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羽本纪2

【讲析】

《项羽本纪》是司马迁精心撰写的人物传记之一,它集中笔墨刻画项羽的英雄形象,又于叙事之中揭示他失败的原因,真实地再现了项羽这一历史人物的形象和秦汉之际的历史事势,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和史料价值。

在中国历史上,项羽是一个失败的英雄,是一个“悲剧英雄”。司马迁聚精会神用笔于巨鹿之战、鸿门宴、垓下之战三件大事上,生动地塑造了一个叱咤风云的悲剧英雄形象,所以本篇讲析,就围绕这三大事件展开。

公元前208年九月,秦将章邯在定陶击杀项梁,使河南起义军遭受了沉重的打击,转入低潮。于是章邯移兵河北,驻屯长城的数十万秦军由王离率领,南下增援章邯,南北两路秦军合围赵军于巨鹿,声势浩大。转战山东、河南的各支楚军收缩会聚彭城共商大计。楚怀王主持了彭城会议,并夺取了军事领导权。楚怀王分兵两路攻秦:一路由刘邦率领西征,取道武关乘虚直捣秦都咸阳;另一路是主力,由宋义率领北上救赵,项羽隶属宋义。楚怀王与诸将约:谁先入关,谁做秦王。

公元前207年十月,宋义率领楚军北上,他害怕和秦军决战,不敢渡过黄河,把军队屯驻在安阳(今山东曹县东),滞留四十六日不进。当时“天寒大雨,士卒冻饥”,项羽建议立即进兵河北,与被围的赵军里应外合击破秦军,解救赵国之围,同时也可使自己的部队就食河北。宋义想保存实力,趁秦、赵相斗,坐收渔人之利,并与齐王相田荣勾结,送子出使齐国,以图日后割据。因此,他对项羽的建议非但不听,反而下禁令说:“像猛虎一般勇猛,像公羊一般顽强,像狼一般贪婪,而不听号令的,杀无赦。”他还挖苦项羽说:“冲锋陷阵,我不如你;运筹帷幄,你不如我。”项羽忍无可忍,决定扫除宋义这块北上救赵的绊脚石。一天清晨,他进帐参见宋义,趁机砍了宋义的头,大义凛然地向全军宣布:“宋义与齐国密谋反楚,不北上救赵,我奉楚怀王的手谕把他处死。”全军欢呼。众将军说:“拥立楚怀王的本来就是项家将军,现在你处死叛将完全是应该的。”于是众将推举项羽为全军统帅。从此,楚军主力就牢牢地掌握在项羽手中。

项羽整顿军队后,挥师前进,抵达漳河南岸,与围困赵国的秦军隔岸相持。由于秦军势大,把赵军团团围困在巨鹿城中,诸侯救赵的各路大军在巨鹿城外驻扎了十几座营盘,坚壁自守,谁也不敢与秦军交战,赵国危在旦夕。项羽夺军后下令渡河,与秦军决战。他派黥布和蒲将军带领两万精兵先渡,占领滩头阵地。然后,亲率全军渡河,过河后凿破渡船,打碎炊具,烧掉营落,每个战士只带三天的干粮,以示勇往直前义无反顾的决心。这就是千古流传的破釜沉舟的故事。楚军以高昂的斗志向秦军发起总攻,战士们无不以一当十,奋勇杀敌,喊声震天动地。项羽九战九胜,俘虏了秦军大将王离,杀死了秦军副将苏角,另一个秦军副将涉间自焚而死,秦军主力急剧瓦解。最后,只有章邯的军队实力尚存,他顽固地与项羽相持半年多。最后见秦朝大势已去,独木难支,才率领残兵二十余万向项羽投降。

巨鹿之战,项羽全歼秦军主力,决定了秦朝覆亡的命运,有力地支援了刘邦向关中进军。公元前206年十月,刘邦早项羽两个月进入关中,秦王子婴向刘邦投降。刘邦封藏了府库,废除秦朝的苛政法度,与关中民约法三章,维护社会秩序,并展开政治宣传,大肆宣扬怀王之约,谁先入关,谁做秦王。于是“秦人大喜”,“唯恐沛公不为秦王”(《高祖本纪》)。刘邦拒绝项羽入关,派兵将函谷关把守起来。

公元前206年十二月,项羽攻破函谷关,拥兵四十万屯驻新丰鸿门,扬言与刘邦决战。

刘邦只有十万军队,驻在霸上,根本不是项羽的对手。就在项羽决定攻击刘邦的前夜,项羽的叔父项伯夜访张良,劝他逃走,不要跟着刘邦一块儿送死。因为项伯和张良是至交,项伯曾犯杀人罪,张良救了他。此时张良趁机拉项伯与刘邦相见,并促其与刘邦结为兄弟和儿女亲家。刘邦要项伯在项羽面前替自己赔罪,项伯一口应承,对刘邦说:“明天赶早来向项王赔罪。”刘邦答应了。项伯又连夜赶回军中对项羽说:“若不是沛公先打进关中,你怎么能不费力气地就进入关中呢?现在人家立了大功,你还要去攻打他,这是不义的。明天沛公要来赔罪,趁这个机会好好招待他。”项羽应承了下来。

第二天清早,刘邦带着随从来鸿门,向项羽谢罪,项羽设宴招待。坐定之后,刘邦装出一副情意恳切的样子说:“我和将军同心协力灭了秦朝,将军在河北作战,我在河南作战,没料到我先进了关中,今天能在这里见到将军,实在是万幸。不知是哪个小人搬弄是非,让将军与我不和。”性情直爽的项羽被刘邦的这一席话说得飘飘然起来,脱口说道:“你的左司马曹无伤说,你要当关中王。”项羽的谋臣范增见项羽没有要杀掉刘邦的意思,就把项庄叫来,让他舞剑。项庄知道范增让他舞剑的用意,于是一边舞剑,一边杀气腾腾地靠近刘邦。项伯起身拔剑与项庄对舞,用身子保护刘邦。张良见情势危急,连忙去叫刘邦的侍卫官樊哙救驾。樊哙是一员猛将,他全身披挂,直冲军营,用盾撞倒守门的卫士,来到宴席边,瞪圆一双虎眼,愤怒地数落项羽说:“楚王和诸将约定先入关者为王,可是,沛公进关后却秋毫无犯,等待大王来安排,想不到你竟听信小人的话,要杀害劳苦功高的人。你这样做和残暴的秦朝有什么两样!”项羽不知道樊哙这一席话是预先安排好的,一时对答不上来,沉默了一会儿,觉得理亏,顺口夸赞樊哙:“好一个壮士,你请坐吧!”紧张的气氛缓和了下来。老谋深算的刘邦趁这个机会,推说要上厕所,招呼樊哙溜出军营,一溜烟逃回自己的军营。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鸿门宴。刘邦利用项羽年轻,缺乏政治斗争经验,又仗恃项伯内应,所以亲入虎穴,打探虚实,不仅化险为夷,而且弄清了内奸。他回到军营后立刻杀了曹无伤。

