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阴侯列传1

《淮阴侯列传》以封爵名篇,它是汉初杰出军事家韩信的传记。策士蒯通、武涉作为相关人物附见。

韩信功高震主,遭刘邦猜忌。他的精锐部队,经常被刘邦抽走。但韩信却不识时务,竟然在楚汉相争难分难解之时,逞兵胁迫刘邦封自己为齐王,这就种下了灭族的祸胎。项羽死后,韩信的兵权立即被解除,迁为楚王。随后又以谋反罪削王贬爵为淮阴侯,牢笼于京都。韩信失势,日益怏怏,于是暗中与陈豨通谋,企图造反,被萧何用计捕杀,夷灭三族。司马迁对韩信这样一个杰出的智能之士而惨遭不幸的结局,深表同情和惋惜,以充满**和深沉的笔触写下这一悲剧史传,成为千古传颂的名篇。

【语译】

淮阴侯韩信,是淮阴人。当初为平民百姓时,因贫穷而没有被教养好的品行,不能够被推举做官,又不会做买卖谋生,经常寄居在别人家吃白食,人们大多讨厌他。他曾经多次投靠下乡南昌亭长,一连吃了几个月的闲饭,亭长的妻子嫌弃他。有一天大清早,亭长妻子就做好饭,在人们还在被窝的时候就提前吃了。等到吃早饭的时候,韩信过去,发现没有给他准备饭食。韩信也明白了他们的用意,发火了,从此断绝关系不再去亭长家。

韩信在淮阴城下钓鱼,有很多妇女在漂洗丝絮。有位大娘看见韩信饿了,就把饭分给他吃,一连几十天都是这样,直到漂洗完毕。韩信很高兴,对大娘说:“我一定要重重地回报大娘。”老大娘生气地说:“一个男子汉不能自食其力,我是可怜你才给你饭吃,难道是想得回报吗?”

淮阴屠户中有个年轻人要欺负韩信,说:“你虽然个子高大,又喜欢弄刀带剑,内心却十分胆怯。”他当众侮辱韩信说:“你当真不怕死,就刺我;如果怕死,就从我**爬过去。”于是韩信仔细地看了看对手,就弯下身子,从对方裤裆下爬过去了。满街的人都讥笑韩信,认为他胆小怕事。

当项梁起兵,北渡淮水的时候,韩信带着宝剑去投奔,留在麾下,默默无闻。项梁失败后,韩信又隶属项羽,项羽让他做了郎中。他多次向项羽献策,想求得重用,项羽都没有采纳。汉王入蜀时,韩信逃出楚军投归汉王,仍然默默无闻,做了接待宾客的小官。由于犯了法,被判处斩刑,同案的十三人都已被斩,轮到韩信,韩信抬头仰视,恰好看到监斩官滕公,两人目光相对,韩信说:“汉王不想成就天下大业了吗?为什么要斩壮士!”滕公惊奇他的话,又见他相貌威武,就放了他。滕公和韩信交谈,十分高兴。滕公把韩信的情况报告汉王,汉王让他做治粟都尉,还是没有重用他。

韩信多次跟萧何谈话,萧何赏识他是一个奇才。到达南郑,大小将官从半道逃亡的有几十个,韩信估量萧何等人已多次向汉王作了推荐,汉王既然不用自己,也跟着逃亡。萧何听说韩信逃亡,来不及向汉王报告,亲自追赶韩信。有人报告汉王说:“丞相萧何逃跑了。”汉王大怒,好像失去了左右手。过了一两天,萧何来拜见汉王,汉王既恼怒又高兴,骂萧何说:“你为什么逃跑了?”萧何说:“臣不敢逃亡,臣是去追逃亡的人。”汉王说:“你追的是哪一个?”萧何说:“追韩信。”汉王又骂道:“将领逃亡了几十个,你没有去追,单单追韩信,是假话。”萧何说:“其他将领容易得到。像韩信这样的人,天下无双。大王如果只长期在汉中称王,韩信派不上用场;如果要争夺天下,没有韩信就找不到能和您商量大事的人。这要看大王怎样决策罢了。”汉王说:“我也想要向东发展,怎能郁郁不乐地长期居留在这里呢?”萧何说:“大王决计向东发展,能够任用韩信,韩信就留下来;不能任用,韩信终究是要逃走的。”汉王说:“我看在你的面子上让他做将军。”萧何说:“虽然用为将军,韩信也一定不会留下来。”汉王说:“用他做大将军。”萧何说:“太好了。”于是汉王就要召见韩信任命他为大将军。萧何说:“大王向来傲慢,不讲礼节,如今任命大将军就像呼唤小孩子似的,这就是韩信之所以要离开的原因。大王如果想任用他,就选个吉祥日子,进行斋戒,在广场上搭高台,举行拜将仪式,那才行啊!”汉王答应了。各个将领都很高兴,人人都认为自己能做大将军。等到登坛拜将时,原来是韩信,全军都惊奇。

