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仲连邹阳列传

本篇与《屈原贾生列传》两篇均为合传。这两篇是表彰品德高尚,以言论德行留照人间的人物,以战国之世的鲁仲连、屈原为代表,连类下及汉代的邹阳、贾谊。《史记》七十列传中有二十五篇合传,均连类相及,还有十篇类传,更是以类相从。这是司马迁运用比较法研究历史的思想的反映。故在本篇论赞中借论邹阳示例云“比物连类”而“附之列传焉”。

【语译】

鲁仲连是齐国人。他喜欢替人谋划高人一等的策略,却不肯出来做官,讲求保持高尚的节操。他曾游历赵国。

赵孝成王时,秦王派白起在长平打败赵国的军队,先后杀四十多万人,于是秦兵东进包围了邯郸。赵王惊恐,诸侯救兵没有谁敢攻击秦军。魏安釐王派将军晋鄙救赵,因害怕秦军,停止在汤阴不敢前进。魏王派遣客籍将军新垣衍从小道秘密进入赵国,通过平原君游说赵王说:“秦军之所以急于围攻赵国,是因为先前秦王与齐湣王争强为帝,不久,又都取消了帝号;现在齐国日益削弱,秦国正称雄天下,这次围攻邯郸,并不是贪图这座城池,他的意图是重新称帝。只要赵国真的派一个使臣到秦国去尊奉秦昭王为帝,秦王一定很高兴,就会撤兵离去。”平原君犹豫,拿不定主意。

这时齐人鲁仲连正好来到赵都邯郸,碰上秦军正围攻邯郸,他听说魏国要让赵国拥戴秦王称帝,就去会见平原君,问他:“事情怎么样了?”平原君说:“我怎敢再谈国事呢!四十万大军已毁在国外,现在邯郸被围又不能解。魏王派将军新垣衍要赵王拥戴秦王称帝,新垣衍就在这里。我怎么还敢谈国事呢!”鲁仲连说:“当初,我认为您是天下贤能的公子,现在我才知道您并不是天下贤能的公子。魏国客人新垣衍在哪儿呢?让我为您责令他回去。”平原君说:“我介绍他来见先生。”平原君就去见新垣衍,说:“齐国鲁仲连先生在这里,让我介绍他来会见将军。”新垣衍说:“我听说鲁仲连先生是齐国品德高尚之士。我是人臣,出使贵国,公务在身,我不想会见鲁仲连先生。”平原君说:“我已经把您在这里的秘密使命告诉他了。”新垣衍才答应会见鲁仲连。

鲁仲连见到新垣衍,一言不发。新垣衍说:“我看住在这座围城里的人,都是有求于平原君的。但看先生的样子,并不像有求于平原君,为什么您要一直待在这座围城里不离开呢?”鲁仲连说:“一般人都认为鲍焦是因为心胸狭窄才死的,这都不对。大家不了解他,以为他是为了个人打算。那个秦国,是一个抛弃礼义只重战功的国家,对待士人,耍尽手腕,把老百姓当奴隶使用。如果秦王肆无忌惮地要做皇帝,甚至竟然统治了天下诸侯,那我宁愿跳入东海而死,也不能做他的顺民!我之所以要求会见将军,是想来帮助赵国。”

新垣衍说:“先生打算怎样帮助赵国呢?”鲁仲连说:“我会让魏国和燕国来帮助它,齐、楚两国本来就要帮助赵国的。”新垣衍说:“燕国嘛,我想他是会听从您的。至于魏国,我就是魏国人,先生怎么能使魏国来帮助赵国呢?”鲁仲连说:“只因魏国还没有看到秦国称帝的危害。如果魏国看到这种危害,就一定会来帮助赵国。”

新垣衍说:“秦国称帝有什么危害呢?”鲁仲连说:“从前,齐威王曾经实行过仁义之道,率领天下诸侯去朝拜周天子。当时周天子既贫且弱,诸侯都不愿去朝拜,只有齐国去朝拜。一年多以后,周烈王死了,诸侯都去吊丧,齐国最后才到,周王生气,在讣告之中对齐国说:‘周天子驾崩了,新君都睡在草席守丧。东藩之臣田因齐(即威王)却晚到,将他斩首。’齐威王知道后大发雷霆,说:‘呸,你的母亲只不过是一个贱婢!’齐威王终于受到天下的耻笑。因为,在周天子生前还去朝拜他;死了,就去斥骂他,这实在是因为威王受不了周王对他的苛求。天子本来就是这样任意地作威作福,这也不足奇怪。”