鸿门宴拉开了楚汉相争的序幕,也是项羽事业的转折点。这是一场说理斗智的政治斗争,刘邦从此变被动为主动。由此,范增已料定刘胜项败不可避免,他遗憾而又感叹地说:“今天放走了刘邦,日后我们都要成为他的俘虏!”四年之后,又一个十二月的寒冬,范增的话果然应验了,项羽山穷水尽,被刘邦围困在垓下。这一回楚汉力量对比恰好颠倒过来了,刘邦拥兵四五十万,项羽只有十万。夜间,汉军四面大唱楚歌,迷惑项羽。项羽惊惶不解地说:“难道汉军把楚地都占领了吗?为何有这么多人唱楚歌?”项羽心烦意乱,一个劲地喝闷酒,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落到这步田地。他让人牵来陪他南征北战的乌骓马,面对爱妾虞姬,禁不住唱起了离别的悲歌: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项羽一遍又一遍地慷慨悲歌,泪流不止,左右的人也一个个泣不成声。英雄陷入了生离死别的窘境,他在痛苦的思索中得出结论,认为“时不利兮骓不逝”,这是天真而又执迷的。项羽决定突围,夜已经很深了,项羽跨上乌骓马,率领八百多壮士悄悄地冲了出去。次日清晨,汉军察觉,立刻出动五千骑兵追击。项羽过了淮河,只剩一百余骑。行经阴陵,迷失道路,又被耕田的农夫欺骗陷入大泽。汉兵追上来,项羽被逼围在离长江边上乌江浦三十五里的四贵山上,身边只剩下二十八骑。前面是浩瀚的大江,后面有黑压压的追兵,英雄已走到末路。但项羽仍要一展雄风,他对身边的二十八骑说:“我起兵八年,身经七十余战,从没打过败仗,故能称霸天下。今天走投无路,是上天要我失败,不是我不会打仗,不信我再与汉军决战,打一个痛快仗给你们看一看,我要斩将、夺旗,并为你们解围。”于是,项羽在乌江边的四贵山上,表演了一场精彩的决战与快战,斩杀两员汉将,突围两次,项羽只损失了两员骑兵。然后他率领二十六骑,策马到长江边的乌江浦,只有亭长一条小船,无法尽渡二十六骑。项羽改变渡江的主意,喝令二十六骑下马步战,殉身沙场。项羽从容不迫地将马赐给乌江亭长。后自刎而亡。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这首《夏日绝句》是宋代女词人李清照怀着对项羽的崇敬心情留下的绝唱,它表达了千百年来人们对项羽英雄气概的肯定,这也正是《项羽本纪》所要阐扬的精神。

从上述的内容梗概中,可以清楚地看出司马迁的思想倾向,他同情并惋惜项羽,所以《项羽本纪》不以编年为纲,而用传体精心布局,选择典型事例塑造项羽的英雄形象。《太史公自序》云:“秦失其道,豪杰并扰;项梁业之,子羽接之;杀庆救赵,诸侯立之;诛婴背怀,天下非之。作《项羽本纪》第七。”这段话,表现了司马迁的卓越史识,他不以成败论英雄,把项羽的贡献放在秦末人民反暴秦的生死斗争转折关头来评价,充分肯定了项羽的历史地位,把项羽作为一个悲剧英雄来讴歌,实在难能可贵。可以说,若无司马迁之识,就无项羽的形象出现在高文典册中。

项羽失败了,他是怎样失败的?《项羽本纪》深刻透彻地揭示了他失败的原因。

项羽是楚国世代将家之后,他的祖父项燕是楚国的名将。公元前225年曾大破秦将李信军二十万。接着,秦将王翦率六十万大军来灭楚,项燕寡不敌众,才兵败自杀。第二年,秦灭楚,项羽仅十岁。秦始皇通缉项氏,项羽随叔父项梁流落到吴中避难。国破家亡的悲痛,流亡生活的凄惨,在项羽幼小的心灵中埋下了仇恨暴秦的种子。为报国仇家恨,他立志学“万人敌”。项梁教他兵法,他很高兴。但是,仅“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学”。项羽这一粗犷的性格,使得他没能把兵法学到家。项羽打仗,长于治兵置阵,摧锋挫敌,而不足于权谋,疏于筹略,可以说这是他后来兵败自杀的原因之一。

本来兵法是与政治紧密相连的。项羽只学置阵破敌,不研究兵政关系,造成了他智略勇力的畸形发展,直率粗犷的性格演化成“悍猾贼”,残暴不仁。项羽只知杀戮、力战,不懂得斗智与争取民心,所过无不残灭。他攻襄城,久攻不下,已拔,尽坑之。他收降了秦卒二十余万,也不知如何处置,尽坑之。在灭秦过程中的这种简单的复仇行为与人民反暴秦的朴素心理相合拍,所以他还能得到诸侯将的拥护。可是项羽入关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入山东烧夷齐城郭,屠杀齐民,这是因迁怒刘邦、田荣而报复人民,这就毫无道理,而是为渊驱鱼、为丛驱雀了。司马迁批评说,“子羽暴虐,汉行功德”(《太史公自序》),一点也不错。所以在楚汉战争中,项羽胜利越多,敌人越多,直到四面楚歌而后已。