韩信授任仪式结束,汉王就座。汉王说:“丞相多次称道将军,将军有什么良策指教我?”韩信谦让了一番,趁势问汉王说:“如今向东争夺天下,难道对手不就只有项王吗?”汉王说:“是这样。”韩信说:“大王自己估量在勇敢、强悍、仁厚、兵力等方面与项王比较,谁强?”汉王沉默了好长一阵时间,说:“我赶不上项王。”韩信拜了两拜,十分赞佩地说:“我也认为大王比不过项王。但是我曾经侍奉过项王,请允许我说说项王的为人。项王震怒咆哮时,吓得上千人瘫软,但不能放手任用有才干的将领,这只是匹夫之勇罢了。项王待人恭敬慈爱,言语温和,有生病的人,心疼得流泪,将自己的饮食分给他,等到所任用的人立下战功,应当加官晋爵时,却把刻好的印章在手中把玩,磨去了棱角,也舍不得给人家,这就叫妇人的仁慈啊。项王虽然称霸天下,使诸侯臣服,但不居留关中而定都彭城。又违背义帝的约言,把自己偏爱的亲信封为王,诸侯都不服。诸侯看到项王迁徙、驱逐义帝,把他安置在江南,也都回去驱逐原来的国君,然后自己占据好的地方称王。项王军队所过的地方,没有不横遭摧残毁灭的,天下的人大都怨恨他,百姓不归附,只不过迫于威势,勉强服从罢了。项王虽然名义上是霸主,实际上却失掉了天下的民心。所以说他的强大容易转化为弱小。如今大王如果能采取和项王相反的做法:任用天下英勇的人,没有什么不可以被诛灭的对手!用天下的城邑分封给有功之臣,没有什么人会不心服!用正义的战争,顺从思乡想东归的战士,没有什么不能被击溃的敌人!何况三个秦王原都是秦将,率领秦地的子弟打了几年仗,被杀死和逃跑的多到无法统计,三秦将又欺骗自己的部属投降诸侯,走到新安,项王用诈骗的办法活埋秦降兵二十多万,唯独章邯、司马欣和董翳得以脱身,秦地的父老兄弟怨恨这三个人,痛入骨髓。而今楚王项羽凭着威势,强行封立这三个人为王,秦地的百姓没有一个心服的。大王攻入武关,秋毫无犯,废除了秦朝的苛酷法令,与秦地百姓相约,只有三章法律,秦地百姓没有一个不想大王在秦地做王的。根据诸侯的约定,大王理当在关中做王,关中百姓都知道这件事。大王失掉应得的秦王才到汉中的,秦地百姓没有一个不怨恨的。如今大王起兵东进,三秦王的封地只要下一道文书就可以平定。”于是汉王十分高兴,自认为得到韩信太迟了。就听从了韩信的计谋,部署众将所攻击的目标。

八月,汉王起兵东出指向陈仓,平定三秦。汉二年,兵出函谷关,收服了魏地、河南一带,韩王、殷王都投降。汉王又联合了齐王、赵王共同攻击楚军。四月,到达彭城,汉军兵败,溃散而回。韩信重新收集溃散的士兵在荥阳与汉王会合,发动对楚军的反攻,在京县、索城之间打败楚军,因此楚军终于不能再向西挺进。

汉王在彭城败退之后,塞王司马欣、翟王董翳逃离汉军,投降楚军,齐王、赵王也反叛汉王与楚王联合。六月,魏王豹请假回去探望母病,回到魏国后,立即封锁黄河渡口反叛汉王,与楚联合。汉王派遣郦生劝说魏豹,没有成功。这年八月,汉王任用韩信为左丞相,攻讨魏王豹。魏王派重兵把守蒲坂,堵塞了黄河渡口临晋关,韩信增设疑兵,排列战船,摆出要在临晋渡河的样子,而隐蔽主力从夏阳用木制的盆瓮浮水渡河,偷袭安邑。魏王豹惊慌失措,带兵迎击韩信,韩信于是俘虏了魏王豹,平定魏地为河东郡。汉王派遣了张耳和韩信一起领兵向东挺进,折向北面进攻赵国和代国。这年的闰九月,打垮了代国军队,在阏与生擒了夏说。韩信攻下魏国,打破代国,汉王就派人调走他的精兵,开赴荥阳抗拒楚军。

