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夜、死人味

架打完了,该出的气也出了,派出所具体怎么调解处理的我也不知道。不过偷老宋家纸扎人扔到我家门口还写“死全家”的到底是不是大背头与二背头,他们自己没承认,却也不否认。

因为李大爷说这次虽然他们下手挺狠,但终究没给那哥俩打服,所以该提防还得提防,毕竟大背头阴损又记仇的名声可不是白来的。然而不管怎么说,他俩捱完这顿揍,确实低调许多。

在家休息两天,我就上学了。我爸暂时还没接到什么新工程,每天足不出户给我做饭。其实我知道,他不急着出去跑活也是为了保护我,时刻小心楼下的背头兄弟再使什么阴招儿下个绊子。

转眼又到周六,我去医院拆线,回来看见我妈正在楼下等着接我去姥儿家过周日。离老远看见我头上的纱布,我妈紧跑几步过来问:“你这是咋整的?”

我爸只含糊的告诉她,我下楼没注意滚楼梯了,其中具体因由只字未提。我妈象征性的数落了我两句,便带着我去坐公交车。到了姥儿家好吃好喝自然不用多说,睡了一宿觉第二天早上偏头疼的毛病犯了。

我姥儿赶紧让我妈送我去医院,我很懂事的逞强,说我爸都带我检查过好几次了,没关系,一会就能缓过来。本来平时就不在身边,我妈哪放的下心,于是连拉带扯把我薅到门诊。

又是一套乱七八糟的项目,折腾的我雪上加霜,脑袋比起床的时候更难受了。但我从小就有英雄主义气概,三四岁打针就咬牙不哭。其实也担心我妈抱怨我爸没把我照料好,俩人再因此吵架,所以我一到医院便装作痊愈的样子,到最后挺得我神情都有点恍惚了。

做完最后一项等结果的时候,我妈想去厕所,把我按在长凳上,又拜托坐在边上的两位老爷爷帮忙照看一下,才匆匆进了卫生间。

我像个智障儿童似的坐在长椅上一动不动,突然一群人闹闹轰轰推着一张带轱辘的病床从走廊一头冲了过来。人群里夹杂着“妈,你醒醒啊”这种撕心裂肺的嚎叫,也有“病人家属别跟着乱”之类的训斥。

当病床经过我面前的一刹那,一股奇怪的味道钻进了我的鼻子。这味道不太好形容,有点像虾酱混合了馊豆腐。虽然酸臭但不刺激,闻几鼻子还有些上瘾。

这群人一闪消失在走廊的另一端。味道也随之飘散。我身边的白头发爷爷对黑头发爷爷说:“这老太太要够呛啊!”

黑头发爷爷不信:“你咋知道的,你是大夫啊?”

白头发爷爷得意的点点头:“你闻不着她身上那股死人味啊?又酸又臭的。”

黑头发爷爷似乎不太理解:“你说那是大小便失禁了吧?还死人味?啥是死人味啊?我咋没闻着呢?”

白头发爷爷摇摇头,笑笑不说话了。

黑头发爷爷一扬手:“你就吹吧!”

酸臭酸臭的,绝对不是屎尿味。黑头发爷爷闻不着,我确确实实闻到了。可究竟是不是死人的味道,我上哪知道去?

在医院浪费了一上午,最后得出结论依然是没有器质性病变。从医院出来我妈给我买了根雪糕,凉冰冰的,吃完立马神清气爽,头也不疼了。打那以后我一难受就得吃凉东西,直到现在热水都不怎么喝。

吃完晚饭,我妈给我送回家,看见我爸正在楼下等着。我妈直接质问他为什么没给我看管好,以后落下后遗症怎么办?两人没大吵,却极不愉快的互相顶撞几句。我妈带着气走了,我爸脸色极度阴沉,这情景像极了那年正月十五。

在我们准备上楼的时候,背头兄弟的小卖铺里突然响起了喧哗。人们都以为二背头又跟谁打起来了,纷纷上前围观。这次,被三个膀大腰圆的老爷们儿揪出来的不是二背头,而是大背头。

大背头阴是阴损了些,这么多年除了上礼拜被李氏兄弟修理,没见过他和谁直接正面冲突过。正在围观众人疑惑之际,拽着他的其中一个男人反手从腰间掏出一副锃明瓦亮的手铐子,干净利落地给大背头来了个反剪。

当手铐子砸在手腕上的一瞬间,大背头彻底消停了,一动不动的趴在地面上,任由别人按住他的头脚,眼睛绝望地盯着柏油马路的纹理。看热闹的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大背头是犯事,让炮局的雷子给搂了。

三个便衣警察将大背头从地上拽起来,闻讯赶来的二背头拎着擀面杖挡在他们面前。可他一看哥哥腕子上的手铐子,也有点蒙登:“你……你们是干啥的?”

最前头的警察一亮工作证:“分局的!抓人来了。”

二背头显然不能接受这个答案,一指自己哥哥:“他咋的啦?”

警察不屑的轻笑:“咋的了?……”说着擤擤鼻涕,反问道,“你是他啥人呐?”

二背头放下擀面杖:“他是我哥啊!”