刘邦起兵,投靠项梁,与项羽约为兄弟,经常并肩作战。而第一个起来与项羽争天下的却是刘邦。这使得项羽错误地总结了生活和政治的经验,猜忌功臣,只听信项伯等亲戚的话,把人才都赶到刘邦那边去了。能征善战的韩信,得不到项羽的重用,给刘邦当了大将;足智多谋的陈平,背叛项羽,给刘邦当了谋臣;甚至替项羽打天下的先锋淮南王黥布也让刘邦挖了墙脚。这些都是造成项羽悲剧结局的原因。然而最致命的却是他听信范增之策,误封诸侯十八王。

项羽封王,争论最大。论者或曰,项羽分封代表旧贵族的割据势力,是开历史的倒车,必然失败。这种观点值得商榷。公元前210年,秦始皇出游天下,巡行浙江,当时项梁、项羽叔侄随众观看,项羽情不自禁地说,“彼可取而代也”,可见他不是不想做皇帝,不是一心想分封。但是如果认为,项羽分封是迫于形势,那就更不符合实际了。巨鹿之战,诸侯折服,强势有力者皆归项羽旗下,成了他的部将。最大的异己刘邦,欲与项羽争衡,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像踩钢丝一样,冒死入虎穴乞和。当时,谁敢和项羽对抗?那项羽为何分封十八王?追本溯源是范增劝项梁立楚怀王这一政治失策,给入世未久的项羽套上了绳索。鸿门宴后,项羽不想立刘邦为秦王,报请怀王,怀王不允,回答说“如约”。这使得项羽在政治上陷入了极端的被动。项羽迫不得已,来个大家都称王。这一着棋,项羽彻底走错了。他把亲信将领封王善地,以为这样就可控制局面,殊不知诸将得地称王,就不听他的号令了,黥布封九江王以后不听调遣就是一个典型例证。项羽封刘邦为汉中王,将三秦将章邯、董翳、司马欣封为三秦王来拒塞刘邦,实际上等于拱手将关中送给刘邦。一是关中三分而势弱;二是因项羽在新安坑杀了秦降卒二十余万,关中秦民恨透了三秦王。又,项羽封王,主观武断,未能处置好一些拥有实力的军事集团。山东田荣、河南彭越、河北陈馀皆被排斥在封王之外。所以,项羽回到彭城,还没来得及坐下来休息,这几个军事巨头就联合起来反抗项羽。刘邦趁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占了关中,杀出函谷,直捣彭城,端了项羽的老窝,幸亏项羽及时返回救援,在彭城打了一个大胜仗,才避免了过早的覆亡。

封王失计,项羽大怒,迁怒怀王,不惜用暗杀手段来泄愤,这更是错上加错,把道德信义全都送给了刘邦。假如项羽在鸿门诛了刘邦,一脚踢开怀王,称帝关中,谁曰不然!项羽真的这样做了,与刘邦胜利后诛除功臣又有什么两样?有的论者认为项羽在鸿门放走刘邦是深明大义,他若杀了友军领袖,岂不要逼反诸侯将?这些论点貌似有理,其实放在政治天平上,是经不起推敲的。项羽在军事上是一个巨人,在政治上却是一个侏儒。阴谋手段并不是高明的政治斗争,当然不应赞许。但是,兵不厌诈,刘邦就是一个阴谋老手,刘邦却胜利了。既然刘邦为友军,他却派兵守函谷,先失一着,而后自来谢罪,项羽斩之名正言顺,何阴谋之有?看看后世,林冲火并王伦带来了梁山泊的兴旺;李自成谋杀罗汝才并不妨碍他入主北京,这些历史事实是很可以说明问题的。

历史总归是历史,鸿门宴的主人项羽,当年才是一个二十七岁的马背上的将军,他还不懂得用阴谋手段来除异己,而且以形势论,项羽并不需要搞阴谋手段。本来,项羽用范增的计谋,封刘邦为蜀王,想把他困在巴蜀,又是张良运动项伯说情,改封刘邦为汉中王。项羽这一改动,既负背约之名,又实授关中之地,为一大失策。他在鸿门宴上即使杀了刘邦,也担不起靖乱安邦的历史重担。而刘邦多次出入险地,九死一生却安然无恙。鸿门宴上,项伯保了他;彭城战败,丁公释放了他;荥阳出逃,有纪信替死;成皋跳出,项羽不察,这一切仿佛暗中有神灵保佑似的。怪不得司马迁发出了“岂非天哉,岂非天哉!”(《秦楚之际月表序》)的慨叹。以今天的观点来看,这“天”就是历史必然之中的偶然取得了胜利,或者说是一个老谋深算的中年人战胜了一个鲁莽天真的青年人。刘邦的胜利是必然的,项羽的失败是值得同情的。

还有一种观点认为,范增非善谋之士,他对项羽的失败应负主要责任,这也是不妥当的。范增只是一个谋臣,听不听还在项羽,何况智者千虑之一失并不足以导致项羽的失败。分封固然是馊主意,但设计鸿门除害、王刘巴蜀,主意并不坏。问题是,范增的馊主意,项羽采纳了;范增的好主意,项羽拒绝了,最后项羽把范增赶走了。重瞳子以亲疏划界,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不亡何待!而那个改姓刘的项伯,却是项羽言听计从的一个笨伯和内奸!