韩信与张耳带领数万军队,想要向东突破井陉攻击赵国。赵王歇和成安君陈馀听说汉军将来袭击,就集中兵力在井陉口,号称有二十万。广武君李左车对成安君说:“听说汉将韩信渡过西河,俘虏了魏王,擒获了夏说,最近血洗阏与,如今又派张耳辅助,计议要夺取赵国,这是趁着胜利的势头而又离开本土远征,那种锋芒是不可阻挡的。我听说千里运送粮饷,士兵会面带饥色,临时砍柴割草烧火做饭,士兵们就经常不能吃饱。眼下井陉这条道路,两辆战车不能并列行进,骑兵不能排成行列,行军队伍拉开几百里,这种形势,粮食一定在后面。希望你暂且给我三万奇兵,从小道绕在汉军背后拦截辎重粮草。你深挖战壕,高筑营垒,坚守军营,不跟他们交战。他们向前没有仗打,他们后退无法撤兵,我带领的奇兵切断他们的后路,使他们在野外抢不到给养,不到十天,韩信、张耳两将的首级就可送到将军的帐下。希望你采纳我的计谋。不这样,一定会被这两小子擒获。”成安君是一个书呆子,常常说正义的军队用不着诈谋奇计,又说:“我听兵法说:‘十倍于敌人就全面包围,两倍于敌人就可以交战。’如今韩信的军队号称数万,其实不过几千。他们竟敢不远千里而来袭击我,已经疲困到了极点。现在对这样的敌人都要回避不敢打击,后面来了更大的敌人,怎么对付呢?诸侯也会看不起我们,认为我们胆怯,就很容易地来攻打我们。”因而没能采纳广武君的计谋。

韩信派人暗中打探,了解到成安君没采纳李左车的计谋,回营报告,韩信非常高兴,才敢进兵井陉狭道。距离井陉口还有三十里,停下来宿营。半夜传令出发,挑选了两千名精锐骑兵,轻装出发,每人拿一面红旗,从隐蔽的小道上山,在山上潜伏着观察赵军的动静,韩信告诫说:“交战时,赵军见我军败逃,一定会倾巢出动追赶我军,到时候你们迅速冲进赵军营垒,拔掉赵军旗帜,竖起汉军红旗。”又让副将传达开饭的命令,说:“今天打垮了赵军大摆宴席。”各将领没有一个相信,表面上答应说:“遵命。”韩信又对领兵军官们说:“赵军已经先占据了有利地形扎下营寨,他们没看到我们的大将旗帜、仪仗,是不肯攻击我军的先头部队的,怕我们到了险要的地方就退回来。”韩信派一万人的先头部队,开出营寨,背靠河水摆开阵势。赵军望见汉军没有退路的阵地,大笑起来。天刚刚大亮,韩信摆开大将的旗号和仪仗鼓吹,大吹大擂地开出井陉口,赵军打开营垒,攻击汉军,激战了很长时间。这时,韩信和张耳假装丢弃旗鼓,逃回河边阵地。河边阵地的部队敞开营门放他们进去,而后激烈地与赵军战斗。赵军果然空下军营,倾巢出动夺取汉军的旗鼓,追赶韩信和张耳。韩信和张耳已进入了河边阵地,河边阵地上的汉军全部拼命作战,不可能被打败。韩信派出的两千奇兵,等赵国倾巢出动夺取战利品的时候,就迅速冲入赵军营垒,全部拔掉赵军的旗帜,插上两千面汉军红旗。赵军已经不能取胜,不能捉住韩信等人,想退回营垒,看到营垒上都是汉兵的旗帜,惊慌起来,认为汉军已经把赵王及其赵将全部俘虏了,兵众混乱,纷纷逃窜,赵军将领斩杀逃兵也不能阻止。于是汉兵夹击,大败并俘虏赵军,在泜水边杀了成安君,俘获了赵王歇。

韩信传令全军,不要杀害广武君,有能活捉他的赏给千金。于是有人捆缚广武君送到军帐前,韩信亲自松绑,请广武君向东坐在主位上,自己向西坐在陪位上,待以尊师之礼。

各位将领呈献首级,全来庆贺,趁此请问韩信,说:“兵法说布阵要右边和背后都靠山,前边和左边临水,今天将军让我们反而背靠水边布阵,说打败赵军会餐,我们都不信。然而真的打了胜仗。这是什么战术呢?”韩信说:“这也在兵法上,只是各位没细看罢了。兵法上不是说‘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吗?何况我平时没有机会训练将士,这叫作‘赶着街市上的老百姓去打仗’,这种情况若不把大家放到生死线上,使大家各自为了保全只有死战这一条路,则全都会跑光,怎么能用他们打胜仗呢?”众将领都佩服地说:“好。将军的谋略是我们赶不上的啊。”

