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夜、夜班

厂长张明志絮絮叨叨对着麦克风讲了两个多小时,谁也没听出来他想说的重点到底是啥。直到天已经黑了,工人们都着急回家,张明志才依依不舍的说:“我最后再说一个事,这几天同志们就不要请假了,全都给我回到岗位上。明早儿我们坯料就能送到,明后天会有几位领导来咱厂子视察,看看我们恢复生产的情况。请同志们一定把精神头拿出来。好了,散会!”

我爸又骑了一个多小时车,到家都九点多了。我妈不太高兴的问:“你们单位现在行啊,昨天后半夜回来的,今天又这么晚。接着啥大任务了?”

我爸随意的扒拉口饭:“啥任务?昨天配电箱坏了又不是没跟你说,今天都下班儿了厂长非吵吵开会。他说明天能开工,谁知道有没有准儿啊?”

吃过饭我爸洗洗上床了,这两天不说干活,光路上一天就得折腾小三个小时,冷不丁还挺不适应的,的确给他累够呛。

睡着之前,我迷迷糊糊的听着他把这两天厂子里发生的事情跟我妈讲了讲。

我妈还劝呢:“看看情况,能干就干,不能干就拉倒吧。你们那厂长我总瞅他不靠谱。”

我爸心到挺宽:“我又不是生产车间的,他们爱咋折腾咋折腾,没事。”

第二天一早,我爸刚到厂门口便看到了两辆卡车正在卸货。他跟装卸工打了个招呼:“这么早料就运来啦?”

装卸工抹了把头上的汗,挺兴奋地说:“瞅这架势,咱厂子真能缓过来。”

我爸点点头:“挺好,挺好。”便去了配电室。

电工的工作其实不多,保证电路畅通就行,顶多像第一天一样维修维修设备,来活就是急的。待到上午十点多,厂长张明志晃晃悠悠上配电室找我爸来了。

他一进屋,皮笑肉不笑的拍拍我爸肩膀:“小陈,这两天辛苦了。”

我爸赶紧站起来客气:“有啥辛苦的,我就是干这个的。”

张明志十分满意的点点头:“对!都是为人民服务的事儿,保证安全生产才是最重要的嘛。”

我爸心说都啥年头了,你还整这虚头巴脑的嗑儿,可嘴上却不能露出来,含糊地回答着:“对,对……”

张明志背着手在配电室里转了一圈:“我没啥事,就是随便过来看看……”

气氛挺尴尬,我爸巴不得他快点走:“厂长,你忙,我这块你就放心吧。”

张明志都快走出去了,突然停下脚步,回头:“对了,我还真有个事想想跟你商量。你看,你才回来两天,咱供电这块儿就烧了两回,小段还出了事故。可咱们这生产千万不能耽误啊!而且,这两天还有几波领导来视察,你看咱这配电室……”

他一提,我爸正想唠这事呢:“厂长,你不说我差点儿忘了。昨天还有前天,我觉得配电箱不像是出事故烧的呀?”

张明志看起来很惊讶:“啊?你啥意思?”

我爸斟酌了一下,觉得还是讲出来好:“我刚回来那天,小段也说是烧了。但我觉得不是事故,像人为的破坏。”

张明志一愣:“有这事?你能确定么?”

我爸自信的点点头:“确定,这点儿问题,我还是看的准的。”

张明志犹疑了半晌,眼珠子叽里咕噜一通乱转,转的我爸心里直发毛。最后,他换了一副严肃的神情,认真对我爸说:“小陈,这几天来的领导很重要,咱们能恢复生产也挺不容易的,以后能不能扭亏为盈还得看领导们对我们有没有信心。领导有信心咱们自然就能翻身,所以,这两天一定不能出问题……”

我爸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没人破坏我就能保证不出问题。”

张明志十分赞许我爸的态度:“好,”然后话锋一转,“但我还是不认为谁有这个胆子。这样吧,我刚才有一个想法,差点儿忘了跟你说,你看行不行吧?”

我爸实在猜不出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我能办到的就行。”

张明志缓缓的说:“今天晚上你看看能不能值个夜班,如果是事故,你在这里也好第一时间处理。我再让保卫科他们也留两个人,还有打更的,真有人破坏的话你喊他们处理就行。”

我爸合计了一下还没回答,张明志又迫不及待的说:“小陈呐,这可关系到咱们厂三百多名职工以后的去留问题呀。万一再有意外影响生产,领导不满意咱们就得不到重视啊……”

张明志说的语重心长,我爸觉得值一个夜班也不算过分,便点头答应下来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爸给我妈单位打了一个电话,告诉我妈他得值个夜班,晚上回不来了。去食堂打饭的时候,发现车间的员工们一个个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我爸端着饭盒,跟一个和他关系挺好的同事坐到了一起。同事饭还没送进嘴,先跟我爸抱怨:“你说这叫啥事儿啊?我怎么感觉这活儿干的不对卤子呢?”

