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夜、十二张王

我一直认为,以六七岁孩子的智力足够弄懂所有事情,只是不懂得用心。一旦用心了,跟成年人也就没什么两样了。所以我七岁时独自在家生活的日子真的没有想象中那么不堪。

有小明陪在身边,我不算孤单。除了他怂恿我练习过一次后空翻把我摔的眼冒金星以外,我俩相处的还算融洽。李大爷则不负我爸重托,每天管我吃饭给我送热水从不间断。

就这样过了一个星期,周六傍晚我妈在阳台底下喊我,我探出脑袋应了一声,穿上衣服跑到六楼李大爷家打了个招呼,告诉他我跟我妈去我姥家了,周日晚上回来,便往楼下跑。经过三楼我家门口的时候,看见小明正蹲着抠墙皮。我问他要不要跟我一起去,他摇摇头说他在家等我回来。我跟他道了声拜拜,一蹦一跳的去找我妈。

我妈问我爸在没在家,我去我姥儿家他知不知道。我有点心虚,硬着头皮点点头。其实我爸没有特意嘱咐过我,他去外地的事别跟我妈说,可当时我的心境特别复杂,所以决定尽量维持原状,于是对我妈隐瞒了实情。

我姥儿家住在北市场,由东北王张作霖始建,解放前是一等一的繁华地界。吃过晚饭,按惯例陪我姥儿到北市场喇嘛庙门口纳凉。那里总聚着一群人,年纪普遍在五十到八十岁之间,张家长李家短的好像啥事都知道,听他们唠嗑儿十分有意思。

我记得有个姓门的老头,江湖绰号“门大白话”,敢与聊斋先生比肩,最能成为人群的中心。他也乐此不疲,四处搜集奇闻异事,所涉内容天文地理时事政治体育赛事八卦小料包罗万象,从苏老大哥分裂、中东石油危机到东药队战胜尼桑问鼎亚俱杯、北京亚运会前瞻,直至马寡妇改嫁朱汉子偷人牛家公狗配种杨家蝈蝈断须子,天底下就没有他不知道的。而且,门老先生叙事,条理清晰点评辛辣,妙语连珠层出不穷,在那个没有互联网的时代,他就是当之无愧的因特奈特。

我陪着我姥儿出来的时候,门老先生正声情并茂的讲述着一件前几天刚刚发生北市场附近的诡事,故事的开头已经足够引人入胜:

在六月六日傍晚六点零六分,有六个平均年龄六十六岁的老头聚在一起打六冲——六冲是一种扑克牌玩法,六个人三三一伙儿抓六副牌。

打了好几把,以张老六为首的一伙一直在赢,而以刘老六为首的一伙却始终在输。由于双方都挂上了彩头,所以,慢慢的火气就拱了上来。

刘老六斜楞着眼叼着根烟,瞅什么都不顺眼:“这破天,才几月份啊就这么热,数伏了吗,还让不让人活了;这谁家破狗,滚滚滚滚滚,上那边转悠去!唉,张老六,你别老扣你那臭脚丫子,你扣完不洗手跟着一块划拉牌,这牌都玩粘了我他妈得蘸着吐沫捻,你那点脚气都捻我嘴里了,你恶心不恶心人呐?”

张老六赢钱心情不错,挑着眉毛调侃道:“嫌牌破啊,那块儿就是小卖店,你买几副去呀。”

刘老六吐了口吐沫,不屑的说:“你们赢钱的咋不说买几副新的呢?这几天光你赢了,劳保都存起来不花了吧?净指着打扑克骗我们几个吃呢吧!”

张老六浑不在意,故意气刘老六:“唉,对呀!我还等你过两天给我换台大彩电呢!”

刘老六气坏了:“你别嘚瑟,我这两天手气不好,你看抓这破牌,这!这!这!这都啥玩意儿呀?等我过两天把背字儿走过去的,看我咋收拾你!”

张老六哂笑:“赖啥手气呀,你水平不行。”

刘老六特别不服:“打扑克不看手气看啥?你看我要能抓着十二个王,给你粑粑削出来。”

张老六被逗乐了:“合计啥呢?还抓十二个王,就你那手能抓着十二个王我敢马上死你前边儿,你信不?你见过十二个王吗?”

刘老六被他给噎没电了,气势立减:“真能抓十二个王,当时死了我都值……”

说话间,一把牌结束,另开新局。

玩过六冲的都知道,六副扑克牌摞在一起六个人分,无论是洗牌还抓牌都挺费劲。几个老伙计你一张我一张的抓牌,抓到快一半的时候刘老六一把把坐在下家的张老六手按住了;“你他妈急着投胎去呀?你抢了我一张牌!”

张老六,被他突然这么一骂,脸也酸了:“你输不起别玩,谁他妈抢你牌了?都是顺着抓的,你瞎呀。”

刘老六却犟上了:“你看我给你数数。”说着一五一十十五二十的点起自己的牌来。

张老六嫌他磨叽:“都在这看着呢,肯定少不了,你赶紧的!”

