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夜、一直看着你

跟突然出现一样,那条大青蛇在帮助许文彬勇夺二百米冠军之后,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而许文彬被蛇追的破了校记录,获得双倍积分,加上我的三十米障碍赛第一名,使我们班的成绩刚好反超了倒数第二名一分。有时候我也想,会不会是我高祖父供奉的那位常仙怕我所在的班级得最后一名会丢了它老人家的脸,所以露面小助一臂之力呢?估计应该是我想多了。

体育是名副其实没有硝烟的战争,不止班与班之间竞争激烈,国与国也一样。

我们亚洲,山是高昂的头,我们亚洲,树都根连着根。阴胜阳衰的中国代表团,一鼓作气拿下北京亚运会魁首,全国人民都像打了鸡血般欢欣鼓舞,谁还在乎其实《亚洲雄风》根本不是那届亚运会的会歌呀。

亚运过后,生活归于平淡。我每天按时上学,偶尔周末去姥姥家,并且在我爸的**下学会了一些简单的饭菜。我爸教我这些是有目的的,因为十一月初,他又接到了一项外地的工程。这次,他实在不好意思再让我去李大爷家混饭了。

我爸走后,我对独自在家的生活不敢说如鱼得水,却也不再陌生。何况,还有小明陪着我。

过了大概三四天,晚上七点多,听见我妈在楼下喊我,见我从阳台探出脑袋,说:“大光,给我开门,我上去取一床被。”

等我打开门,她一眼就看见屋里被我祸祸的劈儿片儿的,于是疑惑地问了一嘴:“怎么造成这样呢?”突然觉得不对,又问,“你爸呢?”

我懵住了,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妈又往厨房走了两步,桌子上放着没刷的碗,还胡乱扔着几个咸鸭蛋壳。我妈第一反应就是:“你爸是不是上外地了?”

我只好点点头。

我妈眼泪当时就掉下来了,被也不拿了,只是抽哒着对我说:“把衣服穿好,跟我上你姥儿家。”

我不知所措:“明天,我还上学呢……”

我妈随手拎起外套往我怀里一塞:“一会回来。”

到了我姥儿家,她也不问我饿不饿就给我热了大米饭和炖白菜。其实我好几天没吃着正经饭了。一边吃,一边听我妈跟我姥儿说:“他爸上外地干活也不跟我说一声,留孩子自己搁家,上顿大米饭咸鸭蛋下顿咸鸭蛋大米饭……”说到这里,哽咽的实在说不下去了,便进屋收拾东西。

我姥儿也听的眼泪巴嚓,又给我做了碗西红柿鸡蛋汤。等我吃完,我妈拿着个小包袱陪我一块回家了。就这样,我总算过回正常孩子应该有的生活。

一个月后,我爸突然回来了,带了很多好吃的,有排骨有香肠,趁我没放学的功夫在家里做大餐。

我开门见着我爸又惊又喜,还没等爷俩说话,我妈也回来了。我爸和我妈对视了足足半分钟,特别尴尬,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所以干脆啥也没说。

终于,我妈进屋收拾东西想走。准备开门的时候,我爸鼓足勇气说:“着啥急呀,吃饭吧,带你份了。”

我妈回头噗嗤一乐:“啊?有我份啊?”便把包袱一放,坐到了饭桌旁。

那一刻,我觉得我的腰杆都挺直了。我不记得多久没听到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对话了。

那天晚上,我妈吃完饭没有走。于是,我迎来了童年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虽然这种幸福我小时候也曾经拥有过,但经历过失而复得后,才真正品出其中的甜蜜滋味。

可福无双至,过完年一开春,我妈的工作出了差头。有一批给鬼子加工的衬衫,他们裁剪车间把从日本运来的布料给裁坏了。按理说,出废品需要打板的技术工负责,没我妈什么事。鬼子要求把废料给他们送回去,可在回收清点的过程中居然发现这批料少了将近五分之一。

厂里领导震怒,誓将此事彻查到底,发现硕鼠一定交由公安机关处理。可查来查去查不出个所以然。气得领导们来了个一刀切,全车间职工一起停职反省,再没结果集体处分。

都说法不责众,国营企业发生这种情况一般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到最后不了了之。谁曾想有一位领导别出心裁,照着花名册随意的点出几个人单独谈话,其中就有我妈一个。

领导拿出了劝国民党投降的劲头,对我妈摆事实讲道理,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怎奈我妈一个普通工人能知道什么呀,问她一千遍也是白问。可领导们逮着蛤蟆攥出水,限定几天时间,非让她写揭发检举材料,还摆出如果写不出来就证明她跟这件事情脱不开关系的神逻辑。

我妈难为坏了,吃不下睡不着满嘴大燎泡。写材料的期限还没到呢,她肚子便开始疼了起来,用手一摸能摸到一个硬硬的肿块。赶紧到医院检查,等结果出来所有人都傻了眼——结肠癌。

听我爸讲,检查的医生拧着眉毛黑着脸,表情凝重的说:“来晚了,够呛。”

面对如此诊断换成谁都不能轻言放弃。我爸陪着我妈又跑了几家医院,结果却大相径庭,说什么的都有,让他们更迷茫了。最后托关系求到一位军区总医院的老大夫。老大夫拿着检查报告终于给出确诊——结肠癌没错,不过是良性的,需要马上住院准备手术。

我妈怎么住院怎么前期治疗我一点也不知道,因为我爸根本不告诉我,也不让我去探望。我妈住院那天晚上我爸陪床没回家,让我姥来照顾我。直到手术当天,我才跟学校请假去了医院。

