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夜、火葬场

手术之后,我妈又住了小半个月院,才在医生的嘱咐下回家静养,工厂里丢料那件事果然就不了了之了。

在家休息的这段时间,我妈单位好几个同事过来探望。其中有位姓鲍的阿姨跟我妈关系特别好,她除了询问我妈的恢复情况以外,俩人还聊了许多杂七杂八的闲话,唠来唠去唠到了鲍阿姨的妹妹找对象的话题。

鲍阿姨说,她这个妹妹今年二十五岁,模样人品都挺不错,就有一点,在火葬场工作。虽说是个会计,不接触死人,可之前处过几个对象都因为膈应这事黄了。她妹妹又不愿意在火葬场找个同事将就,所以始终没寻到合适的。眼瞅岁数越来越大,家里人都挺操心。

我妈一听鲍阿姨说的话,眼睛亮了,说:“我弟弟今年二十七了,属龙的,也没有对象呢,要不给他俩介绍介绍?”

鲍阿姨很高兴:“行啊!都知根知底儿的,咱俩要是能攀上亲戚那不太好了!”俩人商量着就把这事定了。

我妈口中的弟弟就是我老舅,我们全家的骄傲。我老舅叫宗华,一米八二的大个,长得有点像马英九,也算一表堂堂。高中毕业当了五年兵,兴安岭大火负过伤,立了一个二等功。后来考上军校要去四川,我老舅特别恋家,一咬牙转业回来了。到家后不满意分配的岗位,单位的领导对他说你要有学历就让你做技术员。于是他毅然决然拿起书复习三个礼拜,考上了东工成人本科,学习机械设计,现在一边念书一边工作。之前也谈过几个朋友,老是觉着差着点什么,最后也没成。

相亲安排在我们家,鲍阿姨的妹妹还真是个人上人,除了皮肤稍微有点黑,长相虽然比不了挂历上的大美人也算相当水灵,尤其是那双大眼睛,水灵灵的透着那么机灵。名字也很霸气,叫鲍丽。

鲍丽和我老舅俩人往起一站视觉上还挺般配,就是双方都有点不好意思。我妈一看赶紧说:“你俩上万柳塘公园溜达溜达去吧,好好唠一唠!”说着就给他俩撵了出去。

俩人走后,我妈和鲍阿姨都挺高兴,男才女貌的,这条红线签的八成有门。

真被我妈猜准了,我老舅和鲍丽通过这次接触正式处上对象了。鲍丽住的离我家不远,就在猴子和齐晓亮他们那个小区。我老舅隔三岔五找鲍丽约会,经常买些菜在我家吃晚饭,赶上礼拜天俩人出去还带着我。那时候年轻人处对象都爱借个小孩领着玩,据说去个公园看个电影吃个小吃什么的有个孩子在能拉近感情化解尴尬。而我乐此不疲,有吃有喝又有玩还没人狠叨我,临了还能混套小人书之类的礼物,比跟我爸我妈在一起可自在多了。

一来二去时间长了,我慢慢发现一个问题——这位鲍丽从来不吃素,连主食都不吃,只吃肉。

我妈背后问过鲍阿姨鲍丽不吃肉的事,鲍阿姨说她妹妹十八九岁的时候犯过一次胃疼,吃了几片药就没事了,打那以后一吃素就上吐下泻。

我妈把这话跟我老舅学了一遍,热恋中的男女对于缺点的容忍度是相当可以的。我老舅只打了个哈哈:以后可得多挣钱,要不养不起呀!我妈听我老舅这么说,也就任由他去了。

就这样鲍丽和我老舅一直交往了三个多月。那天晚上七点多钟,我爸还没回来,我和我妈吃完晚饭正看电视,突然有人急匆匆的敲门。我妈把门开开,看到我老舅站在门口,一脸慌慌张张的表情。我妈很奇怪的问他:“你咋来了呢?”

我老舅一步跨了进来,反手关上门,问:“我姐夫呢?没在家啊!”

我妈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找你姐夫干啥呀?”

