韩信出身下层平民,他身上闪射出勤劳人民的许多美德,值得称道。具体说,韩信的光彩形象有以下几点:第一,少小立大志,识见高远。由于秦朝统治严刑苛法,社会不稳,因此青年韩信不肯用苦力治生,而使枪弄棒,好带刀剑,结识豪侠,立志干一番大事,常常搞得自己饥肠辘辘,被人看不起,在背后对他指手画脚,说东道西。于是一个淮阴青年屠夫当众羞辱韩信,要与其比武,不然就是胆小鬼,从他**爬过,这就是韩信受“**之辱”的故事。韩信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羞辱,满街人众的讥笑,他“孰视之”,打量了半天,认真思考后决定忍让,因他立有大志,不值得把生命舍去与无赖赌博,这是度量宏大、识见高远的表现,用时下流行语说,是思想成熟的表现。第二,以德报怨,度量宽广。韩信当了楚王,回到家乡,找到当年侮他的屠夫,韩信没有报复,而是任用为中尉。明代思想家李贽在《史纲评要》卷五中对此评论说“尤难”,难就难在韩信超脱于世俗之上,其度量容人之宽广确实难得。第三,不耻下问。井陉之战,韩信活捉赵将李左车,韩信亲自替他解开绳索,安置在上座,像学生尊敬老师一样听取李左车的形势分析,让他为自己出谋献计。由于韩信的真诚,李左车也毫无保留地贡献了才智,韩信获得了好处,兵不血刃降燕。韩信的智慧从不耻下问的学习中来。第四,韩信拒武涉、蒯通之说,不搞割据,维护统一大局,精神难能可贵。以上这些,可以看出韩信保留了勤劳人民的朴素本质,这与他的逆境生活有关。但韩信追求功名过于心切,没有谦谦退让之风,看不起樊哙等武将,竟至于与汉高祖刘邦辩论带兵几何,自誉“多多益善”,也不能不说是取祸之道。

最后略说本传特点。《淮阴侯列传》的章法结构,编年记事而波澜起伏;剪裁巧妙,虚实相参;行文精妙,欲扬先抑,艺术上可以说是精湛妙绝。韩信的前半生走背字,给人的印象是志大才疏,又不安本分,背项羽,又从汉中出逃,差点成了刀下鬼,此为先抑。萧何月下追韩信,时来运转,登台拜将,一席汉中对,语惊四座,刘邦心服,韩信的才华如惊雷闪电爆发而出,一路顺风,打了半壁江山,封楚王,衣锦还乡,陡然生变又成阶下囚。司马迁的疏怠组合,前后对照,行文造句,说客妙语,编织成一篇精美艺术品。《淮阴侯列传》可以一气读完,掩卷长思,沉重而不气闷,可惜却催人奋起。《史记》的悲剧文章,总是激扬人生,《淮阴侯列传》是典范之一。

读《淮阴侯列传》给人们以多方面的教益与启发,永远有现实意义。

【原文】

淮阴侯韩信者,淮阴人也。始为布衣时,贫无行,不得推择为吏,又不能治生商贾,常从人寄食饮,人多厌之者。常数从其下乡南昌亭长寄食,数月,亭长妻患之,乃晨炊蓐食。食时信往,不为具食。信亦知其意,怒,竟绝去。

信钓于城下,诸母漂,有一母见信饥,饭信,竟漂数十日。信喜,谓漂母曰:“吾必有以重报母。”母怒曰:“大丈夫不能自食,吾哀王孙而进食,岂望报乎!”

淮阴屠中少年有侮信者,曰:“若虽长大,好带刀剑,中情怯耳。”众辱之曰:“信能死,刺我;不能死,出我袴下。”于是信孰视之,俯出袴下,蒲伏。一市人皆笑信,以为怯。

及项梁渡淮,信杖剑从之,居戏下,无所知名。项梁败,又属项羽,羽以为郎中。数以策干项羽,羽不用。汉王之入蜀,信亡楚归汉,未得知名,为连敖。坐法当斩,其辈十三人皆已斩,次至信,信乃仰视,适见滕公,曰:“上不欲就天下乎?何为斩壮士!”滕公奇其言,壮其貌,释而不斩。与语,大说之。言于上,上拜以为治粟都尉,上未之奇也。

