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夜、我就跟你一人说

《尚书》有云:惟上帝无常,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自古便从因果上认定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定理。然而,事实上从来不乏大恶之人安享百年,积善之家却步履维艰的事例,于是便续添了两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的美好愿望。可不管是来世报还是他世报,总让人觉得有那么一丝虚无缥缈的自我安慰,唯独现世报,才有酣畅淋漓的解恨之感。

其中一位农民伯伯说“现世报”的时候,我能感觉到既有咬牙切齿的憎恶,也有幸灾乐祸的窃喜。

胖伯伯说:“让他们老罗家得瑟!这回遭报应了吧?现世报啊!”

瘦伯伯明显谨慎多了,他拿眼角瞄了我一眼:“别瞎说啊,让人听见多不好。”

胖伯伯估计看我是个小孩,混不在意:“没事,老杨家来的且(客人),住不了两天。”

瘦伯伯继续劝:“那也注意点,都一个堡子的……”

胖伯伯拄着铁锹打断了他:“他们家干那么多亏心事不注意,我说两句话就注意了?”

瘦伯伯笑笑,不说话了。可胖伯伯嘴上依然不饶人:“我跟你说,就他们老罗家大小子干那点事,就够遭雷劈的了!”

瘦伯伯被他说的很好奇:“你说那个在粮食局当处长的罗老大?我感觉那孩子人还行啊……”

胖伯伯立马露出一脸嗤之以鼻的表情:“行个屁!你是没跟他办过事啊,他那官当的不干净!”

瘦伯伯还是不信:“啊?真的假的呀,贪污了还是受贿了?”

胖伯伯似乎觉得瘦伯伯很没见识:“切,还贪污受贿……这瘪犊子啥不敢干呢?遭雷劈都是轻的,早晚得判。”继而又神秘的反问,“你真不知道啊?”

瘦伯伯被他聊的油叽个耐的:“我哪知道哇,他到底干啥了?”

这个时候我正好走过他们身边,胖伯伯虽然不屑,却也加起了小心。他用手把嘴拢到瘦伯伯耳边,低语了起来。

从他们的对话中我基本判断出,昨天晚上连绵不断的滚雷是真出事了,劈的还是大办丧事的老罗家。其实我真想听胖伯伯讲讲老罗家到底有什么天打雷劈的秘密,可我只勉强听到:“我就跟你一个人说,你千万别告诉别人……”就和两位农民伯伯遗憾的擦肩而过了。

我越琢磨越好奇,特别是想起了昨天我姥儿和老舅姥爷说的被雷劈过的地方都能找到字迹,便越发想去现场看一看了。长这么大光听见各种奇怪的传说,却从未亲眼见证过神迹,今天遇上这样的机会实在不想错过。边合计边走上了水坝。

雨后的农村清晨,就像鱼缸里刚换过水一样透彻。我深吸一口气,准备对着大片绿油油的玉米地高喊的时候,却看见水坝底下的小路上有两个路过的叔叔。

我吓了一跳,没好意思喊出来,把那口气生生的憋回到肚子里,打了一个嗝。

骑车的矮个子叔叔向迎面走来扛着锄头的高个子叔叔打了个招呼:“下地啊?”

高叔叔挥挥手:“下地!你干啥去这么早?”

矮叔叔下了车:“整点化肥去。”

高叔叔随口客气:“慢点骑啊,刚下完雨,挺滑。”

可矮叔叔却没有离开的意思,神秘的问:“听说没呀,昨天晚上?”

高叔叔一愣:“听说啥呀?”

矮叔叔从兜里掏出一盒大生产,递给高叔叔一根:“老罗家,灵棚让雷劈了……”

高叔叔吃了一惊:“啊?真的啊?我就听见雷声不对吗……”

矮叔叔给对方点上火:“我跟你说,这就是现世报啊,绝对错不了!”

高叔叔没明白:“咋的了,报啥呀?”

矮叔叔得意一笑:“肯定是老罗家老二啊,成不是物了这小子!”

高叔叔指指远处的大烟囱:“炼钢厂供销科当科长的罗老二啊?”

矮叔叔可劲点头:“那还能有谁?他们老罗家现在这么得瑟,你看白事办的,没有天罩着他家能显摆到月亮上。他家怎么这么有钱呢?怎么发起来的呀?”

高叔叔被问住了,试探性地答了一句:“不是罗老三在外边做买卖挣着钱了吗?”

矮叔叔悲哀的挤了一下眼,五官都聚到一块去了:“做买卖的多了,怎么就他家发了?你知道他做的什么买卖吗?”

高叔叔连连摇头:“不知道。”

矮叔叔兴奋起来:“我就跟你一个人说,你可千万别出去瞎白话。罗老二在在钢厂供销科,那手里的戳子是白给的吗?一个章扣下去就能整着盘条!你说他这钱是哪来的?”

他口中的盘条是一种小直径圆钢,因成捆出厂而被称为盘条。改革开放初期到处都在搞建设,然而钢材产量有限,所以特别紧俏。上点年纪的基本都知道,那时候谁手里要是有盘条的提货单,都不用花钱进货就能坐地起价。由于利润可观,搞得当时几乎人人都成了卖盘条的倒爷。虽然大多数都在凭空忽悠,但也绝不乏少数空手套着白狼的人。

高叔叔恍然大悟:“啊?投机倒把呀?”

