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夜、高速公路

小舅在屋里发飙,弄得邻居很没面子。老舅姥爷狠叨了一句:“小伟,别没大没小的跟你叔说话。”

我小舅都有点激恼了:“爸,不是我没规矩。咱堡子人太不像话了。你知道吗,黄老胖子交公粮,往粮食里掺沙子,稻糠子泡水也掺到里边,让人粮站看出来给退了。他跑到粮食局找罗大哥,非让罗大哥给想办法通融通融。那是通融通融的事吗?罗大哥不答应,他回来到处给人造谣,说人贪污受贿,早晚得判,还说罗大哥偷国家粮食自己卖。还有刘矬子,听人家说倒盘条能发,死皮赖脸找二哥要盘条。那东西国家都是有配额的,能随便给他吗?他逢人就吵吵二哥投机倒把。罗老三是嘚瑟了点,又盖房子又给他妈大办丧事的。可你们谁看见他做买卖的时候为了省几毛钱,舍不得坐公共汽车,扛着几大包货走十几里地遭的那洋罪了?我跟你们说,大坝底下那桥塌了谁出钱给修的?那是他上村委会捐了钱还不让宣传。最可气的就是卖油炸糕那个孙寡妇,说四姐当三陪还傍大款。不就是因为四姐没答应跟他侄儿处对象吗?那小子你们又不是不认识,吃喝嫖赌,是个好饼吗?四姐是找了一个二婚的,可那男的就是一个穷教师。他以前媳妇儿嫌他没钱才跑的,现在教师的儿子跟四姐比亲妈都亲!我就奇了怪了,这现世报怎么没把那些编八儿说瞎话的都报进去呢?”

小舅刚义愤填膺的发表完这通长篇大论。屋里的人全都沉默着,谁也不说话了。

本来这个气氛我一个小屁孩不应该多嘴,可刚刚的伟大发现我憋了太久,实在忍不住了,必须马上找人分享。便顾不上礼不礼貌,偷偷跑到我姥儿跟前兴奋地说:“姥儿,我知道他们家为什么被雷劈了。”

我姥儿把我拽到炕沿上坐下:“大人唠嗑儿呢,别瞎说话。”

可我是抱着绝对依据的啊,有些委屈的小声嘀咕道:“我没瞎说。上课的时候我们老师讲过,下雨天不能把金属物品放得太高,有电器更危险!特别容易遭到雷击。”

据我的现场实地勘察,可能因为罗老三的确生性张扬,想让全堡子的人都听见他家在办白事堂会,于是弄了几个高音喇叭。不过他家四周都是房子,声音传播有限,便用了几根长铁管将喇叭举到半空之中。本来棚子搭的就高,铁管只能尽量向上举,这一来就成了那片空间中的至高点。

雷暴突袭,大家忙忙活活的就把这茬给忘了。高高的铁竿子再加上扯着电线的喇叭筒,活脱就是一根高效率的引雷针啊,风雨交加的夜晚不被雷劈才没天理呢。所以说,雷击一定是必然。至于众人口中的亏心事做多了遭天谴,我还是选择相信科学吧。

但细细一品,如果老罗家真像我小舅说的那样行的正坐的端,勤劳致富的话,最后的结果也未尝不是一种现世报。因为老话说的好,不光恶有恶报,善良人还会有善报呢——出了这么大的事居然一个人都没伤到,不是善报还能是什么?

临走的那天,我路过老罗家门口。雷击现场早已被收拾干净,只有墙上还留着一大片熏黑。如果心细又有想象力,隐隐约约能在黑漆漆的纹理中,看出一个“好”字。

回去的时候,我和我姥儿没坐火车,而是选择了大客。这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坐长途汽车上高速公路,以前净听说高速路上的汽车跟市里的不一样,那是飞一般的感觉,令我神往无比。

过了收费站,我心中激动的的默念着:飞吧,飞吧,快飞起来吧。可这辆快散架子的黄海大客却始终像老牛一样晃晃悠悠不比公交车快多少,眼巴巴的瞅着一辆辆小汽车从窗外边飞驰掠过。我一顿纳闷,问我姥儿:“上没上高速公路啊?怎么还这么慢呢?”

我姥儿回答:“咱们的车太大,开不了太快。”

我特别失望,看著窗户外面枯燥的景色黯然神伤。又过了一会,客车不但没快起来反而越来越慢,到最后停在路中央。车上的乘客纷纷抻长脖子往前看,终于有眼尖的喊道:“前边好像肇事了!”

停了几分钟,客车再次缓缓启动。终于可以看到前方两辆小轿车横亘在路上,一辆已经翻了,另一辆的车头撞在路边护栏上,玻璃碎片撒了满地,占据了大半边车道。

车祸应该发生不久,因为还没有警察和其他的相关人员来处理现场。我们的黄海大客勉强从隔离带和肇事车辆中间钻了过去,两边的距离都不超过一拳,司机的技术也是杠杠的。

在我的座位经过肇事车辆时候,车身突然猛烈的梗了两下,停住了。司机连忙拧钥匙重新打火,可只传来电机嗡嗡的声音,发动机并没有启动。司机骂了一句:“操!别搁这扒窝呀!”