信数与萧何语,何奇之。至南郑,诸将行道亡者数十人,信度何等已数言上,上不我用,即亡。何闻信亡,不及以闻,自追之。人有言上曰:“丞相何亡。”上大怒,如失左右手。居一二日,何来谒上,上且怒且喜,骂何曰:“若亡,何也?”何曰:“臣不敢亡也,臣追亡者。”上曰:“若所追者谁?”何曰:“韩信也。”上复骂曰:“诸将亡者以十数,公无所追;追信,诈也。”何曰:“诸将易得耳。至如信者,国士无双。王必欲长王汉中,无所事信;必欲争天下,非信无所与计事者。顾王策安所决耳。”王曰:“吾亦欲东耳,安能郁郁久居此乎?”何曰:“王计必欲东,能用信,信即留;不能用,信终亡耳。”王曰:“吾为公以为将。”何曰:“虽为将,信必不留。”王曰:“以为大将。”何曰:“幸甚。”于是王欲召信拜之。何曰:“王素慢无礼,今拜大将如呼小儿耳,此乃信所以去也。王必欲拜之,择良曰,斋戒,设坛场,具礼,乃可耳。”王许之。诸将皆喜,人人各自以为得大将。至拜大将,乃韩信也,一军皆惊。

信拜礼毕,上坐。王曰:“丞相数言将军,将军何以教寡人计策?”信谢,因问王曰:“今东乡争权天下,岂非项王邪!”汉王曰:“然。”曰:“大王自料勇悍仁强孰与项王?”汉王默然良久,曰:“不如也。”信再拜贺曰:“惟信亦为大王不如也。然臣尝事之,请言项王之为人也。项王喑叱咤,千人皆废,然不能任属贤将,此特匹夫之勇耳。项王见人恭敬慈爱,言语呕呕,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饮,至使人有功当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此所谓妇人之仁也。项王虽霸天下而臣诸侯,不居关中而都彭城。有背义帝之约,而以亲爱王,诸侯不平。诸侯之见项王迁逐义帝置江南,亦皆归逐其主而自王善地。项王所过无不残灭者,天下多怨,百姓不亲附,特劫于威强耳。名虽为霸,实失天下心。故曰其强易弱。今大王诚能反其道:任天下武勇,何所不诛!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所不服!以义兵从思东归之士,何所不散!且三秦王为秦将,将秦子弟数岁矣,所杀亡不可胜计,又欺其众降诸侯,至新安,项王诈坑秦降卒二十余万,唯独邯、欣、翳得脱,秦父兄怨此三人,痛入骨髓。今楚强以威王此三人,秦民莫爱也。大王之入武关,秋豪无所害,除秦苛法,与秦民约,法三章耳,秦民无不欲得大王王秦者。于诸侯之约,大王当王关中,关中民咸知之。大王失职入汉中,秦民无不恨者。今大王举而东,三秦可传檄而定也。”于是汉王大喜,自以为得信晚。遂听信计,部署诸将所击。

八月,汉王举兵东出陈仓,定三秦。汉二年,出关,收魏、河南,韩、殷王皆降。合齐、赵共击楚。四月,至彭城,汉兵败散而还。信复收兵与汉王会荥阳,复击破楚京、索之间,以故楚兵卒不能西。

汉之败却彭城,塞王欣、翟王翳亡汉降楚,齐、赵亦反汉与楚和。六月,魏王豹谒归视亲疾,至国,即绝河关反汉,与楚约和。汉王使郦生说豹,不下。其八月,以信为左丞相,击魏。魏王盛兵蒲坂,塞临晋,信乃益为疑兵,陈船欲度临晋,而伏兵从夏阳以木罂缻渡军,袭安邑。魏王豹惊,引兵迎信,信遂虏豹,定魏为河东郡。汉王遣张耳与信俱,引兵东,北击赵、代。后九月,破代兵,禽夏说阏与。信之下魏破代,汉辄使人收其精兵,诣荥阳以距楚。