最后,司马迁在赞中列述了项羽失败之因有五:第一,分裂天下,引起争斗;第二,背关怀楚,失去地利;第三,放逐义帝,诸侯叛乱;第四,自矜功伐,不行仁政;第五,专恃武力,失去民心。司马迁的批评,无疑是切合实际的。

【原文】

项籍者,下相人也,字羽。初起时,年二十四。其季父项梁,梁父即楚将项燕,为秦将王翦所戮者也。项氏世世为楚将,封于项。故姓项氏。

项籍少时,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项梁怒之。籍曰:“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于是项梁乃教籍兵法,籍大喜,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学。项梁尝有栎阳逮,乃请蕲狱掾曹咎书抵栎阳狱掾司马欣,以故事得已。项梁杀人,与籍避仇于吴中。吴中贤士大夫皆出项梁下。每吴中有大繇役及丧,项梁常为主办,阴以兵法部勒宾客及子弟,以是知其能。秦始皇帝游会稽,渡浙江,梁与籍俱观。籍曰:“彼可取而代也。”梁掩其口,曰:“毋妄言,族矣!”梁以此奇籍。籍长八尺余,力能扛鼎,才气过人,虽吴中子弟皆已惮籍矣。

秦二世元年七月,陈涉等起大泽中。其九月,会稽守通谓梁曰:“江西皆反,此亦天亡秦之时也。吾闻先即制人,后则为人所制。吾欲发兵,使公及桓楚将。”是时桓楚亡在泽中。梁曰:“桓楚亡,人莫知其处,独籍知之耳。”梁乃出,诫籍持剑居外待。梁复入,与守坐,曰:“请召籍,使受命召桓楚。”守曰:“诺。”梁召籍入。须臾,梁眴籍曰:“可行矣!”于是籍遂拔剑斩守头。项梁持守头,佩其印绶。门下大惊,扰乱,籍所击杀数十百人。一府中皆慑伏,莫敢起。梁乃召故所知豪吏,谕以所为起大事,遂举吴中兵。使人收下县,得精兵八千人。梁部署吴中豪杰为校尉、候、司马。有一人不得用,自言于梁。梁曰:“前时某丧使公主某事,不能办,以此不任用公。”众乃皆伏。于是梁为会稽守,籍为裨将,徇下县。

广陵人召平于是为陈王徇广陵,未能下。闻陈王败走,秦兵又且至,乃渡江矫陈王命,拜梁为楚王上柱国。曰:“江东已定,急引兵西击秦。”项梁乃以八千人渡江而西。闻陈婴已下东阳,使使欲与连和俱西。陈婴者,故东阳令史,居县中,素信谨,称为长者。东阳少年杀其令,相聚数千人,欲置长,无适用,乃请陈婴。婴谢不能,遂强立婴为长,县中从者得二万人。少年欲立婴便为王,异军苍头特起。陈婴母谓婴曰:“自我为汝家妇,未尝闻汝先古之有贵者。今暴得大名,不祥。不如有所属,事成犹得封侯,事败易以亡,非世所指名也。”婴乃不敢为王,谓其军吏曰:“项氏世世将家,有名于楚。今欲举大事,将非其人不可。我倚名族,亡秦必矣。”于是众从其言,以兵属项梁。项梁渡淮,黥布、蒲将军亦以兵属焉。凡六七万人,军下邳。

当是时,秦嘉已立景驹为楚王,军彭城东,欲距项梁。项梁谓军吏曰:“陈王先首事,战不利,未闻所在。今秦嘉倍陈王而立景驹,逆无道。”乃进兵击秦嘉。秦嘉军败走,追之至胡陵。嘉还战一日,嘉死,军降。景驹走死梁地。项梁已并秦嘉军,军胡陵,将引军而西。章邯军至栗,项梁使别将朱鸡石、余樊君与战。余樊君死。朱鸡石军败,亡走胡陵。项梁乃引兵入薛,诛鸡石。项梁前使项羽别攻襄城,襄城坚守不下。已拔,皆坑之。还报项梁。项梁闻陈王定死,召诸别将会薛计事。此时沛公亦起沛往焉。

居鄛人范增,年七十,素居家,好奇计。往说项梁曰:“陈胜败固当。夫秦灭六国,楚最无罪。自怀王入秦不反,楚人怜之至今,故楚南公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今陈胜首事,不立楚后而自立,其势不长。今君起江东,楚蜂午之将皆争附君者,以君世世楚将,为能复立楚之后也。”于是项梁然其言,乃求楚怀王孙心民间,为人牧羊,立以为楚怀王,从民所望也。陈婴为楚上柱国,封五县,与怀王都盱台。项梁自号为武信君。

居数月,引兵攻亢父,与齐田荣、司马龙且军救东阿,大破秦军于东阿。田荣即引兵归,逐其王假。假亡走楚。假相田角亡走赵。角弟田间故齐将,居赵不敢归。田荣立田儋子巿为齐王。项梁已破东阿下军,遂追秦军。数使使趣齐兵,欲与俱西。田荣曰:“楚杀田假,赵杀田角、田间,乃发兵。”项梁曰:“田假为与国之王,穷来从我,不忍杀之。”赵亦不杀田角、田间以市于齐。齐遂不肯发兵助楚。

项梁使沛公及项羽别攻城阳,屠之。西破秦军濮阳东,秦兵收入濮阳。沛公、项羽乃攻定陶。定陶未下,去,西略地至雝丘,大破秦军,斩李由。还攻外黄,外黄未下。

项梁起东阿,西,比至定陶,再破秦军,项羽等又斩李由,益轻秦,有骄色。宋义乃谏项梁曰:“战胜而将骄卒惰者败。今卒少惰矣,秦兵日益,臣为君畏之。”项梁弗听。乃使宋义使于齐。道遇齐使者高陵君显,曰:“公将见武信君乎?”曰:“然。”曰:“臣论武信君军必败。公徐行即免死,疾行则及祸。”秦果悉起兵益章邯,击楚军,大破之定陶,项梁死。沛公、项羽去外黄攻陈留,陈留坚守不能下。沛公、项羽相与谋曰:“今项梁军破,士卒恐。”乃与吕臣军俱引兵而东。吕臣军彭城东,项羽军彭城西,沛公军砀。

章邯已破项梁军,则以为楚地兵不足忧,乃渡河击赵,大破之。当此时,赵歇为王,陈馀为将,张耳为相,皆走入巨鹿城。章邯令王离、涉间围巨鹿,章邯军其南,筑甬道而输之粟。陈馀为将,将卒数万人而军巨鹿之北,此所谓河北之军也。

