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夜、下水道

李叶到医院一透视,大夫便看到那只硬币在他肚子里躺着呢。虽然没开刀,但我估计取硬币的过程也应该挺残忍。因为,他至少劈着胯骨走了一个礼拜的路。

身体上的痛苦还是其次,主要是精神上的折磨令他难以忍受——谁见了都想问问那枚硬币到底是从他身上哪个部位出来的。而李叶则把所有的过错都迁怒于许文彬身上,一见面就说许文彬是故意的。

许文彬也挺来气,偷偷给个饺子还给出罪过来了,李叶一点也不够哥们儿意思。俩人便质上气了,谁也不搭理谁,弄得我搁中间也挺难受。

又是一个周末,放学前,许文彬背着李叶找到我,说:“明天休息,我妈我爸都不在家,你上咱家玩儿去呗!中午我让我妈给咱俩留饭,你也别回去了。”

我知道,许文彬从小就比较害怕一个人在家,只因他对他家的下水道有着特别的恐惧。

许文彬家住在五楼,也是间单间。不过他家不像我家还有一间可以当做外屋的门厅。从大门进去,右手边是卫生间,穿过厨房再往里走才能进到卧室。厨房有一扇窗户,但透不进来光,因为窗户外面对的是一面天井,终年阴阴森森的,潮气十足,所以那扇窗户总是紧紧的关着。

窗台下面是一趟水泥砌的灶台,镶着瓷砖。左边是灶具,右边是自来水池子。当年很少有谁家能装上奢侈的橱柜,水池子也都是钢筋水磨石一次性灌装的,水池下面有两块竖立的预制板支撑,从外面一看形成了一个矮洞,洞里的地面上才是下水的地漏。

其实我们家也是这样的下水道,不过我家厨房朝阳面,能进来阳光,不像许文彬家的下水道周围老是黑漆嘛唔的。用许文彬自己的话形容:那地方就像个狼窝,每次出门或上厕所经过,他总怕里面会钻出个什么东西,把他拖进去。

不过还好,许文彬的父母工作时间十分规律,他也很少一个人在家。但每次遇到特殊情况,他都会拽上我陪他在家玩。于是,今天他一张嘴我心里便明了了。

星期天早上,我吃过饭跟我妈打了个招呼,便拎着作业来到许文彬家。当然了,作业什么的就是做做样子,十有八九得拿回家晚上写,要不我妈也不能说我是白天走四方晚上补裤裆的主儿。

书本扔到一边,我们俩先进行了一幕角色扮演——忍者神龟大战布雷斯塔,又练了一套武术对打——迷踪拳对打狗棒,累得满头大汗才坐下扯了一会闲片。不知不觉午饭时间到了,许文彬这才点亮了厨房的灯,拽着我一起去端饭。

老实说,他家的下水道的确挺渗人的,再被他一渲染我也跟着打怵。俩人一路小跑把饭菜端回了屋里,许文彬十分警觉的对我说:“老陈头,你刚才听着没?”

我抓着馒头刚要往嘴里送:“听着啥呀?”

他眼睛瞪得圆圆的:“下水道里有动静啊?”

我竖着耳朵听了听:“我就听见水声……”

许文彬连连摇头:“不是水。我都发现两天了,下水道里好像有人在说话。”

我一惊,放下了馒头:“现在有吗?”

他把耳朵向门口方向转去:“现在没了,刚才咱俩拿碗的时候我还听见了呢?”

我被他说的完全忘记了饿:“都说啥了?”

许文彬的神情十分严肃:“声儿太闷了,我听不清。刚才声音还小,昨天半夜可清楚了,好像有人在哭,边哭还边说什么……‘活该’啥的……可渗人了。”

我被他说得毛骨悚然:“你爸你妈没听见吗?”

他摇摇头:“我跟他俩说了,他俩说我鬼故事看多了,瞎合计。”突然,他浑身上下都绷紧了,“又来了,又来了,你快听!”

我屏住呼吸,耳朵往门口处使劲,似乎真的隐隐约约听到一丝粗重的喘息,又有些像痛苦的呻吟。但声音始终若即若离,好像一团柳絮就在你眼巴前晃,伸手却抓不着。

我们两个足足安静了一分钟,楼下传来一声:“破烂儿换钱——”,把屋中的寂静打破了。

回过神,许文彬再次问我:“这回听见没?”

我点点头:“好像有人在下水道里倒腾气呢。”

他对我的认同非常的赞许:“还是你耳朵尖……”

我看着满桌的饭菜一点食欲都没有了:“你猜是啥人搁那里说话呢?”

许文彬也放下筷子:“肯定不是人啊,你能钻下水道里去吗?那管儿才多粗啊?”

我觉得他说的在理,继续往深了想,自己都不禁打了个冷颤:“你说……你家有鬼呀……”话没说完,没用许文彬提醒我再次听到一阵连串的咳嗽。

我们两个对视了一眼,他有些颤抖的说:“这回你也听着了吧?我没瞎扒瞎吧?”

我站起身,小心翼翼的走到门前,用手扒住门框往外探脑袋:“咱俩一块儿看看去啊?”