那四个老头也劝:“应该是差不了,要不等都抓完了大家一起数,谁多谁少闭眼睛抽回一张就行了。”其实他们也是怕重新洗牌太麻烦。

可刘老六认上死理了,说啥也不干,要不就让张老六把那张牌给他退回来,要不就洗牌重抓。估计是他这把牌也不怎么样,想玩赖重来。

张老六见他叽叽歪歪的也输了不老少,叹了一口没跟他一般见识,抽出一张小王给了刘老六,说:“看好了啊,刚才抓的就是这张,一会抓完数牌,要是没差你得给我还回来!”

刘老六接过牌哼了一声塞到手里。六个老头继续抓,可刘老六的表情慢慢变了。他先是多云转晴露出笑意,而后笑的愈发灿烂,紧跟着变成震惊,脸越来越白,浑身忍不住的打颤。六副扑克快抓完的时候,刘老六激动的一阵猛咳,一口粘痰喷在张老六腿上。

张老六一顿嫌乎:“你有病啊,你抓着啥了给你嘚瑟成那样?”

刘老六没回嘴,颤颤巍巍把手里的牌翻给张老六看。张老六定睛一瞧,十二张王整整齐齐赫然入目!

据门大白话口述,当时莫名一闪,横空惊现一道晴天霹雳。张老六果然是条言必信行必果的汉子,履行了自己“刘老六要能抓十二个王他立马死在面前”的诺言,俩眼一翻,栽倒在地。

刘老六压根也管张老六死活,着了魔似的一通狂笑,也谨遵自己刚才发下的宏愿——十二张王,他死也值!步着张老六的后尘,口吐白沫横卧街头。一起打牌的另外四个老头全蒙了,木雕泥塑一般傻在当场。

后来是巡逻的警察将两位六先生送到医院的?俩人病床都没上,直接被送进了太平间。经鉴定,张刘二人一个死于心梗,一个死于脑梗。

刘老六的家属整理遗体的时候,从他的脚下摘下一张粘在鞋底的扑克牌。也就是说,张老六根本没抢抓刘老六的牌,具体是刘老六不小心还是故意弄掉踩在脚下的便不得而知了。而张老六最后时刻的谦让,使后面牌的顺序整体窜了一张,才鬼使神差的将十二张王窜到刘老六手上。

门大白话说,刘老六死后仍然攥着那十二张王不撒手,家属掰都掰不开,无奈只好陪他一起被推进炼人炉。众人听完门大白话的讲述纷纷表示,故事很精彩,但最后扑克牌陪葬的细节有点太过于玄虚。

门大白话瞪着眼睛辩驳:“怎么玄了?刘老六是我媳妇表姐堂侄儿的六大爷,他出殡那天我去了,亲眼看着的!”

众人哄笑。门大白话见他逗大伙开心的目的达到了,摇着蒲扇得意的说:“人呐,可不能随便起誓发愿的,一句应验了,就能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门大白话是我从小到大接触不多却印象深刻的几个人之一。在我小学毕业的那年夏天天,听说他被女儿接去外地安度晚年,然后便一直没有在北市场一带露过面。

我其实挺怀念他坐在一群人当中眉飞色舞指东打西的样子,不论是谁都能真切感受到他实实在在的快乐,并被他的快乐无条件感染,这才是大家愿意围拢他的真正原因。

上高中的时候我意外的在北市场见到了门大白话。他终于凭借他能白话的特长找到了职业生涯的第二春——摆台给人算命去了。为了纪念这次偶遇,我特别把见面的经过写了篇记叙文,以怀念从前那些快乐的时光。其文奉上:

北市场一翁,传朝闻道,夕未死,几近神仙。日占签卜卦于市,其卦签甚得验,使众妪蜂蹵,敬之若圣,远其名。

城南三子慕名至。其一者,玄者也,盖佛祖菩提上帝圣母玛利亚皆奉,且诚,憾未睹真身,今聆仙,不择时访;其二者,友其一也,应邀相陪;其三者,陈光也,硬要相陪。

及至,二子旋为仙威所摄,驻于众妪间,不笑不言,不苟不动,唯陈光暗思:此仙风骨似曾相识,是为故人否?

过午,三子敢未言,仙亦未问。过未,三子敢未言,仙略生疑。过申,三子敢未言,或仙有忌,终探问道:“求签乎?问命乎?”

仙威凛凛,二子怯,拔足欲走,独陈光留。

光复问:“几钱?”

仙答曰:“两块。”

光喜:“签!”遂取一签于卦筒内,展之,书“水中捞月”。

仙目斜,曰:“此签诡,且不善!可另赠君一签。”

光囧,复取签于筒,展之,竟书:“空中摘月”。

仙目斜斜,问曰:“所求何?”

光道:“无他求,止寻一人!”

仙长舒一气:“何人?报生辰名讳,与本仙卜之。”

光允,答之曰:“敢问仙师可识当年北市场门公大白话乎?”

仙目斜斜斜,仰天长叹:“呜呼!运命也!弗须解之邪?”遂挽袍而去。

须臾,仙促还,指光大喝:“竖子,四块钱!”得又走,止剩众妪与城南三子面觑耳。良久,一妪问光:“小伙子,你属猴吧?”