新垣衍说:“先生难道没有见过仆人吗?十个仆人得听从一个主人的,这哪里是因为仆人力量不够,智力不如呢?乃是因为害怕主人。”鲁仲连说:“那么魏国和秦国乃是仆人和主人的关系啰?”新垣衍说:“是的。”鲁仲连说:“既然这样,我就要让秦王去烹杀魏王,把他剁成肉酱。”新垣衍不高兴地说:“嗬,您说的话也太过分了!先生又怎么能让秦王烹杀魏王,把他剁成肉酱呢?”鲁仲连说:“当然,您听我说。从前九侯、鄂侯和文王是纣王的三个诸侯。九侯有个女儿很漂亮,献给了纣王,可是纣王以为她难看,就把九侯剁成了肉酱。鄂侯一再规劝纣王,竭力为九侯辩护,纣王又把鄂侯杀死,做成了肉干。文王听说后,悲痛地长叹一声,纣王就把文王囚禁在牖里监牢内一百天,要置文王于死地。秦国和魏国都是平等的称王的国家,为什么魏国竟然心甘情愿地居于被杀,被做成肉干、剁成肉酱的地位呢?齐湣王要去鲁国,湣王的侍从夷维子拿着马鞭跟在后面,他对鲁国人说:‘你们准备怎样来迎接我们的国君呢?’鲁国人说:‘我们准备用牛、羊、猪各十只来款待你们的国君。’夷维子说:‘你们怎能用这样菲薄的礼节款待我们的国君呢?我们的国君是天子。天子视察诸侯国,诸侯应当离开宫室让给天子,自己避居在外,要交出钥匙,铺好床席,放好倚身的玉几,在旁侍候天子吃饭,等天子吃完饭,再去上朝听政。’鲁国人听完后,便锁上城门,拒绝齐湣王入境。所以他没能到鲁国去,又准备借道邹国,到薛国去。当时邹国的国君刚死,齐湣王想要去吊丧,夷维子对已故邹君的儿子说:‘天子来吊唁诸侯,主人一定要把灵柩移到相反的方位去,放在从南朝北的地方,然后好让天子面向南方吊丧。’邹国的群臣说:‘如果一定要这样做,我们就都伏剑自杀。’所以,齐湣王又不敢进入邹国。邹、鲁这两个小国的大臣,在国君活着时,他们未能很好奉养,当国君死了,也穷得不能备办像样的丧礼,可是,当齐国想让邹、鲁之臣对齐王行天子之礼时,他们竟拒绝齐湣王入境。现在秦国是万乘大国,魏国也是万乘大国,两国都是万乘大国,彼此都有称王的名分,看秦国打了一次胜仗,就顺从地尊他为帝,这么说来,堂堂韩、赵、魏三国的大臣竟连小国邹、鲁之臣都不如了啊!况且秦国不达到称帝的目的绝不罢休。到那时,他就要撤换诸侯的大臣。撤换那些他认为不称职的,任命他认为称职的;撤换他所讨厌的,任命他所喜爱的。他还会让他的女儿及善进谗言的卑贱女人去做诸侯的妻妾,住在魏宫。那时魏王能够像今天这样平安无事地过日子吗?而将军你又哪能像往昔一样得到魏王的宠信呢?”

于是新垣衍起身,再三拜谢,说:“当初我认为先生是个庸人,现在才了解您是天下有才之士啊!我现在立即离开这里,不敢再提起尊秦为帝的事了。”秦将听到消息,因此退兵五十里。这时魏国公子无忌夺了魏将晋鄙的军权,带领救兵正好赶到,攻击秦军,秦军被迫退走。

于是平原君想封赏鲁仲连。鲁仲连再三辞谢,始终不肯接受。平原君就设宴款待他。当酒兴正浓时,平原君起身,上前,将千金重礼献给鲁仲连致敬。鲁仲连笑着说:“天下的贤士可贵之处,就在于为人家排除祸患,解决困难,平息纠纷,而不取报酬。如果接受人家的报酬,这不就成了唯利是图的商人吗?我鲁仲连是不能这样做的。”他便辞别平原君而去,毕生再没有与平原君相见。

这事过后二十多年,燕将攻克聊城,聊城有人在燕王面前说燕将的坏话,燕将害怕被杀,就据守聊城不敢回去。齐将田单围攻聊城一年多,士卒死伤很多,仍没攻下聊城。鲁仲连就写了一封信,系在箭上射进城去,送给燕将。信中说:

我听说,聪明人不会丢失时机而放弃权利,勇敢的人不贪生怕死而埋没名声,忠臣不会先替自己打算而后才考虑国君。如今你发泄一时的气愤,不考虑燕王失掉臣子,是不忠。等到城**亡,不能扬威名于齐,是不勇。功业失败,名声破灭,不被游说之士记载,是不智。忠、勇、智三样都站不住,人主将不用他为臣,游说之士也不会称道他,所以聪明的人不会犹豫不决,勇士不会贪生怕死。你现在面临着死与生、荣与辱、贵与贱、尊与卑的决策,时机不会再来,希望你仔细考虑,不要死抱世俗的见识。

况且,楚国攻打齐国的南阳,魏国攻打齐国的平陆,可是齐国并没有向南面反击的打算,认为丢掉南阳的害处小,不如收回济北的利益大,所以他们拟定计划,慎重行动。现在秦国出兵东下,魏国已不敢向东攻齐。齐、秦连横的局面已成事实,楚国形势已经危急。齐国丢弃南阳与楚,割舍右边平陆的土地与魏而决心平定济北,这是经过权衡得失之后做出的决定。也就是说,齐国已下定了夺回聊城的决心,你不要有侥幸的考虑了。如今楚、魏两国先后从齐国撤兵了,而燕国的救兵又不见前来。齐国动员了全部兵力,对天下四境没有别的要求,而是全力来夺取聊城,你还想固守这个已经被围困了一年多的孤城,我看是办不到的。何况燕国大乱,君臣都没有办法,上下糊涂,栗腹率领十万大军,在外连吃五次败仗,一个拥有一万辆兵车的大国,却被赵国围困,国土被侵夺,国君遭困顿,被天下人嘲笑。国家衰败,祸乱繁多,民心涣散。现在你已经用聊城疲惫的军民抵抗住整个齐国军队的进攻,表现出了像墨翟一样善于守城的智慧。粮食已尽,柴草烧光,到了吃人肉、烧枯骨的境地,而士兵没有叛离之心,足见你具有像孙膑一样长于带兵的才干。你的本领,全天下的人都看见了。即使这样,但替你考虑,不如保全车马甲兵回归燕国报告君主。保全了车马甲兵回燕,燕王一定会高兴;将士安全回国,百姓会像重见父母一样高兴,朋友们会接连不断来庆贺赞许,功业就可以得到显扬。对上辅佐君王来驾驭群臣,对下养育百姓、资助游说之士以留名,矫正国事,更化民俗,功名可以建立了。你如无意回燕,就抛弃燕国,丢开世俗的议论,投入齐国的怀抱怎么样?齐王割地封爵,使你富足,可与秦国的陶侯魏冉、商君卫鞅相比,世世代代称孤,跟齐国永久共存,这也是一个好计策。以上两计,既可扬名,又得实利,希望你仔细考虑之后,审慎地从中选择一计。

