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其武安侯列传

本传是窦婴、田蚡、灌夫三人的合传。标题只称《魏其武安侯列传》是为了突出矛盾主线,“灌夫传”亦可视为附传。窦婴是汉文帝窦皇后的堂侄。景帝三年吴楚七国反,窦婴为大将军屯荥阳监军,七国被平定后,封为魏其侯。田蚡是景帝王皇后的同母异父弟,景帝后三年封为武安侯。灌夫在平吴楚之战中,其父战死,他为报父仇,勇猛冲陷敌军而扬名天下。武帝时官至太仆,坐法失官,家居长安,与窦婴为同党,故合传。武帝初即位,两宫皇太后干预朝政,表现在朝中就是窦、田相争。围绕窦、田相争这一矛盾主线,司马迁还写了一群陪衬人物。两个不可一世的皇太后,两个至高无上的君主,一班保官自重的朝臣,一帮苟且蝇营的宾客,纷纷登场表演。司马迁用犀利的笔触展示了统治集团上层各色人物的内心世界,勾画出一幅绝妙的群丑图。在这里,司马迁深刻地揭露了西汉盛世下的宫廷斗争,描写了上层统治集团的互相倾轧,表现了对专制主义黑暗政治的批判和谴责。在专制政体下,品行愈是卑鄙无耻,愈能在斗争中占上风,这就是在封建社会中常见的君子败而小人胜。所以本传用主要篇幅刻画了田蚡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卑劣人物。

【语译】

魏其侯窦婴,是汉文帝皇后堂兄的儿子。他父亲家里世世代代都是观津人。窦婴喜欢交朋友。汉文帝时,窦婴做了吴王的国相,因为身体有病被免职。汉景帝刚即位时,就委任窦婴担任詹事。

梁孝王是汉景帝的弟弟,他的母亲窦太后非常疼爱他。梁孝王入京朝见,汉景帝以亲兄弟的家人礼与梁孝王宴饮。当时汉景帝还没有立太子,喝酒高兴了,汉景帝随口说:“我千秋之后,帝位传给梁王。”窦太后十分高兴。窦婴端起酒杯到景帝面前进言罚酒,说:“天下是高祖的天下,父子相传,这是汉朝的规矩,皇上怎么能随便传给梁王呢!”由于这个缘故,窦太后十分憎恨窦婴。窦婴也看不起詹事这个官位,因此称病,最终被免职。窦太后削除了窦婴出入宫廷的名籍,窦婴不得入宫参加春秋两季的朝请。

汉景帝三年,吴、楚等七国反叛,景帝考察宗室以及外家窦氏子弟,没有人比得上窦婴能干,于是便召见窦婴。窦婴入宫晋见景帝,坚决推辞,托称有病不能胜任。窦太后也感到惭愧。于是皇上说:“国家正有难,你难道可以推让吗?”就委任窦婴为大将军,赏赐黄金一千斤。于是窦婴将袁盎、栾布等闲散在家的各位名将贤士推荐给景帝。窦婴把所得的赏金摆放在廊檐下,让路过廊檐的每一个军官酌量取用,千斤黄金没有一毫拿进自家门。窦婴扼守荥阳,监督进攻齐国、赵国的军队。七国反叛军被全部攻破后,景帝封窦婴为魏其侯。那些游士、食客都争相投奔在窦婴门下。景帝时每逢朝廷议论大事,对于条侯周亚夫、魏其侯窦婴,其他列侯没有谁敢与两人平起平坐。

汉景帝四年,册立栗太子,让窦婴为太子太傅。景帝七年,栗太子被废,魏其侯多次争谏没有效果。魏其侯借口有病,隐居在蓝田南山脚下几个月,各位宾客游士劝魏其侯,却没有人能说动他回京师。梁地人高遂便劝说魏其侯说:“能让将军富贵的是皇上,能亲爱将军的是太后。如今将军辅导太子,太子被废没有力谏,力谏了没有效果,最后又不能以身殉职。您称病引退,却拥着美女,悠闲隐居,不去上朝,把劝谏皇上与称病隐居两事联系起来,这不是明摆着是张扬皇上的过错吗!倘若太后和皇上两宫都怀恨将军,那么您一家老小都不能活命了。”魏其侯认为他说得对,这才动身回来,朝请像往常一样。

丞相桃侯刘舍被免职,窦太后多次向皇上提起魏其侯。汉景帝说:“太后难道认为我舍不得,不让魏其侯做丞相吗?魏其侯这个人骄傲自满,办事轻率,难以胜任丞相,担当重任。”终于没有用,而任用建陵侯卫绾为丞相。

武安侯田蚡,是汉景帝王皇后同母异父的弟弟,出生在长陵。魏其侯为大将军后,正值鼎盛,田蚡为郎官,尚未显贵,经常出入魏其侯家陪伴宾客喝酒,跪拜起立像子侄辈一样。到了景帝晚年,田蚡一天天显赫起来,任职太中大夫。田蚡很有口才,学习《盘盂》等书,王太后认为田蚡很能干。景帝驾崩,当天太子即位,窦太后、王太后临朝称制,朝廷施行的一些镇抚措施,有很多出自田蚡宾客的策划。田蚡和他弟弟田胜,都因为是王太后的弟弟,汉景帝后元三年被封为侯,田蚡为武安侯,田胜为周阳侯。

武安侯又燃起想当丞相的欲望,谦恭待士,把那些闲居在家的知名人士推荐做官,想用这办法来压倒魏其侯及其他将相大臣。建元元年,丞相卫绾以病免职,皇上考虑任命丞相、太尉等官职。籍福奉劝武安侯说:“魏其侯尊贵很久了,天下士人一向归附他。如今将军您刚刚起势,声望不如魏其侯,即使皇上任用将军为丞相,也一定要推让给魏其侯。魏其侯做了丞相,将军肯定被委任为太尉。太尉与丞相,尊贵相当,将军还落下让贤的名誉。”于是武安侯含蓄地告诉王太后,让王太后暗示皇上,就这样魏其侯做了丞相,田蚡做了太尉。籍福向魏其侯祝贺升任丞相,同时又提醒魏其侯说:“你天生喜欢好人,讨厌坏人,现在好人称誉君侯,所以当上了丞相;可是君侯疾恶如仇,而坏人多,他们将败坏君侯名誉。君侯对这两种都兼容,那么相位就能保持长久;不能兼容,将遭受诽谤而丢官。”魏其侯没有听从。

魏其侯和武安侯都喜好儒术,于是便推荐赵绾为御史大夫,王臧为郎中令。他们请来鲁人申公,计划建置明堂,让列侯回到各自的封国,除去关禁,按照礼制来规范各种服饰,以此实现太平政治。检举弹劾窦氏和皇族中品德不端的人,并一律从宗谱上勾销名籍。当时各外戚不少是列侯,这些列侯很多娶了公主,不想回到封国去,因此天天在窦太后面前说东道西。窦太后喜欢黄老学说,而魏其侯、武安侯、赵绾、王臧等着力推崇儒术,贬低道家学说,因此窦太后很不喜欢窦婴等人。到了建元二年,御史大夫赵绾奏请武帝亲政,不到东宫奏事。窦太后极为震怒,于是罢免斥逐赵绾、王臧等人,又罢除了丞相、太尉的职务,用柏至侯许昌为丞相,武强侯庄青翟为御史大夫。魏其侯、武安侯由此只能以列侯身份闲居在家。