我爸不明所以:“不是来料了吗?有啥不对卤子的?”

同事心不在焉:“来的也不是坯料啊,我瞅着像以前咱们生产的积压产品。”

我爸一琢磨,推测道:“我估计,坯料还没到呢。今天不说有领导下来检查嘛,让大家做做样子呗。”

同事觉得我爸说的在理:“你说的太对了!让咱们把那些没毛病的产品拆了重新组装,真他娘的脱裤子放屁。”

我爸笑笑:“这哪是脱裤子放屁呀,这是猪鼻子插葱——装相儿呗!”

到了下午,单位里果然来了几个人。张明志笑颜如花的接待,那态度跟小伙子讨好自己未来老丈人有一拼。

领着领导们挨个车间转了一圈,张明志全程独自作陪,跟谁也没介绍来宾们到底是哪个衙门里的大神,看完之后张明志便陪着客人一块儿坐着小汽车走了。工人们都挺没好气的:这帮人肯定上哪个大酒店腐败去了,开不出工资的时候也没见他们断了吃喝。

转眼间下班点到了,工人们陆陆续续回家。我爸先去跟保卫科的人打了个招呼,那几个人应该是我爸离厂期间招进来的,没一个脸熟的。我爸也不是爱说话的人,确定他们在值班室跟打更老头一起守夜之后,便回了配电室。

机器都关了,我爸呆着无聊拿起本杂志看了一会,迷迷糊糊的眯瞪着了。

不知道这一觉睡了多长时间,我爸是被开门声吵醒的。他揉揉眼睛往门口一看,不由吓了一大跳——老何书记满脸怒容的进屋了,凶巴巴的样子像谁得罪了他一样。

我爸以为他是看自己值班的时候睡觉不满意,赶紧站直了整整衣服:“何书记,这大半夜的您咋上这儿来了?”

何书记根本没理他,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配电箱。

我爸刚才有点儿睡蒙了,他突然反应过来:张明志开会的时候不是说何书记突发脑溢血进医院了,一直处在昏迷中吗?就算抢救过来了,怎么可能才一天不到就如此精神矍铄的跑到厂里来呢?

想到这,我爸彻底糊涂了:“书记,您身体这么快就好了?”

老何书记依然拿我爸当空气,弄得我爸实在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他刚想请何书记坐下,哪知老头儿突然一个箭步蹿到配电箱前,伸手去拉铁皮柜门。

我爸惊得不轻,飞身向前把铁门按住:“书记,你要干啥呀?这有电,危险!”

何书记似乎对危险根本不管不顾,拽了两下没拽动,用肩膀横着一撞,差点没把我爸顶飞。我爸没想到风烛残年的老人居然还有这把子力气,又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像疯子一样的摸电门,只好后腿一绷撑住身体,伸手握住何书记的手腕子:“你有事跟我说,你别整它呀!”

何书记无比执着,双膀一叫力硬是把处在当打之年的我爸弹开了。右手拉开柜门,左手握拳狠狠的往配电箱里砸去。

我爸是真急了,一个猛扑想把他拦腰抱住,不料脚下一滑向前摔倒,脑袋不偏不倚的撞到了配电箱打开的柜门侧沿上,给他磕的七荤八素,意识当时就模糊了。

等我爸悠悠转醒,再睁眼一看,差点没把他的魂儿吓飞。配电室中哪里还有和书记的身影,只有他自己趴在大铁柜子前,一只手已经伸到了柜里,手指离三百八十伏的裸线只有不到一厘米的距离。

我爸触电般的缩回手,从地上爬了起来,试探着喊了两声:“何书记……何书记?”

没有人回答。他推开门跑到屋外找了一圈,别说人了,连厂子里看门的大狼狗也没叫唤一声。他暗暗纳闷:这老何书记得了一场脑溢血怎么还练成了来无影去无踪的凌波微步了呢?难道刚才是自己做了一场梦,而且还梦游了吗?

我爸越合计越不对劲,赶忙跑到大门口的值班室。他推开门顾不得解释,劈头盖脸的张嘴便问:“你们刚才看见何书记出去了吗?”

两个保卫干事和打更老头正打扑克“掐一”呢,一人贴了一脸纸条,被我爸问的莫名其妙:“谁?何书记?你做梦了吧?何书记不在医院躺着呢吗?下午还听他们说老头儿要够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