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夜、伙伴

大背头落网,生活恢复平静。不过我偏头疼的症状一点也没好转,反而在小半个月里愈演愈烈,严重的时候抱着脑袋躺**打滚。发病也没个规律,有时大半天也没事,有时一个点能犯三四回,就算吃雪糕也顶不了多一会。

各大医院都被我光顾遍了,始终没查出结果。我爸打算带我上北京,去南站买票的时候突看见一个牌子——儿科王。

儿科王是间小诊所,专治小孩百日咳。本来跟我不对症,可我爸一合计,九十九败都败了还差这一哆嗦吗?随手挂了个号领我坐到一个老太太大夫面前。

老太太根本没问我症状,先取了根压舌板往我嘴里一捅,我一阵干呕。老太太观察完舌苔懒洋洋的问:“脑袋疼不?”

我爸一听连连点头:“对对!大夫,就是脑袋疼,疼起来都受不了。”

老太太一点都没当回事:“重感冒,最少俩礼拜了,带得鼻窦发炎,鼻子不通气憋的脑袋疼。”

我爸对老太太的草率不太信任:“不能吧,感冒能疼成那样?”

老太太完全不屑我爸的质疑:“你去大医院检查过没呀?”

我爸回答说:“医院都跑遍了,该做的检查也都做了,没说鼻窦炎啊?”

老太太反问:“检查鼻窦没啊?”

我爸愣了一下,摇摇头。

老太太乐了:“对啊,脑袋里面没问题,我说鼻窦你还不信。要不你再去检查检查鼻窦?”

我爸被她问的不知如何是好,老太太终于露出了慈祥的一面:“你们这帮小年青的当家长,啥也不懂还啥都不信。放心吧,我看了三十多年小孩,不比你们明白?给你开点消炎药,再找个近边儿的医院烤一个礼拜电,看看能缓解不?”

我爸将信将疑,看着老太太华佗再世般的自信,心中总算升起一丝希望。于是我们爷俩从南站回到离家最近的人民医院进行烤电治疗。如果没估记错,应该是被纸人吓到那晚吹到的凉风让我感冒了。不过老太太到也真神,第一次电烤下来,鼻梁下顿时轻松,脑袋也不疼了。

我的治疗需要进行一周,每天十五分钟就够,医院离家又特别近,所以下午请一节课的假便可以搞定,基本恢复了正常的学习生活。

在疗程即将结束之际,我爸收到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有桩新工程指名找他干;坏消息是:施工地点不在我们市。

我爸挺纠结。如果去,至少一个多月才能回来。要是不去,这阵子又是给我看病又是打架赔钱的,开销着实不小,继续只出不进的话,估计用不了多长时间兜里就得见底。

可前两天我爸因为我的伤情刚跟我妈小吵了一架,按着他们俩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都能赌气整年不说话的倔脾气来看,即使他想求我妈回来照顾我个把月,这个节骨眼也肯定拉不下脸。

我爸试探性的问我,敢不敢自己一个人搁家住?我拍着小胸脯打包票,我敢,爸爸你就放心出差吧,我自己在家,不害怕。

我爸又纠结了两天,最后心一横,嘱咐我早上自己买点早餐,剩下两顿饭都去李大爷家吃,晚上再让李大爷给我送壶热水供我洗漱饮用,以免我动火动电的再出危险。临走又留下五十块钱,我记得很清楚,五张一块的,五张两块的,五张五块的和一张十块的。

他离开家的那天,意大利之夏迎来了终章,联邦德国如愿夺冠。而我,正式成为一名“留守儿童”。

七岁的孩子独自面对慢慢长夜,怎么可能不害怕?

七月的盛夏,我关严所有窗户,害怕会飞的鬼怪趁虚而入。我点亮所有电灯,害怕阴暗的角落里可能隐藏陌生的面孔。我甚至把菜刀放在枕头旁边,翻身的时候却差点划破我的脸。

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从那夜开始,同样的梦境反复出现在我的睡眠之中,直到现在隔三岔五还会重演。可以说,这个梦伴随我一起成长,不出意外的话也会伴我一同老去。

梦里的我始终是个七岁的孩子。不知什么原因被困在一座高楼的阳台上,出去的门被锁的死死的,我怎么用力都拽不开,呼救也没有任何反应,我只好扒着阳台围栏向外张望。

外面是我熟悉的小区,我甚至能够清楚看到对面就是我家的楼,我家的窗户反射着刺眼的夕阳,看不见里面的景象。

我很无助,大声喊爸爸妈妈,希望他们能够听到之后快来解救我。可是没有用,整个小区里似乎空无一人。

我正大呼小叫嚷嚷的欢实,身后不知从哪钻出一只梅花鹿,顶着长长分叉的犄角一动不动的注视着我。我感觉到身后的异常,停住呼叫转身与它对峙。

梅花鹿见我也盯着它看似乎很不高兴,慢慢向我逼近。我退无可退,仗着胆子学了一声羊叫向它示威。哪知它听见从我嘴里发出的“咩咩”声竟然暴跳如雷,冲过来用犄角拚命将我往楼下顶。我使出吃奶的劲扒住阳台边沿,结果还是被它从阳台顶了出去。