我还听说,拘泥小节的人成不了荣耀的名声,憎恶小耻的人成不了大的功业。从前管仲射中齐桓公的带钩,这是犯上的行为。他遗弃公子纠,不能为主上效死,这是贪生怕死的表现。被戴上脚镣手铐,这是极大的耻辱。一个人犯了这三种失节的行为,社会上国君不能用他为臣,家乡父老不愿和他交往。如果当初管仲谨守小节,宁可被囚禁而不出仕,或者效死而不回到齐国,才真的成为一个不能洗刷恶名贱行的人。像这样,连一个奴婢都会感到与他同名而可耻,更何况一般的人呢!所以管仲不以个人被囚为耻,而以天下不治为耻;他又不以未殉公子纠之难为耻,而以声名不立于天下诸侯为耻。所以,他身虽兼有犯上、怯懦、受辱三项失节的过失,却终于辅佐齐桓公成为五霸之首,管仲也名声冠天下,光耀照邻国。曹沫为鲁国大将,曾经三战三败,丢失国土五百多里。如果当初曹沫不从多方面考虑,不从容地计议,就急躁地自杀,那免不了落下一个战败被俘的名声。曹沫不顾三次战败的耻辱,却回来与鲁君商议。趁齐桓公大会天下诸侯的机会,以一把利剑的威力,在盟会台上逼住齐桓公的心窝,脸色不变,说话不乱,三次战败丢失的土地,却在一个早晨收了回来,天下为之震动,诸侯为之惊骇,声威压倒了吴、越两国。像管仲、曹沫两个志士,并不是不能做到顾全小的廉耻和小的节操的人,只是认为杀身捐躯,声名绝后,功业无从建立,不是明智的。所以抛开个人受辱的愤怨,建立了一辈子的威名。丢弃个人失节的悲愤,奠定了累世不朽的功业。因此他们的功业,完全可以和夏商周三代开国圣王比美而流芳百世,他们的名声与天地共长久。希望你选择其中一个方案实行。

燕将看了鲁仲连的信,哭了三天,犹豫不能做出决断。想回到燕国去,已经有了嫌隙,害怕被杀。想投降齐国,由于杀伤过许多齐国人,害怕投降后遭受侮辱。于是长叹一声说:“与其让人杀我,还不如自杀。”就自杀了。聊城大乱,田单进兵血洗了聊城。田单回师向齐王报告了鲁仲连的事迹,想封他爵位。鲁仲连逃到海边隐居起来,说:“我与其富贵而屈身侍奉人,宁肯贫贱看轻世俗过舒心的生活。”

邹阳是齐国人。游历到梁国,和原吴国人庄忌夫子、淮阴人枚乘先生这些人交往。邹阳上书自荐,受到梁孝王的器重,与梁孝王最宠信的羊胜、公孙诡的地位差不多。羊胜等十分嫉妒邹阳,就在梁孝王面前说他的坏话。梁孝王一怒之下,把邹阳交给狱吏,准备杀死他。邹阳认为自己游历梁国,因受谗言而被捕,恐怕死后背个不清不白的罪名,于是从狱中向梁孝王写了这封信,说:

我听说“忠诚的人无不得到回报,诚信的人不被人怀疑”,过去我认为是对的,现在看来只不过是空话。从前荆轲被燕太子丹除暴的正义所感动,愿意行刺秦王,感应上天出现了白虹穿日的异常天象,可是燕太子丹却担心荆轲反悔不入秦。卫先生为秦国谋划扩大长平之战胜利的果实,一举灭赵,感应上天使太白星进入昴宿,可是秦昭王却怀疑他。荆轲、卫先生的精诚能感动天地,可是偏偏不能取得两位君主的信任,这难道不是悲哀的事吗?如今我竭尽忠诚,献出全部计议,希望大王能采纳,大王左右的人不懂我的心意,竟将我交给狱吏审讯,使我被世俗所疑,这样即使是荆轲、卫先生再生,也不能使燕太子丹、秦昭王醒悟。希望大王仔细明察。

从前卞和献宝,楚王处以断足的肉刑。李斯尽忠,秦二世胡亥施以极刑。因此箕子要装疯癫狂,接舆要隐居避世,因为他们害怕遭受这样的灾祸。希望大王详细考察卞和、李斯的心意,不要像楚王和胡亥那样听信谗言,不要让我被箕子、接舆所耻笑。我听说,古代比干被挖了心,伍子胥尸身被装进皮囊抛到江中,我原本不信,如今才知真有这事。希望大王仔细明察,施给我一点怜爱。

俗话说:“有的人相处到老,如同新识;有的人偶然相遇,却一见如故。”这是为什么呢?原来是相知与不相知的缘故啊。所以从前樊於期从秦国逃到燕国,把头借给荆轲以助成燕太子丹刺秦王之事。王奢从齐国到魏国,登上城头自杀使齐军撤退以保全魏国。王奢、樊於期并不是因为与齐、秦为初交,与魏、燕是老相识,他们才离开齐、秦而为魏、燕两国君主去死,原来是志向相合而对正义无限仰慕的缘故啊!所以苏秦对天下诸侯不讲信义,却对燕国像尾生一样诚信。白圭为中山国大将,打仗丢了六座城池,却为魏夺取了中山。这又是什么缘故呢?实在是受到知遇而尽力啊!苏秦在燕国做相,讨厌苏秦的燕人在燕王面前说坏话,燕王大怒,用宝剑对着说坏话的人,而把千里马宰杀了赐给苏秦。白圭因攻占中山出了名,中山人到魏文侯面前说白圭的坏话,魏文侯反把夜光璧奖励给白圭。为什么呢?两主二臣之间,剖心披胆,深信不疑,怎么会一听到流言蜚语就变心呢!