于是韩信向广武君请教,说:“我想北边攻打燕国,东边讨伐齐国,怎么样才能取得成功?”广武君谦逊地推辞说:“我听说败军之将,没资格谈论勇敢;亡国的大夫,没资格谋划国家的生存。如今我是一个败军的俘虏,哪有资格来计议大事呢!”韩信说:“我听说百里奚在虞国而虞国灭亡了,在秦国而秦国称了霸,并不是他在虞国时愚笨,而在秦国时聪明,这是任用与不任用,听从意见与不听从意见的结果啊。假如成安君听从了你的计谋,那我韩信也早已被生擒了。因为成安君没有任用你,所以我才得以奉陪请教啊!”韩信一再请教,说:“我诚心诚意听你的计谋,希望你不要推辞。”广武君说:“我听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所以说,‘狂人的话,也可供圣人选择’。只是我献的计谋未必能实用,但愿忠心效力,说说浅见。成安君本来有百战百胜的计谋,一旦不用,军队在鄗城打了败仗,自己死在泜水上。如今将军渡过西河,俘虏了魏王,在阏与生擒了夏说,一战而下井陉,不到一个上午打败二十万赵军,杀了成安君。将军名声传四海,声威震动天下,农夫百姓生怕兵灾来临,无不放下农具停止耕作,穿好的,吃好的,拉长耳朵在听你出兵的消息。这一些,是将军的长处。但是你连续作战的军队十分疲劳,很难继续作战。如今将军想率领疲劳的士兵,停留在燕国坚守的城池之下,想要进攻作战,恐怕拖得太久,力量不能攻克,实情暴露,主动权就要丧失,相持日久,粮食耗尽,而弱小的燕国都不能降服,那齐国一定增强信心把守边境。燕国和齐国坚持对抗,而又攻不下来,那么刘、项相争的胜负就难说了。这一些,是将军的短处。我很愚笨,个人认为北攻燕、东伐齐的计划是不对的。本来善用兵的人不是以短击长,而是要以长击短。”韩信说:“那么该怎么办呢?”广武君回答说:“现今替将军打算,最好按兵不动,休整士卒,稳定赵国,抚恤阵亡将士的遗孤,在方圆百里之内,每天都送来牛肉美酒犒劳将士,摆出向北进军的架势,驻守在通往燕国的要道上,然后派一个会说话的辩士,送一封书信,把自己的绝对优势充分显示给燕国看,燕国不敢不听从。燕国既已听从,再派一个能说会道的人向东劝降齐国,齐国也一定听到消息就服从,即使有大智大慧的人,也不知该怎样替齐国谋划了。如果是这样,那么天下大事就都好办了。用兵之道,本来就有先虚张声势而后采取实际行动的,我说的就是这样的情况。”韩信说:“好啊!”听从了广武君的计谋,派出使者前往燕国,燕国听到消息真的立即投降。于是派人报告汉王,借机请求立张耳为赵王,用以镇抚赵国。汉王同意韩信的报告,就封立张耳为赵王。

楚国多次派遣奇兵渡过黄河进攻赵国,赵王张耳和韩信来回救援,在行进中安定赵国的城邑,调派军队去支援汉王。楚军在荥阳包围了汉王,形势危急,汉王突围南下,到达宛县、叶县地区,与黥布会合,立即进入成皋,楚军又紧急围攻。六月,汉王逃出成皋,东渡黄河,单独与滕公夏侯婴一起,到修武投向张耳军。到达后,住在客馆里。清晨,汉王早起,自称是汉使,驰马进入赵军营垒。张耳、韩信还没起床,就在两人卧室内,汉王夺了印信和兵符,用兵旗召集诸将,调整他们的职务。张耳、韩信起床后,才知道汉王来了,大为吃惊。汉王夺了两人的军队,就令张耳守备赵地,拜韩信为赵相国,集中未被汉王调走的部队攻打齐国。

韩信领兵东向,还没渡过黄河平原津,听说汉王派郦食其已经说降了齐国,韩信打算停止前进。范阳辩士蒯通劝说韩信,说:“将军奉命攻打齐国,而汉王派密使说降了齐国,难道有新的命令让将军停止前进吗?怎么能不向前行进呢!何况郦生只是一介书生,坐着车子去摇动那三寸之舌,就说降了齐国七十余城,将军率领数万之众,一年多才攻下赵国五十余座县城,做了几年将军,反而比不上一个书呆子的功劳吗?”于是韩信非常赞同蒯通的话,听从他的计谋,终于渡过黄河。齐王已经听从了郦生,就挽留郦生开怀畅饮,撤除了防备驻兵的戒备。韩信趁这机会偷袭齐国驻在历下的主力军队,得手后汉军直驱齐国都临淄。齐王田广认为郦生出卖了自己,就把郦生烹杀了,匆匆逃往高密,派出使者向楚国求救。韩信平定了临淄的局势后,就向东追击田广,直追到高密县的西境。这时,楚王也派出龙且为大将,率领人马,号称二十万,来救齐国。