许文彬对他家下水道的恐惧并不是由于这两天听到怪响才产生的,从我俩还再毕老师育红班里的时期他就跟我说过。现在,纯粹心理学上的恐惧感变成了超现实主义,肯定不是说克服就能克服的。

他犹豫起来:“你想干啥呀……”

我指指门外:“厨房里听的不更真朱儿吗?咱们不是捉鬼队的吗?”

许文彬想解释:“我不是怕鬼,我……”

我知道他怕啥,想冲动一下说我自己去你把灯给我打开,可再一琢磨,我也的确没这个胆。只好继续怂恿他:“你爸你妈也听不着,咱俩现在不整明白,万一趁没人的时候他再出来抓你咋办呢?”

这句话起了决定性的作用,许文彬权衡了一番,最后一咬牙:“你说的对!”

厨房里装的是普通灯泡,即使打开也依然幽暗。下水道的矮洞被水泥台板遮着,里面什么也看不见。

我们俩一小步一小步的往前蹭,终于蹭到离水池子不到一米远的地方蹲下,脸对脸一人一只耳朵往下水道里靠。

突然,不知道楼上哪家冲厕所,哗啦一下,声音打着卷儿传了出来。我们俩毫无准备,吓了一大跳,一人叫了一嗓子拼命往屋里逃。

许文彬惊魂未定:“老陈头儿,你这回听见没?”

我莫名其妙:“好像是谁家冲水呢吧?”

他的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一样:“不是冲水,冲水之前有人喊救命!”

“啊!”我目瞪口呆,“你耳朵咋那么好使呢?我没听着啊……”

话还没说完,又有一声哭嚎响起:“作孽呀——”虽然经过下水道的拢音显得沉闷无比,音量犹如游丝,但我肯定不会听错,下水道里绝对有人,或者说有不是人但会说话的东西!

两个人都沉不住气了,我战战兢兢的提议:“咱俩出去玩儿一会儿吧。”

许文彬举双手赞成:“行!”

我们一溜烟儿跑到楼下,见到灿烂的阳光才总算出口大气。

许文彬哭丧个脸:“老陈头儿,这回你也听到了,等我妈回来你得帮我作证。”

我拍拍胸脯:“那肯定的。”

家肯定是不敢回了,就连我落在他家的文具盒作业本都没勇气上去取。直到许文彬他爸晚上回来,我才屁颠儿屁颠儿的跟着上楼拿回我的东西。当天晚上,我留下了巨大的阴影,连我自己家的厨房都不太敢进了。

接连一个礼拜,许文彬天天跟我汇报,说他每天都能听到下水道里传来的说话声,有时候是抱怨,有时候是呼救,但更多的时候是有上气没下气的虚弱呻吟。弄得他无比憔悴,成天脸色煞白恍恍惚惚,上课还老打瞌睡。

终于在一个礼拜后,许文彬疲惫却很欣慰地对我说:“老陈头儿,我已经两天没有听见咱家下水道里的动静了,可算消停了!”

我也跟着长舒一口气,由衷的对他表示祝贺:“太好了!这下你总算敢搁家待着了。”

可许文彬眉头一皱:“下水道是没声了,咱家楼道走廊里老有一股臭味儿,可恶心人了。”

我随口问了一句:“你爸你妈也闻不着啊?”

这回他给出的答案还算正常:“能闻着,他们也说可臭了……”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又想邀请我一块儿去闻,不过我说啥都没兴趣了。臭味十有八九是从下水道里反出来的,我再也不想跟那东西较劲了。

许文彬家走廊中的异味持续不散,并且越来越浓烈,终于在数日之后引起了邻里的不满。在向居委会投诉之后,来了一批疏通的工人,把整栋楼的下水系统捅了个透心凉,也没找到臭味源。这才引起了大家的怀疑——会不会是因为什么东西腐烂了呢?

小脚侦缉队带着大家满楼寻找,确定味道来源于四楼一户人家中。大家敲了半天的门也没敲开,询问隔壁住户得到的答案是:这里只住了一个独身老头,平时上街捡破烂儿,屋里老是一股哈啦味。这两天确实特别臭,找过几回没人开门便拉倒了,估计他是又捡了什么东西没处理掉就有事出远门了。反正把门一关,味道也能隔开,出来进去捏着点鼻子也不是不能忍。

居委会老太太们还挺来气呢,批评捡破烂儿老头儿的邻居:“你知道情况刚才来通下水道你不言语一声,害人白费了半天劲。”

转眼间入了冬,随着气候的寒冷,许文彬家楼道的怪味渐渐淡化。人们都很高兴,再也不用屏住呼吸,楼上楼下的冲刺了。可好景不长,冬去春来随着天气的转暖,异味儿再次卷土重来,而且比之前强烈数倍。

四楼邻居关上门都挡不住,实在忍不了了,主动跑到居委会汇报。老太太们过来差点儿没熏趴下,敲不开门只好报了警。

据说那天一共来了三个警察,敲敲门,屋里没应答便破门而入。顶着味道进到屋里的瞬间,没有一个不吐的。

一个老头趴在厨房里,脑袋冲着水池子底下的下水道,烂的都已经发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