楚兵已破于定陶,怀王恐,从盱台之彭城,并项羽、吕臣军自将之。以吕臣为司徒,以其父吕青为令尹。以沛公为砀郡长,封为武安侯,将砀郡兵。

初,宋义所遇齐使者高陵君显在楚军,见楚王曰:“宋义论武信君之军必败,居数日,军果败。兵未战而先见败征,此可谓知兵矣。”王召宋义与计事而大说之,因置以为上将军;项羽为鲁公,为次将;范增为末将,救赵。诸别将皆属宋义,号为卿子冠军。行至安阳,留四十六日不进。项羽曰:“吾闻秦军围赵王巨鹿,疾引兵渡河,楚击其外,赵应其内,破秦军必矣。”宋义曰:“不然。夫搏牛之虻不可以破虮虱。今秦攻赵,战胜则兵罢,我承其敝;不胜,则我引兵鼓行而西,必举秦矣。故不如先斗秦、赵。夫被坚执锐,义不如公;坐而运策,公不如义。”因下令军中曰:“猛如虎,很如羊,贪如狼,强不可使者,皆斩之。”乃遣其子宋襄相齐,身送之至无盐,饮酒高会。天寒大雨,士卒冻饥。项羽曰:“将戮力而攻秦,久留不行。今岁饥民贫,士卒食芋菽,军无见粮,乃饮酒高会,不引兵渡河因赵食,与赵并力攻秦,乃曰‘承其敝’。夫以秦之强,攻新造之赵,其势必举赵。赵举而秦强,何敝之承!且国兵新破,王坐不安席,埽境内而专属于将军,国家安危,在此一举。今不恤士卒而徇其私,非社稷之臣。”项羽晨朝上将军宋义,即其帐中斩宋义头,出令军中曰:“宋义与齐谋反楚,楚王阴令羽诛之。”当是时,诸将皆慑服,莫敢枝梧。皆曰:“首立楚者,将军家也。今将军诛乱。”乃相与共立羽为假上将军。使人追宋义子,及之齐,杀之。使桓楚报命于怀王。怀王因使项羽为上将军,当阳君、蒲将军皆属项羽。

项羽已杀卿子冠军,威震楚国,名闻诸侯。乃遣当阳君、蒲将军将卒二万渡河,救巨鹿。战少利,陈馀复请兵。项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沉船,破釜甑,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于是至则围王离,与秦军遇,九战,绝其甬道,大破之,杀苏角,虏王离。涉间不降楚,自烧杀。当是时,楚兵冠诸侯。诸侯军救巨鹿下者十余壁,莫敢纵兵。及楚击秦,诸将皆从壁上观。楚战士无不一以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于是已破秦军,项羽召见诸侯将,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项羽由是始为诸侯上将军,诸侯皆属焉。

章邯军棘原,项羽军漳南,相持未战。秦军数却,二世使人让章邯。章邯恐,使长史欣请事。至咸阳,留司马门三日,赵高不见,有不信之心。长史欣恐,还走其军,不敢出故道。赵高果使人追之,不及。欣至军,报曰:“赵高用事于中,下无可为者。今战能胜,高必疾妒吾功;战不能胜,不免于死。愿将军孰计之。”陈馀亦遗章邯书曰:“白起为秦将,南征鄢郢,北坑马服,攻城略地,不可胜计,而竟赐死。蒙恬为秦将,北逐戎人,开榆中地数千里,竟斩阳周。何者?功多,秦不能尽封,因以法诛之。今将军为秦将三岁矣,所亡失以十万数,而诸侯并起滋益多。彼赵高素谀日久,今事急,亦恐二世诛之,故欲以法诛将军以塞责,使人更代将军以脱其祸。夫将军居外久,多内郤,有功亦诛,无功亦诛。且天之亡秦,无愚智皆知之。今将军内不能直谏,外为亡国将,孤特独立而欲常存,岂不哀哉!将军何不还兵与诸侯为从,约共攻秦,分王其地,南面称孤;此孰与身伏质,妻子为僇乎?”章邯狐疑,阴使候始成使项羽,欲约。约未成,项羽使蒲将军日夜引兵度三户,军漳南,与秦战,再破之。项羽悉引兵击秦军污水上,大破之。

章邯使人见项羽,欲约。项羽召军吏谋曰:“粮少,欲听其约。”军吏皆曰:“善。”项羽乃与期洹水南殷虚上。已盟,章邯见项羽而流涕,为言赵高。项羽乃立章邯为雍王,置楚军中。使长史欣为上将军,将秦军为前行。

到新安,诸侯吏卒异时故繇使屯戍过秦中,秦中吏卒遇之多无状;及秦军降诸侯,诸侯吏卒乘胜多奴虏使之,轻折辱秦吏卒。秦吏卒多窃言曰:“章将军等诈吾属降诸侯,今能入关破秦,大善;即不能,诸侯虏吾属而东,秦必尽诛吾父母妻子。”诸侯微闻其计,以告项羽。项羽乃召黥布、蒲将军计曰:“秦吏卒尚众,其心不服,至关中不听,事必危。不如击杀之,而独与章邯、长史欣、都尉翳入秦。”于是楚军夜击坑秦卒二十余万人新安城南。

行略定秦地。函谷关有兵守关,不得入。又闻沛公已破咸阳,项羽大怒,使当阳君等击关。项羽遂入,至于戏西。沛公军霸上,未得与项羽相见。沛公左司马曹无伤使人言于项羽曰:“沛公欲王关中,使子婴为相,珍宝尽有之。”项羽大怒,曰:“旦日飨士卒,为击破沛公军。”当是时,项羽兵四十万,在新丰鸿门,沛公兵十万,在霸上。范增说项羽曰:“沛公居山东时,贪于财货,好美姬。今入关,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气,皆为龙虎,成五采,此天子气也。急击勿失。”

