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夜、回厂

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人们陆陆续续从平房搬进楼房之后,便不断开始探讨关于人与人之间冷漠的话题。有人说:楼房就是没有平房好,住了三年五载连对门姓什么都不知道,还是平房时走东家串西家的有人情味。

有一定道理,但人情味绝对不应该是老人惨死家中无人问津这种人间悲剧的全部原因。毕竟邻里之间帮一把是人情,实在帮不了也是本份。说我冷漠也好没人味也罢,反正该承担责任的绝对不应该是两个守在下水道前战战兢兢听鬼叫的孩子。

其实,直到老人的遗体被抬出楼外,我和许文彬也没把他和下水道里的鬼当成一码事。这是我为了写故事挖空脑袋回忆素材的时候,才无意中联系到一起的。想到老人因为意外摔倒在厨房不能动弹,先是呼救然后抱怨继而绝望直至死去,他的生命因为两个孩子的恐惧而被忽略了,我实在分不清自己的感觉是后怕还是后悔。

老人死在家中的惨案变成流言,被人们拿来在茶余饭后闲谈扯淡,唇齿相传中大家发现类似的情节其实不少,而故事的主人公从独居老人到老两口,再到一家三口人花光家里最后一分钱买了顿肉,拌上耗子药炖的香喷喷吃掉撒手人寰……我不知道传言里面有多少水分,但我能感觉到,生活,在许多家庭中已渐渐开始艰难。

有些人说,东北萧条是由于东北人懒,不思进取。我承认,东北人的确沾过计划经济大锅饭的便宜,即使在最困难的年代生存依然能够得到保障,所以不太懂得居安思危。但全都归结到一个懒字上,肯定有失偏颇。至于还有什么其他因素,我不说,说了也不一定能发得出来。我就是个讲故事的,我讲好我自己的故事就够了。

接下来我要讲的一系列故事,年代人物背景我会全部打乱,尽量避免对号入座,看官们也不必深究,省得一些良心还没有完全泯灭的涉事者寝食难安。

九一年年底之前,我妈的单位一直有效益,而我爸虽然停薪留职,但凭着技术还能混口饭吃。所以我家的生活还算可以,皮夹克就是见证。

到了一九九二年,我妈工厂的经营突然急转直下,活儿照干,钱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工人们连续开不出工资。

我爸的生计也不顺利。随着第三产业越来越发达,大批新兴科技涌入。我爸以前因为兴趣业余时间研究过半导体,结果被领导知道非但没有表扬,反而狠批了一顿。说什么做好你的本职工作就行,你研究高精尖咱厂也没有那些设备,还不如多琢磨琢磨怎么维护老机器,让那些古董多为四化运转几年呢。说的我爸灰头土脸,学习的事情只好做罢。结果集成电路程控设备一出现,好多活他都接不了了。再加上东南沿海的技术人员与川皖等地的劳动力冲击,使我爸的收入锐减。

可干不了俏活卖把子力气总行吧?这时,单位突然一纸通知,把所有漂在外面两不找的职工都招了回来,说企业有转机,必须人马备齐,随时准备开工。我爸开始还挺高兴,毕竟从十六岁接我爷的班进工厂接受的教育就是:我是革命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有困难找集体,生老病死管到底。有组织在背后撑腰,谁愿意当个有今天没名日的盲流啊?

我爸的单位离家很远,骑车得一个半小时。据说那块地以前当过刑场,枪毙过不少罪大恶极的犯人,所以阴气很重。但大家都是说着玩,没谁见过有怪事发生。

我爸返厂报到的第一天,想跟厂长张明志打个招呼。厂长办公室门没关,我爸还没进屋便听到里面传来了争吵声。

已经退休的何书记语气很激动:“这个厂是我带着那些老同志们到大街上捡砖头盖起来的,我就算死了,拼上这把老骨头也不能让你这么祸害!”

张明志和颜悦色:“老书记,你怎么能说是祸害呢?现在企业不景气也不是我一个人的责任啊。你看,我不是已经组织恢复生产了嘛!”

何书记不依不饶:“你放屁!别以为我退休了就不知道你肚子里那点花花肠子。拍拍良心问问你自己,对得起咱厂子三百多个工人吗?你……你就是个王八犊子!你这么干得断子绝孙!”

张明志听何书记骂自己,冷笑一声:“老何,退休了就在家养养花,带带孙子。我尊重你是老领导给你面子,挺大岁数了别给脸不要脸……”

何书记有些不相信他张明志敢这个口气跟自己说话“你……”

话还没出口,便被张明志又抢了回来:“你什么你呀?上我这倚老卖老,挺大岁数还学会搞破坏了。”

何书记被气得语塞:“我……我搞什么破坏?”

张明志的语调突然变得很痞:“问我呀?我整俩警察过来跟你说道说道?”