所以女子不论美丑,进入宫廷就被嫉妒。士人不论有才无才,入朝做官就要招致嫉恨。从前司马喜在宋国遭到砍去膝盖骨的刑罚,后来却做了中山国的宰相。范睢在魏国被打断肋骨和牙齿,后来在秦国封为应侯。这两个人都深信自己的计划一定能实现,抛弃朋党的私利,因而身处孤独的境地,所以免不了被嫉妒的人谗害。因此,申徒狄投河自沉,徐衍抱着石头跳海。因为他们不为世俗所容,坚持正义,不苟且迎合,不在朝廷里结党营私,用以讨好主上,转移其心。所以百里奚曾在路上讨食,秦穆公却把国政委托给他;宁戚在车下喂牛,齐桓公将国家交他治理。这两个人难道是借助朝廷同僚的推荐,靠国君身边的人吹嘘,然后才被重用的吗?心灵相感召,行义相契合,比胶漆还亲密,像兄弟一样不分离,难道还会被小人的谗言迷惑吗?所以,只听一面之词就会生奸邪,只任用个别人就会酿成祸乱。从前鲁君听信季桓子的话赶走了孔子,宋君听信子罕的话将墨翟下狱。像孔子、墨翟这样的圣贤辩才,尚且免不了谗言的伤害,而使鲁、宋两国出现危机。为什么呢?众多人的谗言,金子也能烧化;积累起来的诽谤,骨肉也会被销毁。因此,秦国任用戎人由余而称霸中原,齐国任用越人蒙而使威王和宣王两代盛强。这两个国家,难道是拘泥于流俗,牵累于世风,受制于阿谀偏私的谗言吗?他们能公正地听取意见,多方面去观察事情,所以能在当世留下明察的美名。只要心意相合,那么北胡、南越也可结为兄弟,由余和越人蒙就是例子;心意不合,即使亲骨肉也会被驱逐而不被收容,尧子丹朱,舜后母弟象,周武王弟管叔、蔡叔等人就是这样的。现今做国君的,如果能像秦穆公、齐桓公那样做合宜的事,抛弃宋、鲁之君的偏听做法,那么五霸的事业不值得称道,夏商周三代圣王的功业也不难做到。

因此,圣王的头脑清醒,就能识别而抛弃子之的伪善心胸,也不赏识田常那样包藏祸心的贤能。像周武王一样封赏比干的后代,整修被纣王剖腹的孕妇的坟墓,那么他一定能成就治理天下的功业。为什么呢?因为圣王想为善的心是没有止境的。晋文公亲近他的仇敌,结果在诸侯中称霸;齐桓公任用他的仇人,从而使天下走上正轨。为什么呢?因为晋文公、齐桓公心地仁慈,情意恳切,用真情打动人心,这是不可以用空话搪塞的。

至于秦国用商鞅变法,向东发展削弱了韩国、魏国的势力,用武力称雄于天下,而终于车裂了商鞅。越王勾践用大夫文种的谋划,攻灭了强劲的吴国,称霸中原,而后将文种赐死。因此孙叔敖在楚国三次被罢免相位而不悔恨,陈仲子辞谢齐国三公的高位去替人灌园。当今的国君,如果能抛弃骄傲的情绪,怀有给人以报效的心意,敞开胸怀,**真情,披肝沥胆,厚施恩德,始终跟士人同浮沉,对士人毫不吝惜,那么夏桀的狗,可以使它去咬帝尧,盗跖的门客,可以让他行刺许由。更何况握有万乘大国的权柄,拥有圣王的资本呢?如能这样,那么荆轲情愿冒灭绝七族的危险,要离甘心让妻儿被烧死,难道还值得称道吗?

我听说,夜明珠和夜光璧这样的珍宝,如果在黑暗中突然掷向走路的人,行人无不按剑怒目斜视投掷珍宝的人。为什么呢?因宝物无缘无故投到跟前,是什么用意!大树的老根迂回曲折,却是制成万乘之君玩赏的珍物。又是什么原因呢?原来是国君左右的人,先将它雕饰美化的缘故啊!所以,无缘无故来到跟前的东西,即使是随侯珠、夜光璧,只能是招怨而得不到感谢。但如果事先有人美言一番,那么即使是枯木朽树也可以发挥功用,而不会被人遗忘。如今天下穿粗衣、居陋巷的士人,处在贫困的环境之中,即使具有尧、舜的治国之术,拥有伊尹、管仲的辩才,怀有龙逢、比干的忠心,想要尽忠报效当今的国君,可是平时没有人加以推荐,虽然他竭尽思虑,想奉献忠信,来辅佐国君治理天下,那么国君也必然像对待投掷珠璧的行人一样按剑怒目相视,这就是当今布衣贤士无法起到枯木朽树价值的原因。

因此圣王统治天下,驾驭风俗,就像陶人运钧一样自有法度,而不被下流邪乱的议论所左右,也不会被众人的口舌所改动。所以秦始皇因相信中庶子蒙嘉的话,才被荆轲的言辞蛊惑,结果就有了匕首的突然出现。周文王在泾水、渭水行猎,用马车请回了吕尚,得以称王天下。所以秦王听信左右险遭杀身之祸,周文王凭与吕尚偶然的相遇聚合称王天下。为什么呢?因为周文王能超越拘泥的言辞,接受出人意料的言论,所以能够卓然独立地看到宽广宏达的光明大道。

现今人主常常被献媚奉承的言辞所迷惑,被周围近侍臣妾所牵制,使卓异超群的贤士无用武之地,如同千里宝马与笨牛同槽,这就是鲍焦愤怨世俗,抱木而死,毫不留恋富贵快乐的原因。

我听说盛装严肃的人上朝,绝不肯贪图利禄而污损道义;看重名声的人,绝不会为了私欲而伤害品节。所以有县城名“胜母”,曾子不肯进去;有市邑名“朝歌”,墨子倒转车子离去。现在要想使天下的恢宏之士,接受权力的压制,向尊显的地位低头,故意丑化面目,污染操行,去奉承那些无耻献媚的小人,以求亲近于国君左右,那么真正有志节的士人,就只有老死在深山穷谷之中了,哪里还会有竭忠尽智、捧出诚信来效命于大王的人呢!