警察挥挥手,示意两个同事赶紧给大背头压走:“他咋的了我不能告诉你。这么跟你说吧,他这回进去要够呛。你家愿意找人活动活动就赶紧的,省得多遭罪。”撂下话,头也不回的走了。

一个警察摁着大背头的脑袋给他塞到桑塔纳里,他顺势留恋的望着自己和弟弟苦心经营的小卖铺。我突然闻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一股虾酱搅馊豆腐的味道——白头发爷爷口中的死人味——这股味道十分浓烈,但似乎除了我以外,没谁闻到。

大背头锒铛入狱,我爸和李大爷总算松了口气。后来刑警到他家取证,在大背头床底下翻出几个小纸包包的粉末,拿回去一化验是剧毒化学品。想起二单元老钱家去年那口被扔进粑粑的酸菜缸,换谁,后脊梁骨能不冒冷汗呢?

没几天流言四起:前一阵子在浑河岸边架锅烹尸的案子,正是出自大背头之手。流言总有被夸大的部分,大背头毁尸灭迹没那么专业,也不会选择如此麻烦的手段——他其实仅是架火焚尸。

街坊门心理都清楚,流言是吕仁才的媳妇吕大娘传出来的,这老娘们绷不住话。

被焚的那位是吕仁才厂里的人事科长,因为一直看不上大小背头的人品,所以把哥俩的名字一起写进下岗人员名单中。大背头找他交涉过几次他都没有留情,双方还因此起过冲突,闹得厂里沸沸扬扬。最终还是吕仁才出面斡旋,双方各让一步:背头兄弟下岗一个就行,具体是谁,俩人自己回去商量。

情况就这么个情况事就这么个事,到底大背头与人事科长之间结了多大仇多大怨,却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反正二背头都下完岗了人事科长依旧没少给大背头穿小鞋,据说有几次刻意到吕仁才都看不下去了,而大背头居然都忍了下来。过不多久,人事科长莫名其妙的失踪了,再后来便是警察带来的死讯。

打麻将那天,吕仁才还对这起发生在自己单位职工身上的刑事惨案讳莫如深,后来被吕大娘传的满城风雨尽人皆知。他索性破罐子破摔,把背头兄弟那点历史和盘抖了出来。

吕仁才与背头兄弟从小就认识,因为背头们的父亲也是厂里的老职工。兄弟俩还不大的时候,他们的妈跟一个知识分子跑了。这点破事差点没让一帮无事生非的嘎咕老婆与闲汉子们把舌头根子给嚼烂。

老头儿上了股火直接气死了,留下十来岁的背头兄弟孤苦伶仃。厂里有工会,没有对老职工的遗孤完全不管不问,还有点人情味的提供些接济,但说实话接济的标准实在太低了,小哥儿俩勉强饿不死。

生活上的困苦还能坚持,最难熬的是精神上的打击。欺软怕硬是人骨子里的本质。你没爹没娘,不欺负你欺负谁?反正把你熊了没人站出来替你出头撑腰,熊了也白熊,不熊白不熊,白熊谁不熊?

半大的孩子给哥俩起外号,老大叫破鞋帮,老二叫破鞋带,闲着无聊随便编个理由便能把哥儿俩揪过来羞辱一番,鼻青脸肿挨顿胖揍更是家常便饭。

后来有一次,一个小子逼背头兄弟站在大街上表演撸管子。大背头实在忍不了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人牙也挺锋利乎?心一横拼上了命,差点没把那小子鼻子咬掉。对方家长不干了,将大背头送进派出所。派出所一看这是个野孩子,要钱赔不起钱,也不能真要了人家的命,干脆直接扔号子里关了半年。

当年有没有少管所之类的机构我没有详细调查,关大背头的是拘留所、看守所或者监狱我也不可能知晓透彻。但可以断定,这半年他肯定没少遭罪。等他从号子里出来,整个人眼神都变了,离老远都能感觉到他身上的阴风阵阵。用吕仁才的话说:如果再有人让大背头当众撸管,大背头虽然不会就范,但绝对能咬牙挺着,打死都不带还手的。但只要打不死他,你就等着好日子过吧。所以,吕仁才“如此煞费苦心的安排和事麻将局,主要是因为看在与我爸从小长大的交情上,怕大背头记仇报复”。

顺便说一句,我爸和李大爷听完吕仁才马后炮的解释,做出的反应用文言叫“莞尔”,白话叫“呵呵”。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咱回头再聊。

再说二背头。

原本哥儿俩哪怕再苦,互相还有个依靠。可哥哥被关起来了,他就跟个要饭的小舍儿差不了多少。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吕仁才的厂长爸爸得知了背头兄弟的遭遇动了恻隐之心。

那年二背头十四岁,老吕厂长托关系卖人情把二背头的年龄改到十六,然后以接父亲班的形式将二背头招进厂里,算是给了他一条活路。

二背头可算找着饭口了,可能是因为以前穷怕了,处处剜门盗洞占便宜。食堂打饭,他非得磨大师傅加半勺;厂里分带鱼,他偷摸从人家那捆里揪半条,所以活的特别不招人待见。

可背头兄弟变成如此性格怪他们自己吗?当然怪!百分之百怪他们自己吗?别问我,我就是个讲故事的。

大背头带着一股死人味,被警察抓走了,没多久二背头把小卖铺兑给了吕仁才农村来的表姐——一位很和蔼的阿姨——也搬走了,背头兄弟的篇章到此为止,只有每次我犯偏头痛的时候才会偶尔想起他们。

或许有看官问:如此平淡无奇的故事,为什么你讲的这般耐心又津津有味?

因为再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我的经历与他们,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