楚左尹项伯者,项羽季父也,素善留侯张良。张良是时从沛公,项伯乃夜驰之沛公军,私见张良,具告以事,欲呼张良与俱去。曰:“毋从俱死也。”张良曰:“臣为韩王送沛公,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义,不可不语。”良乃入,具告沛公。沛公大惊,曰:“为之奈何?”张良曰:“谁为大王为此计者?”曰:“鲰生说我曰:‘距关,毋内诸侯,秦地可尽王也。’故听之。”良曰:“料大王士卒足以当项王乎?”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且为之奈何?”张良曰:“请往谓项伯,言沛公不敢背项王也。”沛公曰:“君安与项伯有故?”张良曰:“秦时与臣游,项伯杀人,臣活之。今事有急,故幸来告良。”沛公曰:“孰与君少长?”良曰:“长于臣。”沛公曰:“君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张良出,要项伯。项伯即入见沛公。沛公奉卮酒为寿,约为婚姻,曰:“吾入关,秋豪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库,而待将军。所以遣将守关者,备他盗之出入与非常也。日夜望将军至,岂敢反乎!愿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项伯许诺,谓沛公曰:“旦日不可不蚤自来谢项王。”沛公曰:“诺。”于是项伯复夜去。至军中,具以沛公言报项王,因言曰:“沛公不先破关中,公岂敢入乎?今人有大功而击之,不义也,不如因善遇之。”项王许诺。

沛公旦日从百余骑来见项王。至鸿门,谢曰:“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关破秦,得复见将军于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将军与臣有郤。”项王曰:“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项王即日因留沛公与饮。项王、项伯东向坐,亚父南向坐。亚父者,范增也。沛公北向坐,张良西向侍。范增数目项王,举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项王默然不应。范增起,出召项庄。谓曰:“君王为人不忍,若入前为寿。寿毕,请以剑舞,因击沛公于坐,杀之。不者,若属皆且为所虏。”庄则入为寿,寿毕,曰:“君王与沛公饮,军中无以为乐,请以剑舞。”项王曰:“诺。”项庄拔剑起舞,项伯亦拔剑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庄不得击。于是张良至军门,见樊哙。樊哙曰:“今日之事何如?”良曰:“甚急。今者项庄拔剑舞,其意常在沛公也。”哙曰:“此迫矣,臣请入,与之同命。”哙即带剑拥盾入军门。交戟之卫士欲止不内,樊哙侧其盾以撞,卫士仆地,哙遂入。披帷西向立,瞋目视项王,头发上指,目眦尽裂。项王按剑而跽曰:“客何为者?”张良曰:“沛公之参乘樊哙者也。”项王曰:“壮士!赐之卮酒。”则与斗卮酒。哙拜谢,起,立而饮之。项王曰:“赐之彘肩。”则与一生彘肩。樊哙覆其盾于地,加彘肩上,拔剑切而啖之。项王曰:“壮士,能复饮乎?”樊哙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辞!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杀人如不能举,刑人如恐不胜,天下皆叛之。怀王与诸将约曰:‘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阳,豪毛不敢有所近,封闭宫室,还军霸上,以待大王来。故遣将守关者,备他盗出入与非常也。劳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赏,而听细说,欲诛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续耳,窃为大王不取也。”项王未有以应,曰:“坐。”樊哙从良坐。坐须臾,沛公起如厕,因招樊哙出。

沛公已出,项王使都尉陈平召沛公。沛公曰:“今者出,未辞也,为之奈何?”樊哙曰:“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如今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何辞为?”于是遂去。乃令张良留谢。良问曰:“大王来何操?”曰:“我持白璧一双,欲献项王;玉斗一双,欲与亚父,会其怒,不敢献。公为我献之。”张良曰:“谨诺。”当是时,项王军在鸿门下,沛公军在霸上,相去四十里。沛公则置车骑,脱身独骑,与樊哙、夏侯婴、靳强、纪信等四人持剑盾步走,从骊山下,道芷阳间行。沛公谓张良曰:“从此道至吾军,不过二十里耳。度我至军中,公乃入。”沛公已去,间至军中,张良入谢,曰:“沛公不胜杯杓,不能辞。谨使臣良奉白璧一双,再拜献大王足下;玉斗一双,再拜奉大将军足下。”项王曰:“沛公安在?”良曰:“闻大王有意督过之,脱身独去,已至军矣。”项王则受璧,置之坐上。亚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剑撞而破之,曰:“唉!竖子不足与谋。夺项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属今为之虏矣。”沛公至军,立诛杀曹无伤。

居数日,项羽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收其货宝妇女而东。人或说项王曰:“关中阻山河四塞,地肥饶,可都以霸。”项王见秦宫室皆以烧残破,又心怀思欲东归,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说者曰:“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项王闻之,烹说者。

项王使人致命怀王。怀王曰:“如约。”乃尊怀王为义帝。项王欲自王,先王诸将相。谓曰:“天下初发难时,假立诸侯后以伐秦。然身被坚执锐首事,暴露于野三年,灭秦定天下者,皆将相诸君与籍之力也。义帝虽无功,故当分其地而王之。”诸将皆曰:“善。”乃分天下,立诸将为侯王。

项王、范增疑沛公之有天下,业已讲解,又恶负约,恐诸侯叛之,乃阴谋曰:“巴、蜀道险,秦之迁人皆居蜀。”乃曰:“巴、蜀亦关中地也。”故立沛公为汉王,王巴、蜀、汉中,都南郑。而三分关中,王秦降将以距塞汉王。

项王乃立章邯为雍王,王咸阳以西,都废丘。长史欣者,故为栎阳狱掾,尝有德于项梁;都尉董翳者,本劝章邯降楚。故立司马欣为塞王,王咸阳以东至河,都栎阳;立董翳为翟王,王上郡,都高奴。徙魏王豹为西魏王,王河东,都平阳。瑕丘申阳者,张耳嬖臣也,先下河南,迎楚河上,故立申阳为河南王,都雒阳。韩王成因故都,都阳翟。赵将司马卬定河内,数有功,故立卬为殷王,王河内,都朝歌。徙赵王歇为代王。赵相张耳素贤,又从入关,故立耳为常山王,王赵地,都襄国。当阳君黥布为楚将,常冠军,故立布为九江王,都六。鄱君吴芮率百越佐诸侯,又从入关,故立芮为衡山王,都邾。义帝柱国共敖将兵击南郡,功多,因立敖为临江王,都江陵。徙燕王韩广为辽东王。燕将臧荼从楚救赵,因从入关,故立荼为燕王,都蓟。徙齐王田巿为胶东王。齐将田都从共救赵,因从入关,故立都为齐王,都临淄。故秦所灭齐王建孙田安,项羽方渡河救赵,田安下济北数城,引其兵降项羽,故立安为济北王,都博阳。田荣者,数负项梁,又不肯将兵从楚击秦,以故不封。成安君陈馀弃将印去,不从入关,然素闻其贤,有功于赵,闻其在南皮,故因环封三县。番君将梅功多,故封十万户侯。项王自立为西楚霸王,王九郡,都彭城。