武安侯虽然没有担任官职,但由于王太后的关系仍然受到皇上的宠信,多次建言政务,都被皇上采纳,那些趋炎附势的官吏和士人,都离开了魏其侯,转而归附武安侯。武安侯一天天放纵起来。建元六年,窦太后辞世,丞相许昌和御史大夫庄青翟因主办丧事不力,被免职。任用武安侯田蚡为丞相,同时任用大司农韩安国为御史大夫。于是天下的士人、郡国的官吏以及诸侯一天天更加依附武安侯。

武安侯相貌丑陋,却出生在权贵之家。他认为当时的诸侯王大多年长,而皇帝刚刚即位,又很年轻,自己以皇帝的至亲骨肉身份为丞相,如果不狠心地整顿一番,以礼约束,天下就不安定。当时,田丞相入宫奏事,往往一坐就是大半天,他所提出的建议皇上无不听从。田丞相推荐的人有的从平民很快提升到二千石的高官,就这样,田丞相把皇上的权力逐渐转移到自己手里。皇上怨恨地说:“你任命的官吏任命完了没有?我也要任命几个。”田蚡曾经要求把考工官署的空地划给自己扩大住宅,皇上发怒了,说:“你怎么不干脆把武器库搬了去!”从这以后,他才有所收敛。田蚡有一次召宾客饮酒,让他的哥哥盖侯王信坐在向南的陪位上,自己坐在向东的主位上,认为汉朝丞相的尊严,不能因为是自己的兄长便委屈了丞相的身份。武安侯从此越来越骄横,修建的住宅极其华丽,超过了所有的贵族府第。他的田庄总是占上等土地,他派出到郡县采购名贵器物的人,在路上络绎不绝。前厅摆设了钟鼓,树立着曲柄长幡;后房的姬妾仆妇多达百数。诸侯奉送的金玉狗马和玩好器物,数也数不清。

魏其侯自从失去窦太后的庇护,更加被皇帝疏远,不受重用,没有权势,宾客们渐渐离去,对他怠慢起来,只有灌将军一人对他还是原来的老样子。魏其侯每天沉默不语,心里很不是滋味,唯独厚待灌将军。

灌将军名夫,是颍阴县人。他原姓张,父亲叫张孟,曾经当过颍阴侯灌婴的舍人,很受宠信,靠这层关系上升到二千石,所以改姓灌,叫灌孟。吴、楚反叛时,颍阴侯灌何为将军,隶属于太尉周亚夫部下,灌何举荐灌孟为校尉。灌夫也带了一千人与父亲一起。灌孟年老,由于颍阴侯力荐才得任用为校尉,以致郁郁不得志,所以作战时总是向最顽强的敌人冲锋陷阵,最终战死在吴军中。按军法,父子同时从军,有一人战死,没死的人可以奉丧回乡。灌夫不肯奉父丧回乡,激昂地说:“我希望斩杀吴王或吴国将军的人头,替父报仇。”于是灌夫披上甲衣,手持战戟,招募军中同他友好并愿意同去的壮士数十人出战。等到走出军营门户,没有人敢再前进。只有两人和灌夫的奴仆十余骑奔驰突入吴军中,一直攻到吴军的将旗之下,杀死杀伤敌人数十人。因为无力再向前攻击,只好奔驰回汉军营中,所带奴仆全都战死,只剩灌夫和一骑生还。灌夫身上有数十处重伤,恰好军中有贵重良药,才保住了灌夫的性命。灌夫的伤口稍微好了一些,又向将军请战,说:“我现在更加了解吴军阵中的部署情况,请准许我再次出战。”灌何将军对灌夫的勇气很钦佩,但恐怕灌夫战死,就向太尉报告,于是太尉下令阻止灌夫出战。等到吴军战败,灌夫也名闻天下。

颍阴侯把灌夫的勇敢向皇上报告,皇上任用灌夫为中郎将。过了几个月,灌夫因犯法丢了官。后来灌夫迁居京城长安,京师的许多显贵没有不称赞他的。灌夫恢复了官职,在景帝时官至代国丞相。汉景帝逝世,当今皇上刚刚即位,认为淮阳是天下的交通枢纽,是驻重兵的军事重镇,所以调动灌夫做淮阳太守。建元元年,灌夫又内调京师做太仆。第二年,灌夫与长乐宫卫尉窦甫一起饮酒,因为喝酒多少不均,发生争执,灌夫喝醉了,打了窦甫一拳。窦甫是窦太后的弟弟。皇上担心太后要杀害灌夫,把他调出京师去做燕国丞相。过了几年,灌夫又犯法丢了官,回到长安闲居。

灌夫为人刚直,好酗酒使气,不喜欢当面奉承别人。凡是贵戚或有权有势地位在灌夫之上的人,他不但不向他们表示敬礼,并且还想方设法当面杀他们的威风;而一般士人地位在他之下的,或愈是贫贱的人,灌夫愈是对他们恭敬,平等待人。在人多的场合,灌夫对地位低下的年轻人更是推荐夸奖。因此,一般士人都很称赞他。

灌夫不喜欢读经书做学问,却爱好行侠仗义,答应的事一定做到。那些和他交往的人,全是豪侠或大奸巨猾。他家的资产有几千万,每天进出的食客有数十上百人。对于山林、水池、田地、园苑,灌夫的宗族、宾客仗势争夺,垄断利益,在颍川郡横行霸道。颍川郡流行儿歌说:“颍水清澈,灌氏安宁;颍水浑浊,灌氏灭族。”

灌夫虽然家中豪富,但失去了权势,于是卿相、侍中等达官贵人和宾客逐渐疏远了他。后来魏其侯失势,想依靠灌夫去打击那些曾经恭维自己而后又背叛了的趋炎附势之徒,而灌夫也想利用魏其侯的关系去交结列侯和皇族来抬高自己的名望。两人互相援引,交相标榜,往来像父子一样亲密。彼此投合,非常高兴,毫无忌嫌,只恨互相了解得太晚了。

灌夫在为姐服丧期间,去拜访丞相田蚡。田丞相随便说了一句:“我想要跟您一起去拜访魏其侯,偏巧你有丧服不便。”灌夫说:“将军竟肯光顾魏其侯那里,我怎敢借丧服来推辞呢?请允许我通告魏其侯准备宴会,将军明天早点光临。”武安侯田蚡答应了。灌夫一五一十地转告了魏其侯。魏其侯和他的夫人便特意备好酒肉,夜里就起来打扫房子,准备酒食一直忙到天亮。天刚亮,魏其侯就吩咐管事人员迎候张望。但是直到中午,田丞相还没有来。魏其侯对灌夫说:“丞相难道忘记了吗?”灌夫很不高兴,说:“我灌夫带着丧服去请,他应该来的。”于是灌夫驾了车,亲自前去迎接田丞相。原来丞相前一天不过是与灌夫开一个玩笑,根本就没有拜访魏其侯的意思。等到灌夫到了其家门,丞相还在高睡懒觉。灌夫便进门去见田丞相,说:“将军昨天说要拜访魏其侯,魏其侯夫妇具办酒食,从早晨到现在,没敢吃一点东西。”