信与张耳以兵数万,欲东下井陉击赵。赵王、成安君陈馀闻汉且袭之也,聚兵井陉口,号称二十万。广武君李左车说成安君曰:“闻汉将韩信涉西河,虏魏王,禽夏说,新喋血阏与,今乃辅以张耳,议欲下赵,此乘胜而去国远斗,其锋不可当。臣闻千里馈粮,士有饥色,樵苏后爨,师不宿饱。今井陉之道,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成列,行数百里,其势粮食必在其后。愿足下假臣奇兵三万人,从间道绝其辎重;足下深沟高垒,坚营勿与战。彼前不得斗,退不得还,吾奇兵绝其后,使野无所掠,不至十日,而两将之头可致于戏下。愿君留意臣之计。否,必为二子所禽矣。”成安君,儒者也,常称义兵不用诈谋奇计,曰:“吾闻兵法十则围之,倍则战。今韩信兵号数万,其实不过数千。能千里而袭我,亦已罢极。今如此避而不击,后有大者,何以加之!则诸侯谓吾怯,而轻来伐我。”不听广武君策,广武君策不用。

韩信使人间视,知其不用,还报,则大喜,乃敢引兵遂下。未至井陉口三十里,止舍。夜半传发,选轻骑二千人,人持一赤帜,从间道萆山而望赵军,诫曰:“赵见我走,必空壁逐我,若疾入赵壁,拨赵帜,立汉赤帜。”令其裨将传飧,曰:“今日破赵会食!”诸将皆莫信,详应曰:“诺”。谓军吏曰:“赵已先据便地为壁,且彼未见吾大将旗鼓,未肯击前行,恐吾至阻险而还。”信乃使万人先行,出,背水陈。赵军望见而大笑。平旦,信建大将之旗鼓,鼓行出井陉口,赵开壁击之,大战良久。于是信、张耳详弃鼓旗,走水上军。水上军开入之,复疾战。赵军空壁争汉鼓旗,逐韩信、张耳。韩信、张耳已入水上军,军皆殊死战,不可败。信所出奇兵二千骑,共候赵空壁逐利,则驰入赵壁,皆拔赵旗,立汉赤帜二千。赵军已不胜,不能得信等,欲还归壁,壁皆汉赤帜,而大惊,以为汉皆已得赵王将矣,兵遂乱,遁走,赵将虽斩之,不能禁也。于是汉兵夹击,大破虏赵军,斩成安君泜水上,禽赵王歇。

信乃令军中毋杀广武君,有能生得者购千金。于是有缚广武君而致戏下者,信乃解其缚,东向坐,西向对,师事之。

诸将效首虏,毕贺,因问信曰:“兵法右倍山陵,前左水泽,今者将军令臣等反背水陈,曰破赵会食,臣等不服。然竟以胜,此何术也?”信曰:“此在兵法,顾诸君不察耳。兵法不曰‘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且信非得素拊循士大夫也,此所谓‘驱市人而战之’,其势非置之死地,使人人自为战;今予之生地,皆走,宁尚可得而用之乎!”诸将皆服曰:“善。非臣所及也。”

于是信问广武君曰:“仆欲北攻燕,东伐齐,何若而有功?”广武君辞谢曰:“臣闻败军之将,不可以言勇;亡国之大夫,不可以图存。今臣败亡之虏,何足以权大事乎!”信曰:“仆闻之,百里奚居虞而虞亡,在秦而秦霸,非愚于虞而智于秦也,用与不用,听与不听也。诚令成安君听足下计,若信者亦已为禽矣。以不用足下,故信得侍耳。”因固问曰:“仆委心归计,愿足下勿辞。”广武君曰:“臣闻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故曰‘狂夫之言,圣人择焉’。顾恐臣计未必足用,愿效愚忠。夫成安君有百战百胜之计,一旦而失之,军败鄗下,身死泜上。今将军涉西河,虏魏王,禽夏说阏与,一举而下井陉,不终朝破赵二十万众,诛成安君。名闻海内,威震天下,农夫莫不辍耕释耒,褕衣甘食,倾耳以待命者。若此,将军之所长也。然而众劳卒罢,其实难用。今将军欲举倦弊之兵,顿之燕坚城之下,欲战恐久力不能拔,情见势屈,旷日粮竭,而弱燕不服,齐必距境以自强也。燕、齐相持而不下,则刘、项之权未有所分也。若此者,将军所短也。臣愚,窃以为亦过矣。故善用兵者不以短击长,而以长击短。”韩信曰:“然则何由?”广武君对曰:“方今为将军计,莫如案甲休兵,镇赵抚其孤,百里之内,牛酒日至,以飨士大夫醳兵,北首燕路,而后遣辩士奉咫尺之书,暴其所长于燕,燕必不敢不听从。燕已从,使喧言者东告齐,齐必从风而服,虽有智者,亦不知为齐计矣。如是,则天下事皆可图也。兵固有先声而后实者,此之谓也。”韩信曰:“善”。从其策,发使使燕,燕从风而靡。乃遣使报汉,因请立张耳为赵王,以镇抚其国。汉王许之,乃立张耳为赵王。

