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夜、陆老师

黄海大客拉着伤员开到服务区,大夫和司机下去找人。折腾了十多分钟终于把伤员送走,大夫却没回到车上,可能跟着照顾伤者去了。

剩下的路程中,白发白眉的老爷子始终眯眯的笑着,谁跟他搭话也不理不睬。车厢中慢慢响起了各种议论,一句不知是谁说的话传到我耳朵里,令我印象深刻。

这句话是:“你说这人说死就死了,啥都没了,活着的时候要这要那的,图个什么呀?”

人,究竟为什么活着?

面对这个沉重哲学却又俗到烂大街的话题,刚刚九岁的我居然有自己的答案。那是我在自然课上“总结”出来的——人和其他生物一样,千方百计的活着是为了繁殖。

当然了,每当我对成熟的大人们谈到我的结论时,总是被嘲笑幼稚。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人是高等动物,活在世间应该实现更有意义的价值。不过,谁也说不清楚这价值具体是什么,即使说出来金钱,名利,美好生活,甚至是普度众生保卫地球,我依然想不通:有钱没钱你也一样活着;高贵低贱也不影响吃饭;幸福悲伤不过是个人感情;没你的时候众生也在繁衍;地球好几十亿年了你才几岁?用得着你来保护?只不过是借着这个名头,保卫自己,让自己过的更舒服罢了。

可舒服又能怎么样呢?人死了,啥都没了。

各位看官千万别笑,九岁的我思想就反人类了。更严重的是,我开始觉得,死,是解决困难摆脱烦恼最简单有效的途径,但是需要代价,那就是疼。

回到我姥儿家,我妈来接我。见到她的一刻我突然感觉她的情绪有些异常。等我进了自己家门,那种压迫的气氛越来越强烈。事实证明,我的敏感是正确的。晚上我爸回来后和我妈一句话也没说,我更加笃定的确信在我出去串门的这几天,他们俩肯定又吵架了。

因为什么吵的不重要,即使我想知道他们也不会告诉我,从来都是如此。但我明白,按照以前的惯例,他们之间的沉默一定会持续很久。家里的氛围压的我喘不过气,我甚至开始怀念他们两个都不在我身边的日子,最起码我和小明混在一起,心是敞开的。

开学前两天,我姥儿带我去参加了一场婚礼。婚礼上的每个人都喜气洋洋,还有亲友调侃我:“大光长得真快,再过几年也该娶媳妇了。”

我一脸笑呵呵的点头,心中却在暗自嘲笑:“这帮傻逼,别以为我小就糊弄我。我明白,结婚以后就得两个人生活在一起,跟我妈我爸现在一样,美个屁呀?图个啥呀?就为生个孩子?我长大以后,宁可不繁殖也不找这种倒霉。”

虽然,当时我还不知道人的身体里还存在着性欲这种可怕的力量。

开学了,我正式升入三年级,教室也搬到了二楼。开学第一天,全班同学得到一个惊人的消息:带了我们两年整的班主任小刘老师,在暑假伊始也踏进了情的坟墓,暑假结束便急匆匆的怀了孕。肚子里揣着崽子自然不适合继续担任班主任工作,于是我们换了一位新老师,姓陆——是个背后一看青春年少正脸一瞧沟壑纵横的老太太。

其实,第一次见到她,我们也不敢确定她到底是不是老太太。因为她身材保持的太棒了,窈窕曼妙的曲线,身姿挺拔,穿着也特别时尚,白底红花的紧身连衣裙连我妈那个年纪的女人都不一定敢上身。可脸上就没法恭维了,褶子皱的能夹死苍蝇,一双鼓鼓的金鱼眼紧紧贴在厚的像瓶子底似的眼镜片上,让五官极不协调。我们开玩笑的推测,陆老师的实际年龄应该是四十九岁,因为她背影的十八岁加上正脸的八十岁,一平均刚好是四十九。后来证明我们错了,她女儿带着外孙子来我们班上找过她,所以她绝对应该更老一些。

陆老师果然有两把刷子,刚开学就教会我们两项在书本中绝对不可能学到的社会技能。

其一,是第一次站在讲台上自我介绍的时候,陆老师夸夸其谈,说自己是省级优秀教师,市教育局的模范教师,区里的一个什么名号的教师——那俩字我实在想不起来了,估计跟“超级”“伟大”应该是近义词——经常带着以前的学生去北上广做示范课程表演。我们听得目瞪口呆,深深地理解了作为一个优秀的人才,一定要敢于勇于善于吹牛逼,但吹出的牛逼自己要信,吹过的牛逼千万别忘。