武安侯装出一副惊愕的样子,向灌夫道歉说:“我昨天喝醉了,忘了跟你说的话。”于是驾车前往,又慢吞吞地行驶,灌夫心里更加恼火。直到宴会酒喝得差不多时,灌夫起身跳舞,跳完邀请田丞相起舞,田丞相不肯起身,灌夫便在酒席上用话语冒犯丞相。魏其侯便把灌夫扶出宴席,向丞相道歉。田丞相一直喝酒到夜晚,尽兴而去。

田丞相曾委托食客籍福传话,请求魏其侯把城南的田园出让给他。魏其侯深怀怨恨,说:“老夫虽然被废弃,将军虽然显贵,难道可以仗势强夺吗?”便拒绝了田蚡的要求。灌夫得到消息,发火骂籍福。籍福不愿意两人产生隔阂,便自己编了一些好话劝说田丞相,说:“魏其侯已经老了,快要死了,再忍耐些日子,姑且等等吧。”不久,武安侯打听到是魏其侯、灌夫愤怒不肯让出城南田园,也发狠地说:“魏其侯的儿子曾经杀了人,是我田蚡救了他的命。再说我田蚡侍奉魏其侯时对他百依百顺,怎么就舍不得这几顷田园?况且这跟灌夫有什么相干?我不敢再要这块地了。”武安侯从此深深怀恨灌夫和魏其侯。

元光四年的春正月,丞相奏言灌夫家在颍川横行霸道,老百姓深受其苦,请求皇上查办。皇上说:“这是丞相的事,何必请示。”灌夫也抓住丞相的短处相要挟,称丞相用非法手段谋取私利,接受淮南王的金钱,私下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由于两家的宾客从中调停劝解,双方停止了互相攻击,矛盾化解,彼此和好。

那年夏天,丞相娶燕王的女儿为夫人,太后下了诏令,要列侯和宗室前往贺喜。魏其侯去拜访灌夫,想邀请他一起去。灌夫推辞说:“我多次因饮酒得罪丞相,丞相现在与我正有隔阂。”魏其侯说:“事情已经化解了。”强拉着灌夫一起去贺喜。宴会饮酒到正高兴的时候,武安侯起身向大家敬酒,座位上的人全都离开席位拜伏在地上。后来魏其侯向大家敬酒,只有老朋友离开了席位,有过半数的人只是欠了一下身子。灌夫不高兴。他起身一一敬酒,轮到向武安侯敬酒,武安侯也只是挺起身子说:“我不能喝满杯了。”灌夫发了火,一副苦相嘲弄说:“将军是贵人,更要喝满杯才好。”当时武安侯没有喝干。灌夫依次敬酒到了临汝侯,临汝侯正在与程不识说悄悄话,又没有避席。灌夫无处发泄怒气,于是就骂临汝侯说:“你一贯把程不识说得一钱不值,现在长者向你敬酒,你却像个女孩子一样咬耳朵说话!”武安侯对灌夫说:“程不识、李广两将军是东西两宫的卫尉,现在你当众侮辱程不识,就不替你敬仰的李将军留面子?”灌夫说:“今天杀我的头穿我的胸,我都不在乎,我还管什么程、什么李!”座上的客人看见势头不妙,便起身托言上厕所,渐渐散去了。

魏其侯也起身离去,并挥手让灌夫赶快走。武安侯于是发火说:“这是我放纵灌夫种下的祸。”就下令骑士拘留灌夫。灌夫出不去了。籍福起身替灌夫赔罪,并按着灌夫的脖子让他道歉。灌夫越是发火,不肯道歉。武安侯就指挥骑士捆绑灌夫拘留在驿馆里,招来丞相长史说:“今天召请皇族,有太后诏令。”弹劾灌夫大闹宴会,侮辱诏令,犯了大不敬的罪,把他关押在居室中。同时追究灌夫此前在颍川的种种不法行为,派遣快捕分头逮捕灌夫的旁支亲属,全都判处杀头示众的重刑。魏其侯深感惭愧,出钱让宾客向田丞相求情,没有得到谅解。武安侯的下属都是他的耳目,灌家漏网的人都躲藏起来,灌夫被拘禁,于是没有人告发武安侯那些见不得人的事。

魏其侯挺身营救灌夫。他的夫人规劝说:“灌将军得罪丞相,是与太后家作对,你能救得了吗?”魏其侯说:“列侯的爵位是我挣来的,如果我今天把它弄丢了,也不会后悔。再说,也不能让灌仲孺一个人去死,我窦婴一个人活着。”于是瞒着他的家人,私自出来上书给皇上。皇上看了魏其侯的奏章,立即把他召进宫去,魏其侯原原本本把灌夫因喝醉了酒而失言的事告禀皇上,认为够不上死罪。皇上认为他说得对,赏赐魏其侯酒食,说:“你到东宫太后那里辩白清楚这件事。”

魏其侯到了东宫,极力称誉灌夫,说灌夫因喝醉酒得罪了丞相,于是丞相就用其他罪名来诬陷他。武安侯则大谈灌夫横行霸道的所作所为,认为他犯了大逆不道的罪。魏其侯估计没有办法救灌夫,就攻击丞相的短处。武安侯说:“幸亏天下太平无事,我得以作为皇上的心腹,我田蚡爱好的不过是音乐、狗马、田宅而已。我喜欢的人也不过是歌舞演员、能工巧匠罢了,哪里赶得上魏其侯、灌夫不分白天黑夜招聚天下的豪杰壮士议论国家大事,满腹牢骚,不是抬头看天,就是低头画地,窥测于两宫之间,希望天下发生变乱,想乘机建立大功。我真不明白魏其侯等人究竟要干什么。”于是皇上询问朝臣:“两人谁是谁非?”御史大夫韩安国说:“魏其侯说灌夫父亲为国殉职,灌夫亲自拿着兵器飞马冲入不知底细的吴国叛军中,全身受了几十处重伤,名声在全军中第一,是真正的天下勇士,没有大罪恶,只是喝酒发生争执,不应当援引其他过错来诛杀他。魏其侯所说是对的。丞相说灌夫交结大奸巨猾,欺压平民,家产有数万万之多,在颍川横行霸道,凌辱宗室,侵犯骨肉,这就是所谓‘枝丫大于树干,小腿粗过大腿,不是折断就是分裂’。丞相的话也不错。只有请皇上自己裁决两人的是非了。”主爵都尉汲黯认为魏其侯所说是对的。内史郑当时也认为魏其侯说得对,后来却又不敢坚持回答皇上的问话。剩下的人都不敢回答。皇上嫌内史没有坚持原先的意见,就向他发怒说:“你平日多次议论魏其侯、武安侯两人的优劣,今天廷辩,你却畏缩得就像驾在车辕上的小马驹,我恨不得把你们这班人全杀光。”随即罢朝入宫,皇上陪伴太后吃饭。太后早已派人暗中打探,他们一一告诉了太后。太后发火不吃饭,说:“现今我活着,人们就这样践踏我的弟弟,等我死了,他还不像案板上的鱼肉一样任人宰割?!再说皇上怎能像一个石头人一样没有主张呢!现今皇上还在,这班大臣只知随声附和,如果皇上百岁以后,这班人还靠得住吗?”皇上赔不是,说:“魏其侯和武安侯两家都是外戚,所以在朝廷上辩论。要不然的话,这事交给一个司法官就解决了。”在这骨节眼儿上郎中令石建单独向皇上分说两人的事。