齐王田广、龙且合兵一处与韩信交战,两军还未接触。有人对龙且说:“汉兵远来深入,尽力战斗,它的锋芒不可抵挡。齐、楚之兵,在自家地面作战,士兵容易逃散。还不如深沟高垒,坚守不战,让齐王派出亲信使臣去招抚已经沦陷了的城邑,那些城邑听说齐王还在,楚军来救,一定反叛汉王。汉兵远出两千里,客居在外,齐国城邑又都反叛,汉兵势必没有地方得到粮饷,可以不战而使汉兵投降。”龙且说:“我平生知道韩信的为人,容易对付的。何况救援齐国,不战而使汉军投降,我有什么功劳?现在战而胜之,齐国一半土地可以得到,为什么不打?”于是决定交战,与韩信夹潍水两岸布阵。韩信派人连夜赶做了一万多个袋子,装满沙子,堵住潍水的上游,只率领一半军队渡河,攻击龙且,假装不胜,败走。龙且果然高兴地说:“我本来就知道韩信胆怯。”于是追击韩信,挥军渡河。韩信派人撤走堵水的沙袋,河水倾泻而下。龙且的军队大半没有渡过去,韩信回头猛烈攻击,杀了龙且。留在潍水东岸的龙且军溃散逃跑,齐王田广逃走。韩信追击败兵到城阳,把楚军士兵全部俘虏了。

汉四年,韩信降服平定了齐国。派人向汉王报告说:“齐国人狡诈多变,反复无常,南面与楚国交界,不设立一个代理的王来镇抚,局势不能稳定。我希望做代理王,以便对全局有利。”正是此时,楚军紧急地在荥阳围攻汉王,韩信使者到来,汉王打开书信一看,勃然大怒,骂道:“我在这儿被围困,日夜盼望你来辅佐我,你却想自立为王!”张良、陈平暗中踩汉王的脚,凑近汉王的耳朵说:“汉军目前正不利,难道能阻止韩信称王吗?不如顺水推舟封他为王,好好地待他,使他自己镇守齐国。不这样,怕要发生变乱。”汉王也醒悟了,又故意骂道:“大丈夫平定了诸侯,就要做一个真王,为什么只能做一个代理王?”就派遣张良前往,封立韩信为齐王,征调他的军队攻击楚军。

楚军失去了龙且,项王害怕了,派盱台人武涉前往游说齐王韩信,说:“天下人遭受秦朝暴政统治的痛苦已经很久了,因而共同合力攻打秦朝。秦朝已经破灭,按照功劳大小,划分土地,分立为王,以便休兵罢战。如今汉王却又起兵东进,侵犯别人的主权,夺取人家的土地,已经攻破了三秦,又领兵出函谷关,收聚诸侯的军队向东攻打楚国,汉王吞并天下的意图不达就不罢休,汉王不知满足竟是这样没有止境,太过分了。况且汉王不可靠,他落在项王手里好几次了,项王同情他让他活了下来。然而他一脱身就背弃盟约,一次次攻击项王,是这样的不可亲近,不可信任。现今你自认与汉王交情深厚,替他卖力打仗,但终究会被他擒拿的。你之所以能苟延性命到今天,是因为项王还活着。当今楚、汉两王的成败,就掌控在你手里。你投向右边,那么汉王取胜;你投向左边,那么项王取胜。如果今天项王灭亡了,那么依次就轮到收拾你了。你和项王有过交情,为什么不反叛汉王与楚联合,三分天下称王呢?如果错过这个时机,必然要站到汉王一边,攻打楚王,作为一个有智谋的人,难道应该是这样的吗?”韩信推辞说:“我侍奉项王,官位不过是一个郎中,职分不过是一个执戟的卫士,说话不听,计谋不用,所以才背叛楚王投归了汉王。汉王授给我上将军的印章,给了我几万人的兵众,脱衣给我穿,分食给我吃,言听计从,所以我才有今天的地位。汉王亲近我、信任我,我背叛他不吉利,即使死了也不改变主意。希望您能替我辞谢项王。”