我老舅狠狠摇摇头,使劲解释:“我不是找我姐夫,我找你。我得跟你问个事,我姐夫不在家我怕你害怕。”

我妈被他问乐了:“至于吗?你姐夫在家我就不害怕啦?到底啥事啊神神叨叨的。”

我老舅深吸了一口气:“姐,鲍丽到底搁哪上班啊?”

我妈越来越糊涂:“火葬场啊,你不比我知道啊,问我?”说到这,突然合计起什么来,“小华,你是不是觉得人家在火葬场上班你又不乐意了?你不乐意早说呀,我告诉你,你这样不对啊!”

我老舅打断了我妈劈头盖脸的训斥:“姐,你说啥呢,谁嫌弃了?我不是跟你说这个。”

我妈给他让进屋到了杯水:“那你到底要说啥呀?”

我老舅一口气喝干:“我今天去她单位了,那里的人说根本没有鲍丽这个人。”

我妈愣了一下:“啊?不能吧?她姐跟我多少年同事了,还能骗我呀?”

我老舅把水杯往桌子上一墩:“哎呀!这也不重要,你猜我在火葬场看着啥了?”

我妈完全蒙了:“你今天去火葬场啦?你看见啥了?”

我老舅深吸一口气:“姐,那鲍丽她有问题啊。”

这件事被我老舅描述的支离破碎,实际经过是这样的:

当天下午,我老舅往鲍丽单位打电话:“晚上看个电影不?”

鲍丽挺高兴:“行啊!今天演啥片儿啊?”

我老舅嘿嘿一笑:“我也不知道,赶上啥看啥呗。晚上我去你家找你还是在电影院门口集合?”

鲍丽看看表,才下午两点多,于是乐呵呵地说:“你能早点跑出来不?要不你上我单位来接我呀,你不总说你没来过火葬场吗,我带你参观参观。”

我老舅来了兴致:“行啊!能出来,你等我吧!”挂了电话,向领导打个招呼便坐公交车晃晃悠悠向市郊火葬场驶去。

等折腾到火葬场门口,已经快五点了。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当年的火葬场与如今不同,现在殡葬制度改革了,不管人死在几点都得马上拉到火葬场停尸,所以即使后半夜那地方也车水马龙,根本没机会闹鬼。可九十年代初,人死了都在医院的太平间里停着,等出殡那天再把遗体往火葬场送。出殡一般赶在早上,所以下午火葬场基本就没什么人了,我老舅独自在那阴气森森的地方,还真有点瘆的慌。

他往门房看了一眼,里面空空如也,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去。绕过两排不知道干什么的小矮房,终于看见一扇虚掩的大铁门,门上写了四个字“闲人免进”。

我老舅紧走两步把脑袋往里一探,当时吓了一大跳,里边有四个敞开门的大铁柜子,傻子都能猜出来那一定是炼人炉啊!刚想退出来,忽听身后一个粗重的嗓音响起:“干什么的?”

我老舅一激灵,不过好歹也是当兵的出身,马上恢复了冷静,回头一看是个穿着深蓝色大褂的男人,一脸凶巴巴的正满怀敌意盯着他看。

我老舅赶紧客气:“啊?不好意思,我找财务呢。”

那人斜着眼睛看我老舅:“财务在前面大门边上的办公楼里,你上这来干啥?这是谁都能进来的地方吗?”

我老舅急忙解释:“大门边上我也没看着有办公楼啊,我就从门那边过来的。”

男人掸掸身上的灰:“你从哪个门过来的?”

我老舅往来的方向一指:“那边啊。”

男人瞅了一眼:“那是后门,办公楼在前门。”突然,眼珠子一转,“你去财务找谁呀?”

我老舅陪着笑:“我找鲍丽。”

男人明显一愣:“鲍丽……咱们这儿没有叫鲍丽的。你让人调理了吧?”

这回轮到我老舅蒙了:“没这人?不能吧,是她让我上这接她来下班的啊。”

男人眼珠子一轱辘,反问道:“你是谁呀?你是来搞破坏的吧?”