武安侯退朝下来,走出了止车门,招呼御史大夫韩安国同乘一辆车,生气地说:“我和长孺共同对付一个老秃头,你为何要左右摇摆?”韩安国过了好一阵才回答说:“您怎么不自爱自重?魏其侯诽谤你,你应该摘下官帽,解下相印,做出辞官回家的姿态,说:‘我以皇上的心腹侥幸得以任职,本来是不称职的,魏其侯说得很对。’如果这样,皇上一定称赞你能够谦让,也不会罢免你。魏其侯一定内心惭愧,关紧大门咬舌自尽。现在别人骂你,你也骂人,好像商贩、女人吵嘴,多么不识大体啊!”武安侯道歉说:“争论时性急,没有想到这样做。”

于是皇上派御史按卷宗记载追查魏其侯所说的灌夫情况,很不符合,这就犯了欺瞒皇上的罪过。被弹劾拘禁在都司空衙门的监狱。景帝时,魏其侯得赐遗诏,说:“遇到不利境地时,可以越级直接向皇上报告。”等到自己被拘捕,灌夫被判罪灭族,事态一天天紧急,朝中大臣没人敢向皇上再次说明这件事。魏其侯便让侄儿上书说了这事,希望皇上再次召见。报告奏上以后,可是检查宫内的档案,没有这样的遗诏副件,只有魏其侯家藏的一份,由管家头目封藏。于是弹劾魏其侯假传先帝遗诏,罪当杀头示众。元光五年十月,全部处决了灌夫及其家属。魏其侯过了很久才知道这消息,听到后气愤至极,患了中风病,绝食想死。有人打探到皇上无意判魏其侯死罪,魏其侯停止了绝食,开始治病,已经判定了不是死罪。可是又有诽谤皇上的流言被人上奏,所以十二月三十日,皇帝判处将魏其侯在渭城杀头示众。

这年春正月,武安侯病重,一个劲地喊服罪。让能够看见鬼神的巫婆来察看,看到了魏其侯、灌夫两鬼一起监管着田蚡,要杀死他。田蚡终于死了。他的儿子田恬继承侯位。元朔三年,武安侯田恬因为穿着短衣进入宫中,犯了大不敬的罪,被废为平民。

淮南王刘安谋反的事败露以后,立案追查。淮南王先前到京师朝贺,武安侯田蚡当时为太尉,他出郊到霸上迎接淮南王,对淮南王说:“皇上没有太子,大王最能干,是汉高祖的孙子,如果皇上谢世,不是大王登位,还能是谁呢!”淮南王非常高兴,送重礼给田蚡。皇上在处理魏其侯时,就认为武安侯太过分,只是碍于太后的面子罢了。当皇上听到武安侯接受淮南王贿赂的钱财时,说:“假使武安侯现在还活着,那就该灭族。”

太史公说:魏其、武安都因是外戚而尊贵,灌夫为父报仇,一时冲动驰入吴军而扬名天下。魏其显赫起来靠的是平定吴楚之乱,武安的显贵是因为武帝初即位,王太后当权。但是,魏其不懂得乘时变化,硬与武安争势,灌夫既无权术,又不谦逊,两人互相辅翼,于是构成了大祸。武安倚仗贵幸地位而耍手段,为了敬酒的小事而怨愤,陷害了窦、灌二人。唉,可悲啊!因怨愤灌夫而牵连魏其,自己也活不长。老百姓都不拥护,到底得了坏名声。唉,可悲啊!祸患的兴起蓄积很久了。

【讲析】

封建专制政治,有着不可救药的两大病根:一是用人唯亲,二是争权夺利。司马迁“稽其成败兴坏之理”,把这两大病根,用寓论于叙事的手法,含蓄地显于笔端。分析本传,关键在此。

本传是窦婴、田蚡、灌夫三人的合传,标题只称“魏其武安侯列传”,是为了突出矛盾主线。窦、田两人都是外戚。窦婴是汉文帝皇后的本家侄儿,田蚡是景帝王皇后的同母异父弟,两人于汉武帝都是国舅。汉武帝初即位,年仅十六,两宫皇太后争相干预朝政。而窦、田这一对外戚之间的斗争,既反映了汉武帝与两位皇太后之间的矛盾,也反映了西汉政治从重刑名到独尊儒术这一转折过程中的矛盾斗争。围绕窦、田相争这一矛盾主线,司马迁还写了一大群做背景的陪衬人物。两个不可一世的皇太后,两个至高无上的君主,一班保官自重的朝臣,一帮苟且蝇营的宾客,纷纷登场表演。司马迁将错综复杂的各种矛盾巧妙地组织起来,用他那犀利的笔锋展示了统治集团上层各色人物的内心世界,勾画出一幅绝妙的群丑图,使《魏其武安侯列传》成为两千年前的“官场现形记”实录。