汉之元年四月,诸侯罢戏下,各就国。项王出之国,使人徙义帝,曰:“古之帝者地方千里,必居上游。”乃使使徙义帝长沙郴县,趣义帝行。其群臣稍稍背叛之,乃阴令衡山、临江王击杀之江中。韩王成无军功,项王不使之国,与俱至彭城,废以为侯,已又杀之。臧荼之国,因逐韩广之辽东,广弗听,荼击杀广无终,并王其地。

田荣闻项羽徙齐王巿胶东,而立齐将田都为齐王,乃大怒,不肯遣齐王之胶东,因以齐反,迎击田都。田都走楚。齐王巿畏项王,乃亡之胶东就国。田荣怒,追击杀之即墨。荣因自立为齐王,而西击杀济北王田安,并王三齐。荣与彭越将军印,令反梁地。陈馀阴使张同、夏说说齐王田荣曰:“项羽为天下宰,不平。今尽王故王于丑地,而王其群臣诸将善地,逐其故主,赵王乃北居代,馀以为不可。闻大王起兵,且不听不义,愿大王资馀兵,请以击常山,以复赵王,请以国为扞蔽。”齐王许之,因遣兵之赵。陈馀悉发三县兵,与齐并力击常山,大破之。张耳走归汉。陈馀迎故赵王歇于代,反之赵。赵王因立陈馀为代王。

是时,汉还定三秦。项羽闻汉王皆已并关中,且东,齐、赵叛之,大怒,乃以故吴令郑昌为韩王,以距汉;令萧公角等击彭越。彭越败萧公角等。汉使张良徇韩,乃遗项王书曰:“汉王失职,欲得关中,如约即止,不敢东。”又以齐、梁反书遗项王曰:“齐欲与赵并灭楚。”楚以此故无西意,而北击齐。征兵九江王布。布称疾不往,使将将数千人行。项王由此怨布也。

汉之二年冬,项羽遂北至城阳,田荣亦将兵会战。田荣不胜,走至平原,平原民杀之。遂北烧夷齐城郭室屋,皆坑田荣降卒,系虏其老弱妇女。徇齐至北海,多所残灭。齐人相聚而叛之。于是田荣弟田横收齐亡卒得数万人,反城阳。项王因留,连战未能下。

春,汉王部五诸侯兵,凡五十六万人,东伐楚。项王闻之,即令诸将击齐,而自以精兵三万人南从鲁出胡陵。四月,汉皆已入彭城,收其货宝美人,日置酒高会。项王乃西从萧,晨击汉军而东,至彭城,日中,大破汉军。汉军皆走,相随入谷、泗水,杀汉卒十余万人。汉卒皆南走山,楚又追击至灵璧东睢水上。汉军却,为楚所挤,多杀,汉卒十余万人皆入睢水,睢水为之不流。围汉王三匝。于是大风从西北而起,折木发屋,扬沙石,窈冥昼晦,逢迎楚军。楚军大乱,坏散,而汉王乃得与数十骑遁去。欲过沛,收家室而西;楚亦使人追之沛,取汉王家。家皆亡,不与汉王相见。汉王道逢得孝惠、鲁元,乃载行。楚骑追汉王,汉王急,推堕孝惠、鲁元车下,滕公常下收载之。如是者三。曰:“虽急不可以驱,奈何弃之?”于是遂得脱。求太公、吕后,不相遇。审食其从太公、吕后间行,求汉王,反遇楚军。楚军遂与归,报项王,项王常置军中。

项王之救彭城,追汉王至荥阳,田横亦得收齐,立田荣子广为齐王。汉王之败彭城,诸侯皆复与楚而背汉。汉军荥阳,筑甬道属之河,以取敖仓粟。

汉之三年,项王数侵夺汉甬道,汉王食乏,恐,请和,割荥阳以西为汉。项王欲听之。历阳侯范增曰:“汉易与耳,今释弗取,后必悔之。”项王乃与范增急围荥阳。汉王患之,乃用陈平计间项王。项王使者来,为太牢具,举欲进之。见使者,详惊愕曰:“吾以为亚父使者,乃反项王使者。”更持去,以恶食食项王使者。使者归报项王,项王乃疑范增与汉有私,稍夺之权。范增大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为之。愿赐骸骨归卒伍。”项王许之。行未至彭城,疽发背而死。

汉将纪信说汉王曰:“事已急矣,请为王诳楚为王,王可以间出。”于是汉王夜出女子荥阳东门被甲二千人,楚兵四面击之。纪信乘黄屋车,傅左纛,曰:“城中食尽,汉王降。”楚军皆呼万岁。汉王亦与数十骑从城西门出,走成皋。项王见纪信,问:“汉王安在?”信曰:“汉王已出矣。”项王烧杀纪信。

汉王使御史大夫周苛、枞公、魏豹守荥阳。周苛、枞公谋曰:“反国之王,难与守城。”乃共杀魏豹。楚下荥阳城,生得周苛。项王谓周苛曰:“为我将,我以公为上将军,封三万户。”周苛骂曰:“若不趣降汉,汉今虏若,若非汉敌也。”项王怒,烹周苛,并杀枞公。

汉王之出荥阳,南走宛、叶,得九江王布,行收兵,复入保成皋。汉之四年,项王进兵围成皋。汉王逃,独与滕公出成皋北门,渡河走修武,从张耳、韩信军。诸将稍稍得出成皋,从汉王。楚遂拔成皋,欲西。汉使兵拒之巩,令其不得西。

是时,彭越渡河击楚东阿,杀楚将军薛公。项王乃自东击彭越。

汉王得淮阴侯兵,欲渡河南。郑忠说汉王,乃止壁河内。使刘贾将兵佐彭越,烧楚积聚。项王东击破之,走彭越。汉王则引兵渡河,复取成皋,军广武,就敖仓食。项王已定东海来,西,与汉俱临广武而军,相守数月。