从至少五层好的阳台摔下,我却安然无恙,甚至有一种被解脱的兴奋。

兴奋过后,我飞快朝家的方向跑去,一口气跑进楼道,可无论怎么找也找不到家门。我起以为走错了楼洞口,再次跑出来重新寻找,结果来回进出无数次,那扇熟悉的、包着铁皮漆着红漆的家门始终没有出现。

当我最后一次无奈的从楼洞里走出来的时侯,正好看见一群与我年龄相仿的小孩骑着三轮童车,像火车一样连成一排,而最后一辆空着没人骑。

他们到我面前停住,打头的男孩问我:“大光,大光,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海边?”

这个男孩长相太普通,我想不起曾经在哪里见过他,却知道他有一个更普通的名字,叫“小明”。

看到他们我不再像刚才那么无助,立刻跨上最后一辆童车跟着来到海边。

其实在这段梦境中并没有出现海,我所看到的只是一片一望无际的沙滩,不过我觉得那就是海,无论做过几次同样的梦我也坚定不移的相信我真的来到了海边。

所有孩子都蹲在沙滩上玩沙子。小明拿了支小铲子挖着挖着挖出一根吸管,然后得意的拿给我看。

我想捉弄他一下,便对他说:“你吹一下吧,说不定能吹出泡泡来。”

小明顺从的听了我的话,对着吸管吹了起来。结果泡泡没吹出来,却从地面上硬生生的长起四面高墙,围成一座监狱似的小城,没有门,没有窗,没有任何可以通向外面的地方。

其他孩子一看被困住出不去了,不约而同的开始怨我。我被他们说的捂住眼睛哭,哭着哭着四周突然安静了。我重新睁开眼睛,所有孩子全都不翼而飞,只剩下小明陪着我,在这座深深的天井之中。

每次梦到这里我都会惊醒。

我给不少人讲过这个梦,也有不少人自告奋勇替我解析。有的说:你这是高高在上的大富大贵之梦;有人说:你日后必定远走他乡;还有一哥们儿更直白:鹿是**兽!不言而寓,意思是我日后必然栽在女人手里。

对解梦那套我持保留态度,所以从不认为这个从小做到大的梦会带来什么预兆。我也不喜欢那些无聊的心里分析,任谁都可以随便说出很多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的道理。

次数多了,这个梦对我来说慢慢变成了一个无所谓梦。其实梦见什么真的的无所谓,而我更不愿回忆的是这个梦醒来后的感觉。

那是一种令我恐惧的体验——从梦中醒来,我就不敢再次闭上眼睛重新入睡。只要眼皮一合,便会感觉身体悬在高高的空中,下面是幽深的黑暗。我双手抓着一根单杠让身体吊在半空之中。可是单杠有点粗,我的手勉强攥住,但是会不由自主的慢慢往下滑。滑到实在抓不住的时候,我只好去踩脚下的一根一直摆在那里的针,借力将身体向上挺挺,以便我重新将单杠握在手心。

滑——踩——挺,如此往复,是一种微妙的联系:踩针我会痛,可是不踩我会跌入万丈深渊,这让我极度不舒服,所以宁愿睁眼捱到天亮。

好几次我鼓起勇气重新闭上眼睛,幻想松开双手看看自己到底会落向何方,或许这样就能打破多年的梦魇。但我从来没强大到拥有撒开双手的勇气——不过这都是长大以后的想法了。第一次做这个梦的时候我还太小,也太胆小。

那夜我梦醒,在**坐直身体,对身旁跟我同龄的男孩说道:“小明,我睡不着了,怎么办?”

小明正在仔细观察着窗帘上的花纹,漫不经心的回答:“睡不着就闭眼眯着呗!”

我实在害怕那种摇摇欲坠的感觉:“我不敢闭眼……”

小明依然随意的说:“那你就出去溜达溜达。”

我拉开窗帘的一角看着窗外的夜色:“外面太黑,我不敢出去……”

小终于明看了我一眼:“你怎么什么都不敢?那你就这么坐着吧,我陪你一块坐着。”

我望着小明那张跟梦里一样普通的男孩面庞,傻傻的坐在**等天亮。

我讲故事不会故弄玄虚,就像《成长的烦恼》中西佛家小女儿克丽斯幻想出的老鼠朋友一样,小明就是我幻想出来的伙伴——最亲密无间的伙伴。

第一次等不到大人回家的夜晚,是他第一次出现的时刻。虽然以前从未谋面,但又熟悉的不分彼此。

从那天开始,白天我与同学老师一起度过,晚上便是和小明混在一起的时间。

如今小明早已不再出现,可我还会偶尔想念起他,一位不算朋友不算兄弟的伙伴。

我感谢他曾帮助我驱散过恐怖的孤独感,虽然他不止一次差点要了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