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夜、宁做鬼 不放过

值班室里的保卫和打更的确认了老何书记病重住院的消息。我爸满脑袋问号,除了做梦,没有什么能合理的解释刚才发生的经历了。

值班室的三个人邀请我爸一块儿留下,他们可以不打“掐一”,改打“对主”,可我爸哪有玩的心思,悻悻的回到值班室。他对着敞开的配电室柜门,不禁一个劲的后怕:刚才再往前一点,恐怕自己就得和小段一个下场了。

想到小段,我爸似乎又抓到了一丝若即若离的线索,莫非他也遇到了同样的情况,只不过欠缺了一点幸运?

我爸翻来覆去想不明白,杂志也看不进去,想眯一会儿,脑子里乱糟糟的怎么都没办法踏实的闭上眼睛。好不容易熬到天光放亮,工人们还没上班,厂长张明志到先皮笑肉不笑的来了。

他一进配电室的门,先问了一嘴:“小陈,昨天没啥问题吧?能不能当误今天的生产呐?”

我爸赶紧站起身:“没事儿,我这里都正常。”

张明志听到这个回答春风得意:“太好了,太好了!真是辛苦你了,咱们厂子以后效益要是好了,头一个就给你表彰。”说着,看到我爸因为疲惫而通红的双眼,我又换上一副长者的表情,“小陈啊,你这连着上了二十四个小时了,能不能辛苦辛苦,再坚持完这个上午。一会儿九点多领导就能来,他们一走你就赶紧回家休息,我放你两天假。”

我爸虽然累,但却一点也不困,点头答应了。

果不其然,不到十点钟工厂里又来了几位陌生的领导,在张明志的陪同下,视察了工人们在车间里装模作样的把成品拆了装装了拆的生产现场。转悠了二十多分钟,张明志又安排车把他们接走了。

我爸越合计越觉得这次张明志召集大家回厂目的不那么简单,里面肯定有猫腻。生活的压力,不得不让我爸更慎重的考虑考虑——如果工厂真像张明志所说的一样,得到领导重视,顺利扭亏为盈自然皆大欢喜;可万一不是这样,我妈单位那边已经开不出支了,他再坐吃山空,日子可得怎么过呀?

思来想去,我爸决定去看看小段伤的怎么样,说不定能从他的嘴里套出一些有价值的消息,毕竟小段在我爸外出谋生的这段时间一直没有离厂。

我爸没急着回家补觉,而是找同事打听到小段住的医院,买了几斤水果骑着自行车前去探望。

到了病房,小段已经醒了。整条右臂都包着厚厚的纱布,听说肯定会留下残疾。

我爸没好意思开门见山直说自己的来意,先是嘘寒问暖了一番。小段虽然身体仍然挺虚弱,不过精神状态还算可以。借着小段老婆下楼去洗水果之际,我爸坐在床前问:“段儿,你这是咋整的?”

小段摇摇头:“陈师傅,别提了。就该着我倒霉,命里有这么一劫。”

我爸笑了笑:“这话让你说的,咱们电工危险性本来就高,以后注意点就行了。”

小段看着自己的胳膊,十分颓唐:“注意啥呀?我以后够呛了。”

我爸安慰道:“至于嘛,哪个电工还没过过电呢。我昨天半夜也差点摸电门上。”

小段听我爸这么说瞪大了眼睛:“张明志昨天让你值夜班儿了?”

我爸点点头:“对啊,我这不刚从班儿上下来的吗?”

小段把半卧在**的身体挺了挺:“那你昨天碰见啥怪事儿没有?”

我爸被他这么突然一问,心中直犯嘀咕。怪事确实是碰到了,可怎么张嘴跟别人说呀?说卧床不起的老何书记三更半夜跑到厂里搞破坏,不得让人当成精神病啊?

我爸这一犹豫,居然被小段发现了问题,他扫了一眼邻床的病人,压低声音说:“你也看见何书记了?”

我爸比摸了电门反应还大:“段儿,你……”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失态,赶忙坐下小声说,“你咋知道的?”

小段的表情说不出有多难看:“前天半夜,你前脚刚走我就看见啦……”

我爸惊得几乎说不出话了:“何……何书记……去干啥了?”他记得,那天晚上他走出配电室的门,也看见何书记了,只不过何书记没答理他。

小段再次看看临床的病人,确定没人注意到他俩,把声音压得更低的说:“陈师傅,我跟你实话实说吧。你刚回来那天,配电箱坏了我跟你说是烧的,是张明志让我这么说的,其实……配电箱是何书记砸的!”

信息量太大了,我爸根本不知道该如何理解:“何书记为什么要砸配电箱啊?不可能啊!”