武涉走后,齐人蒯通也知道天下大势举足轻重的关键操在韩信手中,想用一个奇妙的计谋来挑动他。蒯通用看相的手段游说韩信,说:“我曾经学过看相的技艺。”韩信说:“你是怎样给人看相的?”蒯通回答说:“人的高贵和卑贱看他的骨相,忧愁和喜悦看他的脸色,做事成功与失败看他的决断,用这三项参验给人看相,万无一失。”韩信说:“好,请先生看看我的相怎么样?”蒯通回答说:“希望其他人暂时回避。”韩信对身边的人说:“你们休息去吧。”蒯通说:“看你的面相,不过封侯,而且危险不安全。看你的背相,高贵得不可言说。”韩信说:“这是什么意思?”蒯通说:“天下反秦最初起兵的时候,英雄豪杰自立为王,一声呼喊,天下的志士仁人像云雾那样会合,像鱼鳞那样密集,如火花迸发,狂风骤起。当时的情况,大家忧虑的只是如何消灭暴秦罢了。现在的情况是楚汉相争,造成天下无罪的百姓肝脑涂地,父子老少的尸骨暴露在荒野,数也数不清。楚军从彭城奋起,转战四方,追逐败兵,直到荥阳,乘着胜利,像卷席子一样向前推进,声威震动天下。然而楚军在京县与索城之间陷于被动,被阻遏在成皋以西的山岳地带不能再前进,至今已三年了。汉王领兵数十万,在巩县、洛阳一带抗拒楚军,凭借山河的险要,虽然一日数战,却无尺寸之功,受挫败逃几乎不能自救。汉王在荥阳战败,在成皋受伤,于是逃到宛城与叶县之间。这可以说是楚汉两败俱伤,项王之勇,汉王之智,都到了尽头了。将士的锐气长期被险要阻遏而受挫伤,仓库的粮食也消耗殆尽,百姓疲劳困苦,怨声载道,人心浮动,无所归宿。按我的估量,这种形势之下若不是天下的圣贤,根本不能平息这天下的大祸。现今项王、汉王两王的命运,都悬挂在你的手中。你帮助汉王,那么汉王胜;你帮助项王,那么项王胜。我愿推心置腹、披肝沥胆,敬献愚计,只怕你不采纳。你真能听从我的计谋,不如让楚汉双方有利,共存下去,你跟他们三分天下,鼎足而立,互相牵制的形势,使任何一方都不敢轻举妄动。凭借你的贤能圣德,拥有众多的人马装备,占据强大的齐国,迫使燕、赵屈服,从刘、项两方的空隙地出兵,牵制他们的后方,顺从百姓的心愿,向西去制止刘、项的争斗,为士兵黎民请命,那么天下诸侯就会闻风响应,谁敢不听从!然后分割大国,削弱强国,用以分封诸侯,诸侯恢复之后,天下就会感恩戴德,归服听命于齐。安定好齐国现有的地盘,进而据有胶水、泗水流域地区,用恩德安抚诸侯,诚恳地拱手谦让,那么天下的君王都会一个接一个来朝拜齐国了。常言说,‘上天的赐予不接受,反过来就要受到惩罚;时机来了不行动,反过来就要遭到祸殃’。希望你认真考虑。”

韩信说:“汉王待我很宽厚,有车与我同坐,有衣与我共穿,有饭与我同吃。我听说,坐了人家的车,要分担人家的祸患;穿了人家的衣服,要分担人家的忧愁;吃了人家的饭,要替人家的事业卖命,我怎能图谋私利而背弃信义呢?”蒯通说:“你自认为与汉王交情好,想建立万世的基业,我认为错了。当初常山王张耳与成安君陈馀,两人为平民时,结为生死之交,后来因为张黡、陈泽的事发生争执,两人结仇。常山王背叛项王,捧着项婴的人头逃跑,归降汉王。汉王借给他军队向东进击,在泜水南岸杀了成安君,被天下人耻笑。这两人的相交,可说是天下最好的朋友。然而到头来,都想抓获对方置于死地,这是为什么呢?祸患产生于太贪心,而且人心难测。现在你想实践忠诚信义与汉王交往,肯定不可能比张耳、陈馀两人的交情更可靠,而你与汉王之间的事情有很多比张黡、陈泽的事件要大得多。所以我认为你肯定汉王不加害于你就错了。大夫文种、范蠡挽救快要灭亡的越国,辅佐勾践称霸,结果功成名就以后,文种被迫自杀,范蠡逃亡湖上。野兽捕完,猎狗就要被烹杀。从交友的角度说,你与汉王的关系赶不上张耳与陈馀的关系;从君臣忠信的角度说,比不上大夫文种、范蠡与勾践的关系。陈馀与文种两人的结局,可充分地做你的借鉴。希望你仔细地考虑。况且我听说,勇敢谋略震动了主子就有生命危险,功劳业绩超过了天下所有的人就无法赏赐。请让我说说大王的功劳和谋略:你渡过西河,俘虏了魏王,擒获了夏说,领兵攻占井陉口,杀死成安君,攻占赵国,制服燕国,平定齐国,南下摧毁了楚军二十万,在东边杀死了楚将龙且,西向汉王报捷,这可以说功劳天下无双,论谋略世上再没有人能超出。现在你拥有震动君王的威势,挟有无法赏赐的功绩,归附楚国,楚国人不相信;归附汉国,汉国人震惊。你想归附到哪一边去安身呢?你处在臣子的地位,却有震动君王的威势,声名也盖过天下所有的人,我真替你感到危险啊。”韩信辞谢说:“先生暂且别说了,让我考虑考虑吧。”