楚数使奇兵渡河击赵,赵王耳、韩信往来救赵,因行定赵城邑,发兵诣汉。楚方急围汉王于荥阳,汉王南出,之宛、叶间,得黥布,走入成皋,楚又复急围之。六月,汉王出成皋,东渡河,独与滕公俱,从张耳军修武。至,宿传舍。晨自称汉使,驰入赵壁。张耳、韩信未起,即其卧内上夺其印符,以麾召诸将,易置之。信、耳起,乃知汉王来,大惊。汉王夺两人军,即令张耳备守赵地。拜韩信为相国,收赵兵未发者击齐。

信引兵东,未渡平原,闻汉王使郦食其已说下齐,韩信欲止。范阳辩士蒯通说信曰:“将军受诏击齐,而汉独发间使下齐,宁有诏止将军乎?何以得毋行也!且郦生一士,伏轼掉三寸之舌,下齐七十余城,将军将数万众,岁余乃下赵五十余城,为将数岁,反不如一竖儒之功乎?”于是信然之,从其计,遂渡河。齐已听郦生,即留纵酒,罢备汉守御。信因袭齐历下军,遂至临淄。齐王田广以郦生卖己,乃亨之,而走高密,使使之楚请救。韩信已定临淄,遂东追广至高密西。楚亦使龙且将,号称二十万,救齐。

齐王广、龙且并军与信战,未合。人或说龙且曰:“汉兵远斗穷战,其锋不可当。齐、楚自居其地战,兵易败散。不如深壁,令齐王使其信臣招所亡城,亡城闻其王在,楚来救,必反汉。汉兵二千里客居,齐城皆反之,其势无所得食,可无战而降也。”龙且曰:“吾平生知韩信为人,易与耳。且夫救齐不战而降之,吾何功?今战而胜之,齐之半可得,何为止!”遂战,与信夹潍水陈。韩信乃夜令人为万余囊,满盛沙,壅水上流,引军半渡,击龙且,详不胜,还走。龙且果喜曰:“固知信怯也。”遂追信渡水。信使人决壅囊,水大至。龙且军大半不得渡,即急击,杀龙且。龙且水东军散走,齐王广亡去。信遂追北至城阳,皆虏楚卒。

汉四年,遂皆降平齐。使人言汉王曰:“齐伪诈多变,反覆之国也,南边楚,不为假王以镇之,其势不定。愿为假王便。”当是时,楚方急围汉王于荥阳,韩信使者至,发书,汉王大怒,骂曰:“吾困于此,旦暮望若来佐我,乃欲自立为王!”张良、陈平蹑汉王足,因附耳语曰:“汉方不利,宁能禁信之王乎?不如因而立,善遇之,使自为守。不然,变生。”汉王亦悟,因复骂曰:“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乃遣张良往立信为齐王,征其兵击楚。

楚已亡龙且,项王恐,使盱台人武涉往说齐王信曰:“天下共苦秦久矣,相与勠力击秦。秦已破,计功割地,分土而王之,以休士卒。今汉王复兴兵而东,侵人之分,夺人之地,已破三秦,引兵出关,收诸侯之兵以东击楚,其意非尽吞天下者不休,其不知厌足如是甚也。且汉王不可必,身居项王掌握中数矣,项王怜而活之。然得脱,辄倍约,复击项王,其不可亲信如此。今足下虽自以与汉王为厚交,为之尽力用兵,终为之所禽矣。足下所以得须臾至今者,以项王尚存也。当今二王之事,权在足下。足下右投则汉王胜,左投则项王胜。项王今日亡,则次取足下。足下与项王有故,何不反汉与楚连和,参分天下王之?今释此时,而自必于汉以击楚,且为智者固若此乎!”韩信谢曰:“臣事项王,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戟,言不听,画不用,故倍楚而归汉。汉王授我上将军印,予我数万众,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用,故吾得以至于此。夫人深亲信我,我倍之不祥,虽死不易。幸为信谢项王!”