小段使劲点点头:“谁说不是呢?咱厂是何书记带着一帮老员工建起来的,比他自己眼珠子都爱惜,上次我扔根电线被他看见都把我一顿数落。前天你回来之前,他拎个铁锹进来就砸,自己差点没过电,拦都拦不住。要不是张明志来的及时,配电柜还指不定保不保得住呢。张明志告诉我别乱说,有人问就说是烧了。何书记不知道哪来那么大气,差点把厂长给打了!”

我爸觉得听到的一切太不可思议:“何书记都退休多少年了?跟张明志犯的着吗?”

小段使劲点点头:“谁说不是呢……”

两个人陷入了沉默,各自思索着其中的缘由,可管理层之间的矛盾他们普通工人又如何想的明白。

见小段没话了,我爸才想起来问:“对了,那你是怎么回事啊?你说你看见何书记了,何书记那时候不是进医院了吗?”

小段第三次观察了周围有没有人在注意他,又以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小心翼翼的说:“陈师傅,我就跟你一个人讲,你可千万别不信。那天你刚走,何书记就进来了,我还纳闷儿这么晚他来干啥呢?谁知道他一句话都不说,直接又奔配电箱去了,他还想拿手直接砸。那我能让吗?砸不砸坏的再给他电着。可我一拦,他人就没了,我自己手到杵到配电箱里了,你说这事邪乎不邪乎?”

我爸倒吸一口冷气,小段的遭遇跟他昨晚上的经历惊人的相似,他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小段又叹了口气,接着说:“我今天早上醒了,听我媳妇说何书记也在这医院住着呢?现在身上插着管,一直昏迷,估计要够呛了。陈师傅,我都不知道该说啥好,这不是活见鬼了吗?”

正说到这里,小段的老婆捧着一堆洗好的水果回来了。她热情地对我爸说:“陈师傅,大老远还特意让你过来看他,他还挺有功了呗!快吃点儿水果解解渴吧。”

我爸看小段对自己使了个眼神,意思是当他老婆面别说这些。我爸心领神会,也客气地说:“他是工伤,肯定有功啊。我过来看看是应该的,你别麻烦了,我这就走了。”

小段老婆挽留道:“这才坐多一会儿啊,着啥急呀。你俩在唠会……”

我爸连连摆手:“不了不了,别影响段儿休息。我也值了一宿夜班,得回家睡觉了。对了,何书记住在哪间病房你们知道吗?”

小段老婆歪着脑袋指了一个大概的方向,我爸便告辞了。

没费多大功夫,便找到了何书记住院的地方。何书记躺在**,嘴上扣着氧气罩,两眼紧闭双眉紧锁,即使在昏迷中他的表情依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爸拘谨的向陪床的何书记老伴打了个招呼:“大姨,我是何书记单位的职工,过来看看他。”

老太太上下打量我爸一翻,怀疑地问:“你是厂里的领导?”

我爸突然意识到,刚才路上买的水果都给小段留下了,自己空着两只手爪子,哪像个探望病人的样子啊?只好硬着头皮说:“我不是领导,我就是普通工人。下了夜班正好路过,听说何书记在这里住院,我就顺便来上来看看。”

也不知道老太太信不信,她缓缓的点点头:“哦,那你……坐吧。”

我爸尴尬的坐到了床前的椅子上,问:“何书记怎么样了?”

老太太拿起一只苹果,用小刀儿耐心的削着皮:“不太好,溢血面积太大,昨天一天就抽了两回血。”

我爸点点头,虽然他也听不太明白老太太说的具体是什么意思,不过完全能够感觉到何书记病的很重:“那大夫说啥时候能出院了吗?”

老太太苦笑着摇摇头:“岁数太大了,谁敢保证这个准儿啊……”说完,继续平静的削苹果。

我爸有些后悔过来了,他跟何书记本来就不熟,与何书记的老伴完全是陌生人,现在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屁股没坐热呼就要走又实在不像话。

这时,旁边病**的一个穿着病号服的老头,一边双手叉腰活动着关节一边插嘴道:“我看这老哥就是气的。我不也是跟儿子生气,犯的病嘛!”

老太太抬头瞅了他一眼:“是啊,就是气的,咱们家老头子年轻的时候脾气就急。”

那老头儿还感叹呢:“我现在总算合计明白啦,身体好,比啥都强。你倒下了,把你气病那人还不一定怎么偷着乐呢。”

老太太幽幽的说:“是啊!咱家老头子倔,挡了人家道了,不知道多少人盼着他赶紧死呢。”说完,又刻意问我爸,“你说是不是啊?这位同志。”

我爸吓了一跳:“怎……怎么可能呢?何书记人缘儿多好啊。”

老太太将削好皮的苹果递到我爸手中,似笑非笑的说:“这位同志,我也不知道,你是单位里的什么领导。不过呢,麻烦你回去跟张明志说一声,工厂是我们家老何一辈子的心血,他姓张的要是真把厂子卖了,老何做鬼也不会饶了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