矮叔叔用力点头:“他要光投机倒把那还行呢,关键是他家老二和老三合伙坑人。罗老二收了买盘条的人送的礼,把盘条批给罗老三,让他兄弟在中间再卡一层油。罗老三也黑,我听说有好几个那边都拿了人家定金了,这边给不起罗老三的价,逼的都打官司跳楼了。你说他家这钱挣说德不缺德?”

高叔叔听了若有所思:“要按你这么说,那他家遭雷劈真是报应,活该!”

矮叔叔连连赞同:“肯定是报应啊,现世报!哎,这事我就跟你一个人说过啊,你可千万别出去瞎白话。”

俩人又聊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便各走各的了,谁也没注意,我在水坝上全听到了。我心说这老罗家都成了故事里的地主恶霸了,难怪遭雷劈。于是,越来越想知道老天爷能在雷劈过的地方留下什么解恨的字。

吃早饭的时候,老舅姥爷跟我姥儿也聊了几句老罗家的事,看来小道消息的传播速率绝对不比大媒体低。

吃完饭,我像我姥儿申请:“姥儿啊,我想出去看看去……”

我是我姥儿从小带大的,撅起尾巴她就知道我拉几个粪蛋。嘱咐了我两声别走丢,又给了我几块钱,让我回来的时候在街里带几块油炸糕。

我兴奋的哼哼着我们的祖国是花园,一溜火花带闪电的跑到老罗家门口。高搭的台子上已经没人了,台上的棚子已经坍塌,横七竖八的架子帆布倒得一片狼藉,还有火烧过的痕迹。

台下正有几个人在收拾残局,我小心翼翼的蹭了过去,转着磨磨寻找老天爷留下的字迹。可找了半天,连个笔划都没看见。这时,一位漂亮的阿姨朝我走了过来,她拍拍我的脑袋:“小朋友,你干什么呢?”

我有点紧张,总不能跟人说我是来找你家挨雷劈的原因的吧。况且我小时候也不算大方孩子,支支吾吾的回答不上来。

可阿姨一点也没有为难我,说:“你看,这块儿都塌了,你在这玩多危险,去别的地方吧。”

我有一些不甘心,执执拗拗在原地蹭。阿姨好看的笑笑,从兜里掏出两块大大泡泡糖放到我的手里:“乖,上别的地方玩儿去吧。”轻轻的把我推了出来。

我没有办法,只好站在远处继续看,突然我从废墟里发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立马兴奋起来。有了特别发现我太想得瑟得瑟了,转身就往老舅姥爷家跑,想把这个发现告诉大家。跑出挺远了才想起来油炸糕还没买呢,只好再次转身奔向街里。

来到炸糕铺子,上一锅已经卖完,下一锅才刚扔进油里,面色黝黑的老板娘一边让我稍微等一会,一边跟另一个来买炸糕的老太太聊的火热。

老板娘用围裙擦着油腻腻的手,说:“有啥不是的?那肯定是报应,现世报啊!”

老太太假模假式的说:“他婶子你可不能这么说。都啥年头儿了还报应报应的……”

老板娘单手叉腰:“啥年头也得讲良心呢。他大娘,我就跟你一个人说,你可千万别出去给我瞎传去啊。他家那四丫头啊不是个好货!”

老太太看起来很惊讶,眼里却闪着光:“哎呦,那哪能啊!”

老板娘压低了声音:“你知道他家为什么这么有钱吗?不是他家老三做买卖挣的,他没那能耐。他家四丫头啊,在城里当三陪!”

老太太做作的往后退了半步:“啊?不能吧?这么不正经啊?当三陪能挣这么多钱?”

老板娘不屑的吧嘚吧嘚嘴:“光当三陪哪能挣这么多钱呐,她傍上了一个大款,人家大款有媳妇儿还有孩子。可四丫头就是看上人钱了,天天上人家闹去,还说怀了人家大款的种。最后给大款的媳妇儿逼上吊了,她就正儿八经的嫁到人家去了。可怜人家以前那个孩子,不知道做什么孽了,让她给当后妈。三天两头打的皮开肉绽的,连顿饱饭都不给。”说着,香喷喷的油炸糕出锅了。

老太太一阵感叹:“真不知道四丫头是这么个货呀!”

老板娘给我装好油炸糕,收了钱继续扯老婆舌,可是我满脑子都是刚才的伟大发现,顾不上她们口中的风流艳事,一溜烟的往回跑。

还没等我进门,就听屋里传来隔壁邻居的说话声,好像是在劝我老舅姥爷的儿子我的小舅:“小伟啊,你听叔一句,以后别再跟老罗家那老疙瘩走那么近了。瞅你俩好的都穿一条裤子,你也不怕人讲究。他家啥人性啊?你听堡子里边的人都怎么讲究他家,从上到下有一个好东西吗?”

我小舅的口气很冲:“我跟罗老疙瘩从小就是同学,那时候他家还穷呢。你们不就是看人家发了眼气吗?他有钱是他的事,咱俩关系好是关系好的事,跟他家有钱没钱不挨着。”

邻居还苦口婆心:“是你说的那样吗?他家都挨雷劈了,得做多少缺德事啊?你跟他家人混一起再学坏了……”

我小舅听到这话急了。脱口骂了一声:“你放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