让我们具体分析本传的矛盾斗争和人物刻画,看看这些高居庙堂的人物是怎样在司马迁笔下现形的。

在专制主义政体下,品行愈是卑鄙无耻,愈能在斗争中占上风,这就是在封建社会中常见的君子败而小人胜。本传用主要篇幅刻画的田蚡,就是这样一个卑劣人物。

田蚡是一个典型的势利小人。他贪得无厌,阴险狡诈,专横跋扈,仗势欺人,集中了市井无赖与贵族官僚骄奢**逸的一切劣根性,合二者于一身。田蚡原本是长陵一市井小民,油头粉面,极善逢迎。他形陋貌丑,身材矮小,从外形到灵魂都十分丑恶,实在是一个上不了台面的人物。他的发迹完全是靠王太后。当其姐王太后未贵之时,田蚡“往来侍酒魏其,跪起如子侄”,不择手段地钻营。此等势利小人,一旦得势,就要反噬他曾经卑躬屈膝侍奉过的主人,雪洗他当年的耻辱。明茅坤说:“‘往来侍酒魏其’一句,专伏魏其所以轻武安而相起衅。”(《史记评林》引)果然,景帝后三年,田蚡被封为武安侯后,他的眼睛就立即瞄向了丞相宝座。他故作姿态,卑下宾客,而目的则在于“欲以倾魏其诸将相”。天下吏士多趋炎附势之徒,“皆去魏其归武安。武安日益横”。窦太后一死,田蚡果然上升为丞相,不仅势夺魏其,甚至“权移主上”,日益骄恣。他在兄长面前摆丞相尊严,夺人良田,营造府第,前堂罗钟鼓,后房妇女以百数,还超越礼制,竖起了曲柄长伞。他气焰熏天,颐指气使,生活极端腐化堕落。他还仗着王太后撑腰,肆意阴谋陷害对自己不快意的人,必欲置之死地。只因灌夫曾奚落过他,并且使酒骂坐,田蚡就无限上纲,以“大不敬”的罪名逮捕了灌夫,并借口灌夫横恣颍川,侵害百姓,问了个灭族的罪。窦婴营救灌夫,田蚡就血口喷人,造谣诬陷窦婴和灌夫“日夜招聚天下豪杰壮士与论议,腹诽而心谤”,谋划造反。田蚡又指控窦婴替灌夫辩解不实,犯了欺君之罪,下在牢里。窦婴依照景帝遗诏便宜上书申辩,田蚡说他伪造诏书,又进一步打成死罪。为了在季冬之末杀害窦婴,田蚡制造流言,说窦婴在牢里咒骂武帝。通过一次又一次的陷害,硬是把窦婴杀了。“杯酒责望,陷彼两贤”,表现了田蚡是多么狠毒。作者流露出的感情倾向是很鲜明的。

在外戚中,窦婴是一个有所作为的“贤者”。孝景三年,吴、楚七国反汉,“上察宗室诸窦毋如窦婴贤”,于是“拜婴为大将军,赐金千斤”。窦婴肩负重任后,荐“袁盎、栾布诸名将贤士在家者进之”,又将所赐千金“陈之廊庑下,军吏过,辄令财取为用,金无入家者”。由于他如此公忠体国,荐贤爱士,不贪财利,又有荥阳监军平吴、楚的战功,因而获得了很高的声望,封魏其侯,“诸游士宾客争归魏其侯”。在朝仪中,魏其侯与条侯周亚夫等列,而“诸列侯莫敢与抗礼”,可以说人臣之贵已极。但是,窦婴之贵,在很大程度上仍靠的是裙带关系,这一点和田蚡并无区别。所以“太史公曰”,劈头一句就说,“魏其武安皆以外戚重”。传中又借高遂之口说窦婴:“能富贵将军者,上也;能亲将军者,太后也。”事实正是这样,因此窦太后一死,窦婴权势立即一落千丈。“魏其失窦太后,益疏不用,无势。”但是魏其侯不知时变,他结纳“无术而不逊”的灌夫,两人相翼,终至酿成祸乱。对此,窦婴夫人看得很清楚。她曾对窦婴说:“灌将军得罪丞相,与太后家忤,宁可救邪?”当然窦婴也是明白这一层利害关系的。他和夫人“益市牛酒,夜洒扫,早帐具至旦”,以迎接田蚡的来临。田蚡娶妇,他又强拉着灌夫去庆贺。目的还是为了逢迎丞相。不过田蚡太骄横,他仗恃王太后,竟请魏其城南田。久处权势地位的窦婴不能忍受这一口气,又低估了王太后的势力,不顾一切地和田蚡作起对来。他瞒着家人上书,锐身救灌夫,武帝不直田蚡,特诏三公九卿在东朝廷辩。结果,王太后一耍泼,“悉论灌夫及家属”,窦婴也终于“论弃市渭城”。什么是非曲直,什么廷议刑律,甚至天子尊严,全被践踏在王太后的脚下,一文不值了。盛平之世,英明天子,尚且如此,司马迁在这里深刻地揭露了专制政治只讲亲疏、不论是非的种种黑暗和腐败。

卷入窦、田之争的灌夫不是外戚,他出身低下,在矛盾主线上是一个陪衬人物。灌夫的父亲张孟只不过是颍阴侯灌婴的门下舍人,是一个忠实奴仆,因卖姓投靠灌氏而发迹起来,基本上还是田蚡一流。但灌氏父子与田蚡又有本质上的区别。田蚡是典型的市井小民,完全靠拍马屁术和裙带关系而飞黄腾达。灌氏父子是一介武夫,以军功作进身的资本。灌夫有耿直的一面。他倔强,在统治阶级上层凌强不欺弱,有游侠之风,所以仕途不得意。但灌夫同时又是一个恶霸。他结交豪杰大猾,宗室宾客横恣颍川,颍川人民深受其苦。这样一个灌夫,他失势后,自然不甘寂寞,混迹于京师贵族间。他最后虽是蒙冤而死,但也是罪有应得。

司马迁对窦、田之争的思想倾向是极其鲜明的。他同情窦、灌,颂扬他们的战功、美德,但同时也谴责他们的横暴,描绘他们贪权逐利的嘴脸。在压榨平民百姓上,窦婴、灌夫和田蚡都是一丘之貉,并且是利害一致的。“魏其子尝杀人,蚡活之”,这些地方生动地表现了一个实录史家的正义感,也就是《史记》的人民性之所在。

封建社会统治集团内部错综复杂的矛盾,离不开“权”与“利”两个字。

本传生动地揭示了从皇太后、皇帝到朝臣、宾客,人人都在为自己的权势利益而竞进斗争。用人唯亲,其目的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权势。一旦权势有损,则六亲不认。这可以说是宫廷斗争以及贵族之间互相倾轧的一条规律。

窦太后是庇护窦婴的,目的是使窦婴成为自己的支持者。一旦窦婴的行事不遂自己的心意,甚或触犯了自己的权势,窦太后就立即表示憎恶,并褫夺其官职,毫不手软。窦太后疼爱少子梁王,景帝为了讨母亲的欢心,在梁王进朝的家宴上随便说了句“千秋之后传梁王”,窦婴一本正经地谏说景帝失言:皇帝只能父子相传,不能兄终弟及。这又触犯了窦太后,窦婴不仅被罢了官,而且还被削除了名籍,连亲戚都不认了。窦太后信奉黄老,推行“无为”政治;汉武帝推尊儒术,要改弦更张。窦婴和田蚡倒向武帝,推重儒术,危及窦太后的权势。于是窦太后大怒,罢了窦婴的丞相。这一次窦婴被罢相,背后却是帝、后斗争。田蚡为相,汉武帝本来是“所言皆听”的,没想到这位无赖国舅竟然有些忘乎所以,十分跋扈,“荐人或起家至二千石,权移主上”,武帝就大为不满了。他讽刺田蚡:“君除吏已尽未?吾亦欲除吏。”田蚡又请考工地扩建住宅,武帝愤愤地说:“君何不遂取武库!”田蚡胆大妄为,是因为他的权势和王太后连体相依。武帝不直田蚡,背景仍是一场帝、后斗争。东朝廷辩既是窦、田矛盾的**,又是宫内外权势斗争的一场精彩表演。