当此时,彭越数反梁地,绝楚粮食,项王患之。为高俎,置太公其上,告汉王曰:“今不急下,吾烹太公。”汉王曰:“吾与项羽俱北面受命怀王,曰‘约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羹。”项王怒,欲杀之。项伯曰:“天下事未可知,且为天下者不顾家,虽杀之无益,只益祸耳。”项王从之。

项王闻淮阴侯已举河北,破齐、赵,且欲击楚,乃使龙且往击之。淮阴侯与战,骑将灌婴击之,大破楚军,杀龙且。韩信因自立为齐王。项王闻龙且军破,则恐,使盱台人武涉往说淮阴侯。淮阴侯弗听。

是时,彭越复反,下梁地,绝楚粮。项王乃谓海春侯大司马曹咎等曰:“谨守成皋,则汉欲挑战,慎勿与战,毋令得东而已。我十五日必诛彭越,定梁地,复从将军。”乃东,行击陈留、外黄。外黄不下。数日,已降,项王怒,悉令男子年十五已上诣城东,欲坑之。外黄令舍人儿年十三,往说项王曰:“彭越强劫外黄,外黄恐,故且降,待大王。大王至,又皆坑之,百姓岂有归心?从此以东,梁地十余城皆恐,莫肯下矣。”项王然其言,乃赦外黄当阬者。东至睢阳,闻之皆争下项王。

汉果数挑楚军战,楚军不出。使人辱之,五六日,大司马怒,渡兵汜水。士卒半渡,汉击之,大破楚军,尽得楚国货赂。大司马咎、长史翳、塞王欣皆自刭汜水上。大司马咎者,故蕲狱掾,长史欣亦故栎阳狱吏,两人尝有德于项梁,是以项王信任之。当是时,项王在睢阳,闻海春侯军败,则引兵还。汉军方围钟离眜于荥阳东,项王至,汉军畏楚,尽走险阻。

是时,汉兵盛食多,项王兵罢食绝。汉遣陆贾说项王,请太公,项王弗听。汉王复使侯公往说项王,项王乃与汉约,中分天下,割鸿沟以西者为汉,鸿沟而东者为楚。项王许之,即归汉王父母妻子。军皆呼万岁。汉王乃封侯公为平国君。匿弗肯复见。曰:“此天下辩士,所居倾国,故号为平国君。”项王已约,乃引兵解而东归。

汉欲西归,张良、陈平说曰:“汉有天下太半,而诸侯皆附之。楚兵罢食尽,此天亡楚之时也,不如因其机而遂取之。今释弗击,此所谓‘养虎自遗患’也。”汉王听之。汉五年,汉王乃追项王至阳夏南。止军,与淮阴侯韩信、建成侯彭越期会而击楚军。至固陵,而信、越之兵不会。楚击汉军,大破之。汉王复入壁,深堑而自守。谓张子房曰:“诸侯不从约,为之奈何?”对曰:“楚兵且破,信、越未有分地,其不至固宜。君王能与共分天下,今可立致也。即不能,事未可知也。君王能自陈以东傅海,尽与韩信;睢阳以北至谷城,以与彭越:使各自为战,则楚易败也。”汉王曰:“善。”于是乃发使者告韩信、彭越曰:“并力击楚。楚破,自陈以东傅海与齐王,睢阳以北至谷城与彭相国。”使者至,韩信、彭越皆报曰:“请今进兵。”韩信乃从齐往,刘贾军从寿春并行,屠城父,至垓下。大司马周殷叛楚,以舒屠六,举九江兵,随刘贾、彭越皆会垓下,诣项王。

于是项王乃上马骑,麾下壮士骑从者八百余人,直夜溃围南出,驰走。平明,汉军乃觉之,令骑将灌婴以五千骑追之。项王渡淮,骑能属者百余人耳。项王至阴陵,迷失道,问一田父,田父绐曰“左”。左,乃陷大泽中,以故汉追及之。项王乃复引兵而东,至东城,乃有二十八骑,汉骑追者数千人。项王自度不得脱,谓其骑曰:“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今日固决死,愿为诸君快战,必三胜之,为诸君溃围,斩将,刈旗,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乃分其骑以为四队,四向。汉军围之数重。项王谓其骑曰:“吾为公取彼一将。”令四面骑驰下,期山东为三处。于是项王大呼驰下,汉军皆披靡,遂斩汉一将。是时赤泉侯为骑,追项王,项王瞋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马俱惊,辟易数里,与其骑会为三处。汉军不知项王所在,乃分军为三,复围之。项王乃驰,复斩汉一都尉,杀数十百人。复聚其骑,亡其两骑耳。乃谓其骑曰:“何如?”骑皆伏,曰:“如大王言。”

于是项王乃欲东渡乌江。乌江亭长舣船待,谓项王曰:“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乃谓亭长曰:“吾知公长者。吾骑此马五岁,所当无敌,尝一日行千里,不忍杀之,以赐公。”乃令骑皆下马步行,持短兵接战。独籍所杀汉军数百人,项王身亦被十余创。顾见汉骑司马吕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马童面之,指王翳曰:“此项王也。”项王乃曰:“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若德。”乃自刎而死。王翳取其头,余骑相蹂践争项王,相杀者数十人。最其后,郎中骑杨喜,骑司马吕马童,郎中吕胜、杨武各得其一体。五人共会其体,皆是。故分其地为五:封吕马童为中水侯,封王翳为杜衍侯,封杨喜为赤泉侯,封杨武为吴防侯,封吕胜为涅阳侯。

项王已死,楚地皆降汉,独鲁不下。汉乃引天下兵欲屠之,为其守礼义,为主死节,乃持项王头视鲁,鲁父兄乃降。始,楚怀王初封项籍为鲁公,及其死,鲁最后下,故以鲁公礼葬项王谷城。汉王为发哀,泣之而去。诸项氏枝属,汉王皆不诛。乃封项伯为射阳侯。桃侯、平皋侯、玄武侯皆项氏,赐姓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