武涉已去,齐人蒯通知天下权在韩信,欲为奇策而感动之,以相人说韩信曰:“仆尝受相人之术。”韩信曰:“先生相人何如?”对曰:“贵贱在于骨法,忧喜在于容色,成败在于决断,以此参之,万不失一。”韩信曰:“善。先生相寡人何如?”对曰:“愿少间。”信曰:“左右去矣。”通曰:“相君之面,不过封侯,又危不安。相君之背,贵乃不可言。”韩信曰:“何谓也?”蒯通曰:“天下初发难也,俊雄豪杰建号壹呼,天下之士云合雾集,鱼鳞杂遝,熛至风起。当此之时,忧在亡秦而已。今楚、汉分争,使天下无罪之人肝胆涂地,父子暴骸骨于中野,不可胜数。楚人起彭城,转斗逐北,至于荥阳,乘利席卷,威震天下。然兵困于京、索之间,迫西山而不能进者,三年于此矣。汉王将数十万之众,距巩、雒,阻山河之险,一日数战,无尺寸之功,折北不救,败荥阳,伤成皋,遂走宛、叶之间,此所谓智勇俱困者也。夫锐气挫于险塞,而粮食竭于内府,百姓罢极怨望,容容无所倚。以臣料之,其势非天下之贤圣固不能息天下之祸。当今两主之命县于足下。足下为汉则汉胜,与楚则楚胜。臣愿披腹心,输肝胆,效愚计,恐足下不能用也。诚能听臣之计,莫若两利而俱存之,三分天下,鼎足而居,其势莫敢先动。夫以足下之贤圣,有甲兵之众,据强齐,从燕、赵,出空虚之地而制其后,因民之欲,西乡为百姓请命,则天下风走而响应矣,孰敢不听!割大弱强,以立诸侯,诸侯已立,天下服听而归德于齐。案齐之故,有胶、泗之地,怀诸侯以德,深拱揖让,则天下之君王相率而朝于齐矣。盖闻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愿足下孰虑之。”

韩信曰:“汉王遇我甚厚,载我以其车,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吾闻之,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吾岂可以向利倍义乎!”蒯生曰:“足下自以为善汉王,欲建万世之业,臣窃以为误矣。始常山王、成安君为布衣时,相与为刎颈之交,后争张黡、陈泽之事,二人相怨。常山王背项王,奉项婴头而窜,逃归于汉王。汉王借兵而东下,杀成安君泜水之南,头足异处,卒为天下笑。此二人相与,天下至欢也。然而卒相禽者,何也?患生于多欲而人心难测也。今足下欲行忠信以交于汉王,必不能固于二君之相与也,而事多大于张黡、陈泽。故臣以为足下必汉王之不危己,亦误矣。大夫种、范蠡存亡越,霸句践,立功成名而身死亡。野兽已尽而猎狗亨。夫以交友言之,则不如张耳之与成安君者也;以忠信言之,则不过大夫种、范蠡之于句践也。此二人者,足以观矣。愿足下深虑之。且臣闻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盖天下者不赏。臣请言大王功略:足下涉西河,虏魏王,禽夏说,引兵下井陉,诛成安君,徇赵,胁燕,定齐,南摧楚人之兵二十万,东杀龙且,西乡以报,此所谓功无二于天下,而略不世出者也。今足下戴震主之威,挟不赏之功,归楚,楚人不信;归汉,汉人震恐:足下欲持是安归乎?夫势在人臣之位而有震主之威,名高天下,窃为足下危之。”韩信谢曰:“先生且休矣,吾将念之。”