这封信呈奏给了梁孝王,梁孝王派人把邹阳从牢狱中放出来,最终邹阳成了梁孝王的座上贵宾。

太史公说:鲁仲连逃封让爵,不肯居官理民,虽然不合大义,但是我十分赞赏他。他作为一个普通老百姓,却能随心所欲,不屈身受制于诸侯,为伸张正义而谈论于当世,挫抑卿相的权势。邹阳的狱中书虽然不恭顺,但书中列举的同类历史人物的遭遇,足以使人痛惜。他可以说是一个刚直不屈的人,因此我把他附在鲁仲连列传之后。

【讲析】

这是一篇跨时代而连类相及的合传。鲁仲连,战国时人;邹阳,西汉人,两人合传,其**的类在哪里?为什么两人合传?为什么不同时代的人能合传?司马迁似乎已考虑到人们会提出这些问题,所以在传末赞语中做了交代。其言曰:“鲁连其指意虽不合大义,然余多其在布衣之位,**然肆志,不诎于诸侯,谈说于当世,折卿相之权。邹阳辞虽不逊,然其比物连类,有足悲者,亦可谓抗直不桡矣,吾是以附之列传焉。”这段话既是评说鲁、邹两位历史人物,也是解说为什么二人合传。“比物连类”是一关键之语,也是双关语。邹阳上梁王书,引载众多的古人尽忠受谗,排比连类以自况;再是指鲁、邹二人合传亦是比物连类,即二人皆为抗直之士,又皆以雄辩取胜于人,所以合传。可以说这是出人意料。鲁仲连与邹阳,时代不同,行事不同,司马迁居然找到了两人同类的契合点,写成合传。司马迁的交代,只是一个表层的意义,目的在于提示。凡合传、类传,都有相提并论的契合点,提请读者注意,这是司马迁发现与运用的一种历史观,非常进步,史识非常超前,也就是现在流行的比较研究法。司马迁所达到的比较研究的学术水平与识见之精,在古代历史学家中是空前绝后的。下面先说本篇合传的内容及特点。

司马迁创造的人物传记,因是记述历史人物,不能随意虚构,主要是载人物的言与行,情节故事化。事迹多故事,也多曲折,例如文臣有治绩,武将有战功,才艺之士有造诣、有成果等,都好叙述。而游说人物,其精彩之处是能言善辩、驰骋说辞。本篇合传,实际只是连缀了三篇言辞。第一篇是对话,记载鲁仲连说新垣衍义不帝秦,《战国策》有记载,是一篇历代传诵的名篇,一般标题称《鲁仲连义不帝秦》。第二篇,鲁仲连《遗燕将书》,替齐将田单说降燕将,齐兵不战而下聊城。第三篇,邹阳《狱中上梁王书》,自我辩解,鸣冤得释。鲁仲连的言辞是替人排忧解纷,邹阳的言辞是替自己鸣冤,事势大小不可相提并论,但两人都善言辞,又都品德高洁,不屈于权贵,以言辞释难解纷,所以合传。司马迁仅仅载其文,略加点缀,以文如其人的精神显现文章主人的风骨情采,纯以言传人,这真是一大奇特创造,非大手笔不能为。《史记》中《孔子世家》《司马相如列传》都是以言传人的名篇。《孔子世家》基本取材《论语》,将孔子语录编织在特定的场景中,成为显现的人物传记,活生生再现了人物精神。司马迁采用人物语言,略加点染或特色编排,便成司马迁之文,并使原文增色,令人拍案叫绝。

再具体分析,司马迁是怎样运用人物语言显现其人灵魂与风骨的,供读者评说。

鲁仲连说新垣衍义不帝秦,其背景是秦、赵长平之战后,秦围邯郸,赵国面临亡国之祸,而诸侯不敢救。长平之战,秦、赵两国都拼了全力。秦国十五岁以上的男子都征发上了战场。赵国战败,四十多万大军全军覆没,被秦军坑杀,表现了秦为虎狼之国的残暴行径。长平之战,震动诸侯。秦国向各国发出外交照会,谁敢救援赵国,秦军灭赵后就移兵攻打它。本来秦军是进攻韩国,赵国出兵救韩国,引火烧身而有长平之战。但是赵国若不救韩国,秦国将各个击破,统一天下。春秋战国长期战乱,人们渴望和平,渴望统一,这是天下大势。秦国最强,有统一天下的实力。从历史进程说,秦统一天下,顺应潮流是进步的,但秦取天下多暴,遭到东方各国人民的强力反抗,这也不能不非。鲁仲连义不帝秦,就是扶持大义,主张抗击秦国,反对秦国的暴虐。鲁仲连义不帝秦,是站在人民的立场,站在反暴虐的立场,应该肯定。只有用辩证观点才能说清当时的历史事势。

话说秦围邯郸,赵求救于魏,魏安釐王派大将晋鄙率十万大军救赵,但又慑于秦国的威吓,命令晋鄙将军队停驻在国境上,仅仅作为赵的声援,观望不进,讨好秦国。魏王还受到秦国的欺骗和迫于压力,派出新垣衍秘密入赵,游说赵王公开尊奉秦国称帝,这样秦国就可退兵。假如新垣衍游说成功,赵国尊奉秦王称帝,秦国不但不会撤军,且会一鼓作气攻下邯郸。赵国尊奉秦国称帝,实际就是投降。赵国投降,诸侯更不敢救,必将很快为秦各个击破。赵国坚持抗秦,只要阻止了秦军的锐气,诸侯之军就会跟上来,与赵军一起打击秦军,这一形势,鲁仲连看得很清楚,即赵、魏皆万乘之国,为什么一战败北就要屈服于秦呢?赵国虽败,由于秦军暴虐,所以赵国邯郸军民斗志高涨,因此新垣衍是秘密入赵,暗中运作。鲁仲连先会见平原君,由于平原君对新垣衍说,秘密被公开了,尊秦为帝要做一番辩论,可以说鲁仲连已先声夺人,新垣衍在辩论之前就泄了气。