我爸听到这,觉得他一个普通工人还是少掺和管理层的矛盾好,便识趣的先回自己工作的配电室去了。

配电室里有很多机柜,控制着全厂各种高低压设备的供电,是个闲人免进的地方。我爸一进门,看见以前跟他搭班的电工小段正焦头烂额的忙活着,见我爸来了后脑勺儿差点儿没乐开花儿:“陈师傅,你来的太是时候了,我实在捋不明白了。”

我爸凑上前去:“咋的了?”

小段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总配电箱烧了,把继电器全都打坏了。厂长让我明天下班前必须修好,我这水平不行下不去手哇!”

我爸边撸起袖子边问:“啥时候烧的呀?”

小段说:“那我不知道,反正今天我来就乱七八糟了。”

我爸看了一眼,狐疑道:“这是烧的吗?这肯定是故意破坏的……”

小段有些不自然:“是吗……”刻意想把这篇扯过去,“行啦,别管怎么整的了,赶快修好是真的。”

我爸没多问,撅屁股就开始干活。干着干着,外面传来了一阵救护车的警笛声,响了几分钟又急匆匆的离去。我爸和小段不明所以,议论了几句接着赶工。两人连口水都没喝,一直闷头干到晚上十二点多,其他工人都下班了才结束。

俩人累的筋疲力尽,尤其是我爸还得骑一个半小时车回家呢。他穿上衣服,跟小段说了声:“太晚了,我道远先回去了。你在这里观察个三五分钟,就撤吧。”

小段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谢我爸还来不及呢,当然不会计较早走晚走这十分八分的:“得亏你今天回来了,要不我肯定抓瞎。赶紧回去吧,嫂子该等急了。”

我爸推开门,直奔自行车棚,可还没走两步碰上一个人影,正直勾勾的站在配电室门口。我爸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原来是老何书记,赶紧打招呼:“何书记,这么晚了你咋跑这儿来待着了?”

何书记双目无神,已难以察觉的幅度点点头。我爸平时跟厂里的高层也没有什么交集,以为老书记不稀得搭理他,便也点点头走了。

第二天一上班,厂长张明志竟然在门口堵他呢,一见面劈头盖脸的问:“你啥时候回厂的?”

我爸有点蒙:“昨天啊,看你挺忙就没找你,我跟人事科打过招呼了。”

张明志急头白脸的:“昨天你都干啥了?”

我爸越来越糊涂:“跟段儿一起修配电箱来的呀?”

张明志追问:“你是不是先走了?”

我爸挺不好意思的点点头:“是啊,我太远了……”又觉得不太对劲,“厂长,你到底有啥事啊?”

张明志狠狠一跺脚:“小段昨天半夜过电了,打更的发现的,现在还在医院抢救呢?”

我爸差点儿没坐地下:“不能吧?昨天都已经推上电了,我就让他看几分钟没事儿就走。他怎么可能过电呢?”

张明志懒得跟我爸解释:“行了,我不是跟你追究责任的,现在设备还是供不上电,你快看看去吧,别耽误事!”

我爸答应下来,又回到配电室,屋里乱七八糟的,几个大铁柜子门都敞着,里面的电线像乱麻一样。

我爸看着满目狼藉,心里琢磨开了:不对呀,昨天明明都收拾好了,难道是小段自己发了失心疯,把一天的劳动成果给摧毁了。而且,修好前明明就是遭到破坏,以小段的水平不至于看不出来,今天又是一堆烂摊子,莫非我不在工厂这段时间,厂里发生了不可告人的秘密?

疑虑归疑虑,但维修还是自己的本职工作,我爸叹了口气埋头干活。由于有昨天的经验,而且损坏的程度没有昨天严重,今天虽然只有一个人,进度却很快。下班之前,我爸终于把现场恢复了正常。

离厂前,张明志吵吵全体员工开大会。他坐在主席台上,意气风发地讲着:“改革东风吹进门,企业职工抖精神。虽然前一段时间,咱们单位因为各种原因遇到了一些困难,但是经过厂领导的不懈努力,终于可以恢复生产了!”讲到这,他自己带头鼓掌,见大家拍得差不多了,又举起双手示意大家平息,“恢复生产,对我们全体员工来说是一件大事,是一件好事。厂里领导以及公司的领导都给予了相当的重视,特别是我们的何老书记,都退休了还三番两次的跑到厂来关心同志指导工作。可是老书记身体不好,又跟着咱们着急,昨天中午一下就突发脑溢血了。同志们都看见了,是救护车拉走的。现在还昏迷不醒呢。老同志尚且如此,咱们这些年富力强的年轻同志们是不是应该拿出点精神头儿来,抓紧生产努力工作,不要愧对各级领导的关心呐……”

国营企业的会,就像懒婆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我爸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那些套话,本来没往心里去,可听到老何书记昨天中午突发脑溢血到现在还昏迷的时候,似乎觉得哪里不对劲。合计来合计去终于合计过味儿来——昨天半夜老何书记不是还在配电室门口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