太后、皇帝、外戚、朝臣俱会朝廷,各方势力,明争暗斗,人人自谋,审势度力,司马迁把其间的细意委典写得淋漓尽致。廷辩开始,首先是窦婴和田蚡辩论。窦婴“盛推”灌夫之善,田蚡“盛毁”灌夫之恶。两个“盛”字极状争辩之激烈。“蚡辩有口”,鼻子眉眼都会说话,巧言善对,耿直的窦婴不是他的对手。窦婴无可奈何,他仗恃武帝撑腰,话锋一转,“因言丞相短”。这一下闯下了大祸,把本来可以妥协解决的窦、田矛盾一下激化了。他“因言丞相短”,实质把帝、后矛盾的面纱揭开了,但窦婴又有些迂阔,他没有揭发田蚡与淮南王谋反的阴事,无非是指责田蚡受贿舞弊、生活奢侈之类,留有余地,不失君子风度。阴险毒辣的田蚡则善于窥伺人主心病,他信口开河,诬陷窦婴结纳灌夫谋反。田蚡之所以敢于当着满朝文武撒下弥天大谎,迫使群臣在权势面前表态,不仅因为有王太后做后台,而且也利用了汉武帝的忌疑之心。司马迁在另一外戚传,《卫将军骠骑列传》的“太史公曰”中对此做了交代。苏建指责大将军卫青不荐贤招士,卫青说:“自魏其、武安之厚宾客,天子常切齿。彼亲附士大夫,招贤绌不肖者,人主之柄也。人臣奉法遵职而已,何与招士!”正由于此,田蚡的陷害造谣终于得逞。集权者多疑,这就是封建社会愈是卑劣无耻之徒,在斗争中愈能占上风的重要原因。在家天下伴君的朝臣,大都谨小慎微。疏不间亲,这是一条做官的秘诀。东朝廷辩,论理应是魏其,论势则党田蚡。朝臣于此人人自危,手足无措。御史大夫韩安国最善全身,他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请求“唯明主裁之”。本来汉武帝不直田蚡,就是要借朝臣舆论来抑制王太后,韩安国却巧妙地把矛盾又交还汉武帝。戆直不阿的主爵都尉汲黯以魏其言为是,内史郑当时“是魏其”,但又“不敢坚对”。其余大臣,噤若寒蝉,“皆莫敢对”。汉武帝大怒,他冲着内史郑当时说:“公平生数言魏其、武安长短,今日廷论,局趣效辕下驹,吾并斩若属矣。”武帝不欢罢朝。王太后早已伺察虚实,以“不食”逼迫汉武帝让步。汉武帝不得已,谢太后。就这样,窦、灌两人被灭族的命运在帝后妥协的饭桌上决定了。此后的调查和法律程序都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把戏。在这里,司马迁把封建社会温情脉脉的伦理面纱撕开了,显露出专制政治争权夺利、营私舞弊的黑暗内幕。

窦、灌蒙冤,还有一种人在背后做了手脚,那就是八面玲珑的石建这号人物。《万石张叔列传》载:“建为郎中令,事有可言,屏人恣言,极切;至廷见,如不能言者。”他在东朝廷辩时察言观色,背后顺风转舵,向汉武帝“分别言两人事”。他到底说了些什么,传中未做具体交代。但司马迁用互见法在石建本传中刻画了他的为人,这是一个以驯良为谄媚能事的官僚,专爱在背后打小报告。

他不得罪王太后,趋附武安,迎合武帝,是不言而喻的。明茅坤曰:“石建所分别,不载其详,大略右武安者。”(《史记评林》引)不能说是毫无根据的判断。对封建社会的世态炎凉,本传也做了深刻的揭示。请看那些游士宾客、郡吏诸侯的势利嘴脸。窦婴贵时,“诸游士宾客争归魏其侯”,无势,“诸客稍稍自引而怠傲”;田蚡得王太后亲幸,“天下吏士趋势利者,皆去魏其归武安”,田蚡升丞相,“天下士郡诸侯愈益附武安”。以士郡诸侯的趋离映衬权势者的兴衰,是寓有深意的。这是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它正是专制政治腐败黑暗的必然产物。

如上分析,《魏其武安侯列传》是一幅寓意深微的政治风云画卷,它揭示了西汉宫廷内外形形色色的矛盾斗争,深刻地刻画了贵族们互相倾轧、横暴自恣的丑恶形象,有力地抨击了当时专制政治的黑暗和腐朽。它所记叙的只不过是窦婴、田蚡、灌夫三个平庸人物的荣辱过程,然而却生动形象地展开了广阔的生活画面,描写了各色人物。看似平淡,读来却扣人心弦。本传作为《史记》中的名篇,不只是思想内容深刻,它的艺术手法也让人击节赞赏。

本传的艺术手法有着多方面的精彩表现。人物形象生动,个性鲜明,有血有肉,栩栩传神。语言简洁,叙事精练,人物对话,声口毕肖。篇末评论,画龙点睛,是非允当,含蓄犀利。本传所具有的独创的艺术手法,还有如下两个方面:

第一,章法结构,别开生面,似散而紧凑,千头万绪而条理明晰。清驻外使节郭嵩焘说:“魏其、武安、灌将军,各以其势盛衰相次言之,合三传为一传,而情事益显。”(《史记札记》)三传分开来读,各具首尾只反映各个人物的个人荣辱,平淡无奇。司马迁把三传连缀起来,利用两个外戚的瓜葛,穿插各色人物,从而把各种复杂的矛盾交织起来,反映了波澜壮阔的历史画面。窦、田矛盾只是反映贵族之间的斗争,这是宫外的一条矛盾线。汉武帝与窦太后争权,继又与王太后争权,它反映的是帝、后之间的斗争,这是宫内的两条矛盾线。一共三条矛盾线,错综交织,把皇帝、太后、朝臣都卷进了窦、田矛盾的旋涡中。由于人们分析本传着眼点不同,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有很大分歧。从矛盾线来分析,主张窦、田矛盾为主线的,认为本传主要是写魏其、武安两大贵族集团的斗争;主张帝、后矛盾为主线的,认为本传主要是揭露最高统治者帝、后之间的互相倾轧。从故事情节的发展来分析,又有两种看法。着眼于两大集团宾客的散聚来看,本传似乎主要是反映世情。如刑部员外郎明凌约言说:“魏其、灌夫皆聚客以树党……岂所宝者之非贤欤!太史公三传联合,微旨见矣。”(《史记评林》引)着眼于是非随权势颠倒来看,本传又似在谴责强权。清曾国藩说:“武安之势力盛时,虽以魏其之贵戚元功而无如之何,灌夫之强力盛气而无如之何,廷臣内史等心非之而无如之何,主上不直之而无如之何,子长深恶势力之足以移易是非,故叙之沉痛如此。”(《求阙斋读书录》)这些不同角度的分析都说明了本传内容的丰富性,但从传目的标题和叙述内容来看,窦、田矛盾显然是主线,其他的矛盾交织都是这一主线的背景。由于司马迁抓住了主线,所以叙述井然。本传内容的丰富和背景的广阔,正是司马迁将三人合传这一特殊章法结构带来的系列效应。清学者李景星在《四史评议》中对此做了精到而中肯的分析。他说:“传以魏其、武安为经,以灌夫为纬,以窦、王两太后为眼目,以宾客为线索,以梁王、淮南王、条侯、高遂、桃侯、田胜、丞相绾、籍福、赵绾、王臧、许昌、庄青翟、韩安国、盖侯、颍阴侯、窦甫、临汝侯、程不识、汲黯、郑当时、石建许多人为点染,以鬼报为收束,分合联络,错综周密,使恩怨相结,权势相倾,杯酒相争情形宛然在目。”