跟着我姥儿和我老舅到手术室门口的时候我妈已经被推进去了。几个人等了能有三个多小时,我姥儿腿上的脉管炎累犯了,疼的脑门直冒虚汗。我爸赶紧让我老舅把她送回去,手术室外就只剩下我们爷俩。

我爸在走廊来回踱步,我坐在长椅上盯着手术室的门。

这时,一位白发苍苍,戴着金丝边眼镜,衣冠楚楚的老爷爷默默的走过来坐在我的身边。

我哪有心思管别人,一直盯着显示“手术中”的灯。我爸还在烦躁地不停溜达,似乎对老爷爷根本没在意。

突然,从手术室里飘出一股死人味,酸臭酸臭的。当年的我虽然不是很明白,但也知道这并非好兆头,忍不住鼻子一酸泪水含在眼眶里打转。我怕我爸看见,趁它还没流下来的时候狠狠擦了一把。

老爷爷说话了,像自言自语,但绝对是在讲给我听:“我年轻的时候家里人口多,赶上自然灾害粮票不够吃,我就上农村从农民手里买黑粮。我一个人骑车驮着一袋粮食不敢走大路,路上有专门设卡抓投机倒把的。没办法只能冒蒙找邻居大哥给指的一条在东陵后山的小路。可听说小路也不安省,老有劫道的氓流。”

我看了他一眼没搭理,继续努力忍着让眼泪不流出来。

老者也不在乎我听没听进去,自顾自的说着:“那条路啊,就是小树林里人踩出来的,往哪瞅都一样。我越骑越转向,眼看天就黑了,我自行车带还扎了,只能下车推着走。”

我不懂他什么意思,他说的却很投入:“我寻思着找个人问问有没有修车的,就算没有问个道也行。可天亮的时候这条路上还能见着人,一擦黑连条狗也看不着了。我越走越瘆的慌,脑袋里什么坏事都翻出来了。这时候迎面来了辆自行车,我影影绰绰能看见骑车的是个老爷们,后背背了根镐把,车把上还挂着个框,框里露出一把镰刀,一看就是个老农。终于见到人了我肯定挺高兴的,可看见他身上明晃晃的家伙还真害怕。”

老者的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很神秘,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其实啊,到最后我还是害怕多一点。他骑过我身边的时候我话在嗓子眼里含着,愣是没喊出来,他一拐把就过去了。我在原地站着,恨自己怎么这么窝囊。不怕你笑话,我那眼泪就像你现在似的在眼睛里含着。哪知道那老农从我身边过去了,又停下车,主动问我:‘咋地了,兄弟,车带扎了?’我转身看他,点点头。他把自行车往路边一戳,走过来还问:‘你是城里来买粮食的吧?’我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了。他冲我笑笑说:‘兄弟你害啥怕呀?我不是劫道的也不是抓投机倒把的,来我给你看看车。’说完他就弯腰检查我的车轱辘,摸了几把车带起来从他那框里变出个气管子帮我打气。打了几下上手摁摁,说:‘扎的不严重,慢撒气儿。前边有个叉道你往左拐,用不了二里地就能看到修车的,你快点骑,车带里的气能坚持住。这个点他也不知道收没收摊,没事,他就搁那住,你砸门他能给你修。从那条街上进城就好走了,你问问那修车的,求他领你一段也行,那人挺实在的。’这老农说完这话我心里翻江倒海的。”

老者眉头轻舒,像是卸下了很大的负担:“老农帮我整完车就要走,我连忙跟他道谢。他攥住车把的时候对我说:‘兄弟,谁还没有个马高蹬短的,秦琼还卖过马呢,你这点事算啥呀?俺家老太太跟我说,别老以为你是一个人,其实不管你干啥都有人像看洋片似的在盯着看你呢,看你实在不行了肯定能帮你想办法,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就是这个理。所以身边有没有人你都活的精神点,别给自己丢人。’说完就走了。”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被老者称不上故事的故事吸引住了。当他讲到“有人在像看电影似的盯着你看,所以活得精神点”时,我全身上下猛烈一震。

老者笑笑,看看表说:“小伙子,到点了我该走了。不管啥时候都精神点。”说完,站起身拍拍衣服,在手术室门前一晃就没影了。

我没害怕,真没害怕,思维变得有些木讷。突然手术室的门开了,从里面推出一张床,**躺的人头上蒙着白布单,浓烈的酸臭扑鼻而来。我爸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却被护士拦下:“你着什么急?不是你家的!”然后从我爸身后冲出一群人大哭着向病床扑去。

我妈手术做了七个小时,终于有惊无险。她被推回病房后睁开眼看见我的一件事情,就是想从床头柜里拿罐头给我吃。后来听她讲,那间手术室同时进行着好几台手术,都用布帘子着隔着。她中间迷迷糊糊的有些意识,似乎听到隔壁病人的麻药突然在手术中失效了,那病人是个硬骨头老头,愣挺着没喊出一句疼,最后终于没撑住死在了手术台上。我相信与我对话的老者就是他。

在写这篇小说之前我从没跟任何人说起过这段经历。不过从那天到现在,我总有一种错觉:一位白发苍苍戴着金丝边眼镜的老者领着一群人围在电视机前一直看着我,时不时点评两句:这件事陈光做的不对;那件事陈光受委屈了;哎呀!陈光还能不能行啊,咱们赶紧帮他想想办法。老者总会拦住众人:再等等,我看他能行!

我想,如果我是金凯利扮演的楚门,在发现自己只是个电视节目主角的时候,不会第一个想到逃跑,而一定要活的精神点,别在一直看着你的人面前丢脸。

我猜,当年老者“精神点”真正意思是——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