过了几天,蒯通又劝告韩信说:“能听取善谋是事情成功的征兆,能计划周密是事情成功的关键,听错了意见、订错了计划却能长久安全的人,实在少有。听取意见没有失误的人,就不可能被花言巧语所迷惑;制订计划不会本末倒置的人,就不可能被闲言碎语所扰乱。一个安心做奴仆的人,绝不会得到君主的权柄;一个谨守着微薄俸禄的人,不可能得到公卿宰相的高位。所以聪明的人往往当机立断,迟疑不决的人一定坏事,专在细小的事情上用心思,就会忘记天下的大事,理智懂得该怎样去做,作了决断却不敢执行,这是一切事情的祸根。所以说‘猛虎迟疑不决,还不如马蜂、蝎子敢于放刺;骏马徘徊不前,比不上劣马的慢步行进;孟贲那样的勇士犹豫不定,不如庸夫一定要达到目的实干。即使有虞舜、大禹的智慧,但闭口不说话,还不如聋哑人用手势比画’。这一切比喻都说的是一个道理,付诸行动最可贵。功业难于成功容易失败,机会难得容易丧失。时机啊时机,失去了就不会再来。希望你详细而认真地考虑。”韩信犹豫不决,不忍心背叛汉王,又认为自己功劳多,汉王终究不会夺去自己的齐国,于是谢绝了蒯通。蒯通的游说没被采纳,就装疯扮成了一个巫师。

汉王被围困在固陵,采用张良的计策征召齐王韩信,于是韩信率兵到垓下会师。项羽被打败以后,汉高祖出其不意夺了齐王的军队。汉五年正月,改封齐王为楚王,定都下邳。

韩信到了下邳,召见曾经分给他饭食的那位漂洗丝绵的老大娘,送了一千金。还召见了下乡南昌亭长,送了他一百钱,说:“你是一个小人,做好事有始无终。”又召见凌辱自己,让自己从他**爬过的那位青年,任用他做楚国的中尉。韩信告诉各将领说:“这是一位壮士,当他侮辱我的时候,我难道不能杀死他吗?但杀掉他没有意义,所以我忍让了一时的屈辱,才能有今天的成就。”

项王的一员部下,逃亡将领钟离眜,家住伊庐县,一向与韩信交好。项王死后,钟离眜投奔韩信。汉王怨恨钟离眜,听说他在楚国,下诏令让楚国逮捕钟离眜。韩信刚到楚国时,巡察所属县乡邑,进进出出用部队戒严。汉六年,有人上书告发楚王韩信谋反。高祖用陈平的计谋声言出巡,按惯例天子出巡要会见诸侯。南方有一个云梦泽,高祖派出使者通告各诸侯到陈县朝会,说:“我将巡视云梦。”实际是想偷袭韩信,韩信却不知道。高祖将要到达楚国时,韩信想要发兵反叛,但估量自己没有罪过,想朝见高祖,又怕被擒获。有人劝韩信说:“你杀了钟离眜去朝见皇上,皇上一定高兴,就没有祸患了。”韩信召见钟离眜商议这件事。钟离眜说:“汉王之所以不来攻取楚国,是因为我在你这里。你想捕杀我去讨好汉王,我今天死了,你跟着也要灭亡。”就骂韩信说,“你不是一个忠厚的人!”终于自杀了。韩信带着钟离眜的首级,到陈县去朝见高祖。皇上令武士捆绑韩信,放在后面的副车上。韩信说:“果真像人们说的,‘狡兔死了,猎狗遭烹杀;高飞的鸟完了,良弓被收藏;敌国破灭,谋臣死亡!’天下已经平定了,我当然该被烹杀。”皇上说:“有人告发你谋反!”于是给韩信戴上刑具。到了洛阳,赦免了韩信的罪过,改封为淮阴侯。