【原文】

魏其侯窦婴者,孝文后从兄子也。父世观津人。喜宾客。孝文时,婴为吴相,病免。孝景初即位,为詹事。

梁孝王者,孝景弟也,其母窦太后爱之。梁孝王朝,因昆弟燕饮。是时上未立太子,酒酣,从容言曰:“千秋之后传梁王。”太后欢。窦婴引卮酒进上,曰:“天下者,高祖天下,父子相传,此汉之约也,上何以得擅传梁王!”太后由此憎窦婴。窦婴亦薄其官,因病免。太后除窦婴门籍,不得入朝请。

孝景三年,吴楚反,上察宗室诸窦毋如窦婴贤,乃召婴。婴入见,固辞谢病不足任。太后亦惭。于是上曰:“天下方有急,王孙宁可以让邪?”乃拜婴为大将军,赐金千斤。婴乃言袁盎、栾布诸名将贤士在家者进之。所赐金,陈之廊庑下,军吏过,辄令财取为用,金无入家者。窦婴守荥阳,监齐赵兵。七国兵已尽破,封婴为魏其侯。诸游士宾客争归魏其侯。孝景时每朝议大事,条侯、魏其侯,诸列侯莫敢与亢礼。

桃侯免相,窦太后数言魏其侯。孝景帝曰:“太后岂以为臣有爱,不相魏其?魏其者,沾沾自喜耳,多易。难以为相,持重。”遂不用,用建陵侯卫绾为丞相。

武安侯田蚡者,孝景后同母弟也,生长陵。魏其已为大将军后,方盛,蚡为诸郎,未贵,往来侍酒魏其,跪起如子侄。及孝景晚节,蚡益贵幸,为太中大夫。蚡辩有口,学《槃盂》诸书,王太后贤之。

孝景崩,即日太子立,称制,所镇抚多有田蚡宾客计策。蚡弟田胜,皆以太后弟,孝景后三年封蚡为武安侯,胜为周阳侯。

武安侯新欲用事为相,卑下宾客,进名士家居者贵之,欲以倾魏其诸将相。建元元年,丞相绾病免,上议置丞相、太尉。籍福说武安侯曰:“魏其贵久矣,天下士素归之。今将军初兴,未如魏其,即上以将军为丞相,必让魏其。魏其为丞相,将军必为太尉。太尉、丞相尊等耳,又有让贤名。”武安乃微言太后风上,于是乃以魏其侯为丞相,武安侯为太尉。籍福贺魏其侯,因吊曰:“君侯资性喜善疾恶,方今善人誉君侯,故至丞相;然君侯且疾恶,恶人众,亦且毁君侯。君侯能兼容,则幸久;不能,今以毁去矣。”魏其不听。

魏其、武安俱好儒术,推毂赵绾为御史大夫,王臧为郎中令。迎鲁申公,欲设明堂,令列侯就国,除关,以礼为服制,以兴太平。举适诸窦宗室毋节行者,除其属籍。时诸外家为列侯,列侯多尚公主,皆不欲就国,以故毁日至窦太后。太后好黄、老之言,而魏其、武安、赵绾、王臧等务隆推儒术,贬道家言,是以窦太后滋不悦魏其等。及建元二年,御史大夫赵绾请无奏事东宫。窦太后大怒,乃罢逐赵绾、王臧等,而免丞相、太尉,以柏至侯许昌为丞相,武强侯庄青翟为御史大夫。魏其、武安由此以侯家居。

武安侯虽不任职,以王太后故,亲幸,数言事多效,天下吏士趋势利者,皆去魏其归武安。武安日益横。建元六年,窦太后崩,丞相昌、御史大夫青翟坐丧事不办,免。以武安侯蚡为丞相,以大司农韩安国为御史大夫。天下士郡诸侯愈益附武安。

武安者,貌侵,生贵甚。又以为诸侯王多长,上初即位,富于春秋,蚡以肺腑为京师相,非痛折节以礼诎之,天下不肃。当是时,丞相入奏事,坐语移日,所言皆听。荐人或起家至二千石,权移主上。上乃曰:“君除吏已尽未?吾亦欲除吏。”尝请考工地益宅,上怒曰:“君何不遂取武库!”是后乃退。尝召客饮,坐其兄盖侯南乡,自坐东乡,以为汉相尊,不可以兄故私桡。武安由此滋骄,治宅甲诸第。田园极膏腴,而市买郡县器物相属于道。前堂罗钟鼓,立曲旃;后房妇女以百数。诸侯奉金玉狗马玩好,不可胜数。

灌将军夫者,颍阴人也。夫父张孟,尝为颍阴侯婴舍人,得幸,因进之至二千石,故蒙灌氏姓为灌孟。吴、楚反时,颍阴侯灌何为将军,属太尉,请灌孟为校尉。夫以千人与父俱。灌孟年老,颍阴侯强请之,郁郁不得意,故战常陷坚,遂死吴军中。军法,父子俱从军,有死事,得与丧归。灌夫不肯随丧归,奋曰:“愿取吴王若将军头,以报父之仇。”于是灌夫被甲持戟,募军中壮士所善愿从者数十人。及出壁门,莫敢前。独二人及从奴十数骑驰入吴军,至吴将麾下,所杀伤数十人。不得前,复驰还,走入汉壁,皆亡其奴,独与一骑归。夫身中大创十余,适有万金良药,故得无死。夫创少瘳,又复请将军曰:“吾益知吴壁中曲折,请复往。”将军壮义之,恐亡夫,乃言太尉,太尉乃固止之。吴已破,灌夫以此名闻天下。

颍阴侯言之上,上以夫为中郎将。数月,坐法去。后家居长安,长安中诸公莫弗称之。孝景时,至代相。孝景崩,今上初即位,以为淮阳天下交,劲兵处,故徙夫为淮阳太守。建元元年,入为太仆。二年,夫与长乐卫尉窦甫饮,轻重不得,夫醉,搏甫。甫,窦太后昆弟也。上恐太后诛夫,徙为燕相。数岁,坐法去官,家居长安。

灌夫为人刚直使酒,不好面谀。贵戚诸有势在己之右,不欲加礼,必陵之;诸士在己之左,愈贫贱,尤益敬,与钧。稠人广众,荐宠下辈。士亦以此多之。

夫不喜文学,好任侠,已然诺。诸所与交通,无非豪桀大猾。家累数千万,食客日数十百人。陂池田园,宗族宾客为权利,横于颍川。颍川儿乃歌之曰:“颍水清,灌氏宁;颍水浊,灌氏族。”