鲁仲连不仅辞锋锐利,而且有理有据,用大量历史事实说明尊秦为帝在政治体制上带来的后果。鲁仲连的思想是当时极少数开明思想家才具有的头脑。例如孟子的民贵君轻说可为鲁仲连思想注脚。司马迁身受专制腐刑,有切肤的体会,把鲁仲连说新垣衍义不帝秦与邹阳狱中上梁王书联系起来,有隐微的深层思想,表达司马迁内心深处对暴虐的抗议,因而使原文增彩。

鲁仲连列举历史教训,生动地论证尊秦为帝,天下人皆为奴虏,赵、魏君臣都将地位不保,甚而被秦人剁成肉酱。鲁仲连用此危言耸听来表达他反对妥协投降的决心。新垣衍最终被说服,接受鲁仲连的建议,赵、魏联合抗秦,表明他们内心也是不甘心投降的,包括平原君,赵、魏两王,尽管不甘心降秦,但又束手无策,可以说是国难当头,肉食者鄙。但他们在布衣鲁仲连的指点下幡然醒悟,值得称道。于是秦人听到新垣衍受挫,意味着赵、魏联合抗秦,立即后退了五十里。这时楚、魏救兵赶来,联合击退了秦军。鲁仲连功成不居,不接受平原君的封赏,而且终身不再现世于显贵人之前。鲁仲连用行动表明:他身入危城,游说新垣衍抗秦,丝毫不带有个人利益。其后鲁仲连替田单劝降燕将,结束了两年多的争战,仍不接受任何封赏,再次显示了他的志向高远,为人排难解纷而丝毫不取。苏秦、张仪等纵横家,游说诸侯亦纵亦横,目的是个人富贵。鲁仲连功成不居,其人格精神影响后世深远。

燕将守聊城,齐田单围攻一年多,未能攻下,齐军损失惨重。鲁仲连认为燕将既受困于齐,又受猜忌于燕,已经走投无路,坚持战斗,只是徒伤军民。燕将只有两条路,或撤出战斗回燕接受燕王惩处,或降齐另谋出路,不做无谓的战斗,结束将士和聊城人民的痛苦。鲁仲连投书燕将劝降。燕将得书,哭泣三日,选择自杀,不愿活着受辱,解救军民,结束战斗。这个历史上无名的燕将,是一位悲壮的英雄,他以孤城抗击田单倾齐国之兵两年不败,说明他是一位很得士众心的名将。他为了保全军民而自杀,显示了一位名将的风采。燕将自杀,军中无主,田单趁乱攻城,屠了聊城,违背了鲁仲连的初衷,田单的行为应当受到谴责。所以鲁仲连逃于海上,从此隐居,不问世事。

邹阳在狱中上梁王书,解了自己的危难,也是一个机智的奇士,且书辞优美,说理具有不可辩驳的力量。两人合传,前后辉映,显示言辞的威力,这就是两人合传的原因。

【原文】

鲁仲连者,齐人也。好奇伟俶傥之画策,而不肯仕宦任职,好持高节。游于赵。

赵孝成王时,而秦王使白起破赵长平之军前后四十余万,秦兵遂东围邯郸。赵王恐,诸侯之救兵莫敢击秦军。魏安釐王使将军晋鄙救赵,畏秦,止于**阴不进。魏王使客将军新垣衍间入邯郸,因平原君谓赵王曰:“秦所为急围赵者,前与齐湣王争强为帝,已而复归帝;今齐已益弱,方今唯秦雄天下,此非必贪邯郸,其意欲复求为帝。赵诚发使尊秦昭王为帝,秦必喜,罢兵去。”平原君犹预未有所决。

此时鲁仲连适游赵,会秦围赵,闻魏将欲令赵尊秦为帝,乃见平原君曰:“事将奈何?”平原君曰:“胜也何敢言事!前亡四十万之众于外,今又内围邯郸而不能去。魏王使客将军新垣衍令赵帝秦,今其人在是。胜也何敢言事!”鲁仲连曰:“吾始以君为天下之贤公子也,吾乃今然后知君非天下之贤公子也。梁客新垣衍安在?吾请为君责而归之。”平原君曰:“胜请为绍介而见之于先生。”平原君遂见新垣衍曰:“东国有鲁仲连先生者,今其人在此,胜请为绍介,交之于将军。”新垣衍曰:“吾闻鲁仲连先生,齐国之高士也。衍,人臣也,使事有职,吾不愿见鲁仲连先生。”平原君曰:“胜既已泄之矣。”新垣衍许诺。

鲁连见新垣衍而无言。新垣衍曰:“吾视居此围城之中者,皆有求于平原君者也;今吾观先生之玉貌,非有求于平原君者也,曷为久居此围城之中而不去?”鲁仲连曰:“世以鲍焦为无从颂而死者,皆非也。众人不知,则为一身。彼秦者,弃礼义而上首功之国也,权使其士,虏使其民。彼即肆然而为帝,过而为政于天下,则连有蹈东海而死耳,吾不忍为之民也。所为见将军者,欲以助赵也。”

新垣衍曰:“先生助之将奈何?”鲁连曰:“吾将使梁及燕助之,齐、楚则固助之矣。”新垣衍曰:“燕则吾请以从矣;若乃梁者,则吾乃梁人也,先生恶能使梁助之?”鲁连曰:“梁未睹秦称帝之害故耳。使梁睹秦称帝之害,则必助赵矣。”