后数日,蒯通复说曰:“夫听者事之候也,计者事之机也,听过计失而能久安者,鲜矣。听不失一二者,不可乱以言;计不失本末者,不可纷以辞。夫随厮养之役者,失万乘之权;守儋石之禄者,阙卿相之位。故知者决之断也,疑者事之害也,审豪氂之小计,遗天下之大数,智诚知之,决弗敢行者,百事之祸也。故曰‘猛虎之犹豫,不若蜂虿之致螫;骐骥之跼躅,不如驽马之安步;孟贲之狐疑,不如庸夫之必至也。虽有舜、禹之智,吟而不言,不如喑聋之指麾也’。此言贵能行之。夫功者难成而易败,时者难得而易失也。时乎时,不再来。愿足下详察之。”韩信犹豫不忍倍汉,又自以为功多,汉终不夺我齐,遂谢蒯通。蒯通说不听,已详狂为巫。

汉王之困固陵,用张良计,召齐王信,遂将兵会垓下。项羽已破,高祖袭夺齐王军。汉五年正月,徙齐王信为楚王,都下邳。

信至国,召所从食漂母,赐千金。及下乡南昌亭长,赐百钱,曰:“公,小人也,为德不卒。”召辱己之少年令出**者以为楚中尉。告诸将相曰:“此壮士也。方辱我时,我宁不能杀之邪?杀之无名,故忍而就于此。”

项王亡将钟离眜家在伊庐,素与信善。项王死后,亡归信。汉王怨眜,闻其在楚,诏楚捕眜。信初之国,行县邑,陈兵出入。汉六年,人有上书告楚王信反。高帝以陈平计,天子巡狩会诸侯,南方有云梦,发使告诸侯会陈:“吾将游云梦。”实欲袭信,信弗知。高祖且至楚,信欲发兵反,自度无罪,欲谒上,恐见禽。人或说信曰:“斩眜谒上,上必喜,无患。”信见眜计事。眜曰:“汉所以不击取楚,以眜在公所。若欲捕我以自媚于汉,吾今日死,公亦随手亡矣。”乃骂信曰:“公非长者!”卒自刭。信持其首,谒高祖于陈。上令武士缚信,载后车。信曰:“果若人言,‘狡兔死,良狗亨;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亨!”上曰:“人告公反。”遂械系信。至雒阳,赦信罪,以为淮阴侯。

信知汉王畏恶其能,常称病不朝从。信由此日夜怨望,居常鞅鞅,羞与绛、灌等列。信尝过樊将军哙,哙跪拜送迎,言称臣,曰:“大王乃肯临臣!”信出门,笑曰:“生乃与哙等为伍!”上常从容与信言诸将能不,各有差。上问曰:“如我能将几何?”信曰:“陛下不过能将十万。”上曰:“于君何如?”曰:“臣多多而益善耳。”上笑曰:“多多益善,何为为我禽?”信曰:“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此乃信之所以为陛下禽也。且陛下所谓天授,非人力也。”

陈豨拜为巨鹿守,辞于淮阴侯。淮阴侯挈其手,辟左右与之步于庭,仰天叹曰:“子可与言乎?欲与子有言也。”豨曰:“唯将军令之。”淮阴侯曰:“公之所居,天下精兵处也;而公,陛下之信幸臣也。人言公之畔,陛下必不信;再至,陛下乃疑矣;三至,必怒而自将。吾为公从中起,天下可图也。”陈豨素知其能也,信之,曰:“谨奉教!”汉十年,陈豨果反。上自将而往,信病不从。阴使人至豨所,曰:“弟举兵,吾从此助公。”信乃谋与家臣夜诈诏赦诸官徒奴,欲发以袭吕后、太子。部署已定,待豨报。其舍人得罪于信,信囚,欲杀之,舍人弟上变,告信欲反状于吕后。吕后欲召,恐其党不就,乃与萧相国谋,诈令人从上所来,言豨已得死,列侯群臣皆贺。相国绐信曰:“虽疾,强入贺。”信入,吕后使武士缚信,斩之长乐钟室。信方斩,曰:“吾悔不用蒯通之计,乃为儿女子所诈,岂非天哉!”遂夷信三族。

太史公曰:吾如淮阴,淮阴人为余言,韩信虽为布衣时,其志与众异。其母死,贫无以葬,然乃行营高敞地,令其旁可置万家。余视其母冢,良然。假令韩信学道谦让,不伐己功,不矜其能,则庶几哉于汉家勋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后世血食矣。不务出此,而天下已集,乃谋畔逆,夷灭宗族,不亦宜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