我老舅被他问的不高兴了:“谁是搞破坏的?我是鲍丽对象!”

男人犹豫着再次从头到脚打量了我老舅一番:“你是鲍丽对象?”

我老舅十分不悦,暗说刚才你还说没这人,这会又认识鲍丽了,到底哪句是真的,有谱没谱啊?有心发怒但碍于鲍丽的面子,强忍着点点头:“对,我就是她对象!”

男人轻蔑的笑笑:“你搁财务肯定找不着鲍丽……你得上骨灰存放处啊!”

我老舅听完真生气了,你说话云山雾罩也就罢了,可有再大仇也不能这么损啊。他一把揪住男人脖领子:“你胡说八道什么呢?你愿意给我指道就给我指,不乐意拉倒,少在这满嘴喷粪!”

男人把手搭在我老舅手腕子上,却没有急于挣脱:“你爱信不信,咱们这上班的是没有叫鲍丽的。不过前两天送来一个躺着的,叫鲍丽。我亲手烧的,挺年轻一个女的。咱这净烧老头儿老太太了,我记不错。”

我老舅听他说完这番话,手上的劲松了一些,但也没有撒开:“你胡说八道!”

男人很轻蔑的回答:“你爱信不信。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就你遇上的事啊,我见过的多了。劝你一句,知道点好歹,千万别去找什么鲍丽了,要不自己咋死的都不知道。”说完甩开我老舅的手,钻到放炼人炉的屋子里了。

我老舅站在原地发了半天呆,想进去找那个男人再说道说道又觉得不是那回事,刚想往前门走,那男人又出来了。他已经脱掉了身上的蓝大褂换了件衣服,对我老舅挥挥手:“好人做到底,我带你去看看!”边说边拽着我老舅胳膊,一直把他领到一排平房前,门旁有块牌子,写着“骨灰存放处”。我老舅心里一咯噔,莫非他说的是真的?

男人在门旁窗户的玻璃上敲了敲,冲里边喊:“老张,有家属,看看骨灰。”

里面的人冒出脑袋,是个老头:“这点看什么骨灰呀?”

男人很随意的说:“不用你管了,我带他去,你别出来了,你把钥匙借我吧。”边说边探进身子摘出串钥匙,扭头便把我老舅领进了平房里。

进去有个小厅,两边都是对开的门。男人大手一挥:“你在这等我一会儿。”说完就进了左边的门,片刻他捧出个骨灰盒,掀开上面的红布往我老舅眼前一举,“你看看照片是她不?”

骨灰盒上小相框中,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正灿烂的笑着。

我老舅彻底呆住了,男人把红布盖上,问道:“你说那个鲍丽,是不是只吃肉,不吃素啊?大活人有这样的吗?我跟你说过,你这样事我遇见的多了,再邪乎的都有。兄弟,听人劝吃饱饭,离你那个鲍丽远点吧。你要再不信,自己去办公楼看看,早就锁上了,现在肯定没有人。”

我老舅几乎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骨灰存放处走出火葬场的,当他恍恍惚惚的走到公交站时,鲍丽正站在那里四下张望,怎么看也不像个死人啊!

见到我老舅,鲍丽埋怨的说:“你上哪去了?怎么才来呢?我怕你找不着都在车站等你半天了……”说着发觉我老舅脸色不对,伸手要摸他额头:“你咋的了?难受吗?”

我老舅下意识往后一躲,狐疑地打量着面前这个跟他相处了三个月的女孩。

鲍丽更奇怪了,又问了几次,我老舅却一句话都不说。她生气的一跺脚,扭头往火葬场里走,我老舅也没追。直到上了公交车,他越合计越不对劲,干脆直奔我家找我妈来了。

我妈听的嘴都合不上了:“啊?不行,咱俩现在就去找鲍丽她姐,问个清楚!”

话音未落,我家门又被敲响了,一个女孩的声音幽幽传来:“大姐,我是鲍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