灌夫家居虽富,然失势,卿相侍中宾客益衰。及魏其侯失势,亦欲倚灌夫引绳批根生平慕之后弃之者。灌夫亦倚魏其而通列侯宗室为名高。两人相为引重,其游如父子然。相得欢甚,无厌,恨相知晚也。

灌夫有服,过丞相。丞相从容曰:“吾欲与仲孺过魏其侯,会仲孺有服。”灌夫曰:“将军乃肯幸临况魏其侯,夫安敢以服为解。请语魏其侯帐具,将军旦日早临。”武安许诺。灌夫具语魏其侯如所谓武安侯。魏其与其夫人益市牛酒,夜洒扫,早帐具至旦。平明,令门下候伺。至日中,丞相不来。魏其谓灌夫曰:“丞相岂忘之哉?”灌夫不怿,曰:“夫以服请,宜往。”乃驾,自往迎丞相,丞相特前戏许灌夫,殊无意往。及夫至门,丞相尚卧。于是夫入见,曰:“将军昨日幸许过魏其,魏其夫妻治具,自旦至今,未敢尝食。”

丞相尝使籍福请魏其城南田。魏其大望曰:“老仆虽弃,将军虽贵,宁可以势夺乎!”不许。灌夫闻,怒,骂籍福。籍福恶两人有郄,乃谩自好谢丞相曰:“魏其老且死,易忍,且待之。”已而武安闻魏其、灌夫实怒不予田,亦怒曰:“魏其子尝杀人,蚡活之。蚡事魏其无所不可,何爱数顷田?且灌夫何与也?吾不敢复求田。”武安由此大怨灌夫、魏其。

元光四年春,丞相言灌夫家在颍川,横甚,民苦之。请案。上曰:“此丞相事,何请。”灌夫亦持丞相阴事,为奸利,受淮南王金与语言。宾客居间,遂止,俱解。

夏,丞相取燕王女为夫人,有太后诏,召列侯宗室皆往贺。魏其侯过灌夫,欲与俱。夫谢曰:“夫数以酒失得过丞相,丞相今者又与夫有郄。”魏其曰:“事已解。”强与俱。饮酒酣,武安起为寿,坐皆避席伏。已魏其侯为寿,独故人避席耳,余半膝席。灌夫不悦。起行酒,至武安,武安膝席曰:“不能满觞。”夫怒,因嘻笑曰:“将军贵人也,属之!”时武安不肯。行酒次至临汝侯,临汝侯方与程不识耳语,又不避席。夫无所发怒,乃骂临汝侯曰:“生平毁程不识不直一钱,今日长者为寿,乃效女儿呫嗫耳语!”武安谓灌夫曰:“程、李俱东西宫卫尉,今众辱程将军,仲孺独不为李将军地乎?”灌夫曰:“今日斩头陷匈,何知程、李乎!”坐乃起更衣,稍稍去。

魏其侯去,麾灌夫出。武安遂怒曰:“此吾骄灌夫罪。”乃令骑留灌夫。灌夫欲出不得。籍福起为谢,案灌夫项令谢。夫愈怒,不肯谢。武安乃麾骑缚夫置传舍,召长史曰:“今日召宗室,有诏。”劾灌夫骂坐不敬,系居室。遂按其前事,遣吏分曹逐捕灌氏支属,皆得弃市罪。魏其侯大愧,为资使宾客请,莫能解。武安吏皆为耳目,诸灌氏皆亡匿,夫系,遂不得告言武安阴事。

魏其锐身为救灌夫。夫人谏魏其曰:“灌将军得罪丞相,与太后家忤,宁可救邪?”魏其侯曰:“侯自我得之,自我捐之,无所恨。且终不令灌仲孺独死,婴独生。”乃匿其家,窃出上书。立召入,具言灌夫醉饱事,不足诛。上然之,赐魏其食,曰:“东朝廷辩之。”

魏其之东朝,盛推灌夫之善,言其醉饱得过,乃丞相以他事诬罪之。武安又盛毁灌夫所为横恣,罪逆不道。魏其度不可奈何,因言丞相短。武安曰:“天下幸而安乐无事,蚡得为肺腑,所好音乐狗马田宅。蚡所爱倡优巧匠之属,不如魏其、灌夫日夜招聚天下豪桀壮士与论议,腹诽而心谤,不仰视天而俯画地,辟倪两宫间,幸天下有变,而欲有大功。臣乃不知魏其等所为。”于是上问朝臣:“两人孰是?”御史大夫韩安国曰:“魏其言灌夫父死事,身荷戟驰入不测之吴军,身被数十创,名冠三军,此天下壮士,非有大恶,争杯酒,不足引他过以诛也。魏其言是也。丞相亦言灌夫通奸猾,侵细民,家累巨万,横恣颍川,凌轹宗室,侵犯骨肉,此所谓‘枝大于本,胫大于股,不折必披’,丞相言亦是。唯明主裁之。”主爵都尉汲黯是魏其。内史郑当时是魏其,后不敢坚对。余皆莫敢对。上怒内史曰:“公平生数言魏其、武安长短,今日廷论,局趣效辕下驹,吾并斩若属矣。”即罢起入,上食太后。太后亦已使人候伺,具以告太后。太后怒,不食,曰:“今我在也,而人皆藉吾弟,令我百岁后,皆鱼肉之矣。且帝宁能为石人邪!此特帝在,即录录,设百岁后,是属宁有可信者乎?”上谢曰:“俱宗室外家,故廷辩之。不然,此一狱吏所决耳。”是时郎中令石建为上分别言两人事。

于是上使御史簿责魏其所言灌夫,颇不雠,欺谩。劾系都司空。孝景时,魏其常受遗诏,曰“事有不便,以便宜论上”。及系,灌夫罪至族,事日急,诸公莫敢复明言于上。魏其乃使昆弟子上书言之,幸得复召见。书奏上,而案尚书大行无遗诏。诏书独藏魏其家,家丞封。乃劾魏其矫先帝诏,罪当弃市。五年十月,悉论灌夫及家属。魏其良久乃闻,闻即恚,病痱,不食欲死。或闻上无意杀魏其,魏其复食,治病,议定不死矣。乃有蜚语为恶言闻上,故以十二月晦论弃市渭城。

其春,武安侯病,专呼服谢罪。使巫视鬼者视之,见魏其、灌夫共守,欲杀之。竟死。子恬嗣。元朔三年,武安侯坐衣襜褕入宫,不敬。

淮南王安谋反觉,治。王前朝,武安侯为太尉,时迎王至霸上,谓王曰:“上未有太子,大王最贤,高祖孙,即宫车晏驾,非大王立当谁哉!”淮南王大喜,厚遗金财物。上自魏其时不直武安,特为太后故耳。及闻淮南王金事,上曰:“使武安侯在者,族矣!”

太史公曰:魏其、武安皆以外戚重,灌夫用一时决策而名显。魏其之举以吴楚,武安之贵在日月之际。然魏其诚不知时变,灌夫无术而不逊,两人相翼,乃成祸乱。武安负贵而好权,杯酒责望,陷彼两贤。呜呼哀哉!迁怒及人,命亦不延。众庶不载,竟被恶言。呜呼哀哉!祸所从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