新垣衍曰:“秦称帝之害何如?”鲁连曰:“昔者齐威王尝为仁义矣,率天下诸侯而朝周。周贫且微,诸侯莫朝,而齐独朝之。居岁余,周烈王崩,齐后往,周怒,赴于齐曰:‘天崩地坼,天子下席。东藩之臣因齐后至,则斮。’齐威王勃然怒曰:‘叱嗟,而母婢也!’卒为天下笑。故生则朝周,死则叱之,诚不忍其求也。彼天子固然,其无足怪。”

新垣衍曰:“先生独不见夫仆乎?十人而从一人者,宁力不胜而智不若邪?畏之也。”鲁仲连曰:“呜呼!梁之比于秦若仆邪?”新垣衍曰:“然。”鲁仲连曰:“吾将使秦王烹醢梁王。”新垣衍怏然不悦,曰:“噫嘻,亦太甚矣先生之言也!先生又恶能使秦王烹醢梁王?”鲁仲连曰:“固也,吾将言之。昔者九侯、鄂侯、文王,纣之三公也。九侯有子而好,献之于纣,纣以为恶,醢九侯。鄂侯争之强,辩之疾,故脯鄂侯。文王闻之,喟然而叹,故拘之牖里之库百日,欲令之死。曷为与人俱称王,卒就脯醢之地?齐湣王之鲁,夷维子为执策而从,谓鲁人曰:‘子将何以待吾君?’鲁人曰:‘吾将以十太牢待子之君。’夷维子曰:‘子安取礼而来待吾君?彼吾君者,天子也。天子巡狩,诸侯辟舍,纳筦籥,摄衽抱机,视膳于堂下,天子已食,乃退而听朝也。’鲁人投其籥,不果纳。不得入于鲁,将之薛,假途于邹。当是时,邹君死,湣王欲入吊,夷维子谓邹之孤曰:‘天子吊,主人必将倍殡棺,设北面于南方,然后天子南面吊也。’邹之群臣曰:‘必若此,吾将伏剑而死。’固不敢入于邹。邹、鲁之臣,生则不得事养,死则不得赙襚,然且欲行天子之礼于邹、鲁,邹、鲁之臣不果纳。今秦万乘之国也,梁亦万乘之国也。俱据万乘之国,各有称王之名,睹其一战而胜,欲从而帝之,是使三晋之大臣不如邹、鲁之仆妾也。且秦无已而帝,则且变易诸侯之大臣。彼将夺其所不肖而与其所贤,夺其所憎而与其所爱。彼又将使其子女谗妾为诸侯妃姬,处梁之宫。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而将军又何以得故宠乎?”

于是新垣衍起,再拜谢曰:“始以先生为庸人,吾乃今日知先生为天下之士也。吾请出,不敢复言帝秦。”秦将闻之,为却军五十里。适会魏公子无忌夺晋鄙军以救赵,击秦军,秦军遂引而去。

于是平原君欲封鲁连。鲁连辞让者三,终不肯受。平原君乃置酒,酒酣起前,以千金为鲁连寿。鲁连笑曰:“所谓贵于天下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取也。即有取者,是商贾之事也,而连不忍为也。”遂辞平原君而去,终身不复见。

其后二十余年,燕将攻下聊城,聊城人或谗之燕,燕将惧诛,因保守聊城,不敢归。齐田单攻聊城岁余,士卒多死而聊城不下。鲁连乃为书,约之矢以射城中,遗燕将。书曰:

吾闻之,智者不倍时而弃利,勇士不却死而灭名,忠臣不先身而后君。今公行一朝之忿,不顾燕王之无臣,非忠也;杀身亡聊城,而威不信于齐,非勇也;功败名灭,后世无称焉,非智也。三者世主不臣,说士不载,故智者不再计,勇士不怯死。今死生荣辱,贵贱尊卑,此时不再至,愿公详计而无与俗同。

且楚攻齐之南阳,魏攻平陆,而齐无南面之心,以为亡南阳之害小,不如得济北之利大,故定计审处之。今秦人下兵,魏不敢东面;衡秦之势成,楚国之形危;齐弃南阳,断右壤,定济北,计犹且为之也。且夫齐之必决于聊城,公勿再计。今楚魏交退于齐,而燕救不至。以全齐之兵,无天下之规,与聊城共据期年之敝,则臣见公之不能得也。且燕国大乱,君臣失计,上下迷惑,栗腹以十万之众五折于外,以万乘之国被围于赵,壤削主困,为天下僇笑。国敝而祸多,民无所归心。今公又以敝聊之民距全齐之兵,是墨翟之守也。食人炊骨,士无反外之心,是孙膑之兵也。能见于天下。虽然,为公计者,不如全车甲以报于燕。车甲全而归燕,燕王必喜;身全而归于国,士民如见父母,交游攘臂而议于世,功业可明。上辅孤主以制群臣,下养百姓以资说士,矫国更俗,功名可立也。亡意亦捐燕弃世,东游于齐乎?裂地定封,富比乎陶、卫,世世称孤,与齐久存,又一计也。此两计者,显名厚实也,愿公详计而审处一焉。

且吾闻之,规小节者不能成荣名,恶小耻者不能立大功。昔者管夷吾射桓公中其钩,篡也;遗公子纠不能死,怯也;束缚桎梏,辱也。若此三行者,世主不臣而乡里不通。向使管子幽囚而不出,身死而不反于齐,则亦名不免为辱人贱行矣。臧获且羞与之同名矣,况世俗乎!故管子不耻身在缧绁之中而耻天下之不治,不耻不死公子纠而耻威之不信于诸侯,故兼三行之过而为五霸首,名高天下而光烛邻国。曹子为鲁将,三战三北,而亡地五百里。乡使曹子计不反顾,议不还踵,刎颈而死,则亦名不免为败军禽将矣。曹子弃三北之耻,而退与鲁君计。桓公朝天下,会诸侯,曹子以一剑之任,枝桓公之心于坛坫之上,颜色不变,辞气不悖,三战之所亡一朝而复之,天下震动,诸侯惊骇,威加吴、越。若此二士者,非不能成小廉而行小节也,以为杀身亡躯,绝世灭后,功名不立,非智也。故去感忿之怨,立终身之名;弃忿悁之节,定累世之功。是以业与三王争流,而名与天壤相弊也。愿公择一而行之。