其二,有一位重要的领导一个月后要来我校听课,陆老师自告奋勇的争取到这次表现的机会。为了准备这节课,她选取了语文书靠后的一章课文作为主讲内容。不过里边有太多生僻字我们根本不认识,但那都不是事,陆老师从开学第一堂课就开始演练,每天至少演四遍。从她提问题谁举手,谁来回答,回答什么内容一件一件事无巨细,直练得我们能够条件反射式的完成她布置的每一项任务。这堂课领导听的非常满意,虽然我们班的教学进度因为排练这场演出比别的班落下一个月,但我们懂得了工作不一定非得做的好,但领导面前一定要装的像。

回头想想,像陆老师这种园丁,用任何褒义词来夸奖都不过分。她为了摆脱书本上的教条,让我们亲身感受成人世界中的潜规则,身体力行煞费苦心甚至不惜背上误人子弟的骂名,简直可歌可泣,可敬可叹。

陆老师一开学就忙于那堂示范课,跟同学的交流并不多,有事也只找几个学习好的女生班干部。直到一个礼拜后,我跟她才说上话。

那天是星期三,下午两节课。放学后轮到我和李叶扫除。跟小王老师自己把着班级钥匙不同,陆老师直接将钥匙交给值日生,让值日生打扫完卫生后自己把门锁好,她则正常下班。所以,我们并不着急干活,而是边唠嗑边慢慢悠悠的扫地拖地抹灰。

磨叽了大约一节课功夫,我和李叶终于把屋里收拾干净了。他最后出去打桶水,我在屋里归拢卫生工具。这时陆老师开完例会回到教室,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拿起根粉笔在我刚刚擦干净的黑板上写下一条通知:冯秦秦等班级骨干同学请尽快写一篇歌颂老师的三百字征文,后天下午之前交给陆老师。写完拍拍手就走了。

她前脚刚出去,李叶后脚拎着水桶回来了,看见黑板上的字就大声埋怨我:“你咋还没擦黑板呢?”边说边拿起板擦在黑板上划拉。

我赶忙阻拦:“别擦呀!陆老师刚才回来写的。”

李叶被我一吼吓了一跳:“你不早说,我已经擦了几个字啦!”

我抄起根粉笔,想把被擦掉的部分补上。可陆老师的字很漂亮,而且笔锋连的也很厉害,我补的歪歪扭扭,怎么看怎么假,担忧的说:“这可咋办啊,太难看了……”

李叶也帮着补,字越描越粗:“完了,明天肯定挨批了。”

我心存一丝侥幸:“大家伙都能看懂就行吧?陆老师应该不能说咱俩……”

李叶合计了一下表示赞同:“你说的对,能看明白就行,走吧。”

我和李叶那时候其实挺没能耐,骨子里都特别怕老师。俩人忧心忡忡的看了眼黑板,锁上门离开了学校。

一如往常的跟李叶在外面玩了一会,但今天由于总是担心第二天挨批,我们玩的都不痛快,李叶觉得没意思早早回去了。可我又不太乐意早回家,爸爸妈妈不说话的氛围实在太难受了,能躲一会是一会。于是在楼门口来回踱着步子,心里琢磨着,要不我干脆死了算了,可又担心死会很疼。

这时,吕仁才的儿子吕家良背着书包回来了,看见我打个招呼:“大光,干啥呢?”

我情绪不高,随口说:“刚回家,你才放学啊?”

吕家良比我高一年级,总摆出一副大哥哥的样子:“我出去玩了一会。哎,大光,你们班是不是三年五,这学期搬二楼来了?”

我回答:“对啊。”

他马上换上一脸神秘的表情:“咱班上学期就在你们现在那屋。我告诉你,天黑了,你可千万别在教室里待着。”

我没明白:“咋地啦?那屋还闹鬼啊?”

哪知吕家良认真的点点头:“是啊,那间教室真闹鬼!”

我当时就把所有的烦恼都抛到后脑勺了:“啊?真的啊,闹什么鬼呀?”

李家良伸手搂住我肩膀,靠着我耳边捏着嗓子说:“那鬼就是咱班同学,周中琪。”

周中琪我不认识,可这个名字我却听说过。没放假之前,当时还是我们班主任的小刘老师曾经号召我们大家为高年级的一位同学献爱心,那位同学就叫周中琪。

据说,周中琪突然被查出罹患白血病,学校让我们每个班级都组织学生制作手工小礼物送给他,鼓励他勇敢面对病魔。冯秦秦还作为年组代表去医院慰问来的,不过后来便没了消息。现在吕家良说周中琪在我们教室里闹鬼,难道他已经去世了。

见我面露惊愕,吕家良把我拽到马路牙子上坐下:“我跟你讲讲,你可千万别跟别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