还没等乘客们意识到车出故障,突然,那辆翻盘的小轿车后车门突然被推开了,从里面伸出一只手,继而探出了一个满脸是血的脑袋。那个人痛苦地向外爬着,上半身还没全出来,便无力的停止了动作。

车上的人注意力全被吸引到窗外,霎时之间议论纷纷,“唉呀妈呀,撞太狠了”,“那人还行不行啊”,“瞅这样够呛了”,“够呛啥呀,肯定死了”,谁也没发现我们的司机早已满头大汗。

后面的车不知道什么情况,按响了催促的喇叭,可不管司机怎么试,车子就是打不着火。这时坐在最后面的一个年轻男人经过我身边走到司机旁,问:“师傅,你能……”

司机没好气地回答:“你看不着啊?我也想快点走啊!”

男人一愣,才说:“我不是催你,”他指了指窗外,“你能不能开门,让我下去看看那个人怎么样了?”

司机瞥了他一眼:“你?你下去能干啥呀?你是大夫还是警察?”

男人稳稳当当的回答:“我是大夫,麻烦你开开车门,人命关天。”

司机显然没料到他真的是大夫,犹豫了一下,说:“那你快点,不能让一车人等你一个。”

大夫点点头,没说话下车了。我透过车窗看着他一溜小跑到了那个爬出来的人身边,蹲下身检查了一番,这个时候司机也掀起了驾驶座旁的发动机盖子。

只见下车的大夫检查完伤者的伤情,又拉开了其他车门将身子探了进去,片刻钻了出来跑向另一辆撞到护栏的小汽车继续查看。

司机还在对着机器发愁,自言自语道:“没毛病啊!”

大夫已经跑回了车上,口气急迫的说:“都死了,就一个还有气。你车上有没有急救包,现在给他处置一下,还有救。”

司机正发愁呢,哪有心管别人的死活,他随意的摇摇脑袋继续盯着发动机。可大夫已经心急如焚:“那你有没有大哥大?”

司机皱着眉看了他一眼:“你看我像趁那玩意儿的人吗?”

大夫并不介意他冷漠的态度,大声向车里乘客询问:“哪位有大哥大,借我报个警,再晚人就没救了!”

可车上的人都冷冷的看着他,没人回答。估计有钱人也不会坐这趟车,就算有人有大哥大还不知道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高速公路上有没有信号。大夫见状只好再次转向司机:“师傅,还有多远能找着公用电话呀?”

司机随口答道:“你看路边有没有应急电话亭。”

大夫往外张望:“没有啊!”

司机有些不耐烦了:“那就服务区!”

大夫追问:“服务区还有多远?”

司机没好气的说:“十多公里吧。”

大夫紧追不舍:“那师傅,你看咱们能不能把伤员抬上车,直接拉到服务区呀?”

司机的脾气终于上来了:“我给他抬上来有屁用啊,车都打不着火了!你没看后边都憋一大溜啦。”

大夫这才明白过味:“啊?车坏了?那我去问问后面的车能不能帮忙……”说着就要往外走。

这时,坐在最前排的一个老爷子发话了:“医生同志,咱们这车挡着道了,后面的车答应帮你运伤员也开不过去。”

大夫有点急了:“那可怎么办呐?再一会流血过多人就不行了。”

老爷子呵呵地笑了,白花花的头发白眉毛,颇有一丝道骨仙风的味道。他不紧不慢地对司机说:“我说这位司机同志,我跟你打个赌,你敢不敢?”

司机白了他一眼:“你有病啊?”

老爷子呵呵一笑,毫不在意:“我跟你赌你要是把伤员抬上车,咱们的车马上就能走。你信不信?”

司机有些恼了:“你这老头儿神经不好吧?”

老爷子并不反驳,继续说:“如果车不走,你把我扔在这。如果车走了,你把伤员送到服务区就行,让服务区的人往医院送。你敢不敢赌啊?”

司机愣了,没回话。老爷子笑意盈盈,不紧不慢的说:“反正你现在也打不起火,赌一下又不吃亏。万一我赢了呢?你救人一命是多大的造化呀。”

大夫连忙插嘴:“老同志,你好意我领了啊,我再想别的办法。”说完又要下车。

这时,司机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行,我跟你赌,你可别后悔!”说着,就要和大夫一起下车去抬伤员。

可大夫又不干了:“老同志,这可不能闹着玩儿啊,伤员动一下都是有风险的。千万不能折腾上来再折腾下去。”

老爷子骨子里透着自信:“医生同志,你看我像跟你闹吗?你信我的没错!”他的口气渗透着一种奇妙的魔力,坐在后面的我都开始相信了。

大夫一躲脚,和司机一起下车把伤员抬了上来。我没闻到死人味,知道这位伤员十有八九死不了了。

等司机再次坐上驾驶位拧动钥匙,发动机竟然一下就打着了。全车的人鸦雀无声,司机一边将车启动一边感叹:“老同志,你可真神啊?”

老爷子慢悠悠的说:“不是我神,我活到今年快九十了,这个岁数的人能看见你们年轻人看不见的东西。告诉你,你也没必要害怕,”他指了指躺在地下的伤员,“刚才他死去的朋友在车前挡着呢,咱们要是不救他,永远走不了。”

老爷子的话音落下,整个车厢里突然泛起了一股莫名的凉意。我站起身,透过后车窗回头望望渐渐远去的车祸现场,似乎有几个影影绰绰的人在朝我们缓缓的招手,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另一批人在现场救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