邹阳者,齐人也。游于梁,与故吴人庄忌夫子、淮阴枚生之徒交。上书而介于羊胜、公孙诡之间。胜等嫉邹阳,恶之梁孝王。孝王怒,下之吏,将欲杀之。邹阳客游,以谗见禽,恐死而负累,乃从狱中上书曰:

臣闻“忠无不报,信不见疑”,臣常以为然,徒虚语耳。昔者荆轲慕燕丹之义,白虹贯日,太子畏之;卫先生为秦画长平之事,太白蚀昴,而昭王疑之。夫精变天地而信不喻两主,岂不哀哉。今臣尽忠竭诚,毕议愿知,左右不明,卒从吏讯,为世所疑,是使荆轲、卫先生复起,而燕、秦不悟也。愿大王孰察之。

昔卞和献宝,楚王刖之;李斯竭忠,胡亥极刑。是以箕子佯狂,接舆辟世,恐遭此患也。愿大王孰察卞和、李斯之意,而后楚王、胡亥之听,无使臣为箕子、接舆所笑。臣闻比干剖心,子胥鸱夷,臣始不信,乃今知之。愿大王孰察,少加怜焉。

谚曰:“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何则?知与不知也。故昔樊於期逃秦之燕,藉荆轲首以奉丹之事;王奢去齐之魏,临城自刭以却齐而存魏。夫王奢、樊於期非新于齐、秦而故于燕、魏也,所以去二国死两君者,行合于志而慕义无穷也。是以苏秦不信于天下,而为燕尾生;白圭战亡六城,为魏取中山。何则?诚有以相知也。苏秦相燕,燕人恶之于王,王按剑而怒,食以;白圭显于中山,中山人恶之魏文侯,文侯投之以夜光之璧。何则?两主二臣,剖心坼肝相信,岂移于浮辞哉!

故女无美恶,入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昔者司马喜髌脚于宋,卒相中山;范雎摺胁折齿于魏,卒为应侯。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画,捐朋党之私,挟孤独之位,故不能自免于嫉妒之人也。是以申徒狄自沉于河,徐衍负石入海。不容于世,义不苟取,比周于朝,以移主上之心。故百里奚乞食于路,缪公委之以政;宁戚饭牛车下,而桓公任之以国。此二人者,岂借宦于朝,假誉于左右,然后二主用之哉?感于心,合于行,亲于胶漆,昆弟不能离,岂惑于众口哉?故偏听生奸,独任成乱。昔者鲁听季孙之说而逐孔子,宋信子罕之计而囚墨翟。夫以孔、墨之辩,不能自免于谗谀,而二国以危。何则?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也。是以秦用戎人由余而霸中国,齐用越人蒙而强威、宣。此二国,岂拘于俗,牵于世,系阿偏之辞哉?公听并观,垂名当世。故意合则胡越为昆弟,由余、越人蒙是矣;不合,则骨肉出逐不收,朱、象、管、蔡是矣。今人主诚能用齐、秦之义,后宋、鲁之听,则五伯不足称,三王易为也。

至夫秦用商鞅之法,东弱韩、魏,兵强天下,而卒车裂之;越用大夫种之谋,禽劲吴,霸中国,而卒诛其身。是以孙叔敖三去相而不悔,於陵子仲辞三公为人灌园。今人主诚能去骄傲之心,怀可报之意,披心腹,见情素,堕肝胆,施德厚,终与之穷达,无爱于士,则桀之狗可使吠尧,而跖之客可使刺由;况因万乘之权,假圣王之资乎?然则荆轲之湛七族,要离之烧妻子,岂足道哉!

臣闻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暗投人于道路,人无不按剑相眄者。何则?无因而至前也。蟠木根柢,轮囷离诡,而为万乘器者。何则?以左右先为之容也。故无因至前,虽出随侯之珠,夜光之璧,犹结怨而不见德。故有人先谈,则以枯木朽株树功而不忘。今夫天下布衣穷居之士,身在贫贱,虽蒙尧、舜之术,挟伊、管之辩,怀龙逢、比干之意,欲尽忠当世之君,而素无根柢之容,虽竭精思,欲开忠信,辅人主之治,则人主必有按剑相眄之迹,是使布衣不得为枯木朽株之资也。

是以圣王制世御俗,独化于陶钧之上,而不牵于卑乱之语,不夺于众多之口。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之言,以信荆轲之说,而匕首窃发;周文王猎泾、渭,载吕尚而归,以王天下。故秦信左右而杀,周用乌集而王。何则?以其能越挛拘之语,驰域外之议,独观于昭旷之道也。

今人主沉于谄谀之辞,牵于帷裳之制,使不羁之士与牛骥同皂,此鲍焦所以忿于世而不留富贵之乐也。

臣闻盛饰入朝者不以利污义,砥厉名号者不以欲伤行,故县名胜母而曾子不入,邑号朝歌而墨子回车。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摄于威重之权,主于位势之贵,故回面污行以事谄谀之人而求亲近于左右,则士伏死堀穴岩薮之中耳,安肯有尽忠信而趋阙下者哉!

书奏梁孝王,孝王使人出之,卒为上客。

太史公曰:鲁连其指意虽不合大义,然余多其在布衣之位,**然肆志,不诎于诸侯,谈说于当世,折卿相之权。邹阳辞虽不逊,然其比物连类,有足悲者,亦可谓抗直不桡矣,吾是以附之列传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