韩信知道汉王害怕和嫉妒自己的才能,常常借口生病不朝见,也不随从。韩信日夜怨恨,孤独闭门闷闷不乐,耻于与绛侯周勃、颍阴侯灌婴等人处在同等地位。韩信曾经拜访樊哙将军,樊哙用跪拜的礼节迎进送出,说:“大王竟肯光临寒舍。”韩信出门,无可奈何地笑着说:“我这一辈子,竟然和樊哙这样的人同在一个地位。”皇上曾经与韩信闲谈各位将领的才能高下,评说他们各有长短。皇上问:“像朕能带多少兵?”韩信说:“陛下不过能带十万兵。”皇上又问:“对你来说怎么样?”韩信说:“我带兵越多越好。”皇上笑着说:“带兵越多越好的人,为什么被我抓获了?”韩信说:“陛下不擅长带兵,可善于驾驭将领,这就是韩信被陛下擒获的原因。何况陛下的地位是上天赐予的,不是人力可以获取的。”

陈豨被任命为巨鹿郡守,向淮阴侯辞行。淮阴侯拉着他的手,避开左右,与陈豨在庭院散步,仰天叹息说:“跟你可以谈知心话吗?我有知心话想和你谈谈。”陈豨说:“一切听从将军的吩咐。”淮阴侯说:“你上任的地方,集中了国家的精兵,你又是陛下亲信宠爱的臣子。有人说你造反,陛下肯定不相信;再次来人告你造反,陛下就会有疑心了;第三次还来人告你造反,陛下一定会发怒,亲自领兵征讨了。真到这一天,我替你在京城起事为内应,天下就可以取得了。”陈豨一向知道韩信的能力,相信了他,说:“谨听指教。”汉十年,陈豨果然反叛。皇上亲自领兵前往,韩信称病不随从,暗中派人到陈豨处说:“只管起兵,我在这里协助你。”韩信就与家臣策划,在夜里假传诏书赦免各官府服役的罪徒和奴隶,打算发动他们去袭击吕后和太子。部署完毕,等待陈豨的消息。韩信的门客中有一人得罪了他,韩信把他抓了起来想杀掉他。这人的弟弟上书告变,向吕后揭发了韩信打算谋反的情况。吕后想召韩信进宫,担心他不肯就范,就与萧相国商量,派人假装从皇上那里来,说陈豨已被捉住处死,传令列侯群臣都要进宫庆贺。萧相国哄骗韩信说:“你即使有病,也要强打精神进宫庆贺。”韩信入宫,吕后命武士把韩信捆起来,在长乐宫的钟室杀掉了。韩信临刑时说:“我后悔没有听从蒯通的计谋,竟遭妇人的欺骗,这难道不是天意吗!”后诛杀了韩信的三族。

高祖平定陈豨回来,到了京城,看到韩信已死,又高兴又同情,问:“韩信死时留下什么话?”吕后说:“韩信后悔没有用蒯通的计谋。”高祖说:“这人是齐国的辩士。”就下诏令齐国捕捉蒯通。蒯通被带到,皇上说:“你教唆过淮阴侯谋反吗?”回答说:“有这事,我的确教唆他谋反。这小子不用我的计谋,所以自找倒霉遭到灭亡。如果那小子用了我的计谋,陛下怎能够灭掉他呢?”皇上发怒说:“煮死他。”蒯通叫屈说:“哎呀,煮死我,冤枉啊!”皇上说:“你教唆韩信谋反,有什么冤枉?”蒯通说:“秦朝的法度败坏,政权解体,山东地方大乱,各姓诸侯并起,天下英雄豪杰像群鸦一样聚集。秦朝丢失的帝位,天下的人一同追逐它,本领高强、行动迅速的人先抢到它。盗跖的狗对着尧狂叫,尧并不是不仁德,只因为他不是狗的主人。在当时的环境,我只知道有个韩信,并不知道有陛下。况且天下磨快武器、手执利刀想干与陛下同样事业的人多得很,只是力不从心罢了。又怎么可以把他们全部煮杀呢?”高帝说:“放掉他。”就赦免了蒯通的罪过。

太史公说:我到了淮阴,当地人对我说,韩信还是平民的时候,志向就与众不同。他的母亲死后,家里穷得买不起棺材埋葬,仍然到处访求高敞的坟地,好使日后在坟旁的空地上可以安置万户人家。我看了他母亲的坟地,的确是这样。假使韩信学会道家的谦恭退让,不夸耀自己的功劳,不仗恃自己的才能,那就差不多了。若果这样,他对汉朝的功劳真可以和周代的周公、召公、太公这些人相比,世世代代享受香火的祭祀了。可是,他不从这方面努力,而在天下安定后,又策划反叛,遭到灭族的灾祸,不也是应当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